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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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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我握住他的手臂,用力抓住。我感覺到他微微地抖著。
「嗯……這也是,可是我總覺得有些不夠味。」
終於在伙伴們互相的傳聞裏,謎底揭曉了。原來,樹枝是要焚火,造成煙幕,用來掩蔽大橋,以免受到轟炸。
其實,誰不曉得呢?我們徒有兩挺重機關銃,但彈藥箱裏卻是空空如也的。我倒是想:這樣的低空,如果真地來了,那準要遭到一場掃射。
「起步走!」
野見和小池又找小隊長們去了。他們再商議,這回很快地就完了。野見回來向大家宣佈:「現在,我們大家要去找小隊長,每個火堆留下兩個人,其餘的集合整隊。廣谷古兵和橫山、吉村、蔡添秀四個人留下。集合!」
本來以為很睏的,這時才發覺到原來並不是那麼回事,肚子咕嚕咕嚕地響個不停。餓了!當然是睏了,只是飢火來得更厲害。
「喂!大家快呀!是非常召集,要裹好綁腿。快呀!」
這些話傳到分隊長耳朵裏,馬上成了嚴重的事態。是不是野村在那時不小心從山上掉進那斷崖下呢?這推測馬上給推翻了,因為那時雖然很暗,但有微弱的月光,還不至於看不清腳下,而且野村並不是個粗心大意的人,平時就穩健沉著,斷乎沒有失足墜崖之理。
野見的喊聲從下面傳過來。抬頭一看,月亮已不見了,周遭漆黑一團,滿天的星星好像閃爍得更亮更晶瑩。
從後頭傳來的口令,把我從思緒中喚醒過來。
不用說,這樣折來的樹枝,數量是非常有限的。頭一天就只能燒到中午不到便告罄了。第二天起,有兩輛卡車從他處運來很多捆好的茅草樹枝之類。那一定是軍方發動老百姓伐來的,這樣算是把燃料解決了,使煙幕維持到入晚時分。
這是個可怕的預感。當了兵已整整兩個月,在這些日子當中,我們雖然無時無刻不繃緊神經從事操作,但這種緊張是有限度的;而此刻,雖然同樣是緊張,味道卻截然不同。我明白過來了,原來一方面是沒有危險的,沒有生命之處,充其置也不過是一場皮肉之痛而已。現在的卻不然,如果真地發生了那樣的「情況」——必須用上機關銃……
「一定是遭了……遭了意外!」
「現在,大家來齊聲喊喊看,跟我喊。諾——木——拉——(日語野村)」
一輛列車從橋上轟然過去了,留下長長的餘聲!
看到了!啊,這是怎麼回事喲!在人群中直挺挺躺著的,正是野村勇小隊長,衣服都撕碎了,全身血肉模糊,雙眼爆出,嘴邊全是血漬,慘不忍睹。
不久,部隊長的命令下來了,要機關銃隊的第一分隊,護送「英靈」回營。野見分隊長看了蔡的樣子,表示可以讓他多睡一下,就另外從第二分隊借調了兩名新兵替換我和蔡。
我仍很激動。我緩緩地在那兒坐下,把蔡添秀抱在胸前,讓他沉沉地睡下去。可憐的娃兒,以後又要增加一份心情上的壓力了。他的處境,不難想像是非常危險的,一有破綻,那麼事情便可能敗露了。殺人罪!而且還是殺了「上官」,這還了得!我似乎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那麼暗地裏保護他,這就成了我的責任。那要怎麼樣才可保萬無一失呢?
「回——來——」
話說回來。依照過去「敵方」的作戰慣例來判斷,他們要對某個地點發動攻勢時,毫無例外地都是由空軍打頭陣的,飛機來把地面炸得體無完膚,然後才由地面部隊進攻。空襲頻仍,豈不就意味著「敵軍」在臺灣島登陸之期已不遠了?
