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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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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以後就沒有了她的信。他一定是在那一次出擊時戰死了,那是沒疑問的。我們都安慰她,他一定會安然回來,這就成了一派胡言了。直到很久以後,她還會無緣無故地哭起來,我也看到過不少次她捧著他的照片靜靜地流淚。那,真是不幸的愛情哪,不是嗎?」
「沒什麼故事。」
「為什麼啊?我知道了。」她又說。
她朝我瞪圓了眼。她睜大的眼,黑白分明,湛若深淵,彷彿漾著千古之謎。她是個動人的女孩——這事實又似乎要引起我的傷感了。就在這時,我霍然驚醒了。原來,我的一切傷感,豈不正是緣她而起?柚子花的憶念,「少女的祈禱」的傷懷,豈不都是自我欺騙嗎?是的,上次我彈這個曲子時,想起的都是那個不幸的日本女人和有關她的事,而此刻,我沒再想起她——至少在我做此自我剖析以前是沒有想起她的——卻想起陳英傑、蔡添秀和那本筆記簿。這可能嗎?我不是在不知不覺間欺騙自己?
陳是不是有意閃避呢?如果我沒有叫他,他會不會掉頭就走?我想那是可能的,他一直鼓勵我追素月,現在看到我跟她單獨地在談,自然他要規避唯恐不及了。
「事情來了。有一次,她告訴我她收到信,他不久就要出擊了,說是為了『皇國』,他要獻出身子。我那個朋友哭得好傷心啊。
當我與陳相偕出來,走向營門時,我不期然地發現到,以為她在心目中的份量比陳輕,這想法是錯了,因為還沒踏出營門,我心中就陡然起了一種悵悵然的感覺。我承認我渴盼跟陳痛快地談心,另一面想跟她在一起的期望也那麼熱切。我不由不承認,也許他與她在我心中的份量已是等量齊觀了。
「還有就是……她想法很單純,她好像很佩服『姬百合部隊』的作風,很憧憬。」
「呀!那真好,你們一定互相有了不少瞭解了。」
「喂!陳!這兒啊!」
「呃……你為什麼……」
「她和他的認識,說來也很偶然的。我四年級時(女學校為四年制),校方要我們大量縫製馬司各特,分發給軍人,我在學校縫好的,都配到大肚山的予科練基地。馬司各特上面照例都是要寫上校名、年級、名字等的。收到的人,自然也都會寫信來道謝。她和他就是這樣建立了通信友誼的。
「唉……」
「呀……那又為什麼移到那邊啊。」
「那是有什麼情報……?」
聽著聽著,竟又不自覺地沉入傷懷的深淵裏了。我發現這傷感也是很陌生的,它與從前常常襲擊我的有些不同。我想到如今已不在我身邊的陳英傑和蔡添秀,我也想起我那本被污物吞噬的筆記簿。
「看也沒關係的,可是我……我也不會嘛。」
太陽正要沉下去,把周遭映照得通紅。仰首一望,亭亭巨木遮蓋著大半個天空。
她向窗外呶了呶嘴。我一看,那邊一個窗子敞開著,滿窗的翠綠,在那茂葉中點綴著很多白瓣黃蕊的花。
這一天終於給我盼到了。從山上回來,一腳踏進營門,我就發現到校內情景異乎尋常。操場上不見一個人,周遭靜悄悄地。我明白過來了,原來這是禮拜天。半休碰上禮拜,啊!我不是可以彈琴嗎?能彈琴,能跟陳重聚,這給了我多大的安慰呀。
她那親熱的態度,使我差不多要驚惶失措了。她滿臉都是笑——燦若春花的笑。我真害怕這樣的笑,它使我沒處安放我的視線。幾時有過像她這樣的陌生年輕女孩——不曉得怎麼,我對她仍有一份莫可名狀的陌生感——對我投射過這種笑呢?
