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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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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說吧。」
這樁事拖了整整兩個月,終於有了消息了。如果這消息是真的,那事情又將如何呢?這就是說那些幹部們都要走了——單這一項,就已是了不得的事。試問,兩個月來受夠了迫虐,雖然最近因林鴻川的壯舉而緩和了不少,但一旦有了機會可以不再受他們頤指氣使,豈不是大快人心嗎?難怪傳告這些話的伙伴都那麼興奮。
我的苦楚還不只這些,有苦無處訴說,更使我難忍。我能向誰訴說呢?沒有人理解我對它的一份深厚無比的情感,說了只有惹來一場笑話與難堪而已。我曉得陳英傑是唯一瞭解我的人,可是無疑他也會說我神經過敏小題大作的。
蔡走後我馬上懊悔起來,為什麼我不堅持呢?目前,分隊長們都有些驚惶,表面上雖仍維持著一貫的尊嚴,其實可由他們的言行猜出那種心理狀態,只要稍為堅持,他一定不敢不准的。這懊悔之情一直不放過我,有如一條毒蛇,深深地啃進我的內心。
「不曉得,祇曉得他母親是個日本婆仔。」
「請原諒我,我一定要知道。」
「哈,陸古兵現在回去了。」
那是林鴻川,鬼藤在舞劍,他該退出來的,那不是懦弱,人家在發酒瘋了,「君子不近危險」(係日諺),還是走為上策啊,我一瞬間想了這些。
「還會是假的?嘿嘿………那些狗仔們,這回沒有便宜佔了,打慣了人,以後可要挨打了呢。」
我筆直地站在白川跟前,恭敬地行了個室內的十五度軍禮。
「還有事嗎?」
不管如何,我不能認為蔡的行,為會構成死罪。那是不可能的——但願如此。讓他們判他坐牢吧,祇要不死就好,時勢改變已不在遠了——我又一次抓住了這迄今仍然不太可靠的念頭上面——那時,一切都好了,沒事了!
白川忽地解除了臉上的緊張,頹然地在椅子上落座。
這天晚上傳出了那樣的消息。
「很疲倦……沒什麼?」
「唔……有一點。」
我很明白,做為一個部下,這時應該報告一聲退出的,可是我不能夠,我甭勇地站著,不使自己退縮。我想到了怎麼措詞。
好久以來,只要時間稍有餘裕,我總是在廁所襄看上一段我的筆記本。這也是我私心引為最快慰的片刻了。
「誰呀?」
「有點需要調查的事。」
蔡添秀看來很虛弱而蒼白,可能他是一夜沒睡好的。我時時刻刻都陪在他身邊,提防著他會心情受不住壓力,而說出什麼來。幸好並沒有那種跡象。我竭力按捺著不提那事,更不敢問他究竟。讓他靜靜地忍受,以待風暴過去。
「喂,等等……」
「嗯,是倒是的,可是我真不敢決定……對不住。」
「什麼事?」白川滿臉詫異。
甚至這一天,當我一早醒來時,我就有了一種莫名的特殊感覺,心口無端跳起來,精神也似乎有些恍惚。當時,我解釋成那是受了昨晚傳出來的好消息的結果。
記得我們這個部隊成立後不久,部隊方面也曾徵集過志願的人,那些幹部們都踴躍參加了。那時候,他們還笑過沒有志願的人膽量小,不敢到正規部隊去接受考驗。事實上呢?在我的感覺裏,與其說是膽量小,毋寧說是沒有這種野心來得恰當。當軍官,那是「內地人」的事,我們就是去了,也多半要失敗的,搞不好白受一場劇烈的訓練,到頭來仍然是一個兵。因此沒有一個臺灣人去志願。
「喂!蔡添秀……」
這時,忽然傳來了叫喊聲:
「拜託拜託。」
「事倒沒別的,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你曉得蔡的祖父是很有地位的人嗎?」
「奇怪……」蔡的臉色變了,變得蒼白如紙。「怎麼……到底是什麼事?」
那是熟悉的聲音,卻一時想不起和圖書是誰。
我無心欣賞這些,兀自琢磨白川的話,想得到什麼新的意義。白川一向就是個堅毅的人,從未顯露過沮喪頹唐,而今天我卻看到了。這原因何在呢?我曉得,白川是從「支那事變」初期的幾年間,在大陸的戰場馳騁過好些年的人,不會輕易動容的,這次的事卻教他著著實實煩惱了。蔡的事,竟有這樣嚴重嗎?
