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怎麼沒有跟她在一起?見了她嗎?」
六個女先生都在那兒圍著鋼琴站著。素月看到我們進去,馬上就站起來。
少數例外是選了冬季衣褲的人,因為冬衣的質料好得多,也厚得多,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爛掉的。我當初選的是夏季的,褲管早就爛了,我為了掩飾那破爛處,打綁腿時都把褲管拉高,這樣一來既能遮住,而且又可以減輕膝頭部份的拉力。襦袢則還完好,不過祇要看肩部和背部頂端,便可看出那兒的布質都變得很薄很薄了,能夠再支持多久,實在很成疑問。
我們開懷大嚼一番,也不曉得到底吃下了多少隻。素月在旁數著,她說我吃了四隻,陳五隻,她還說她拼命吃,也祇能吃下兩個。她沒有一點輕視我們的貪饞的意味,這話使得空氣輕鬆了很多。
她終於走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然而,不出所料,伙伴們的質問也接踵而來。
幾個人都轉過身子,就要走去了,廣谷還不大夠似地加了一句:
「我是說……」我有些不好意思觸到它,但似乎不可不觸到了,只得決意地說:「家庭上也要相配才好?她那個家庭的氣派,叫我有些自慚形穢。」
「唔。」
「啊,不,不用啦,我還有點事,馬上就來。」
素月為我們取來了兩串粽子。可以相見,原來她所以一定要請我們來就是為了這個。老夫婦吩咐我們不要客氣以後,就進裏頭去了。留下素月一個人陪我們。在這樣的場合,受款待的人總不免要感到拘束的,可是我還是覺得粽子的味道格外不同,彷彿熟悉,又似乎陌生。
我們的四隻手握在一起了,良久,誰也沒有鬆開。
「怎樣?」陳又說:「我的話沒錯吧?你能承認嗎?這也要勇氣才能承認啊。在這種情形之下,你是不容易有這種勇氣的。我們相處已一年多了,我最明白你。我沒有告訴你,有時你懦弱得使人驚異,過去有過這樣的例子。我願意解釋成那是你的為人的仁厚,可是仁厚而到了懦弱,那便不是我所能贊同的了。怎樣?」
「也許不久你要請客了!」宋也跟著說。
「啊啊。」我想擺出嚴肅的面孔,但我不能夠,嘴巴不聽指使地咧著:「你們別誤會,我談不上認識她,祇曉得她叫江氏瑞華先生,見過兩三次面罷了。」
這信該怎麼措詞呢?我吃力地想著。以往替人家寫過不少信,就是情書我也很在行的,何況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然而此刻我卻難住了,真不曉得怎麼寫才好。
「陸桑——」
我說奇異是有原因的,因為那是女人高昂的聲音,在大夥兒當中是不可能聽見的,因此聽來特別突兀。大家都無例外地被吸住了。原來那是學校的先生老密司江氏瑞華。
我轉身走去,他從後跟上來。詩人的纖柔多情,給了我不少溫情的感動。他能整個地沒入於那生自高尚情操的傷痛,而我卻不能,我只能猶豫、遲疑。想到此,我彷彿又一次看到卑鄙、怯懦、猥瑣的自己了。
至於鞋子,都是自備的。兩個月下來,大部份都早就不留原型了,好多人很早以前就已不|穿——有的是不能穿了,也有的捨不得穿——天天打著赤腳扛機關銃走在山路上。