「諾木拉!」
一連喊了五六次。
「大家向北進發,可以不必排隊。」
把視線移到對岸,卻又是另一番現象。那兒也有臨河的山,不過是在好遠的上游處。那些山也一樣,呈露出光禿禿的黃褐色,不過在鐵路附近是一塊頗為平坦的地方,有茂林,有修竹,也有點綴其間的農家,日南這個部落就離那兒不遠。傍山近水,可以想見那一定是個富庶的村落了。
「集合!」
該死!我暗地裏詛咒了一聲。但馬上給一種惻隱之情拂開了。真可憐,為什麼會死得這樣慘呢?他的拳頭曾無情地猛捶過我的雙頰,這是血海深仇,但我仍不能忘記他對我的某些仁慈。到大甲後不久的一天晚上,我沒向他敬禮,並以對等的口吻跟他說了話,他還蠻溫情地要我多休息。還有,他打我後說我有男子氣概,似乎不無承認錯打了我的意味。平心而論,他是個沉著穩健的人,當一個小隊長確是無愧色的,雖然出手未免狠些,但也比原、鬼藤那些人,一味以仇視痛恨加上鄙視的神情態度打人罵人,不知強似多少倍。
因為我不能起立,所以就地挺直背脊向他行注目禮。我真願意他不會發覺到我這個唯一沒有起立的人。然而,他畢竟還是看到了,他沒有朝野村屍首走去,卻略微拐彎走過來。
天亮了,橋下從幾處生起了火,冒出了濃濃白hetubook.com.com煙。從海岸那邊吹來的風靜悄悄地,使得那一股股濃煙向西天斜斜地上升。河床很寬,怕有一公里以上,這景象倒算得上頗為壯觀了。
他們商討了約莫一刻鐘,似乎有了結論,分散開來。小池急急地跑回自己的火堆旁,叫了兩個二期生,吩咐了好些話。那兩個二期生點了好多次頭,敬過禮,朝岸上走去了。
喊話傳來了,要大家集合。
也不曉得經過了多少時候,日影有點斜了,那兩個給派回營的新兵才回來。他們的結果是:遍尋不得!
「添秀!」我把聲音壓得很低,仍覺得呼吸迫促,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這一刻,荒涼的河床似乎顯得更荒涼了。
越過了鐵路,各分隊就在分隊長引領下各自爬上去。很快地分隊長就下達命令了:大家在這附近攀折,不要走遠,才能聽到命令。
分隊長報告了集合完畢後,原小隊長登台說:
當然,這種作業的好處還不只在輕鬆,此外也有不少趣事。例如河對岸和鐵砧山頂上都有些蕃薯園,許多人都挖了幾隻蕃薯在火堆裏烤。
我抱著那些樹枝下到鐵路旁。伙伴們多數已到齊了。每一個都一樣,在胸前抱著一大束,低聲地交談著。我覺得他們的口氣,似乎也都含有輕鬆的味道。
他看了蔡一眼,過來摸摸他的額角,馬上就走了,沒再說什麼。
哦,快呀!我在心裏向自己喊了一聲,馬上開始行動,找到了那雙可憐已破爛得不成話說的帆布鞋子。好久以來,有不少同伴已打赤腳了。有些人是真地已破得沒法穿,也有捨不得穿的。我慌忙穿上鞋,打裹腿。從腳步聲可以知道有好些人已先我而衝出去了。
他們把野村放在衛生兵帶來的擔架,抬著回去了。
不知來回跑了多遠,轉了多少個方向,都一無所得。這其間還碰上了幾隊人馬,似乎大家都在這一帶轉。
然而,這些想像都太離譜了,似乎都是犯罪小說裏才有的故事。況且野村並不是一個弱不禁風的人,能夠那麼簡單就給暗算嗎?再者,就算有人幹了他,那麼那個人外表一定也會有異乎尋常的地方的,例如身上濺上了血啦,或者格鬥中受到擦傷什麼的,但很明顯,大夥之中的確沒有一個有這種可疑痕跡的。