「來得真好哇,我正在等你哩。」
我有無限的感慨,也有無限的傷感。是的,我在想著她。幾個和*圖*書信中的字眼泡沫般泛在腦海中,旋又消失。我自信能把信寫得比任何一個同學都好,過去也不祇一次地替人家寫過情書,然而我知道,給素月的信,我是沒法下筆的。唉,我就是這麼個猥瑣卑怯的人哪……
「啊……真好,素月先生真是進步了。」我由衷地說。
「呵……真好,那迴旋音,我幾乎受不了昵。」她說著嘆了一口氣。
「不是她自己的,是她的一個好朋友的。」
「好像是信到後第三天吧。早上,我們正在上課,忽然上空響來了飛機的引擎聲,一直不曾遠去,時高時低,好像是在校園上空盤旋不去,足足繞了十分鐘那麼久。聽說校長和沒有課的先生們都到操場上看,揮手,但那飛機還是不走,還擺著機翼,像是做什麼訊號。後來,校長明白過來了,趕快下令全校的學生們都跑到戶外來揮手帕。說來也奇怪,這架飛機很快地就向西飛去了。
「我倒不覺得,我以為不必動手動腳的。」
「還不是一樣,挖掘塹壕,簡直永無止境。」
我覺得蟬聲忽然變大了。
「好吧,那就……素月桑。」
「呀,素月先生不好嗎?」
「呀,你怎麼叫我先生什麼的?真沒意思,不要這樣叫我好嗎?」
又是一個半休假。
陳行前,利用休息時間來找我,匆匆與我話別。他知道我的心情,竭力安慰我。他說每六天一次的半休,都可以出來和我團聚,雖然分開,但還是可以常見面。我還有什麼好說呢?接連的打擊,使我祇有歸諸天命了。
「不是我不敢,祇是……」
「是那個吧。」
「胡說八道。」
不知在什麼時候,她也移步過來了,從我右肩後約一尺處傳出她那柔媚的聲調。
「這正好跟你的氣質很投合嘛。」
我還沒到入門,她就看見我了,馬上起身迎過來。
「原來是這個。……這我也不問你了,你就彈吧。」
不一會,陳真回來了。
「我一定猜得對。你想起了要好的人。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你才決定不再彈那曲子。怎麼樣?對吧。」
我覺得陳今天有些失常的樣子,難道有什麼事心裏特別高興?
「才不呢,責任大了些,凡事再不能大意,西田和大村兩個老傢伙又不時睜著眼兒。岩崎倒是幹得有聲有色呢。好傢伙。」
「現在不問你,你先給我彈一下。」
「我也忘了告訴你了,他上次的半休日得到她的一封回信。」
「我想……不會吧。心的創傷也跟別處的傷一樣,終必會好起來的。」
「我說你太不夠男子氣概了。給女人寫一封信都不敢。難道你不曉得這是目前我們唯一的方法嗎?」
「你騙人。就告訴我那個故事吧。」
「啊,素月桑,好久不見。我剛想到今天是禮拜。」
「唔……」我真不曉得怎麼答才好。我知道她滿腦子都是「皇國思想」,而此時此地,要開導她也真有不知從何說起之慨。
「她是不幸的……是個出征軍人的妻子,比我年長……單單這些,你就會知道她是不幸的了,我和她都不應該的,可是,她竟愛上了我,她的感情上的、精神上的,還有肉體上的負荷太重了,所以不得不走上毀滅的路。」
「嗯,她死了,馱著人家——或者說社會吧——硬壓給她的罪過自殺了,其實她並沒有犯過錯誤。她是純淨無垢的。」
「肺病,很嚴重的。」她說著垂下了眼。
「啊,他病了?什麼病?」
「曉得的。她們真是太勇敢太勇敢了,那正是『大和撫子』的最偉大精神。」m.hetubook.com.com
「我不相信。……我真想知道你想些什麼來著。」
「我們部隊實施改編的事,剛才由部隊長殿宣佈了,現在,我發表新編制。第一點是各員都照舊,小隊分隊名稱也照舊,第二點是新的小隊長名單:第一小隊長岩崎維憲,第二小隊長陳英傑,第三小隊長暫不決定。第三點,分隊長名軍:第一小隊第一分隊長,劉元祥,第二分隊長邱文慶……機關銃隊第一分隊長廣谷俊雄,第二分隊長彭大城。希望新任的幹部們要努力領導隊員,率先垂範,比以前幹得更好更好,共同來完成我們的任務。」
「別逼我了,讓我考慮一下吧。」
「我那個同學說那就是他,是來向她告別的,她堅持她看到掛在機座上面的兩個馬司各特是她縫的。她哭得不能上課了,先生祇好讓她到保健室去。那也是我陪她去的,她哭哭啼啼的,連我也禁不住哭了。
「我們移到那邊,主要就是為了看守那些物資,那些東西就在那所小廟裏頭,附近的壕裏也有。廟裏還裝了電話,每天晚上都要派『電話當番』去守著,怪麻煩的。」
我沒再答。
「有的,她告訴了我一個羅曼史。」
就在這時,我看到陳英傑在窗口出現,卻又馬上回頭走了。
