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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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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嗯,陸先生說,他會『國語』,又會福佬話、客話,多了不得?」
「謝謝你……可是我吃不完的。」
這麼一來,我倒覺得沒法接下去了。又緘默了一會。
我絕叫一聲,就在這時,我醒過來了。我的心還篤篤地猛跳不停。
「別說傻話,快吃。」
太陽在頭上,陽光非常強烈,可是我倒不覺得怎麼熱,也不會出汗。也許一個病人衰弱後會沒有汗吧。
她這一天,仍然照往常的打扮,白襯衣,黑燈籠褲、身裁苗條,步態輕盈,美得叫我不敢直視。唯一不同的是那頂草帽,該是著名的大甲帽吧,邊很寬,遮去了她的肩部,走路時一招一招地,給她憑添了幾分少女的飄忽和神秘味。
「不累。」這是我的衷心話。
「不啊。我想,要請准外出,恐怕不太容易。那個軍醫很兇的。」
「我等待這消息,等了好些天了。」
「喂,你們教下午班的,早上可要來呀。休息時間我也會來。素月桑也一樣吧。」
因為病名未決定,所以他不給我吃藥,叫我回去躺著不要動,我只有照辦了。
「你不肯賞光?」
啊!這是真的,這不是夢,更不是幻哪。
「真的你以為這樣嗎?」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小隊長馬上准了,還要我等會去看軍醫。
「我一會再來,教員夕會了。」
「當然要說。還有,你老是想著陳桑蔡桑,連跟我在一起時也是,對不對?」
她沒讓我說一句話,我只有以感激的眼光看她。這位老大姐,今天看來特別親切、熱誠。這就是病人可得到的好處了,但是,我所付出的代價卻也不小。
第五天也是半休日,陳英傑來了。見了他,我幾乎要成了個受夠委屈的小孩,真想放聲一哭。我覺得,病痛固然難捱,可是整個白天孤零零一個人躺著,更使人難熬。
進了大門,她馬上為我搬來了一把籐椅,幾乎要扶我似地讓我坐下。
呃,怎麼?我還沒醒嗎?次一瞬間,我清醒了。這不是夢,這是現實,正在空襲。我得逃啊…………
「可是……」我還不敢馬上答應。
「到底要我去你的家幹嗎呢?」
她已站起來,這時又蹲下來,用手絹為我按了按眼角。
我再縮了縮下巴。
「儘量吃。快呀,要涼了。吃下去,快好起來,這就是我希望的。」
「叫你別說了的,快吃呀。」
這些天當中,不用說是沒有人來看護的,部隊裏有三個衛兵,一個古兵當班長,另外有兩個新兵。那個姓徐的古兵是個很古怪的人,輕易不肯開口說話。他們的任務是每天來給我量兩次體溫。從他們口裏,我曉得自己的病真是不輕。第一兩天都是三十九度高些,第三、四兩天已超過了四十一度。這就難怪食物吃下馬上就嘔掉了。
「咦?」
於是我和素月就為了躲避別人耳目,前後離著老遠老遠,來到校門。這以後我們就並肩而走了。
對話又告中斷。
下午,素月放學了以後又來看我。我也告訴她不必再來。自然,這在我是違心之言,我深盼她堅持著陪我下去。她知道了我的病很有起色後,馬上面露笑容,喜形於色。她說:
「我想改的,可是我爸爸老是說再等等。現在改的人越來越多了,不是嗎?」
我們一直沒有交談,空氣很沉悶。我沒法猜想她在想些什麼,又覺得這樣沉默下去,實在也不是昧兒,走了好一段路我終於問她:
我眨了好幾下眼睛。
我看到她的臉上並沒有類似恨的表情。這就更叫我摸不著頭腦了。
「你整整昏迷了兩個半鐘頭。」
「笑什麼啊,笑得這麼好聽。」素月一面把碗擱在桌上一面問。她的臉上堆著就要溢出來的笑。
「沒有啊。我祇是要你活動活動。」
這時,我聽到鐘響了。「噹噹——噹噹——噹噹——」那是教員集合的訊號。
出到門口,我聽到覆蓋過來一般的飛機的馬達聲,震耳欲聾。糟,防空壕在操場一端,還有五十公尺遠。而這一聲忽和*圖*書高起來後又忽低遠的馬達聲,清楚地告訴我那是飛機在俯衝了。對了,那就是「急降下爆擊」。
「而且明天又是禮拜六,我下午有空,真是再湊巧沒有了。」
「啊……奇怪啊。陳也跟你說過一樣的話。」
這三天內,我去見了好些次軍醫,都說血已送去本部檢驗去了,不久會有回答來。他告訴我這兒沒有顯微鏡沒辦法查出。我幾乎想埋怨為什麼送到老遠的地方,街路上的醫生不也可以請求幫這個小忙嗎?可是又不便說出來了。
事實上,我倒不怕走不了那麼遠,而是害怕見她的家人。
在五六位女先生當中,素月總是最沉默的一位。除了問我「怎樣,頭還痛不,哪兒不舒服嗎?」這些平平常常的問話以外,就再也沒有什麼好談。我跟別的女先生,特別是瑞華先生常常有說有笑——雖然是她主動的時候居多——過得蠻輕鬆,到了素月來時,反倒沒什麼話好講,也講不出。
「你還是在想念陳桑吧?」這回由她打破沉默了。
「蔡桑呢?」
「你很想念陳桑吧!」停了好一會兒她又問。
「嗚——嗚——嗚……」
那是我熟悉的噩夢,它又來蹂躪病得只剩一把骨頭,奄奄一息的我。
「轟隆!」
「這個……」我暗暗驚異於她能若無其事地提出在我聽來是相當大膽的提議。
我曾為不敢寫信給她而痛苦過,甚至厭憎過自己;我還為此另求解脫,想認定陳英傑才是追她的唯一的適當人選。啊,這些都成為可笑的,遙遠的過去了。此刻,我能自傲地向自己說:我們是相愛的一對。她愛我,我也愛她,這是多麼美妙的事!
「奇撒馬這是支那人根性,豬玀!說呀!」
「轟轟隆——」
「唔……」想起來倒的確是這樣。我一見陳英傑,心情就飄飄然了,把她冷落在一邊,真地好像再沒有她了。是的,那一次,她還忽然表示要告退了的。為了那麼久的事,且又是芝麻大的事,她竟一直恨到現在。這又是種什麼樣的心理作用啊!
為了這,我請求上午來陪我的女先生不必再為我麻煩了。
那是什麼?…………
她的面容綻開了。露出一排皓白的牙齒。那深湛如淵的眼正在盯著我,瞳孔上映著一個小映像。黑漆漆的髮絲,末端微微向裏彎曲著。似乎還有一股香味幽幽地嫋著我的鼻孔。
我忍到起床號響。起初我還以為是傷風感冒什麼的。甚至以為這一來倒好了,可以請天假,安樂一下。大夥兒起床後,我首先告訴分隊長廣谷。他摸摸我的額角,說很燙,熱度不低,一定是感冒了,要我請假。
「那麼,你為什麼不寫?」
「不知道嗎?我一直恨你。」她瞟了我一眼。
我縮了縮下巴,代替答話。
「累了吧?害你跑了這麼遠。」
「我會再來的。」
我逃命地喊叫。啊,不能,他怎麼能夠下來,一身都被層層捆綁著,而且是從腳踝吊起的,除非有孫悟空的神通,一個人在那樣的情形下怎能掙脫捆縛而逃避呢?