噢,這可詛咒的一天娜,你使我失去了我的僅有兩件寶——蔡和筆記本,往後的日子,教我怎麼過呢?剩下的,就祇有陳英傑了,想到這兒,我禁不住悲從中來。
「你不曉得?傍午時分部隊長下令要他回營的。」
「聽說也到本部隊去了。」
蔡曾在聽到野村已火葬時說:「真沒料到……」雖然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可是當時我就猜到那是「真沒料到他會死」,這一來可知野村的死,對蔡來說是很意外的,換言之,他無意置他於死地,祇是要給他苦頭吃吃而已。這種情形,自然不能說是謀殺了。如果他答辯得好,還可以解釋成那只是開玩笑,那是過失置人於死,斷乎不是謀殺。那麼,蔡的罪是不會太重的。
「我不知道。快呀,部隊長要你馬上跟我回去。」
「什麼?」白川倏地轉過身來,臉又繃緊了。
「你要馬上回營,部隊長的命令。」
「什麼時候?」
「唔……好吧。不過我先向分隊長說說。」
「啊……我真沒料到……」
「你真是不曉得蔡的下落嗎?」
昨天晚上,飯後話就傳開了。據說,志願「幹部候補生」的人,都要調到「本部隊」(係指我們這一九七〇二部隊所颶的部隊)受訓,開訓是在六月一日,當天上午八時就得到臺中「命部隊」(係部隊名稱)本部報到。所謂幹部候補生,也就是給予「教練檢定合格」的人的特殊優遇,經過短期訓練後,即可任命為「將校」(即軍官)。戰前,凡大專畢業生都可用若干款子,成為陸軍少尉的,不過這種「將校」永遠不能升級,也就是一般人口頭上的「萬年少尉」,當然能參加實戰,建有功勛,又當別論。戰爭開始後,這辦法改了,中等以上學校畢業生,取得了「教練檢定合格」後都可「志願」,經過嚴格的訓練、甄別後,約兩年便可任命為少尉,不過進級仍然很困難。到了這一兩年,也許是因為兵員消耗太多的緣故,辦法又有些修改了,兩年的期間,先是改為一年多,漸漸縮短,有人說目前只要七八個月便能升到「見習士官」了。
「連我也無能為力啊。」
陡地,我想到為什麼不同林鴻川說說呢?說不定他會有好主意,就算沒有吧,他是在本部,有什麼消息可以先知道,我所不知的,他也可能知道。拿定主意,我馬上把他拉到教室後的空地一角。那兒有棵大樹,週遭已完全暗下來了,正是密談的好所在。
「蔡添秀二等兵,哪兒去了?」
「我幾時騙過你呀?」
我在教室的後廊上緩緩地移步,我真是一籌莫展不知所措了。這時,忽然有個黑影跟我擦身而過。
場面漸漸亂起來了,有人在大呼大叫,也有人在拼命張著喉嚨唱莫名所以的歌。就在這一片混亂當中,白川部隊長回來了。
「覺得怎樣?」我問他。
「機關銃隊陸古兵現在來了,可以進去嗎?」
我知道他不再以我的行動為忤了,便說:
我告訴了他一切,並請求他幫忙。他一口答應了,表示一有消息便要先告訴我。聽他的口氣,似乎不大相信蔡的失蹤與野村的死有關。我強調事情的演變可為確證,儘管事情顯得很離奇,而蔡添秀的體弱力小也似乎不可能幹出那樣的事,可是情況是那麼不可動搖。結果林鴻川答允盡力幫忙,如和圖書有可能,還意積極為我查查。
我更是大吃一驚。部隊長命令他回去,單單這個事實已是不同尋常的,何況是剛出了那種嚴重事件之後。
「這是命令,別再問,回去!」
「添秀,你真軟弱啊。」
這話使我很納罕,難道他也不要我知道一切嗎?我該怎麼辦呢?為今之計,為了免給他刺|激,只有順著他,裝著不知情下去了。
「他是為什麼被叫到本部隊?」
「他呢?」蔡又問。