「不是不敢就寫吧,還有什麼祇是的。」
「真叫人洩氣,畏首畏尾的,以後我不管了……」
午飯後就是洗澡,這回是輪到我們打頭陣了,再沒有別的分隊會比我們先洗,留下一池污臭的水給我們,而且往後也都會如此。然而,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雖然伙伴們都那樣地欣悅,那樣地樂不可支;也許就祇有我自己心情沉重了。
她滿臉黯然的神色。也許她也會想哭一場的,為她以為是幸福,其實卻不幸的女人。
「我……不,我不能喜歡。」
「啊!真好,好傢伙。當然是好的吧?」
我真想問她,可以請青山先生教你呀,為什麼要我呢?他比我強上幾百倍呀。可是我沒能說出這些。
部隊長說完就下台,改由西田軍曹上台。
「不彈琴了。」我說:「告訴我,你們在那邊的情形。」
「你曉得姬百合部隊的事嗎?」
「這個當然有原因,而且還非同小可呢。」陳忽然掃視了一周,壓低聲音說:「這是為了防備萬一。我們在山上囤了很多的物資,有乾糧、乾菜、牛肉和鳳梨罐頭等,大概有足以支持一個月那麼多。」
「總有一個鐘頭以上了吧。」
「可能。現在琉球的消息已完全沉寂下來了,這表示那邊已沒有戰事了。你看,下一步呢?總有一個地方要受到攻擊的。說不定這幾天可能來。」
「唔……好吧,」我說:「我好像聞到什麼很香的味道。」
「不!不!我……哎哎,你為什麼這樣說呢?真是啊……我是說你為什麼讓她死。」
「因為青山先生病了,已有半個月以上沒有上班,所以我有了疑問也沒處問的。」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
「可是,她們不同的是信件往返特別勤些,這就是說,她們之間已不知不覺間萌生了情感。起初,我們都是互相傳閱信件,到了大部份的同學都中斷了書信往返後,她的反倒更多起來,並且她也不再讓我看她所接到的信了。不過從她口裏,我知道她一直都在一來一往,從未停歇過通信。
「是內地人嗎?」
「真有意思,不過你要知道,這是個好榜樣,你應該有詩人的勇氣才對的,今天馬上寫第一封如何?」
「啊!那才是大快人心的事呀。」
忽然我想起了前些天聽林鴻川說的有關「姬百合部隊」的話。便改口問:
「我倒以為那和_圖_書個『予科練』更可憐。很多很多少年們都走上了同一條命運。戰爭真是殘酷呀。」
我看到那個彈琴的人,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也好像是出乎意料之外,那是李氏素月。
「你很喜歡,是嗎?」
「打啊,不過至多也三兩個巴掌,幾個『內地人』小娃兒都挨上了。」
「哈哈……」我笑道:「我確是有偏見,愛情應該是無分民族的。不過我以為像詩人的愛情較好。」
「呵……」我不禁嘆了一口氣,「現在呢?她還有信給你嗎?」
「我昨天就曉得你們今天放半天假了,所以猜到一定能請你教我彈琴的。」
她站起來,走到我的眼前,催我快來彈。忽然,我聞到一陣香味,那是甜甜的,好像很熟悉,可又一時想不出是什麼香味。似乎還是我一進教室就聞到的,可是此刻那香味陡地濃起來。
「日安。」
這時,素月被冷落在一邊,這些話使她不耐煩了吧,她竟說要告辭了。陳留她,她卻說要讓我們多談。我想也好,她在場,我們都不能暢所欲言。而且在我的感受裏,陳在我內心中所佔的份量也著實比她重些。我於是表示我與陳可以先走,讓他多彈一會琴。
啊,陳點上了小隊長!顯而易見,這是明智的抉擇,另外一個岩崎——我記得他原姓嚴——也確是個幹才,也許他們會比以前的小隊長幹得更出色,不過有一點是確切的,那就是再不會有人打人,再不會有人被打了。我猜,縱使是留下來的少數未達「在鄉軍人」身份的未成年「內地人」,也一定不會被打的。我為陳之能點上小隊長而高興,然而這麼一來,我想請求白川把陳調到機關銃隊,也似乎更不可能了。首先,我就覺得不應該提出這個請求,因為機關銃隊沒有小隊長——好多天以後「本部隊」才派了兩名「見習士官」來當我們的小隊長,這是因為重機關銃需要特殊的技巧來操作、作戰的緣故——而分隊長又已決定了,我總不能也不該要求陳由一個小隊長改當一名古兵。我祇有認定我必須和陳分手了。
「柚子啊。」
我移步踱到窗前。花似乎已過了盛開期,樹上的花多半已凋殘,在樹下的草地上舖上了一層,風稍為吹動,滿身就浴著那濃馥醉人的香氣。