想到此,我突然笑起來了。是的,揍一頓,那是以前的事了,兩週來,再沒有人挨揍了。那些幹部們自從被林鴻川嚇得魂飛魄散以後,再也沒敢胡來了。固然,他們仍然用疾言厲色,維持他們可笑的「尊嚴」和「軍紀」,但就是沒有一個敢再動手動腳。有一次,第一小隊的一個分隊長,明明激怒了,舉起了拳頭,又忽然想起了似地垂下了拳頭。那就是最好的證明。林鴻川賭著生命,畢竟換來了了不起的好結果。那次事件以後,我從大個子彭大城和臺北人宋仁義口裏得知,林鴻川的確是下定了決心,要幹掉那些狗仔們然後自殺的。他行前向他們吩咐的,也正是這一點,他要他們出了事後,把他的東西收拾好寄送到他的家鄉。我不禁為他慶幸,好在那些狗仔們不一定就有「大日本帝國男兒」的氣概,否則就不堪設想了。
反正還有不少人比我遲,所以也不用急了。我摸索到門口,外頭倒亮些,有月亮,模糊地照出操場上的人影。周遭靜得出奇,除了偶爾傳過來「拍噠拍噠」的鞋聲外,沒有任何聲音。
「好傢伙,來這邊就好了,看我不把你打下幾架才怪!哈哈哈……」小池裝著豪爽大笑了一陣子。
我在自己折下的樹枝堆上落座。夜涼如水,滲出了少許的汗,更覺得拂面而過的輕風沁人心脾。以往,遭遇過不少莫名其妙的花樣,但沒有一種是比這次更稀奇古怪,更不可思議的。到底要幹什麼呢?我已經不曉得這樣向自己發問過多少次了。仍然尋不出一點頭緒。管他要幹什麼?人家叫你做,你就照做好了,因為這是軍隊,軍隊是要服從的,否則就把你揍一頓………
「非常召集!」
有一種很明顯的現象,那就是這次空襲轉劇後,再也沒有看到像從前偶爾看見的那樣,有我方的飛機升空迎擊了。在報上連篇累牘的「帝國無敵海空軍依然健在」這些話之下,這種現象又該做何解釋呢?

那麼他何以會失蹤呢?他確實是跟大家一起出營門的,還有一二人證實確曾在山上碰到過他。難道他半途回營幹什麼去了?以一個負有責任的小隊長,似乎也不至於如此。
自然,我也說出了我分析的結果,我認為那是民族天然的反抗性所流露出來的,他也深以為然。
然而,在這樣的日子當中,竟然突發了一件不同尋常的大事。
大家在分隊長的口令下,散開成一列縱隊,每人相距約五公尺,向左一轉就向上爬去。到了山頂仍然向前進,一路搜尋。這兒是我們在暗夜裏攀折樹枝的地方,地形與晚上www.hetubook.com•com在微弱的月光看見時大不相同,有起伏,而且山頂格外地荒涼,也格外地廣闊。
大家拉開嗓門拼命大喊。
「唔……」
早飯的飯糰吃過了,他依然沒出現,直到近午時分,仍不見影子。本來他是有行動自由的,就是不來河床,當然也不會有人管他。
我們又一次散開,轉了個方向再搜索。
「向部隊長敬禮——頭——中!」
「好在那些狗仔們沒有種,不然的話………」
我茫然地瀏覽著眼前風景。對面就是鐵砧山吧?鐵路過去的河岸忽然高起來,形成幾十丈高的峭壁。也是是因為那坡度太急吧,似乎常有小小山崩,坡面沒有一棵樹。草也僅在凹陷處長一些。可能是因為河流出水時,常把山面的泥土削去,所以才會那麼陡峭,那樣光亮。從山中崩落下來的石塊堆在山腳河床邊。泥土當然是給河水沖走了。而且一眼望去,綿亙幾公里似乎都是同樣情形,看來真夠荒涼。不難想像,如果從山上不小心摔下來,那一定可以叫人成一塊肉餅。
「諾——木——拉——」
「非常召集!」
「振作些,懂嗎?振作些。索還了一筆血債了,你該高興,你該驕傲才是喲。」
分隊長要我們解散,各歸崗位休息,我們也就退了回來。
「喂,他怎麼嗎?」白川終於來了,站在我眼前兩公尺處站住問。