「不為什麼。不過我仍希望你回心轉意,拿出勇氣來試試。我替你出主意吧。今天我們吃了人家的東西,應該謝她,我馬上要回山裏去了,這個任務就交給你。簡單就好,寫封道謝的信,凡事開頭難,這樣開了頭,也許事情要改觀的。」
「她請你吃粽子,還不夠你陶醉嗎?」
其次,還有件事是必須記下來的,就是蔡添秀的家裏終於來了信。那是他母親寫來的,字跡娟秀極了,文章也蠻幽雅。信是林鴻川偷偷地交給我的,我如獲至寶,馬上抄了地址,給她去了一信,報告他失蹤前後的情形。
「喂!陸,好傢伙,你搭上了那個老密司啦!所以你才不願意外出呀!」臺北人宋仁義嬉皮笑臉露出金牙齒首先開火了。
「還有家庭上的問題,這到底是什麼問題,我完全和-圖-書不懂。」
「陸桑。」詩人又問:「有個叫李氏素月的,你認識嗎?」
蔡添秀走後,一直沒有消息。我時刻都在想念他,擔心他。此刻,他一定是在陌生的可怕環境中,受著無情的磨折。想到此,我彷彿看到他在被拷問著,毒打著,我的心便要寸斷了。然而,那有什麼辦法呢?我祇有無力地乾著急,無助地悲傷,如此而已。唯一所能期望的,是他的家人接到我信後,能夠適當地行動,並且最好能常與我連絡。
「不是不是,唉唉。」林文章紅著臉說:「我祇是看到班級牌,看過一眼她上課的情形罷了,你們別亂猜。我是要說,如果陸桑認識,倒確實是適合陸桑的。怎樣?你老實說吧,有沒有意思?說不定你已追上了?」
洗澡完,回到營舍,大夥就又忙著束裝外出了。詩人林文章是最興奮的一個,那油炸麵包般的面孔,也許是周為剛洗濯過的緣故吧,雖沒有了油光,但看來光彩煥發。是的,他又可以見到他的愛人了。一週來,他接到兩封信——連前已一共三封了,他都給大家看,似乎字體的笨拙,文句的簡陋,都不在他的意,我著實為他高興過,並且對他的能持之以恒地一封接一封寫去而終能得到圓滿結果,大感羨慕。
就在這時,窗口傳來了很奇異的聲音。
「不是……我沒見著她。她的母親又病了,而且很重……」
「在呀。」我答了一聲,一瞬間,我的臉猛地發了一陣熱。
「我猜你還是沒寫信吧?」
終於回到校門了。陳提議還有些時間,不妨在那兒的假山樹蔭下再坐一會。我們就在那兒揀了大石頭落座。那棵很大的柚子樹就在不遠處。柚子花已落盡了,草地上還可看見變成褐色的乾枯的花瓣。樹上再也沒有一朵花了,小指頭大小的淺綠色柚子綴滿枝頭。
「我陪你去,趕快!也許還趕得上時間。」
「哼哼……」詩人無力地笑笑:「我還吃得下東西呀。本來,我是想藉這個來解悶誰知越釣心越煩……真是糟糕。」
「是嗎?那我先走,一定要來啊。」
「呀,人家來請你去了!那為什麼還在這兒發呆?」
「好吧。」
他們都笑笑談談地走去,留下一片空寂。我的心又陡地往下一沉。現在,讓他們都曉得了,我應不應該告訴他們私心愛慕著李氏素月呢?愛一個人,當然那是光明正大的事,然而糟的是我還不曉得要怎麼開始。我該承認,我是個自認頗為達觀的人,事情很能看開。對素月的事,我內心裏也有些認命了,不能開始就算了,沒敢寫信就不寫好了,一切讓它自然發展。但是,我卻不能想像在大夥跟前承認自己愛上了她,卻又沒有勇氣追。那不是男子漢的氣概,並且也未免太卑怯,太懦弱,太不像話了。這樣一來,我該怎麼向他們交代呢?一句沒有什麼就過得去嗎?
