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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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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一定不打了。」
是不是因為出了幾個犯法的人呢,還是大家都因得了休假而精神鬆懈了。這兩天,那些幹部們又變本加厲地嚴格起來了。工作時間延長了,各種「演習」也加強。隨時都有人被當眾猛揍猛踢。
「啊!」原的顫抖不成腔的聲音傳來了:「等等……」噗的一聲,他的雙膝落在塌塌米上。「我,我認錯了……饒……饒了我……」
「這傢伙怎麼會有那東西呀?」鬼藤不像問誰地說。
「報上是說自殺了。柏林陷落時用手槍自殺的。」
意外地,林鴻川又匆匆忙忙地在門口出現了。
這樣的一個人竟倒下去了!「我們要單獨作戰了,以全世界為敵……」這可信嗎?直到不久以前,報上還天天登著V-2號出擊的消息,那是自己會飛的炸彈——報上說那是二十世紀的奇蹟——把倫敦炸成粉碎。而希特勒的五百萬大軍,在非洲,在歐陸心臟地帶,不是都說還健在嗎?怎麼忽然說他們倒了,投降了?
「請你………」
我看看富田恒夫。他閉上眼睛了,好像是在養神,也好像是在想著什麼,臉上一無表情。我多麼想告訴他我的許多思緒,我也更想知道他的想法看法。可是此時此地,我們是沒有辦法談論的。滿肚子的思想無處說,這真使我深感焦灼。或者去找陳英傑談談嗎?告訴他這麼一件了不得的事,他一定也會興奮的,不過我不由得又想,現在大家都早已靜下來了,陳也一定睡著了,怎好意思擾亂他呢?
「當然,打輸了遒不降伏?人家是沒有全民玉碎的,哼哼……」林鴻川哼笑道。
鬼藤又說了一次,環視一週。仍沒有人理他。
「喂!」我再忍不住了,插口問道:「你說的是什麼啊?我一點也不懂。難道是德意志………」
「沒看到嗎?這個。」
「好!」
這些事一波接一波地在我腦膜上湧現,雖然他們是片片斷斷的,互不關聯的,然而由他們所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一個概念漸趨清晰了。它告訴我:林鴻川,蔡的父親,還有五十年前的那些義民,豈不都是有個共通的理念嗎?那就是中國人的血液,中國人的骨頭,那些血液與骨頭裏,滿含著仇恨。它昇華了,就變成林鴻川所說的「欲已而不能已的熱血。」
大夥都不再有人嬉笑了,這事實太可怕,也太荒唐了,難怪大家都沉默下來。
「呵……」
我一面走一面問自己:你去了又怎樣?萬一林鴻川正如你所想像,手持刀子或者什麼東西要蠻幹,你能怎樣?那些幹部們有日本刀啊,你能阻止林嗎?你能置身好幾隻白刃當中,處理那種場面嗎?我的整個身子都因為這些想像而顫抖起來。
來到自己那間教室,果然聽到一陣笑浪。沒錯,正是在開講。我感到有些內急,便沒停步,一直走向走廊盡頭的廁所。那兒,橫著一根竹頭,把走廊盡頭圈成一個小牛欄的樣子,有三四個伙伴坐在那兒。
富田也倏然震動了一下,匆促地瞥了我一眼,傾耳靜聽。
「嗯……我說到哪兒啦?對對,我說這是不幸的消息。你們都懂吧?一個很不幸的消息。以後,我們可是要單獨作戰了,以全世界為敵。那是夠嚴重的事態的,不是嗎?」
林鴻川向前跨了一步。他離床沿只有一公尺左右,槍口對準鬼藤。鬼藤往後退縮了一步,好像被按了電鈕的機器人一樣,眾人都退了一步。
林的話又一次在我耳畔宏鐘般地矗起來了。
他雖然沒有真把他們一個個打死,然而由他那種神色與口氣,可知他必然是決心要幹的——也許那些狗仔們的怯懦是在他的意料之外——那麼,他曾否想到後果呢?沒疑問,他也絕對活不了的。陡地,他去以前拉了大個兒彭大成和臺北人宋仁義吩咐的一幕在我的腦際泛上來。這麼https://m•hetubook•com.com一來,他向他們託付了些什麼,已不難想見了,當然那一定是要他們處理善後。換言之,他是打算打死他們後……