蔡睜開了眼睛,在他那乏力的眼神裏出現了詫異的神色,但僅一瞬就又閉上,渾身的力氣都倏然消退,全身的體重都壓過來了。
我開始折。坡路石塊很多,樹都長得不很高,攀折很困難,只有拼命地攀,用力地扯,手掌很快就痛起來了。
「現在奉命開始行動,大家到鐵砧山西端附近攀折樹枝,折越多越好,至少每人須有一大捆,折好了在鐵路兩旁待機,等候下一道命令。各員可以徒手行動。出發!」
差不多每天,這事成了大夥兒竊竊談論的題目。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從每個伙伴們眼神看出一股壓抑不住的喜悅。到大甲以後兩整月的苦楚,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了。
這種預感,數說起來倒也不算神經過敏。好多天來,空襲又一次轉激了,「敵機」臨空,每日必一起以上。常常在山中聽到空襲警報發出後不一會就傳來遠雷般的聲音。那當然是炸彈的爆裂聲。我們曉得,隔一群矮山,那邊就是中部大城臺中。在傳聞裏,臺中市已有一半給夷為平地了。還有大肚山的「預科練」基地,一定也是重要的攻擊目標了。不說別的,眼前大甲的市鎮,就已經挨過不少次炸彈。在山上看下去,大甲的市街確比想像中大了許多,也有不少幢相當大的房子,但它畢竟只是近海的不算重要的鎮市而已,卻仍免不掉戰火無情的摧毀。
我們都折了好多,可是沒有繩子好捆,只得放在一堆,看看已經快要超過用雙手抱持的份量,我便停了下來。
我們這兒也引上了火,每個分隊兩堆,那些有著青翠樹葉的樹枝,發出濃濃的煙,畢剝作黎,怪有趣的。
整隊後,點了人數,小隊長就下達命令:
我禁不住好笑了,我竟在不知不覺間懷疑蔡添秀,並且還不知不覺中替他開脫。細想起來,道的確是可笑的,野村不見蹤影是事實,但這事實卻萬不可能扯到像偵探小說裏的故事那樣的事態上面去。沒疑問,他是到什麼地方尋樂去了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可以感覺出一股緊張的氣氛,大家似乎都有些不安。是的,我們是戰亂中的兵,隨時都可能發生情況。哦?馬上有一股冷氣從背部掠過,不禁渾身震顫了一下。是不是要出動了?難道「敵軍」真地來攻了?
他自然也跟大夥兒一塊出了營門,當然他是不折樹枝的。幾天來,每到在鐵路旁集合時,他總是很快地就來到,看看大夥在分隊長的口令下整隊、出發。但這一天竟然到了生火時,還不見到他的蹤影。
腳下的鐵軌漸漸有了亮光,抬頭一看,東邊天上已有幾抹魚肚白了。
「哈!」我挺直了背脊答:「他身體不舒服,睡著了。」我感到氣息有些窒住,不容易說得清楚。
「啊……」
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蔡添秀對這事的反應。那天晚上,他恰被分在跟富田同一班,事情發生時剛巧在站崗,因此,他也沒能看到那一幕。次晨休假當中,我找了個機會,把事情說給他聽。他是那樣地感動,到末了竟熱淚盈眶了。
今天——第四天,照例半夜裏我們就被「非常召集」的喊聲吵醒了,月亮剛在東天山上出現,它是越來越小了,光亮也較前三天更細弱。
很想問問廣谷,可是在這種場合,實在不方便,而且事出倉猝,他也未必「消息靈通」。我可以想像到的,大夥都是包藏著一個啞謎,木偶般地向前移步。