「是嗎?……我自己都糊裡糊塗,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嗯……不想睡了。也許走走好些。」
「什麼?」蔡驚叫了一聲。
我第一次吃了一頓味同嚼蠟的早餐。
下午,飯後照常上山作業。野見被命代理小隊長。第二分隊的小池分隊長可跟野見的鎮靜頗有不同,老是像有些驚悸的模樣,喊口令沒有了往常的勁道,講話時也不再是那種咬牙切齒的作風了。也許,他還深信野村是遭了暗算的,因此猜測自己可能也會遭暗算的緣故吧。
大夥卻看來是那樣地興高采烈。是的,這一天給他們帶來了無比的喜悅,卻一點也沒有從他們奪去什麼,他們只有高興,卻毫無悲傷凄愴……
分手後,忽然靈機一動,叫住了他:
上午九時,部隊全員集中在校庭,在部隊長主持下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奠禮,來了不少來賓,大甲郡守、街長(即鎮長),老校長都到了。還有野村的父母,一個妹妹。據說野村的父母住在臺北,是一家規模頗不小的商店老板。野村的母親是一個端莊凝重看去很慈祥的老婦人,她不停啜泣著。野村的妹妹則穿著一身女學生裝,面貌很秀麗。野村雖狠,卻有這樣的慈祥的母親與美貌的妹妹,倒使我深感意外,在我的推想裏,他的家人也都是狠的,冷若冰霜的,甚至面目可憎的。從她們,我不由得也感受到人生如朝露的況味。
「大概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唔……進來。」
昨天,也是為野村勇舉行「告別典禮」的一天。——不曉得是因為部隊方面也發現到那種煙幕對保護橋樑毫無作用呢?還是因為出了人命的緣故,部隊長下令停止再到大安溪的河床去焚火生煙。
「我也一塊去吧,因為他身體不大好。」
「唔,擔心也沒用,你也照顧不了人家。」
「呃,你不是陸桑嗎?」
早上,早課後就解散,沒有舉行跑步演習,這是很少有的事,也許是因為野村的死給他們有了特殊的感覺吧,亦許可能是因為那些傳聞,使得小隊長們無意再幹什麼。事實上,一早傳聞就傳得更厲害了,說:今天是他們在這兒的最後一晚,明天一大早便得開到臺中去報到。我看看距早飯還有一些時間,便取了一本筆記簿到廁所去。
「我做為一個古兵,自認應該照應他,他身體很虛弱的。我非常擔心。」
「你有事嗎?」林又問。
我祇有退出來了。對於心中的疑問雖然沒有能得到任何答案,但這不是已有了線索嗎?第一是白川說他也無能為力,這就是說,他也有意照顧蔡添秀,可是他祇不過是個中尉,真個是職卑位低,心餘而力絀。那麼,他一定是同情蔡的了。無疑,他也以為過去那些幹部們太專橫太暴虐了,所以認為蔡採取了那種行動是出於不得已的,值得同情的。這麼一來,蔡是涉嫌謀殺,已是無可置疑的事實了。
「哦……那麼傳聞是真的啦。」
也許那沒什麼吧。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除了我以外,還沒有人懷疑蔡幹了什麼。部隊長要他回去,一定為了別的什麼事,說不定是他的家人來看他。那不是很可能嗎?一定就是他的母親,或者他「勳三等」的老祖父,不然怎麼會在作業中破例m•hetubook•com•com要他回營呢?有事情儘可在晚上處理啊……我儘往好處想下去。
「我與他是好友,很關心他的下落。」
作業時,我為蔡向野見說項,讓他在樹蔭下休息。我說他好像得了什麼怪病,全身虛弱,不宜做工。野見一口答應了。每當我下了輪班,便陪在蔡的身邊。他也似乎不願說什麼——有不少次,他好像要說了,我馬上制止他,讓他靜靜地休息。