「不,是本島人,不過改了姓名,叫佐野百合,人長得正像一朵百合花,瘦瘦的,白白的,很漂亮呢。你想,她會真地不再有愛情了?」
「怎麼!她?……」她驚呼般地說。
「那是因為它使人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我真有些受不了呢。」
「我因為不能死,所以沒有死,我是個懦夫,卑怯的人,猥瑣的人……」
「來吧。」她又說:「我大體熟練了,祇是沒有看琴鍵還是不行。」
「請別說這個。我彈,你聽聽好嗎?」
「你知道了什麼?沒有人知道的。」
「啊……你怎麼曉得?」
「啊,這真是個羅曼蒂克的故事。彼此都沒有見過面,一方就死了。這也是戰爭造成的悲劇吧。」
「她還談了些什麼嗎?」
這話說得很輕鬆,倒不像是出自向來沉穩的陳英傑之口。素月被逗笑了。
「你怎麼不響了?」
「他再去了信吧?」
「嗯,我知道,我也不是說她太幼稚,我不過說出了對她的認識罷了。」
「施桑告訴我的。」
「哦……她有羅曼史?奇怪。」
「別急。」陳又說:「這個可能性也許祇不過百分之幾或者千分之幾,我猜軍部方面也只是為了防備萬一罷了,我個人倒認為不會來的,如果來了就糟了,不是嗎?」
陳終於開腔了。
「可是,我不大相信。我總不能彈得像你那樣,使人傷感……還有憧憬……莫名其妙,不可思議和*圖*書的憧憬。」
「我很難過……真的,世上無可如何的事太多了。」她說。
這消息在我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了。陳英傑是在第二小隊的,他們都要走了!走到單程三十來分鐘路程的那所山腳邊的農校。「事實上的需要。」——有什麼事實需要如此呢?為什麼不能大家仍在一塊呢?陳走了以後,我該怎麼過日子呀!如今,他是支持我的精神的唯一支柱啊!。在目前,真沒有比他對我更重要的人物了。
「你為什麼也不說話?」
看情形,她是憧憬那些手持著「薙刀」向登陸的「敵人」突擊的琉球女人的作風,這就使我更覺不知如何措詞了。她們從小學時就被灌注「大和撫子」思想,不會很容易就接納別的想頭的。我發現我內心正有一股衝動,要開導她,使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我該怎麼做呢?我還沒有跟她熟得可以暢所欲言。
「那是什麼樹?」
「這才對呀,我是你的學生,怎可叫先生。真有進步了嗎?」
「啊!對了,是柚子的花,一時倒想不起來了。」
「我為什麼沒有死是嗎?我因為……」
「我……」我該怎麼說呢?
「好……」
「有的,她現在疏散到埔里,她的家是在臺中的。她在信中曾屢次說,她再不會愛人了,要終身不嫁。」
「唉唉,」我說:「總比我們天天仍要跑兩趟強啊,不是嗎?工作方面呢?」
「呀?」她驚異地瞪大眼說:「可是那是不得已啊。為了遂行『聖戰』,我們一億皇國民都得獻出一切啊。」
「啊,這是為什麼?」
「當然,每天都寫一封。因為她的信裏有地址和名字,可憐他一直不曉得她的名字,所以用郵寄了。今天大概可以得到第二封了。」
「哦……是嗎?那,那……」
這一天,破例沒有上山作業,不過也有了些工作,那就是到車站搬給養。這回給養到得非常多,一、二兩小隊所用的教室充作堆放這些東西的棧房。此外,一、二兩小隊也搬去了好多好多的東西。
「嗨……沒辦法,世間上無可如何的事多著呢。」
「那不能怪。我想女孩子跟我們不同,彼此間的話都含蓄些,受刺|激的機會也較少,思想自然保守些。況且像她那種年紀,就是男子也未必懂得多少呀。」
「我有些不以為然。為什麼她要愛上一個狗仔呢?」
「我很抱歉,引起你的感傷。」
「他?他打人嗎?」
「不,不是你,是因為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也正是無可如何的事。」
「陳桑,我早猜到你今天會來的。」
我還沒答,她已經坐下去了,彷彿她彈給我聽,而我必須傾耳細聽,都是當然的,那麼大方,那麼若無其事。想到自己在陌生人前彈時的那種忸怩不安,我真禁不住對自己生厭了。
那確乎是熟悉的香氣,可是奇妙的是它能引起人的傷感,已模糊的、褪色的遙遠回憶,被它一幕幕地引出來了。我深深地呼吸著。
洗完了澡,我馬上來到放鋼琴的那間教室。老遠我就聽到琴聲了,走到那兒的走廊上,我聽出那是在練「少女的祈禱」。