還在喊著。很明顯,喊「非常召集」的是傳令兵,喊大家快起來的是小隊長原幹夫的粗嗄嗓子。幹m•hetubook•com.com嗎呢?我還有些似醒非醒。
二分隊的小池分隊長堅決地說。他這話在半途一頓,想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這倒使我不由得想:他是不是原來打算說「暗殺」的?因為覺得有些不妥,才改說意外。如果我這推想不錯,那麼他是想到什麼呢?難道他是懷疑有人在山上暗算了野村?那又是如何暗算法?啊!許多人都帶著刀子,用來砍樹枝的。冷不防給他一刀,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開……是這樣的嗎?或者,拿條繩子,從背後往他脖子上一套……
分隊長在為大家分班了。還是分為兩班,輪班休息,補充睡眠,我恰是分在第二班。在河床上自然沒有舒適的舖位了,可是哪兒還顧得了這些呢?謎底揭開,心情輕鬆下來,瞌睡蟲立刻就來了,大家都各自找地方去了。我踱到橋下,橋墩有沙地,看來雖然髒一點,但此時此刻,只求舒適,誰也顧不到這許多。我在沙地上一屁股坐下去,靠在橋墩上,全身立即舒鬆下來。
一連三天,我們從事同樣的工作。不能否認,這工作要比上山作業輕鬆多了,日子雖然有些晨昏顛倒的味兒,但睡眠休息的時間反而多了些。唯一的苦楚是山西端的雜木很快地就給攀折光了,必須爬到更高處,走到更遠的地方,才能折到足夠的樹枝。而且手掌也磨破了多處,痛得不得了。有些聽明的伙伴把珍藏的刀子帶來砍,算是佔了些便宜,但多數人都只有用手硬折。
「諾木拉!」
午飯時,大家都開始猜測了,有個二分隊裏的二期生,說出他早晨在山上折樹枝時,好像聽到了一聲很凄厲的絕叫,聲音很像是小隊長。這話一出,馬上另外有兩個人也表示他們也聽到,不過因為聲音太遠太細,不很清楚,還以為是錯覺。
「不。」我阻止他說:「那樣事情就鬧大而不可收拾了。林鴻川也要賠上性命呢。」
那兒有兩座很長的橋,一為鐵路,一為公路,並排橫跨在大安溪上,可以說是海岸線的交通命脈。近日來空襲頻仍,很有被炸毀之虞,造成煙幕來保護,看來很有必要。但是,不管是不是必要,我們可以藉此免去扛重機關銃和在山上土撥鼠般地挖掘壕溝,這已經是大使人快慰的事實了。雖然,睡眠時間被剝奪了一半,但那不難補足呀。我暗暗高興著。
夕陽已變得很紅,照出他們長長的影子。
在「饑餓狀態」中的我們,那真不啻是山珍海味。我也曾吃了一塊,香而甜,以後想起,還使人口內生津。
我微微預料到,這是很重大,也很艱困的使命。首先,我得儘可能地把他和伙伴們隔開,特別是那些幹部們。尤其這三四天,刺|激最深,精神也一定最脆弱。就替他請三天病假吧。那要用什麼病好呢?拉肚子又不像,馬拉利亞又要發熱……不,這不能夠!大夥半夜裏就出門去了,留下他一個人,怎能熬得過到天明的時間。而且白天也很有問題,部隊長經常在營舍裏,總要到廁所什麼的,他的臉色能瞞過部隊長嗎?
「快!千萬別比人家遲!」二分隊的小池熊一分隊長仍然用他那一貫的咬牙切齒般的腔調喊道。
另有一件事實,也成了頗為有力的佐證,那就是琉球戰事的趨於沉寂。報紙上的那些熱鬧的擊沉「敵艦」的新聞雖沒有完全絕跡,但也顯著地減少了,敢死隊的突擊也很少再被提到。沖繩是個大島,島上山脈蜿蜒,適於作游擊戰,要不是如此,該也早就「玉碎」了。琉球既然完蛋,那麼下一個攻擊目標呢?臺灣豈不也是很有可能嗎?