軍曹西田教官代理部隊長致了簡短的詞後,「宴會」就開始了。那種白酒,真是又苦又澀,簡直難以下嚥,大多數的伙伴們也都喝不下去,特別是年紀較輕的娃兒們,第一口幾乎是冒充好漢,蹙眉皺鼻地喝下去的,但是第二口就不敢再來了。這一來,稍有經驗的人就可以大喝特喝了。
「蔡添秀哪兒去了?」
「這也是……不過我想總應該通知他的母親。目前,我沒有地址,蔡的東西都搬走了。所以我要你費神,如果看到蔡的信,不管哪兒來的都好,把它藏起來交給我,我一定要查出他家的地址,連絡一下。」
整個上午,他都昏昏沉沉地睡著,不時發出囈語,不過說什麼倒聽不清楚。我很擔心別的人們會作何感想,總算大家都沒什麼表示,似乎都以為他得了什麼熱病。
「哦……他,他燒掉了。火葬。」
「在本部隊。」
「對了,他的祖父是勳三等。我想,如能把事情告訴蔡的家人,可能對他有些幫助。」
難道部隊長已懷疑到蔡,把他抓起來了?我真不敢往下想,早晨以來的一些不祥預兆開始向我疾呼,你已失去你那心愛的筆記本於前,豈不是還有可能再失去另一件寶貴的東西嗎?那就是那個你所喜愛的娃兒蔡添秀。
我下了決心,等會宴會完了,一定要去問白川。我明知此舉是不大妥當的,因為這是軍隊,那種疑問直接向「上官」提出,是不被允許的事。但是我不管這些,無論如何我要問個明白,否則我將日夜難安。
我勸他在營舍內休息,可是他劇烈地拒絕了。可憐的娃兒,單獨一個人呆在營內,這漫漫長日,豈是他所能忍受的呢?我只有請分隊長免去他扛機關銃和作業,讓他出營去了。
「這……很難說,軍部是不吃這一套的。」
「部隊長呢?」
我跑到本部,林鴻川正在那兒。我示意要他出來。
「好了,你問得太多了。回去!」
蔡添秀那娃兒,到底被問了話時答了些什麼?陡地,我想起蔡告訴過我,他的父親是被捕後拷問到死的。噢!蔡是否也會受拷問?他會不會步乃父的後塵,走上同一厄運?不!這不可能!我打斷了自己這種可怕的念想:那是不能,混為一談的,一方是「思想犯」,一方祇不過是……祇不過是什麼?——謀殺?那是否就是謀殺?
「說是下午。唉,你別急成這個模樣,我有個好消息,本部隊已來了命令,志願幹部候補生都要在明天八點到本部隊了。」
「嗯……你是林桑。」
「呃……你問這個幹嗎?」
「啊,這一點我很明白的,可是……」
我回到宴會上,那場面已接近尾聲了。不少「幹部候補生」都已醉倒,有的伏在桌上,有的在操場的草地上睡成個「大」字,有一隊人圈成「司克蘭」在大跳大鬧。
「看他那模樣,真叫人擔心,不是嗎?」
「不能告訴你。」白川冷冷地說罷就轉過身去了。
「哪兒痛嗎?什麼地方不舒服?」
「請問部隊長殿,可以告訴我他在哪兒嗎?」
我心事重重,本也可以顯顯海量的,可是我無心喝,更無心跟著大家胡鬧,靜靜地坐著看他們那種如在世界末日般的狂態。白川的出現,猶如在黑夜裏投給了我一絲光明,眼前似乎都變得更明亮了。
不能hetubook.com.com否認,我也興奮得不得了。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如果消息得到證實,那麼以後頭上的壓力可以全盤解除了,另一方面卻也因為擔心出了第二個蔡添秀。那是很可能的,人人心中都有著一股一觸即發的怒火,有了機會,就是連我自己也保不住幹出什麼事來。而僥倖機會並不可以常有,事情若果敗露,豈不因小失大嗎?倘若那些小隊長們都當「幹部候補生」去了,以後的日子豈不是可以風平浪靜了嗎?