「唉唉……」
「呀!我們的悲多芬有福了!」大個兒彭大城拉直嗓子尖叫了一聲。
「喂喂,你有了一個還不夠嗎?」宋揍了他一拳。
以上是外形上的,至於內在的呢?值得第一個提出來的是由於「內地人」幹部發生的變化。
「哎哎……剛要去的。剛才瑞華先生也來叫我。」
「回頭得報告,決不許你撒謊,明白嗎?」
「陸桑——在嗎?」
「謝謝你的好意。可是,不用了,沒有時間了。」
「讓我說下去。我這是真心話,好久以來這個問題一直在困擾我,現在我明白過來了,原來我之所以躊躇不前,實在是因為有這樣的顧慮,言語上的,和家庭上的。所以我建議你,時機不再,馬上開始行動。」
「你在陶醉吧?」
「不管你怎麼說,我相信家庭因素也要考慮的。我不能讓她受罪。」
回程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著,陳與素月真可以說是天生的一對了。並不是有什麼理由,我祇是直覺地這樣覺得。我也許該建議他追她才是。至少,他與她沒有言語上的隔閡,固然「國語」已能解決這一點,但畢https://www.hetubook.com.com竟不是自己的語言,特別是老人們是不能用它來交談的。
「什麼?你這人,真使人不耐煩。」
我們慢慢移步。我告訴陳剛才被大夥質問的情形。
「我在想點心事。」
她滿臉浮著笑,雙手比劃著彈琴的樣子。
「哎呀,你怎麼了?臉色不大好哇。」
「我?沒什麼……糊裏糊塗的,連自己都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你的話很有意思……我會記得的。」
女先生們一個個的走了,留下的又是瑞華、素月兩人。不曉得怎麼,素月竟提議大家到她家去玩。要不是瑞華先生的慫恿,我與陳都不會答應的,事實上我們也婉拒了,可是終於還是經不起兩個女先生左勸一句右請一句,祇有接受她的好意。瑞華先生自己卻在我們接受了邀請後,表示家裏有事,跟我們分手而去了。
「釣青蛙。」
詩人說著就放下手裏的釣竿,蹲下身子,拿起了鐵罐掀開了蓋,朝田裏一傾,那一大堆小青蛙都掉下去散了。我吃了一驚,問道:
「喂喂,算啦!」一個聲音給大家澆冷水般地揚起。那是怪人富田恒夫。他說:「別儘廢話了,要走便快走呀,時間不早了哇。」
不管從外形或內容來看,這都是一個典型的臺灣有錢人家庭,尤其她有個醫生哥哥,這在窮苦家庭成長而又對醫生有過憧憬的我,實在是一種心靈上的威壓,加上我又是一個不善詞令的人,因此,一踏過門檻,我就有些膽怯。
「嗯……也許我還在迷霧中,可是我就試試吧。」
「喂,」廣谷也提高嗓門問:「我怎麼不曉得你認識她呀,奇怪,她叫什麼?快招來!」
「放棄了,不幹了。」
客套之後,瑞華先生好像機銃掃射一般敘述她們下午去看青山先生的經過。她說因為今天是端午節,大家都拿了雞腿、粽子等東西去。我吃了一驚,原來今天竟是端午節。她還說青山的病很嚴重,既沒有藥品,又沒有營養食物,看情形康復已無望,而且還似乎不能支持好久了。我為青山的不幸遭遇,心中陣陣難過起來。
「呀……那,那你怎麼沒去她的家?」
是這樣嗎?我在想著,那是逃避現實嗎?我的確已愛上了她,看她那麼純真,那麼可愛,我考慮到將來的種種後果,豈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然而陳的話也是有道理的,因為他的每一句話都有如鞭子,每下都抽中我的內心隱微處,使我心痛,使我顫慄。
「……」
此外,近日來伙伴們的生活情形也是必須一提的。所謂生活情形,其實一如往常,每天上山、作業、下山,來回都扛著重機關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飢餓狀態中。不過這些都已慣了,也就不覺得什麼。倒是衣著方面,近來也漸漸成問題了。
「你看,這就證明語言是可以不加考慮的。這不成理由。」
「不行哪,林桑。」大個兒又加了一句:「難道你還要追?那個冰店姑娘,你不要了嗎?」
「這要幹什麼?」
「到底你一直在想些什麼啊?」陳終於開口了。
「你會笑我嗎?我從來也不希望自己是個有錢人,可是如今我卻希望自己是個百萬富翁……」