到了火堆旁,我看到火堆旁的蔡添秀。我本來是要向他笑笑的,豈料跟他的眼光一碰,我不由得大吃一驚,他的神色頹唐到了極點,而且眼神裏充滿悸怖與無助。立時有個念頭閃過腦際……他!是他幹的?!
在傳聞裏,部隊長也知悉了這樁事。照理,林鴻川是應該受到嚴重的制裁的——有人說那是要到「軍法會議」受審的,可是一直不見有什麼動靜。大家都紛紛猜測,也許白川部隊長認為這事不宜表面化,所以裝著不知道算了。也可能,白川覺得那些幹部們太跋扈了,讓他們受到一點教訓也好。不管如何,這事就這樣過去了。
這真是奇異的命令了。折了樹枝,到底要幹什麼?在過去多年的歲月裏,我也參加過不少演習,樹枝可以插在身上,那就是所謂「偽裝」。但是那種樹枝並不需要多少,隨手折些便已夠用,現在卻要每人一大捆而且越多越好。並且不帶槍械,便也不像是什麼演習。我真是越想越糊塗起來。
這倒使大家陡然緊張起來了。我居然也有了一抹不祥的預感。暗算!是不是真遭了暗算,此刻真橫屍荒山上?但是,我仍不得不認為那是荒乎其唐的想頭。然而,馬上我又想,他們造了那麼多的孽,無疑伙伴們都痛恨每一個狗仔的,像林鴻川那樣,只要有機會,馬上要幹出事來和_圖_書的,一定大有人在。這一來,野村的遭暗算,豈不也很有可能嗎?
但是,小池似乎對自己的念頭很固執,跟野見耳語著什麼,就萬分嚴重似地催著野見走了。大夥都怔怔地目送著他們兩人離去。
約莫一刻鐘,大隊人馬來到溪畔了。對岸、溪水、橋等都在晨光熹微中顯示出模糊的輪廓。水是很少,分成幾支細流,悄悄地流著。
伙伴們在傳告,屍體是在崖下發現的,那麼,一定是不小心從山頂失足摔下來的。我回頭看看那兒的纍纍巨石和削壁。難怪會摔成那個樣子了。
我已不記得他早晨有沒有睡,想來他一定睡不著的,此刻一定是因為得了我的安慰與激勵,心情有些鬆懈了——他可能整整極度緊張了一天,是的,萬一野村沒有死……他所怕的,一定就是這一點了——於是睡著了。
前面曾經提及,山腰的雜草早已給我們一掃而光了,為了攀折足夠的樹枝,我們不得不分散開來,在鐵砧山上到處亂闖。好不容易折夠了樹枝,來到河床生火,不多久,我們便發現到,小隊長野村勇一直沒有歸隊。
「對啦,我正在奇怪今天一大早起野見那傢伙特別客氣,原來是發生了這樣的事。狗仔們,終於嘗到厲害了,真痛快!」
好像也是一隊人在齊聲叫喚的。分隊長叫集合了,我們集在一起向西走,不多久就下了山回到鐵路上了。然後朝北走去。
現在,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了。這一刻過去,豈不就是又一個光明的日子嗎?我受到過一場難堪,許許多多的伙伴們還遭遇到更厲害更沉重的,如今這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也該歡欣鼓舞,以怡悅的心情來等待更光明更偉大的日子了。
到了河岸,人們都已到齊了,在河床中心密密層層地圍著一群人。有些人在忙亂地走動,不過多數都木然站立。這景象太不同尋常了,立時大家也都靜下來,似乎都有了某種可怕的預感。
一週前的某天,警報來得特別早。那時我們正扛著機關銃走在前往鐵砧山的路上。空襲警報都還沒響完,飛機的馬達聲就來了。在小隊長的口令下,我們馬上在路旁伏地臥倒,我們看到好多架「格拉曼艦載機」,以離樹稍不遠的低空,從市鎮上掠過。立即傳來「森隆隆」一聲,地面都為之震動了一下。大家都看到拋往半空的泥石和樹枝。
半圓的月掛在西天,可能已是舊曆二十幾號了,時間大概是離黎明還有若干鐘頭。街道一片死寂,在半暗不明的月光下一房一屋一草一木,都顯得鬼氣森森。
這天晚上,我又把事情告訴了陳英傑。他說,好久以來他就在思索著一個方法,希望能大家合力來採取某種有效行動。在他的想像裏,有向部隊建議某些改編編制的方案,以及直接採取反抗行動等,可是看來都是不容易行得通的。因此,他認為林鴻川的急進作風,雖屬冒險,卻能收到意外的功效,不得不歸功於林鴻川本人的沉勇堅毅與犧牲精神。
日影已顯著地斜了,我們方才打斷了搜索的意圖。可是就在這當口,遠遠傳來了喊話。