我進了廁所。想到他白天也可憐兮兮地坐在那兒,國校的先生們也一定看到的,他的心情真不難設想了。陡地,我覺得那些狗仔們真可怕。下次可不曉得要輪上哪一個遭他們蹂躪。數說起來,小隊裏的八名古兵之中,遭到毒手的已有一半了。最先是美男子安本,其次是胖子劉萬來,第三個是輪上我了,而後大個子彭大城也挨了一場很劇烈的。在第二分隊裏,臺北人宋仁義是唯一還沒有倒楣過的,在第一分隊裏卻又祇有我一個給幹上了。如果不小心,再來一次也不是不可能,但願身邊不再有人遭那樣的厄運……。
「奇撒馬!這個馬鹿野郎!………」
思緒到此,我百分之百地在我內心深處承認林鴻川的偉大、壯烈。他是個英雄,他為我們出了一口氣——那絕不只是為我們免去往後的遭受凌|辱,他替我們顯示了我們民族的熱血,正如林在握著手槍時所說的,「我們並不是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是的,如果像林鴻川這樣的人能多有幾個,我們一年多以來的生活一定早已改觀。不但如此,如果像他,還有蔡的父親和那一百來個被砍頭的義民這樣的人多些,那麼臺灣的歷史說不定需要從頭改寫了。
「請馬上到小隊長室。」
「嗯,降伏了,無條件投降。」
他的聲音雖低沉,但那種迫促緊張的腔調,有如一道電光震懾了我,也好像震懾了室內所有的人。
不曉得是我的錯覺呢,還是真地如此,我彷彿覺得他的話裏有點緊迫的味道。四下已很陰暗,祇能看清每個人的輪廓,可是我想到林那黧黑的臉孔一定有些發青了。
他們都好像看清了,因為背著我,看不見臉色,可是大家都縮回了原先那種就要衝向前的體勢,有幾個還很明顯地向後縮退。
「有勇氣的,上前一步!」林又喝道。
又是一片靜寂。
「啊!………」
「啊……」
林鴻川說完倏地一轉身,在黑喑裏消失了。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氣息摒得太久,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扳起身子,離開那隻小孔,腦子裏一片混亂。我還有些將信將疑,彷彿在做著一場奇異的夢。我只漠然感覺到有好多好多的事要想,心緒要整理,可就是一時不知從哪兒開始,只是楞楞地發呆。
想起開講,倒使我禁不住微笑。前天和大前天兩天的開講實在精彩極了。我們剛從休假歸省回營,所以大夥兒新奇的話都特別多,沒有的,也許就祇有我了。廣谷被大家圍著盤問有沒有跟她那個,經廣谷激烈否認以後,大家都開始大談各人在假期中的艷遇。聽口氣,似乎他們都在這短促的休假中找到了對象,有了愛人。宋仁義、彭大城、劉萬來等都是宣佈有了愛人的。那些話,都使得大家樂不可支,彷彿他們都毫不把離家當回事。我那麼想家,那麼難過,倒成了滑稽可笑了。這些笑話,算是這次休假後的餘波。
「你們這些狗仔,儘爬在那兒幹嗎?有勇氣的站起來吧!」
「施桑,真辛苦啊。還有三天哪。」
這是不祥的喊話,霎時間嘈雜的營舍內就靜下來了。一陣寒意從我背上電擊一般掠過。
「沒問題,放心吧。拜託拜託。」
「林鴻川古兵殿在這兒嗎?」
林鴻川說完就大踏步走了。
「怎麼……怎麼會降伏呢?」我說。我問後方才覺得這個問話多麼愚蠢,多麼可笑。
「奇撒馬,是哪一個!」
「那傢伙………」
「我就是林鴻川。」聲音居然鎮靜了。「你們叫我,有什麼事?」
「我發誓。」
「……那是我們血液裏原就有的恨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都有熱血,欲已不能已的熱血……當它開始沸騰的時候……」
這是鬼藤一,聲音裏有勃然色變的意味。
