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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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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陡地,一直緊貼在我腦膜上的疑慮,又一次浮現了:我會怎樣呢?……立時,渾身上下,每一方皮膚都起了一種刺痛。心也隨之砰然跳動,微汗又開始滲出來了。
天曉得我是多麼渴望她來看我、陪我,天曉得我請求她不再來看我時心裏淌了多少血。噢!此刻,我真不願再想出她的這一類話了,否則我的心會橫不起來。我害怕我會在她的摯愛之下屈服。那是不能夠的,她的朋友、同事,特別是父母和家人,我都再也不敢見了。是的,我只有離開所有的人們,離開她,獨個兒到深山去。於是,為了逃避她,看看她放學的時間快到了,我便溜出來。
這時,他摸摸我的額角說:
「很難說,高熱和奎寧都是對聽覺不利的,兩個一齊來更不樂觀。不過通常是會自然恢復。」
「嘟——」
我的早餐跟往日一樣放在舖位盡頭,可是我毫無食慾。腦子裏一片混亂。我苦思著上次聽覺受損時的情形。它是怎麼開始的,又怎麼恢復的,其間又怎樣,我怎麼也沒有辦法記得一清二楚。
我再次仰望上空。我的眼光在茂密的枝葉間搜尋著。有跳動的東西。那一定是小鳥。於是我閉上眼睛,凝神諦聽。
「不要太失望,知道嗎?」
「唔……我很感謝你。請別告訴瑞華先生她們。」
呃,這是仲夏,一定會有蟬聲的。上次來這兒時我就聽到過。那是「馬古蟬」,一種粗獷的、富於韻律的鳴聲。它曾引發過我的陣陣鄉愁,在我的腦海裏映現了兒時的一幕幕情景。
我覺得自己說的話,毫無異樣,自己聽得清清楚楚。
那天,從醫務室出來後,第一個使我害怕的,也正是見到她。想到我必須告訴她,我的耳朵聽不見了,我的面孔就著了火一般燃燒起來。
祇有一點是確切的,那就是那個期間不太長,也許半個月左右,也可能有一個月那麼久。這期間過了以後,的確完全恢復了。還有一點是的確不這麼嚴重。特別是在一群小學生當中時,毫無不方便的感覺。
是否又是一樣的毛病呢?可是有一點是很明顯的,那就是上次多半還能聽取人家的話,而這回聽得見的聲音卻這麼少。往常,這個時候伙伴們都是你一嘴我一舌地嚷叫般交談,而此刻我聽到的,祇有吳振臺那傢伙的粗獷的笑聲跟半句話而已。
然而,我發覺到我還不能夠。至少得等到停止服藥後再看一段時期。我還有一絲希望。我不願認為那是奇跡,可是自然恢復不是可能的嗎?
「可是……」這時,突地有個念頭浮上腦際,與其變成一個聾子,不如乾脆一了百了!我幾乎想說出這意思,但總算把衝到喉嚨的話嚥回去了。
我們也談了不少,她的家庭,她的童年,還有在校內的情形,我都從她口裏聽到了。我自然也說了不少自己的故事。她居然也喜歡我那孤寂的故鄉。我們沒有握過一次手,也沒有說過一個「愛」字——這個字反倒成了禁忌,有時談話間需要說出誰愛了誰這類話,也改用「喜歡」兩個字。我可以說,在我們之間,愛已不祇是感受上的,而是實實在在的。祇因這樣,所以如果在嘴裏說出來,反而似乎會褻瀆了愛的神聖一般。
我感覺出她上到舖位了,在我身旁坐下了。
我急得幾乎想哭,跑到窗口,伸出頭。我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可是,啊,竟是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每一次她來看我時,我都請求她不要再來了。
我仍仰望著每一棵樹的每個枝頭。我渴盼發現到一枝有適當高度與適當粗細的枝椏。
她答應了我,走了。我深怕她不守信而告訴瑞華先生,就算她守了信,她們也可能來看我的,為了逃避,我偷偷地和-圖-書溜出來,跑到公園。
也許我這仍然是暫時性的——說不定在我這麼想著的當口,已不知不覺恢復了。不一刻兒,這兒的學生們也要來了,我一定會發現操場上仍然充滿喧鬧聲……
「這樣聽得見嗎?」
「嗯。」
廣谷在說話。我一句也聽不見。我從他的神色覺察出他是在問什麼。問什麼呢?大概是問我怎樣吧?
我爬起來,往窗外看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操場上一大群小學生,正在嬉耍遊戲,而我竟一點也不曉得。我的心立即劇烈地跳起來。那兒充滿了喧嘩,而我一無所聞,猶如置身無人之境!
「自然……他應該負責的!」
「啊……素月桑……」
我忍著不敢哭。我靜聽著那不知所自來的命令,它要我逃開,逃得遠遠地,逃到沒有人的深山。
「陸桑!」
但是,我的絕望沒有比這天傍晚回到營舍時,聽了素月的話後更深刻了。她告訴我那個醫生的話,那種耳病沒有藥可醫治,只有等待自然恢復,如果不能自然恢復就無能為力了。在那宣告後的一剎那間,一切對我都成空虛的了。我沒有了思想,也不再有我的世界觀,宗教與哲學,文學與音樂,都顯得空洞而不著邊際了。甚至愛情都變得黯然無光。儘管我自知愛情對我成了空前的需要,成了無比的餓渴。然而,我僅餘的勇氣,只能讓我拒它於千里之外而已。
她忽然若有所思,下了決心似地開始說話。我聽不到,便搖搖頭。她又一次把嘴湊到我的耳畔。
我仰望天空。亭亭巨木,把大半個天空遮住了。從枝葉較疏的地方,可望見片片藍天和朵朵浮動的白雲。那藍和白,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該告訴她嗎?她會怎樣?吃驚,或者鄙視?