哦,部隊長來了。一定是派人去請的。我回頭一看,大家都挺立著,原小隊長是喊口令的人,他一個人行舉手禮。從那邊,部隊長踏著沉重的步子走過來。仍是那一身戰鬥帽、長統軍鞋、日本刀的打扮。腰間的手槍特別刺眼。
「我倒真願林桑能真開槍,打死兩三個。」
「能給他們教訓,他的目的已達到了。」
不曉得走了多久,地形較為平坦了,變成相思樹林,也許是石塊多地質荒瘠的緣故吧,闢成農園的地方很少。每個隱蔽處都看過了,一無所得。
啊!他要過來!糟了怎麼辦?他會看到蔡添秀的。我俯下頭看看胸前昏睡的蔡。還好,表情倒也安詳,我在咄嗟間打定主意。
擔架走在前頭,由四個人抬,吳振臺也是其中的一個。擔架後是部隊長,其次是野見,再後是排成兩縱隊的戰友們。他們都低垂著頭。
「添秀,你看到嗎?」
我倒想起了一個人,那是蔡添秀。天明後他一直跟著我,我發覺到他的神色確乎有些不同往常,很慌張,內心裏似乎有什麼恐懼。有一次,我還看到他手微微抖顫著。我問過他有什麼不對嗎?是不是不舒服?他都堅決否認了。我猜到他一定有了什麼,卻也一時猜不出到底是什麼。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的,他不可能與野村的失蹤有關。他纖弱,而且矮小,還只是個大孩子,決不會有勇氣與力氣幹出那種事來。
下到河床,大家跟著分隊長走向那一群人。
不曉得是回聲?還是別的隊也在喊了,隱隱可聽見遠方傳來的同樣喊聲。
我可以清晰地想像到,此舉確乎是毫無用處的,因為從上空看下來,鐵路與河川都是最顯著的物體,應該一眼便可看出,而兩者交叉之處,自然也是不待任何儀器即可辨別出來的。如果他們有意炸橋,那種原始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煙幕,不僅毫無掩蔽作用,反而使目標更顯著,可見軍方確已輸得昏了頭腦。
在我們這邊,廣谷在向野見打聽消息,原來那兩個是給派回營裏去找野村的。野見還透露,大家的決議是先回營找找看,萬一找不著,那時就要搜山了。看樣子,野見是持樂觀看法的,而小池那躁急鬼則是恰恰相反。
還是讓他照常參加工作吧,這樣我不時都可以監視著,一有不對,便也有個照應。對,還是這樣妥當,但願能安然渡過這幾天……
他點點頭,閉上眼睛靠在我胸前。
我跑到經常排隊的位置站住。
然而,我不由得懷疑這種煙幕是不是有用。在三天中,「敵機」臨空了五六次,每次都是大編隊,閃耀著機翼,從上空悠然飛過去,有格拉曼,也有洛基德,更多是是B-29。有時,碰巧飛機來了,卻起了一陣風,把煙幕吹散了,人家對我們卻根本視若無睹,從沒有下過一粒「蛋」。也許我們所做的事,完全是沒有意義的。
似乎已分配好了搜索的地點了,野見沒再說什麼就領先走去,第二分隊也在後頭跟上來,後頭別的分隊也跟上來了。爬到岸上,沿鐵路南下了好一段路,我們就彎進山腳了。
另外一件是有足夠的時間供我們閒聊。輪上了班,也不過坐在火堆邊,隔些時候添上一些樹枝柴草就夠,這時候可以痛快地談天說地,下了班,更可以四處找熟人閒聊。總之,這是除了下雨天以外最寫意的日子。不用說,我當然也利用了這些時間看了不少我的筆記本,使我獲益良多。
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氣。我彷彿覺得自己就是兇手,剛瞞過了法官似地。
「回——來——」
「立正!」
另一點:假定「敵機」真來炸橋了,那後果又將如何呢?在那無遮無蔽的河床上,我們將沒有一處可資掩蔽之處,只要幾粒炸彈,不單能將橋炸成粉碎,同時我們這一群可憐的學徒兵也一定大部份死在那兒。每次有飛機臨空,都有不少人——尤其一些幹部們——硬充好漢,直立在那兒仰天而笑,甚至還在招手做態。
「他真是個勇者,偉大的勇者。」他感嘆地說。
現在,竟然來了個「非常召集」,這是兩個月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把它解釋成嚴重的事態,不是很合情理的猜測嗎?