「什麼事?」蔡也似乎很意外。
「啊,那個戴眼鏡的混血兒。他怎麼了?」
我悄然退了回來,怎麼辦呢?唯一可能知道消息的林鴻川竟然也不知道,如果白川部隊長在,我總會鼓起勇氣衝進去問個究竟,連他也不在了。啊!他之不在,是否與蔡的失蹤有關?「軍法會議」……審判……蔡會被審判嗎?白川是不是解送蔡到本部隊去了?我更覺不安了。我去找了那個傳令兵。
我只好打消跟蔡同往的企圖了。
「噢!」蔡應了一聲。
「好吧。」
我只能想像到他精神上受了重大刺|激,卻不曉得怎樣對症下藥,以期使他免於精神崩潰。但是,我倒自作聽明地以為最好能裝著不知底細——我一直相信野村的死是蔡幹的,剛巧野村站在懸崖上時蔡去那兒,於是他從後一撞,把野村撞進絕壁下去了。再有,就是鼓舞他的生命力,使他能夠重新站起來。
他說把蔡送到本部就離開,以後的事一點也不曉得。我又去找陳英傑,他也認為如今祇有等待部隊長回來再問他,沒有任何其他辦法。
「你睡了好久啊!」
那些「幹部候補生」們可不一樣,也許是可預見的此後日子使他們另有感觸吧,個個都從不會喝的人要去整碗整碗的酒,往嘴裏灌。酒精很快地就使他們瘋狂起來。原小隊長先來了一曲「本曾節」(日本民謠),接著鬼藤唱了從一到十,以數目宇為起頭的歌謠。那是一種很流行的民謠,歌詞的猥褻下流,簡直不堪入耳,他還要指手劃腳幌腰顫腿地唱,大夥都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豈知這次心情並沒有能像往常那樣冷靜,不獨字一個也看不進眼——眼睛只是機械地追逐著一行一行的字跡,卻一點也看不出意義。末了,我乾脆闔上本子,夾在腿腰之間想心事了。不是嗎?幹部們的他去、蔡添秀的事,在在都需要我深思。
白川繃緊著臉,使得那張三角形毒蛇般的面孔上佈滿縱橫的紋。為什麼在狂歡的這種場合,他會如此呢?是不是他也不喜歡他們的狂態,或者是在本部隊裏受了什麼委曲?如果是受了委曲,那一定與野村的死有關,也就是與蔡添秀有關了。我真不敢想下去。啊!可憐的添秀,你到底在哪兒啊!