我也竟然跟著笑起來了,而且這一笑,把拘束一股腦給轟走了。
「真的呀。」
「現在怎樣?好一點嗎?」
「也差不多。」
「我知道的。」
「是嗎?溜出去好了,反正誰也不會管。」
陡地,一陣可怕的警報聲響來了。
「他還罵我不寫信給你呢。」
「馬拉利亞,惡性的。」
我睜開了眼睛,一隻手腕適巧從我額上離去,接著是耀眼的光線,刺得我眼睛起了一陣微微的刺痛。還是閉上吧。我正要閉上眼睛,我看清了眼前一尺多處的一張面孔。
「好好。」
我的發病是在六月廿二日。那天一早,我被一陣相當劇烈的頭痛弄醒。那是我前所未曾經驗過的痛法,兩邊太陽穴好像打進了兩枚鐵釘,從左右緊緊地箍住腦心,而那兩枚鐵釘似乎還不停地轉動,向裏頭鑽進去。此外,整個身子都好像被火爐烘烤著,熱不可當。
在大河當教員時,https://m•hetubook•com.com我便已領略過馬拉利亞的滋味了。那確是很可怕的病症。不過我倒不大相信軍醫的話,因為我自覺症狀完全不同,以前是每隔一日來一次,而且會發冷。發作時,在棉被裏縮成一團,惡寒仍使人渾身顫抖個不停,而沒發作時卻什麼也沒有。可是這回呢?沒有惡寒,只有頭部的被箍感和被鑽的疼痛感。這那兒會是馬拉利亞呢?一定是感冒,或者重感冒,睡睡就會好的,我這樣想。
原來如此,好在校內沒有落彈,否則真不堪設想。
她收歛了笑,把眼光凝注在我眼睛裏。這使我有些視線沒處安放的感覺。她怎麼要這樣看我呢?我真想告訴她,自從我得病後已兩週了。噢!這兩週比兩年還長的日子,自始至終備極困頓痛苦的日子,真有不知從何說起之概。
啊,明白了,是有人用毛巾在冰著我的額角。那隻手也放在上面,這邊壓壓,那邊壓壓,這就是那種輕微壓力時輕時重的緣故了。
炸彈聲更濃了,更近了。
「沒關係?太有關係啦!啊,還沒問你是什麼病。」
「不,沒關係的,我慣了,就會好的。」我搶著答。
但是,我的估計錯了,整整睡了一天,兩天,熱仍然不退,頭痛越來越厲害,原來兩枚鐵釘的,變成四枚六枚,以至無數枚了。
「咳……」我改用『國語』說:「這真叫我不曉得怎麼是好了。真是啊。」
我真受不住了,到廁所去,把手指頭伸進喉嚨,嘔掉了剛吃下的東西。這樣雖然好過了些,頭仍然痛得要命。沒法,我只能找軍醫去了。
「我不知道。」我怎麼也沒敢寫。
我在搜尋著記憶。這好像不很陌生,可就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呀,那真好,會『國語』,會福佬客話,也會英語吧?」
是真?是幻?我糊塗了。
素月還為我造了一隻很漂亮的「馬司各特」,她似乎深信這種東西能避災消禍,要我四時都帶在身上。我當然答應了她,心裏卻不是為了它的這種效用,而有著別的意義在。在我的感受裏,它是她親手一針一針縫起來的東西。它在我看來,幾乎是有生命的小東西,而它的生命正是她所賦與的,我又怎能不珍視著,當做一種寶物來挾在身上呢?
我不敢發出聲音,我怕我的聲音會使眼前的一切景象夢幻也似地驀然消失無蹤。
「你很奇怪是不是?」
我猛地縮了幾下下巴。
「哦,你說說看。」
「沒關係的。」我說。
「現在覺得怎樣?」瑞華先生又問。
陳做夢也沒想到我會病成這個樣子。他說我瘦得可怕,也蒼白得可怕。我知道他在想著什麼方法幫助我,可是他會有什麼法子呢?結果是他陪我到回山裏的最後時限,此外就是以一個小隊長的身份關照衛生班的人多多給我照應罷了。
這時,素月已把毛巾扭乾,摺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我的額角上,一股涼意,從額角傳遍全身。我看看她,感激地縮了縮下巴。她的臉兒竟莫名其妙地紅了。
「你是講客話是嗎?福佬話會嗎?」老人又問。
我起身,低了低頭。
「是谷清子嗎?」
瑞華先生幾乎是沒讓人家表示異議,就這樣決定了。這以後的兩三天,她們都依約輪流來服侍我。我真沒法形容受她們照料時的心情。當然那是感激的,可是決不只這些。我老是覺得像我這卑鄙渺小的人,不值得人家這麼關心。不過也有例外,那就是索月來陪我的時候。這時,我的整個心都給一種難言的喜悅佔住了。我甚至還在想入非非,以為如果我能這個樣子一直病下去,那該多好。
「這有什麼稀奇,人家還會英語呢,不是嗎?」素月說。
我再縮了縮下巴。
「嗯,可是我覺得你的名字也很清純,很清雅。素就是素淨,素樸,而月則是完全清純雅潔的。還有比這更好的名字嗎?」

我變得很脆弱,她的好意使我感動。我感覺到眼睛刺熱起來。她www.hetubook.com.com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呢?