「大家快起來!」
廣谷、富田、林文章都在我附近。他們在低聲交談,聽口氣,似乎大家都莫名其妙。不一刻,蔡添秀也到我身邊來了。他也問我這是怎麼回事。我實在摸不到頭腦,只得說不曉得。
蔡添秀忽然半閉眼睛,幌了幾下上身,似乎有些坐不穩了。本來我是準備用我的澎湃奔騰的熱血來表示我由衷的欽佩之忱的,可是我陡然想到他還是個十幾歲的纖弱少年,野村那悽慘的死狀一定給了他不少的刺|激,此刻一定是在極度的恐怖當中,也許已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了。此刻他所要的,一定是支持精神免於錯亂的勇氣,而且那必須是由內心發出來的,或者說是由血液的奔躍激出來的勇氣。
隊伍沿北上的馬路前進,約莫二十分鐘就來到了山腳下。自從來到了大甲後,這兒我已經過了兩次,一次是休假回家途中,在車上看到,另一次是返防,從日南站徒步經此,這兩次都因鐵砧山跟我有了特別的關係,所以與前此多次途經這兒時迥然不同,給我的印象特別的深刻。我記得,這一帶雜木很茂盛,倒是個折樹枝的適當地點。
我看著他們那模樣,不禁好笑起來。那樣子,簡直就像有什麼了不得的嚴重事態臨到頭上嘛。說不定野村那傢伙,正躺在小隊長室大睡午覺呢。或者,說不定他忽然出現了,給那些大驚小怪的人們一個驚異。
這是野見雄吉的聲音。我霍然撐起了上半身。眼前黑漆一團,什麼也看不見,不過伙伴們似乎也都醒過來了,可以感覺出人人都在摸索著找東西。
他們先找著了鬼藤一,然後小池撇下野見和鬼藤跑開了。不一刻兒,小池拉了原幹夫跑來,這時那兒已加上了幾個分隊長,於是兩個小隊長和五個分隊長便聚首商議起來。
我迅速地掃視了一周,身邊的伙伴都木然,似乎沒有一個注意到他。我急步上前,用身子來遮掩住他。噢……這可憐的娃兒竟幹出這樣的事。我明白過來了,一大早起,他的神情就與往常大不相同,那麼慌張,那麼無措,還微微顫抖呢。突然,我的胸中湧起了一陣莫可名狀的感動。可能他蓄意已久了,為他的血債,他一直在伺機,於是天賜的機會來了,他雙手用力一推……這又是民族的血液沸騰而激發出來的浪花。他的行為,與林鴻川的英雄作為一樣崇高,一樣偉大。甚至還跟他的父親,還有無數的五十年前犧牲在日本人槍彈及刀口下的人們一樣崇高,一樣偉大。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
命令一下,大家從岸上下到河床。小隊長忙著指揮大家,在橋下把樹枝放成一堆一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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