「好!明白了!」林答了一聲,然後忽然低下聲音說:「畜生!還是來了……好吧!」他說著跳了起來,匆匆地走出去了。
「起初也是慰勞隊的,不,應該說是看護隊,是組織起來當看護的,後來呢?她們竟然也上前線了。聽說人人一把『薙刀』,沒有刀的就用『竹槍』,向敵人突擊。她們勇敢得很呢。是琉球戰役才第一次登場的。」
太陽早已西下了,晚飯也開過,夜裏的值崗輪換已開始,富田恒夫在當司令。我暫時空下來,反正這麼早也睡不著,就到自己的營舍走走吧。我曉得此刻,小隊裏的古兵們一定又在「開講」
「誰呀?」
「沒有?那我就從……從……從哪一個開始呀?原!」
大夥沒有一個人再說話,大家都好像窒息了,不時地有人嘆一口氣。
一陣死寂。
「不單是我!」林鴻川插了一口。
「那是部隊長的。」野見分隊長說。
「看!」
我覺得這兩人的聲調都沒有我想像中的緊張迫促,可說是有些無可如何的意味。他們沒有吃過苦頭,不容易瞭解那種心情。
「嗯,你們,我們對不起你們。我們大家同窗共讀,應該兄弟一般相處才是的。我們明白過來了,是我們的錯誤,請你也看在兄弟的份上,饒了我們吧。」
我又一次輪上了衛兵。
「他不是第二次嗎?」廣谷,聲音很低。
那些分隊長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走了。可是他們再也沒有說什麼,都落入沉思。
這些是蔡的那位可敬的爸爸告訴他的,他反抗日本人,為了理想而英勇犧牲了。
「那是女學生部隊。」
我本想回到衛兵室,看看事情經過——我真做夢也沒料到,這麼湊巧又是我輪上了衛兵時發生這樣的事態——可是我覺得那太使人難忍了,而且也可算是司空見慣,與其看後難過,何若乾脆不看……
以前,我們在校時曾集體到臺中北部大肚山參加構築陣地的作業,那兒是「海軍預科練」基地,我們都看到一個個十五六歲上下的「預科練習生」。那真是個個紅顏美少年,面孔紅噴噴的,充滿天真與活力,但無例外地,每個人的眼神裏都罩著一層陰翳。當時,我們還不大了然於他們怎麼會有「用」,後來才曉得原來他們就是「神風特攻隊」,這才恍然大悟。可是想起那一張張紅臉,真使人不忍。如今,我又聽到姬百合部隊的事了,心情更覺不好受。那一雙雙纖纖玉手,握著長柄刀就要跟人家打仗、突擊,這是怎麼一個世界啊!當我想到這兒時,忽然有人在門口喊:
我也覺得不容易遽下判斷。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的,如果是我——如果我也能取到那樣一把手槍,我可能沒有那種勇氣。是的,我是個懦夫,一個猥瑣卑怯的人。這樣的一個人是不能攫住機會的。對了,機會,林鴻川得了很好的機會………忽然,我又想起了林的話:「………我倒確實認為機會應該造的,而不是要等的………」細想起來,這次的事倒也可以說是他一手造出來的機會了。至於他早就有了一套完整的,包括心、物兩方面的準備,然後,勇毅地攫住了機會,那是不必說的了。
「哼哼!」
「馬鹿野郎!這是什麼樣子!」原大喝。
「姬百合部隊?」
我拼命地看著,他們的雙手都撐著塌塌米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垂得低低地,沒有一個人敢仰視。這就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幹部們嗎?這些就是那麼慷慨激昂,口口聲聲高呼過「大日本帝國軍人」怎樣怎樣的人們嗎?我真不敢相信。
「好些天了,今天早上報紙才登出來。據說五月七日柏林就陷落了。」
這時,我的肩頭被輕觸了一下。一看,是富田恒夫。他向我使了個眼色,回到長凳上,我也移了幾步跟他並肩落座。
「哦!」站在前端的鬼藤猛可地一楞,扳直了傾前的胸部,然後是微微往後一退。
接著是蔡添秀告訴我的話:
「啊,………」