奇怪的是從伙伴們閒談中,很不容易聽到厭倦目前生活的言詞,這固然是由於這一類談話是不能隨便談的,不過主要似乎還是因為大家都好像有些認命了。既然要「全民玉碎」,還有什麼方法呢?祇有混下去算了。反正在這樣的時代裏,結束了學徒兵生活又怎樣呢?還不是徵兵?總之,既為年輕人,「防衛神州」的責任是逃不了的,這好像就是伙伴們的意識形態。
一路上,素月告訴我們,她的父母都近六十歲了,很健康,有四個哥哥,目前在家的就祇有一個最大的,其餘三個都在「內地」讀書,二哥還是讀完了醫專,正在實習的醫生呢。
「沒怕什麼,祇是我還沒什麼可以告訴他們。」
「我本來要去的,可是……有什麼用呢?我不能給她一絲一毫的幫助。我太沒有力量了……我真可憐自和圖書己,也恨自己。人生充滿悲憾。」
「呀,這話是怎麼講?」
「真是糊塗。還有什麼好想的。去去,我們一塊去。」
我不能跟他這樣鬥嘴了,忽然有種感覺湧上來,我收歛了笑,一本正經地說:
「沒有的事。」看到大夥兒的眼光又集中過來,我趕忙否認道:「我也還祇是認得她罷了,離追還不祇十八萬里呢。」
小隊長姓澤村,據說是什麼大學畢業的,長得很帥,一點也不兇,常跟我們這些古兵攀談。他告訴我們,他的幹部候補生期間只有八個月,當了見習士官已差不多半年了,卻一直還沒正式「任官」。他給人的印象是和易近人,這似乎是很少見的了。也許,他是高級知識階級,把我們也當做是知識階級的緣故吧。也可能他對時局的演變有特殊的看法,加上又是在我們這一群清一色的本島人當中,所以不敢胡亂逞威也說不定。自然,我們都慶幸能有這樣的溫和人物來領導我們。
「啊,陸桑,你不出去吧?能來一下嗎?」
我到底在怕什麼?寫了信,怕接不到回音?怕別人知道?怕失去彈琴的機會?都不成理由!或者,我就試著給她寫信吧?反正沒什麼可怕的,沒有回信就算了,失戀了也不過如此。琴,不彈也罷了。可是,我總覺得這想頭太不負責任。戀愛豈能視同兒戲?而且在寫信以前,我可以無限制地做著夢,而沒有破碎之虞。雖然那未免太寂寞些,可是總比失戀強啊。
「我勸你,別想得太多,你愛人,也被愛,人生是光輝燦爛的才對。當然,有時候憂愁是免不了的,不過它會過去,不是嗎?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去彈了幾次鋼琴,就碰見她了。」
在這一週裏,發生了幾樁小事。第一是本部隊方面派來了兩個見習士官,一個是身材矮小,戴眼鏡,鼻下有一撮仁丹鬍的中年漢子大岡;另一個是中等身材,有些發胖的年輕人,前者是醫官,後者就是我們機關銃隊的小隊長。他們外貌儘管各在極端,不過裝束是一樣的:一把日本刀、長統皮鞋、准尉的襟章。還有:目空一切也似的神色也大致相同。
「怎麼認識的?誰介紹你嗎?」廣谷搶了個先問。
「她曉得的。她一定是怕我擔心,才沒有在信中告訴我。她多麼純情……也許,默默地為她的母親禱告上蒼,早日讓她痊癒,這才是她所希望我做的。」
詩人打好了裹腿,一定要拉我也去。他說老躲著,恐怕要悶出病來。廣谷也竭力慫恿我跟大家一起去。但我得等陳英傑,我祇有老實告訴他們,並謝了他們的好意。
「詩人!」我叫住了他。
「呃……我……我……」半天,我還說不出話來。沒有人曉得我跟學校的女先生認識,所以她的出現,而且又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使我尷尬極了,所以一時找不著措詞。
「很好吃呢。」
怪物富田一直沒有做聲,等大家裝束好,被催了,又改變主意似地匆促打上了綁腿。
「真是啊。」
這以後,我們談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日影已斜了,便決定起身告辭。她和她的家人都留我們晚飯,可是我們沒敢答應下來。
送走了他,我自個兒從教室後走去。到那一棟教室盡頭,拐了個彎,仍沿另一棟教室背後走。那兒是種著小菜的花圃,而最末端一間就是素月的教室了。她低著頭講課的情態在我腦子裏自自然然地浮上來。
「老實告訴你吧,我一直在想,你才是應該追她的,不論從言語上或家庭上,你都比我更適合她。」
「好的,馬上來。」