「野村啊。」
我望著蔡添秀那個空出的舖位,彷彿體內的五臟六腑正在被一隻魔手一件一件地抓去……
好不容易,挨到下工回營時間。然而,在那兒等著我的,並不是蔡和他的祖父、母親,而卻是空出了的舖位。蔡的物品一件也沒留下。
蔡緘默下去了。我在想:沒料到什麼呢?沒料到野村會死嗎?那麼,蔡只是想給他苦頭吃吃罷了?對啦,他只是想給他吃頭。那是很可能的,在那樣的荒山,在那樣的黑夜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推他一把,誰能查出來?只要幹的人緘口不言。卻不料竟出了人命。於是,蔡才會這麼狼狽,這麼困頓。我彷彿揭開謎底了。
然而,在這種凄苦的當中,我仍不能為它的不幸遭際多所分神,因為我得照顧蔡添秀。他的精神仍然萎頓至極。這使我想到他昨晚又不能睡好了,一定有可怕的夢魘接連地侵襲他,擾亂他。
「不曉得。」
噢!這真是個不祥的日子。
這一切和-圖-書疑問都可以擱下,問題是現在應該怎麼辦?我不由得發現到,當我面對這個問題時,我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唯一的路子是到本部隊去打聽,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第一白川就不會准,就算萬一准了,在本部隊我也將不得其門而入,打聽這麼重大的案子,簡直比登天還要困難。
「可是……」
當我失去了它,這才想起我是多麼珍愛它,幾乎到了視同第二生命的地步。在我的感受裏,我寧願失去戀人而保有它。它是兩月來我的精神的唯一寄托,我幾乎不敢想像往後的日子該怎麼熬下去。
我真願意沒有這樣的一天……你,固然使我得到了些可喜的事物;然而,你使我失去的卻多得多。我曉得,我所失去的東西是永遠無法彌補的;我也曉得,你已在我的生命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創痕。
「這沒問題,我一定替你留心就是了。」
「奇怪……我今天都不在的,早上就去了臺中,四點多才回來。」
「沒有……」
「這……」野見遲疑地說:「那恐怕不大方便吧,這是部隊長的命令,而且有傳令兵跟他一道。」
我楞楞地站了不曉得多久,直到喊開飯的聲音傳達過來方才清醒過來。
「是……什麼事?」
傍午時分,他醒過來了。神色好了不少。
對方從樹隙出現,原來是傳令兵。我吃了一驚,這人怎麼會在此時此地出現呢?
目前,我唯一可想的辦法是,儘早跟蔡的家人連絡,一個勳三等的顯赫人物,一定不會無能為力,一位前任郡守的女兒——也許那位郡守還在臺灣,升到更高的官了,也不可能是毫無辦法的。
「哦,是嗎?……不過,好像一直在做夢,似睡似醒,糟透了。」
五月卅一日,我將永久記得這個不祥的日子!
我向野見告了半個小時假,陪蔡添秀在附近林子裏信步走。
「我想請問部隊長殿。」我的胸中砰然跳動起來。
「蔡添秀?那一個啊?」
「唔……」我老是想著蔡添秀,這大好消息對我已失去了意義。
晚上,部隊為那些「幹部候補生」志願者們開了個「送別會」。晚餐遲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每人較往常多了一碗白酒,菜則未加。其所以遲了那麼久,其實祇不過是為等部隊長罷了。結果他還是沒有回來。
「我分隊裏那個美少年呀。」
到了分隊長那兒,我表示:
方便既畢,無意間站起來,拍達一聲,我忘記了我那本視若寶物的筆記本是夾在腰腿間,它掉下去了。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心中一楞,一時不曉得如何是好,就在這一剎那間,它已徐徐地開始下沉。啊……我茫然自失地站著,良久良久還不能轉醒過來。
「還可以再睡呀。」
但是——我的思緒又一轉——對方是小隊長,直屬上官,對這樣的上官開這樣的玩笑,未免太過份些。此外,他們還會調查我們這部隊的情形,他們一定會明白我們這兒的一般士兵有不穩的空氣。這會不會成為加重蔡犯罪動機的因素?
蔡為什麼會涉嫌呢?從野村之死,僅僅過了兩個晚上,白天我都緊緊陪伴著他,看守著他,他確是平安渡過來的,一點也沒有足以受到嫌疑的言動。難道是他那失常的神色引起了那些四腳仔的注意?特別是小池那傢伙,他好像一直在懷疑野村是遭了暗算的。是不是他注意到蔡的不同尋常的形色?再者,白天蔡在昏睡時,屢次地發了囈語,他晚上也一定說了不少那樣的話了。是這些話被人家聽出了什麼嗎?
意外地,白川沒坐多久便起身走了。這時大夥鬧得更厲害,有人在跳「生蕃舞」,鬼藤還拔出了他的日本刀在舞劍。也許不致於仗酒勢向林鴻川尋仇吧?我雖有這種擔心,但已無暇顧出這些了,便悄悄走開,來到本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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