那兒沒有蓆子,晚上也沒有蚊帳,又不准走動,七天的禁閉一定夠受的。我很同情他們。我說:
「是啊……真是。」是詩人林文章。
「你看,」還是原說話:「我們這樣向你哀求,以後一定不敢亂搞了,請饒了我們……饒了我們………」
「戰鬥部隊!」幾個人又驚叫。
「兩個月來,你們作威作福,肆意欺負人,哼,我們並不是每個都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我們都忍著……你們的末日到了!」
「那裏,很安樂呢。」
「好。如果怕死,就別忘記!」
蔡的祖先是當了日本人的走狗的人,就因為他,那些抗日的義民都遭了砍頭的厄運。
從廁所出來後,我進了營舍。今晚開講的人多了一個林鴻川,他的聲音很爽朗,邊談邊笑,狀極快樂。在本部裏,日夜在一起的是外表傲岸不可親近的部隊長,另外就是三個日藉古兵和兩個也是內地人的新兵。他夾在裏頭,可以想像得出一定是不太自在的。反觀我們這兒呢?以前他的同班的僅餘的四個同學,都在第二分隊裏,難怪他一有空便要來加進我們這一群了。
鬼藤再也忍不住了,猛槌了一下塌塌米霍然站起來。接著原也站起身了。其他如野村、小池、猿川等五六個人也都有的浮起腰身,有的站起來。
我再也不能想什麼了,屏住氣息死死地把眼睛壓在那隻小孔上面。
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並搖了搖頭。我想讀出他的表情,可是不能夠。他好像無可如何,也好像不無驚嘆,他是這麼不露聲色。可是,他到底想著些什麼呢?他以為林鴻川那是英雄行為嗎?可敬可佩的偉大作業嗎?或者認為是蠻幹?林的得手是僥倖?
他是第二次了。我想起了他的許多話:「機會是要造出來的……這仇恨,我永不忘卻……那是我們血液裏原來就有的恨……我們都有熱血,欲已不能已的熱血……」連帶地,他說這些話時閃在他眼裏的一股異樣的光芒也在我的眼底重現。這是我被打時他說的話,那不是為了安慰我而說的話嗎?
「喂。」稍頃原又說:「你們回去了,睡覺了。」
林鴻川的淡淡的口吻,使我聽出了言外之意。
我還是自己想自己吧,終於我這樣下了決心。
「要發誓!」
驀然,「江山萬里」四個字在我眼前映現出來。對啦,江山萬里,豈不也是這種血液,骨頭裏的自自然然的絕叫,聲嗎?不管這四個字是出自鄭成功也好,或者後人也好,精神是一樣的,那就是血液的呼聲,對祖國河山的渴慕之聲。
終於有人說話了。
沒有一個人動。
那是鬼藤的聲音。對啦!他們會怎樣呢?這也是我急於想知道的。我又一次把面孔湊過去。他們換成盤坐了,似乎都在想著什麼——也許說是茫然自失較為恰當些,就如一尊尊泥像,沒有一個人動,也沒有一個人應和鬼藤的話。
「噢!我在這兒。」林鴻川答。
「嗯,忙得很,你當衛兵嗎?辛苦了。」
「林,林桑………」原小隊長終於抬起頭來說話了。「請你饒了我們吧,我們都錯了,對不起你。」
他用手裏的東西指向小隊長,從這個,移向那一個。
「哼哼,和-圖-書多好聽……沒這麼便宜!你們這些狗仔,太遲了。我非把你們一個個幹掉不可!」
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把手槍!黑黝黝的,微微發出鈍光。我的氣息登時窒住了,心口也同時猛跳起來。手槍!那是手槍!我的血液在奔走呼號著。
「哦,那好玩啊。我們這兒也該有這樣的部隊。還是慰勞部隊什麼的吧?」廣谷說。
他們都紛紛抬起了頭說這句話。
「你們叫我嗎?」
幾個人同時莫名其妙地反問。我也是其中之一。
接連地,另一個人跪下了,接著又一個。一眨眼間,全都跪下了,只有鬼藤一個人傻楞楞地木立在那兒。
我的心中起了一種很異樣的感覺。這一切都太不尋常了。到底林向他們拜託了什麼呢?為什麼宋的話那樣著急與困惑呢?林那傢伙,到底在企圖些什麼?他會不會輕舉妄動?單身一個人,走進那一群虎狼當中,他能夠怎樣?