另一方面,局勢無變化,也使我們漸次解除了另一種緊張。空襲時劇時緩,有時一天之中會發兩次三次甚至多達四次的緊急警報,有時卻又發了一次警戒警報後就再無動靜了。顯而易見,琉球戰事是完了,下一個目標呢?似乎「敵方」也拿不定主意。
「不能告訴我嗎?」
我吃了一驚。原來是陳英傑。
「怎麼?以為你早就去彈琴談心了。」
「真是笑話。我很不願意提出從前的事,可是不得已和圖書了,你以前呢?以前你怎麼沒考慮到語言的問題就愛上了一個內地人?」
「這也是……」
「那,那不同,不是我有意愛上她,不知不覺就愛上了,還能考慮別的?」
襦袢的情形倒還好些,不過也有少數人背部整塊地撕掉了——那是因為爛掉,所以不得不撕去,於是露出赤銅色的背部。
陳走了,在校門口他轉過身來。他的全身都浴在紅紅的夕陽下,我覺得他渾身發光,使我耀眼。
「英傑,我很感謝你的意思。」
我們從學校的正門出去,往左拐,走了約莫十分鐘就到了。那是在田中的一所莊宅,一個典型的富農或地主的住宅,紅磚白牆,屋簷都有裝飾,屋頂兩端翹起來。屋前有一塊晒穀埕,埕角有幾棵花樹,整個地看去,給人一種寧謐靜穆的感受。
「唉……談這些一點用處也沒有。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
我取過那隻罐子,掀開一個縫看看,裏頭已有不少了,少說也有二十隻,擠在一堆,睜著眼看人。
「你怎麼在這兒啊。」
「好吧。我要回答你的建議了,我拒絕。斷然地拒絕。我覺得她可愛、動人,值得任何人追求,可是我是不會追的,不管你有意或無意。」
「沒辦法。」
「我倒忘了,我該多帶幾隻粽子來給你們兩位吃的,真糟。」最後瑞華先生這樣結束了談話。
「陸桑,她是誰呀?先生嗎?」詩人總是文謅謅的。
「笑話,這像什麼話!」
我們沒法談了,因為這時我們已來到那間教室的走廊。
「你看,你也不能否認對她有好感吧?那就是了,如果你行動,我就可以靜下心來了。」
「你是個迷惑最多的人,不能大徹大悟。」
我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那道小圳邊了。無意間抬頭一看,對面田中竟有個伙伴在那裏,手持一根釣竿樣的東西,好像在釣著什麼。我馬上看出那是詩人林文章。奇怪,他不是找他的她去了,怎麼還呆在這樣的地方幹那無聊事?而且我還看出他意態蕭然,毫無生氣。究竟出了什麼事?難道她給了他難堪嗎?
「我只能說你的話不無道理。」
我跨過小圳走向他。稻已長得好高了,有的已出了穗子。走在田塍路上,禾葉拂腳而過。
「OK,我不會騙人的。」我裝著快活地答。
倒是那個老頭子醫官很不好惹。我們從側面獲知,他祇是個「限地開業醫」(日據時獨學的醫生可以參加考試取得醫生資格,唯所能開業行醫的地區有限制,僅能在偏僻的地方),當然也是獨學成功的,脾氣倒大得可以,小病根本不加理睬,請假的人多半要先挨一頓官腔,而且不准的時候居多。有些老遠老遠從山腰下跑來看他的第一、二小隊的伙伴們,往往得不到適當的治療還不算,常要討得一臉沒趣,悄然而返。這位「軍醫殿」之不受歡迎,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哦。」他無力地回過頭來。
然後又一如往常,大家要我彈彈琴,並為大家的歌唱伴奏,消磨了好些時間,看她們那神情,可以猜到這就是她們的唯一調劑身心的娛樂了。我十分明白,當一個「助教」,日常生活是十分枯燥乏味的,生活上的匱乏,也總是給人們心頭加了一種沉重的負擔。唉唉,這就是戰爭的賜予了。
「哎呀,你幾時懂得裝模作樣了?叫人家等了這許久,真是。」瑞華尖著嗓子說。
「不承認嗎?那你到底在想什麼?」
「對不起。」我溫馴地低了低頭。
幸好兩老都很親切溫和,問的話也都有陳應答——陳曉得我閩南話不大在行,所以多半搶著回答——所以沒有當場出醜。
「呀?」
「那回頭告訴他們好了,怕什麼。」
每天每天都是難過的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半休日。我身邊祇有一些泛泛之交,跟這些伙伴,我祇能談些無味的話。怪物富田恒夫是唯一能跟我談得深些的人,可是他彷彿成了隻螺螄,深深地躲在自己的殼裏,輕易不肯開口,似乎老是在想著什麼心事。也就因為如此,能與陳見面的半休日,使得我格外期盼hetubook.com.com。縱使他一見面就會問我寫了信沒有,並罵我不夠男子氣概,我也不得不見他。