事情是這樣的,六月一日清晨,那些幹部都走了,大夥在部隊長引率下送到火車站。回營後,部隊長向大家宣佈:為了事實上的需要,部隊馬上要改編,並且第一第二兩個小隊要移防,駐屯鐵砧山腳不遠處的農村國民學校,機關銃隊與本部仍留駐這所學校。
「我從前在女學校時,有個很要好的同學,她認識了一位『予科練』,通信了好多次。
「哦,是啦,還沒問起你,他的到底怎樣了?」
「……」她似乎也要講故事了,我緘默著。不用問,她會講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糟透了,那邊怪寂寞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晚上蚊子又多,洗個澡便得跑老半天,出到街路,什麼東西都被你們機關銃隊吃光了。」
「她告訴過我,他是神戶的人,爸爸是一家貿易會社的老闆。他今年才十七歲,正好跟我們同年。我也看到他寄給她的照片,面目很清秀,下頦胖胖的,真像個可愛的少年。祇是她和他一直沒有見面的機會。
「是嗎?……本來,我決定不再彈這個曲子的。」
「……太幸福?恰恰相反哩。」哎………就說吧……我覺得有什麼力量在冥冥中推動我說下去。
「喂,不彈鋼琴嗎?我真想聽聽,不過聊天也好,我更喜歡。」他滿臉浮著笑說。
「承認吧,我不會生你的氣,反而要為你高興呢。告訴我,你們談了些什麼?你跟她在一起好久了?」
「我講了不少了。我猜,你有點捨不得離開她。」
「可以這麼說,不過信簡單極了。謝謝你的這許多封信,我都仔細拜讀了,我多麼感謝你的好意啊……還有,寫什麼來著?對,是這樣,我因為很不會寫信,所以一直沒有回信,請勿見怪。這就完了。詩人可高興得兩三天飯都忘了吃呢。」
我點點頭,回到鋼琴旁。我細心地彈完了一曲。我自覺彈得太傷懷了,是不該這樣的,傷感祇有使人頹唐,一無用處,而且一個人在沉緬於傷感時,精神是最脆弱的。目前,我必須堅強,因而也就必須唾棄脆弱與傷感。
我複述了那個「予科練」的故事。
「你錯了,我剛才就被你引出了一大篇感傷。心口悶悶的,真難受。」
「是嗎?」
「我真願意早些打完仗……」說到此我才覺察到,這話是不能公然拿出來談的,對她而言,也一定是不可思議的,荒乎其唐的。於是我未說完就噤口不言了。
「唔……」我搖了搖頭以代答。
「哦。」他停步回頭說:「我就來,到廁所一下。」
此後的三天,我一直很寂寞,不管在山上或是在營舍,我都彷彿成了個無依無靠的浮萍,在虛無縹渺的水面上飄浮。我以一日三秋的心情來盼望半休日的早些到來。
「嗯,我不喜歡。」
「呀呀,陸,這真是怪論了,你不也是一樣嗎?你以前愛過的是什麼啊?」
「啊,陸桑,日安。」
「怎麼樣?還像樣一點?」
「反正你是個小隊長殿了,自在得多了吧。」
「呃……」我看了素月一眼。她的眉宇間泛上了很複雜的表情,又像下了什麼決心,又像憂慮什麼。是不是想到她所崇敬的「姬百合部隊」呢?她也會拿著長刀去突擊嗎?想想就叫人不忍,這豈是一個正常的人所幹的事啊?
「當然,比以前好多了。」
「哎呀……」我一驚,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琴聲戛然而止,緊接著,她的聲音把我從遐想裏喚醒過來。
「唔……」
如今,我失去了一切我所愛的,先是筆記本,繼之是蔡添秀,最後連陳英傑也離我而去了。還有什麼事物能使我高興呢?
「陸桑。我並不是喜歡聽人家的故事才問你的。我是因為……因為我覺得她太幸福了,所以想知道她的事。」
出到街路,我們吃了一客冰淇淋,然後走向公園。我們都緘默著。
「不!我不是問你這個啊。」
她比前進步了不少,至少這個曲子已算得上純熟了,並且也頗能表達情感。我深深覺得,這闋曲子就祇有像她這樣的少女來彈奏最恰當。
「啊,為什麼?喜歡就喜歡,不就不,怎麼說不能喜歡。」
「談不上,不過我倒發現她的氣質很傷感。」
柚子花香又飄進來,我幾乎要嗆住了。我有些想哭,是啊,要是我敢不顧一切,在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面前痛哭一場,不曉得多痛快。唉!這不成哪,脆弱與傷感都是我應該唾棄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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