「……吾兒,你曉得你的祖國嗎?她不是日本,而是中國,我們祖先都是從中國來的,我們的血液都是中國人的血液,骨頭也是中國人的骨頭……」
「噢,陸桑。」施喊了一聲。
他滿口不幸、嚴重,神色倒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事情真有點蹊蹺,到底這是怎麼回事啊。
「沒有嗎?哼……這也是帝國軍人嗎?」
「啪噠」一聲,鬼藤也木頭人般地讓他雙膝掉落下去。
兩個以前與他同班的,立即起身出去。他們在走廊外耳語了片刻,馬上就分開。
「義大利降伏是……我記得是十八年(昭和)秋天的事,一年半以上了,墨索里尼的下場聽說是很可憐的,巴多里奧政權本來就靠不住,後來法國的維琪政府也倒了,祇剩下我們跟德意志兩國了,現在又倒了一個……」
我看到林鴻川了。雖然不怎麼清晰,但他斜靠在門邊,嘴角掛著冷笑。噢!那冷笑,我該說那是拼命的,決死的,或者是置生死於度外的。而且竟然空著雙手。
「林桑,」我說:「好多天沒有來了。」
我匆促地進了衛兵室。在一個暗黃的電燈下,富田木然坐著,毫無表情。
「我真想看看報紙呢。」
原說到最後幾乎發不出聲了。雙手撐在塌塌米上,深深地垂下頭,肩膀一聳一聳地啜泣起來。
果然,我的預感中了,那是「地獄的使者」那個傳令兵的話響過來了。
「奇撒馬還不過來?」
我更吃驚了,這玩笑可開得荒唐,奇怪,不可置信。是不是發瘋了?
「沒有事嗎?告訴你們!我有事,我要把你們……你們這些狗仔、蟲子,一個個打死!」他的槍口緩緩地由左移到右,由右移到左。
於是,林鴻川又回到他原來的話題上。我常從這個高個子的話語中感到某些誇大的成份,所以此刻我預先就有一種信也好,不信也好,連聽或不聽都無所謂的想頭,豈知他的話一開始,我就不由得大吃一驚。
「我們輸了。夫復何言………」原小隊長沉重地說。
他們都匍匐下去了,把額角垂到塌塌米上。
「那傢伙……唔……」
我卻想到妹妹美蓮,和她的一班女學生們。如果叫她們也人手一把長柄刀,向敵人突擊,那事情又將如何?