「嗯……我是很想念他。」
正在老先生笑完時,素月進來了。手裏捧著一隻很大的碗,上面用一隻鋁鍋蓋蓋著,在微微冒著熱氣。
不容我思考這問題,她的問話又來了。
「醒了……」
「哎,這種病現在很多很多。怎麼辦呢?沒有人看護是不行的。素月桑,你怎麼辦?」
「想起了吧。這還不止呢。」她把眼光投在腳趾前不遠處,好像在思索著什麼。
「唉唉,這樣吧,我喝湯就好,其餘的……」
「真的!」她眼睛一亮。
到了今天,竟至發生了暈倒的情事。
「呀,你要改姓名?」
「打死他!這野郎!」
第四天早上,更是一站起來天地就開始旋轉了,雙腿也好像沒有著地,全身虛懸在半空中似地。我扶牆走到醫官室。好不容易,回答來了。病名是「惡性熱帶馬拉利亞」。
「可是……」
一連吃了三四天藥,病況頗有起色,最顯著的是頭不那麼痛了,飯也不致嘔吐出來。四肢也漸漸有了力氣。我忘了以前患馬拉利亞時的教訓,看看情形好轉,便停止服藥。於是在第二次半休時,病又復發了,而且這回來勢更兇猛,一開始熱度就達四十一度,三餐吃的東西再也沒法保留在肚子裏了,幾乎剛吃完就吐個一乾二淨。
「不行,我給你想辦法。我們可以輪流來給你冰額角,直到熱退為止。」
我開始吃了。我真不敢說那有多麼好吃,我覺得此時此刻,品評味道的好壞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褻瀆。每一片肉,都蘊藏著她和她一家人的好意;每一口湯,我都是和著感激吞下去的。
她翩然進去了。我心頭又有些騷然。我還是怕見老人家們,尤其今天是我獨當一面,我的不甚流暢的閩南話使我更不安。可是這些擔心很快地就給另一股久已蟄居我心中的感情淹沒了。我真沒法形容那是怎樣一種感情。無疑地,我曉得那是喜悅,卻是很特別的,以前所未曾經驗過的。來時的交談,竟是那麼自然,那麼順利地解決了橫亙在我與她之間的一切問題。彷彿原來那裏築著一堵高高厚厚的牆,而我們從各一邊伸出手來,牆竟那麼不可思議地讓兩隻手穿過去,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呃呃,你來了,歡迎歡迎。」
「謝謝各位,好得多了。」
「是嗎?別太謙虛,讀了五年的英文,多少總會一些吧。別談這些了,這個要給你吃的,別讓它涼掉了,快過來吃呀。」
啊,那麼近,就好像在身邊,這一瞬間屋宇地面都激烈地震動一下。我的眼前彷彿突然給黑幕遮住了似地,什麼也看不見了。在一瞬間,我就失去了我自己。
我還在做夢吧?這兒是營舍,她不可能在這兒。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定沒有醒過來,那只不過是幻覺罷了。
素月死拖硬拉地,把我拖到桌邊,她掀開了蓋,裏頭赫然是一隻全雞,有頭有尾的。湯上還浮著幾片白白的圓形東西,我馬上看出那是參。
「他曉得你病成這個樣子嗎?」
啊!那是素月!
「你的心上就只有陳桑,也許還有個蔡桑……我的……啊,你知道,也許我能對你更有幫助,你想到過嗎?」
「我有時候想,我不該跟你認識的。我們為什麼要認識呢?……常常,我以為你會給我信的,可是你沒有。」
這時,我們已來到她家門前的晒穀埕上,交談也就中斷了。
我們走得很慢,我的腿在這種欣悅的心情下,還有些鈍重的感覺,想走快些,根本就不能夠。
我不能答了。事實上,我是沒有機會的,我一直躺在營舍內——不,只要我起身,我便可以遠遠瞧見她在隔著操場的對面教室上課,我不能說沒有機會告訴她。可是,她怎麼會忽然想起陳呢?
「聽得俺,不過……講得不太好。」我結結巴巴地說了這些。
我感到說完這話時,血潮猛地衝上來了。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呀!