「我總覺得語言的不同是不能忽視的。今天就是個例子,我幾幾乎成了個啞巴。」
「喂,陸!怎麼啦?」
他很頹唐,有些愛理不理的神色。我覺得這在詩人是太不同尋常了。所以再追問:
「我能理解你的心中………我真想讓她知道你的這顆心,那一定是苦難中的她的最大安慰了。」
「呀……這像什麼話?我真給你弄糊塗了。」
「哦,那麼你答應我這樣做了?」
「那就快些,我等你呀。」
這名字一出,大夥兒都把火力移到了詩人身上。
「快呀,來一下,這樣這樣。」
瑞華迎到門口。我一眼便找著了坐在鋼琴前的素月。
「為什麼?」
讀者們,你能由上面的描述而想像出一個個破破爛爛的兵嗎?他們只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那頂戰鬥帽還完好如初。如果有人說那不成了乞丐兵嗎?我將不覺得驚奇。是的,乞丐兵正好是我們的寫照,簡直再恰當沒有了。
「是啊。我打算……」
好不容易出了一聲。我滿心希望她會聽到我這話,而會意地走開,以便讓我應付一下這局面。可是她偏是不走。
「呀……你怎麼這樣想?不能幫助她也好嘛,不,給她安慰,這就是最大的幫助啊。」
「吃呀。」
「吃?能吃嗎?」
我感到大家眼光都集中在我的臉上,這使我更加不知所措了。
「沒什麼。」
一句話,心情上的負擔,完全解除了。小隊裏的兩個分隊長廣谷俊雄和大個兒彭大城都很得人緣——自然比「內地人」在這一點上面是強上千百倍的。我們古兵們還協議,往後在非正式的場合,一律稱「桑」,諸如分隊長桑、班長桑、古兵桑等,當然這是讓新兵們稱呼的;古兵相互間則照舊,姓氏加一個桑,不客氣些的則直呼姓。單單這樣略為改變稱呼的方式,氣氛就過然不同,彷彿以前那個心情上的沉重負擔都是由一個「殿」而來。這些雖看似奇妙不可思議,而事實上確乎是如此。
「啊,志龍!」陳的眼光一閃,握住我的手說:「我多麼高興。敲吧,門將被敲開,祝你好運道。」
「打算什麼?」
「好了,我們回去吧。」
衣著中最先破的,自然是褲下,特別是膝頭部份,幾乎無例外地每個伙伴的都爛掉了。大部份的人都用針線笨拙地綴著,因為那兒的布料都磨薄了,所以往往是縫一處,另外破一處,厲害的則褲管上半下半已分了家,乾脆把下半截撕掉了。半截的褲下垂到膝蓋,小腿上裹著綁腿,那模樣兒委實是夠瞧的。
「唔……」
「小時候,我常釣青蛙來吃的,很好吃,那時節多麼快樂,無憂無愁。可是年紀大了,憂患竟也多起來了,你說這就是人生嗎?」
就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迎來了另一個半休日。
「馬鹿!你以為我給你弄糊塗了,就是我可以考慮你的建議的意思吧?錯了,斷然錯了!我問你,你說的言語上的問題,怎麼是成問題的?言語是可以學的,誰都可以學,況且用『國語』也不礙事。」
「呀!幹嗎?你不是要吃的嗎?」
我的鞋子倒還好。那是父親在我「出征」時給我的新「足袋」,是父親一直捨不得穿的寶貝。它幫了我不少忙,否則不慣於赤腳的我,真要受罪了。
「唉唉……」陳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這真是最不像話的話了,沒料到你會鑽這個牛角尖。告訴你,家庭是不用考慮的,感情決定一切,你又不是愛上她的家庭啊,我真禁不住要說你是個荒唐的大傻瓜了。」
這時,他把手裏的竹竿一舉,在長約三十公分的繩子末段,垂著一隻小青蛙,拼命地扒著四肢。詩人伸手抓住,蹲下身子,把腳下一隻空罐頭的蓋掀開,放進青蛙又蓋上。
「別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自己也許不知道,我替你說出來吧。你是在逃避現實,你在畏縮,你不敢有所行動,所以用這些理由來搪塞,掩護自己的怯懦,這是個懦夫的想頭,我不能同意!」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