「降伏……」我真吃了一驚,急急又問:「那麼,希特勒呢?」
那是原幹夫。是含著吃驚的憤怒口調。
「哼哼,別急啊。」
「啊,我想起來了。」林又向大家說:「上次要告訴你們的。倒給忘了。你們知道姬百合部隊的事情嗎?」
原來,這是本部設的「重營倉」,他們都是沒有依時回營的,遭了一禮拜的「重營倉」處分。古兵有那個外交家施建祥,其餘三個都是我不大熟的二期生。據我所知,他們都是住在不遠的人,和-圖-書因為在回營前恰恰碰上警報,交通斷絕,不得不第二天才回來的。小隊長還把大家臭罵了一頓,說這就是劣根性,缺乏軍人精神。當然,他們都是給揍了一頓才進「重營倉」的。
如果他是準備蠻幹一場……陡地,一個念頭浮上我的腦子裏。啊!我不能呆在這兒,我必須去看個究竟……想到這些我一縱身跳起來,奔向衛兵室。
「是嗎?我當衛兵,對不起,要走了。」
「哼哼,有事就說吧。」
我向他使了個眼色。他露出困惑的眼光和莫名其妙的神色。也許還沒什麼事吧。就在這時,壓低的,有些顫抖的聲音,像箭一般射向我。
「好的,好的,可是……」宋的聲音也有著急困惑。
一陣整個宇宙都凝固了一般的可怕沉默。
「我發誓。」
「奇撒馬……奇撒馬……你敢……過來!」
「鬼藤!」林鴻川的聲音仍然那麼迫促:「奇撒馬!要去啦!」林鴻川向他瞄準了。
我知道自己這種念頭未免太怯懦,太猥瑣,然而我不禁默念起來,希望他能忍受下去,等待時機到來。我是不是太不夠男子氣概?
「好嗎?拜託你們啊。」
我與富田又面面相覷了一下,馬上挨到木板隔壁,找到小孔,把面孔湊上去。
可是我沒有想得太多。我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尋著林的影子。但什麼也看不見了。也許事情已開始了!
這再不可能是可信可不信的消息了。他,歐洲的第一號強人,照片刊在報上最多的人,「鈕司電影」裏出現得最多的人,一小撮鬍子,一綹垂在額角的髮,舉著一隻手臂在閱兵,頂部緊繃的帽子……那個人終於倒了。「我的奮鬥」那本書裏——那是我在中學時就風行一時幾乎人手一 冊的書,他的意志是那樣剛毅、堅決,百折不回,當時有多少人崇拜他呀!當他向波蘭進軍,繼而又展開了所謂「閃電戰」,報紙是用了什麼樣的話來頌揚他呀。
「到底是什麼時候?」
分明是林鴻川。我幾乎大驚失色了。沒有敬禮,沒有報告,口氣還是「不遜」的!他真的,竟敢向他們挑戰了。
「才不呢,她們是戰鬥部隊。」
鬼藤半浮著腰身,看來似乎在用力地忍著不使自己衝向門口。
林的聲音忽然加上了一句繃緊的味道——真沒法形容,那是驚悸的、緊張的、逼迫的、含著一股可怕的逼人力量,在此時此刻的我,真願意說那是鬼氣森森了。
大夥都沒例外地,神情很沉重的樣子,這情形倒使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尋根究底起來。我祇有按捺著性子聽下去。
「哼……好吧,既然這樣怕死,就饒了你們好了。不過我要告訴你們,以後絕不准打人,如果再有動手動腳的,我一定收拾他!」
林鴻川離開了靠著的門框,在門口中央站著,他把右手伸進襦袢的衣襟裏頭,然後又抽出來,拳頭裏多了一個小小的黑色的東西。
「沒有新的。特攻隊也好像很少出擊了。看來也好像快結束了。」
「好!」
又落入沉默了。他們不會商討對策嗎?就這樣乖乖地投降了?林在本部,部隊長的手槍伸手可得,是這事實使他們這樣呢?還是除了鬼藤之外,真地都覺醒了?
「看清了嗎?哼哼……」林鴻川乾笑了幾聲說:「有事情,趕快說吧。」
「啊,是啦,那傢伙是在本部的。畜生………」
鬼藤跨了兩步,走到床沿吼道:
「琉球的戰事有消息嗎?」
「別愁,『神州』是不滅的,我們的海空軍都還健在。」
「彭桑,宋桑,出來一下。」
我在思索這四個字時所達到的結論,使我認為:原以為自己是覺醒了的人,其實還只不過是個朦眛的糊塗蟲而已——這種想法又再次抬頭了。我深深覺得,把糊塗蟲、鄙污、卑怯、懦弱、猥瑣這些形容德性上的缺憾的詞兒,一股腦兒堆在一堆,便可形成我陸志龍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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