「我會扶你的。」
「轟隆www•hetubook•com•com!轟轟隆!……」
她又一次露出笑。啊,美麗的笑,燦若春花的動人的笑。
「呵…………」
一個少年正在受著嚴刑拷問。他被倒吊在一所陰森森的房屋當中。下面有一個留著滿臉絡腮鬍子的憲兵,赤膊著上身,手持一根木棍,使著勁兒毆打那個被吊的人。另外還有幾個惡兇兇的,腰間繫著長劍的憲兵。
早飯,我照常吃,飯後就睡在舖位上。不多久,伙伴們都上山去了。我以為躺著就會舒服的,誰料不僅沒有舒服,反而頭更痛了,而且肚子裏的食物不停地往上衝,欲嘔又嘔不出。
過了好久,我終於盼到了談話聲和腳步聲。那是女人的聲音,我猜到那一定是素月和瑞華先生她們來了。
「我真莫名其妙……」
「瑞華先生!」素月提醒了一句。
「嗯…………」
「我明天要你到我家裏。」
「蔡添秀!」
「哎呀!快下來!快逃呀!」
「啊哈……沒要緊,我就祇會福佬話啊。」
那個被倒吊的人動也不動,從身體各部份淌下的血,在上面聚成一灘,已凝固了,還一滴一滴地淌下。
額角上的壓力忽輕了,忽然又重了,這樣反覆了三四次。
這是前天的事。昨天仍然一樣,終日熱度都在四十一度上下,有時還到了四十一度半。在這樣的當口,我總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也許說是昏迷還來得恰當些。
軍醫給了我幾包藥粉,要我餐後服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到自己的舖位就先取了些開水吃下一包。這又是我所熟悉的鹽酸奎寧,苦得使人整個口腔都麻痺了。
我啞然不知所云。
「啊,對了,是清子,真是個好名字。她一定是個清純的,清雅的人……我如果改姓名也一定改這個名字。」
「馬鹿野郎!張科羅!還不招來!」
從那皓齒輕輕地露出了這簡短的話,然後是一聲若有若無的太息。
她再為我換一次濕毛巾就走了。我從來沒有覺得比現在更寂寞,好像忽然獨自個兒留下在茫茫大海裏。那寂寞好像一隻有利齒的蟲子,一口一口地啃齧我的心。
「謝謝你……」
「對啦,來來來,免客氣。我們老貨仔,失禮啦。」
「白天都沒有人來看護你嗎?」
「轟隆——」
「我很恨你呢……」突然,她這麼說。
「剛才我就是說不會英語呀。」
「有什麼事嗎?」
上午,衛生兵來量體溫時,我就關照他,如果下午五時量體溫時我沒在,可以造個假的填上去,我告訴他,我有事要溜到外邊一趟,他一口答應了。
「哎,那怎麼成呢?」
敵機在投彈了。震撼天地的炸彈爆裂聲、房屋倒塌的鈍重聲交雜在一起。
「他還沒有消息嗎?」
「事情倒沒有,就算活動活動吧。走得到嗎?」
「他罵我跟他在一起時在想……想別的,他說我在想你。」
「好久以前,你和我在彈琴、說話,然後陳桑來了,你就再也沒有理我了。還記得嗎?」
她怎麼會在這兒呢?我看看天花板,又把眼光移到窗上。窗外陽光很紅,也許已是黃昏時候了。這一切都是熟悉的。可知我還是躺在自己的舖位上。難道是她特地來看護我?這又怎麼可能呢?
「你好像病了好久,是嗎?」
「陸桑,好一點兒了嗎?你真是呀,怎麼不告訴我們呢?你病成這個樣子,叫我們多疼哪。尤其是素月桑,差不多要傷心了。」
「空襲的時候,我有個同事在防空洞門口,他看到你倒下去了,他就叫另一個男同事冒險出去把你抬進來。我這才明白了,原來是你。好在那時飛機跑了,差不多半小時後,空襲警報解除了,於是我們就把你抬回來。」
「啊,為什麼?」
我想上前去為他解,可是我的雙腿怎麼也不能動,越是用力,腳就越是被地面吸住,彷彿在那兒生了根。
回程,她送我回校。我們談得並不多。不過那反倒好些,有意義些。我祇覺得把肚子裏填得滿滿的,不祇是一隻雞,還有溫慰——無可比擬的溫慰。
和-圖-書「啊,那太不好意思了。」
「沒有。」
「呀……這,這真……」我半天擠不出話來。
「沒有。這使人更加擔心。」
「好吧。我吃我吃。」
我輕搖了搖頭。
奇怪,我熬過了十多天完全孤獨的日子,寂寞固然也寂寞,但彷彿全部加起來還沒有現在的來得洶湧厲害。
「怕……不容易呀。」
我大吃一驚。恨我?為什麼?我有什麼使她恨?唯其我覺得跟她已經很融洽了,而且她又在過去的數天內表示過無限的柔情,所以「恨」這個字才顯得特別突兀,特別震撼了我的心。
「你說吧。」
「…………嗯…………」
「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為一個兵隊桑服務,正是我們『銃後』(即後方)國民的義務啊。」
我的喉嚨幾乎梗住了。
量熱、按脈、聽胸音之後,軍醫要我仰躺,細細地按了好久我的腹部,最後把我的耳朵扎了個小孔,取去了一小滴血。「肝臟稍有肥腫現象,可能是馬拉利亞,驗血後才知道,」——這就是這位給人不太可靠的感受的軍醫殿的宣告。
我吃力地爬了起來。但覺雙腿虛軟無力,幾乎不能支持體重。我扶著牆壁,一步一步地走著,陣陣眩暈,使我覺得地面有股強勁的吸力,正在把我吸過去。
「免起來,免起來,坐啦,坐啦。」
老先生說著就進去了。老太太也客套了幾句就跟著進去。
老先生出現了,老太太也慢一步迎過來。兩個人的臉上都堆著好像就要溢出來的笑。
「啊,我好高興。」
我感到額角上有種涼涼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壓在那兒。
「啊,英語我沒法度。」
我的心一跳。我清楚地感到血潮沖上來。我猜,素月也一定紅透半邊臉了。瑞華先生的口沒遮攔,真未免有點那個。可是,我心裏卻莫名其妙地起了一種喜悅。
第二天,下午二時左右她就來了,要我馬上動身。一早起,我就在期盼著她。幸好我發現到腿部較昨天更有力些,不必再扶墻壁也可以走路了。
倒是我發現到,每一次起身走到軍醫室,我便越虛弱了,雙腿都虛軟無力,到了舉步維艱的田地。我把這情形歸於不思飲食的結果。每一頓,都勉強吃下去,可是一天三餐中準有兩餐很快地就嘔吐出來。
老先生又爆發似地笑起來了,我卻有些尷尬,只得忙著解釋說。
為了裝得像男子漢些,我只得答應下來。
瑞華先生是第一個進來的人,老遠她就以她那慣常的爽朗聲音喊:
第五天,我又發覺到不對,因為飯後吃下的藥,沒多久就嘔吐掉了,我不得不改為在飯前吃藥。
呀!那是誰?不是蔡添秀嗎?我凝神看看。沒錯,雖然面孔血肉模糊了,但我認得出他那女孩子般的美貌,他正是蔡啊。
也許是她們的好意,使我的生命力旺盛起來的緣故吧?我很快地就好起來。第四天的早飯吃下去,居然沒有吐出來,上廁所也幾乎不必扶牆壁就能走動了。不過衛生兵來為我量體溫時,仍有三十九度多些,但這熱度比起兩三天前,可算很低很低了。
「真糟……晚上你的伙伴們給你冰額角吧?」
「這個不說了。我問你,你還想以前那個人嗎?她叫什麼來著?」
啊,那是空襲警報。那些憲兵們一怔,彼此互看了一眼,馬上爭先恐後地奪門而出,留下好像成了一堆屍肉的被吊者,孤零零地懸在半空。
我的心與她們的出現同時就跳起來。別怕,講得不流利也不要緊,拿出勇氣講吧,我連連向自己告誡。
「呀?這個不好說嗎?」瑞華的機銃又開始饗了:「那就不說了。好在今天有空襲,我們才曉得你病了,我真要感謝米國的飛機呢。我看看。」她蹲下身子,把手按在我額上的毛巾說:「哎呀,不行哪,毛巾都熱了。素月桑,快呀。你本來可以不參加教員夕會的,我也正打算跟校長先生說一說,沒想到你倒來了。竟把病人撇下不管。」
「你休息一下,我去告訴我的爸爸和媽媽。」
「他?他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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