「為什麼?你不能這樣下去,一定要想辦法。好吧,你不去,我自己去。我下午請假,馬上就去!」
她的手伸到我的胸前,搖撼了我幾下,這使我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她的面孔離我約一尺左右,那清秀的眉目成了個大特寫映現在我的視野裏。我看清了,她的臉上是一片惶恐與焦急,眼睛也似乎潤濕著。
「你為什麼老是說這話?難道你不曉得我的心?你一定不會知道,我比你更痛苦更難過。如果耳朵能夠交換,我多麼願意挖出一隻來換你的……」
「聽不見?」
一種本能的掩飾意識使我閉上眼睛裝睡。可是我竟不能好好閉上眼,似乎老是在眨著。
這海濤聲好多天來就纏住我不放了。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無時無刻不掛在我耳畔。四下有什麼聲音時,它就隱沒下去;周遭一靜它就來了。
「不用了……」
再一凝神,聲調變了,恢復了原先的海濤聲。我還是沒有聽到什麼。那油蟬的鳴聲,原來祇是幻覺而已。
剛爬上了那一小段坡路,有些氣喘吁吁地。渾身都在微微滲著汗。輕風一來,就給人一種涼颼颼的感覺。
沒錯兒,我還聽得見。我把全副精神集中在眼睛,搜尋聲音的來源。
我聽到了,我又睜開眼睛看她。她滿臉淚痕。
可是我仍不能確定他們的意思,祇好點點頭,並儘可能地裝出感激的神色。
大家終於走光了。我起身坐在舖位上,把眼光投在窗外。夥伴們正在整隊。我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受到那麼嚴重的損害。也許,它會忽然又恢復機能呢,我以熱切的期盼看著他們。可是我還是失望了,廣谷的口令終於一聲也沒有傳過來。他們扛起了機銃,列著整齊的隊伍走了。
她又說了什麼。我終於奮力地說:
我點點頭。我無力地再次閉上眼。
沒疑問,這是奎寧的副作用,不過這種發高熱的病可能也不無關係。以hetubook.com.com前好像聽到過這樣的話,有人害了熱病,一夜間忽然聽覺盡失。直到昨天,我的熱還有三十八度左右,最高時曾超過四十一度。一定是兩者交互發生作用,把聽覺弄壞了。可是那又為什麼不在熱度最高時來,而過了這許久才忽地出現呢?
「不!我要告訴瑞華先生,大家來想法子。」
「很嚴重呢。」他又說。
好一刻,他才又看了我一眼,一面做手勢一面說了什麼,我看出那是要我閉眼睛,我就閉上了。在這一剎那間,有股悲哀衝上來。我成了什麼了?必須比手劃腳才能明白人家的意思了。那就是一個啞巴,一個聾子?一滴眼淚從我緊閉的眼睛倏然滴下。
我不能說什麼,我成了一塊石頭了,我又閉上眼。又一陣淚水從兩邊倏然流下。
幾個片片斷斷的記憶,又不能貫串起來,成一有系統的經過情形。
有人搖我的腿。我一驚,睜開了眼。
我閉上了眼睛。
自從我去過她的家,享受了一頓款待後,在她與我之間再沒有隔膜了。她天天放學後都來陪我,有時跟瑞華先生一起來,更多的時候是她自個兒來。不少次,她拿些煮熟的蛋啦,炒乾的肉等東西來給我吃。我感謝她,已沒有那種不好意思的感覺,彷彿都是應當的。
「吱吱……」
不管如何,我認為必須趕快去找軍醫,如果可以停止服藥,說不定還可以防止惡化,早日恢復聽力。想到此,我再不敢猶豫了,幾乎連走帶跑地來到醫官室。
我看出他們的關切,我的回答似乎也沒有引起他們的疑問。
現在,我撞到厚牆般地碰到那個不祥的字眼了。我能嗎?一了百了,多乾脆。我可以看到前面一個黑黝黝的無底洞。我會掉進去,永劫不復。還是現在吧……我又在仰望枝葉了。
「聽得見嗎?」
「你幾乎已沒有熱了,我來為你量量看,也許藥的份量可以減半,那樣就不會有大影響了。」
「不,求求你,我不敢見任何一個人了,否則我寧願逃到深山裏躲起來。」
她的臉孔湊過來。我的耳朵感受到她的氣息。她氣息裏的一股幽香緊緊地罩住了我的面孔,我幾乎要窒息了。
「不行。不服藥,馬拉利亞一定再發,你已再發過一次,第三次就更厲害了,不能因為耳朵就不要命。」
吳振臺好像說了好多話,可是我祇聽到了這些。
驀然,有個念頭閃過了腦際。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了!一股血潮猛然沖過來,使我差一點就窒息,心臟劇烈地跳起來。那對我不能算完全陌生。一年多以前在大河時,我也患了馬拉利亞。病癒後,聽覺顯著地減退了。常常不能聽清楚距離遠些的人說的話。那時,醫生告訴我,那是奎寧的副作用,聽神經受到灼傷,不過停止服藥後會自然痊癒。醫生沒有撒謊,不久我就恢復正常了。
「我不能因為你這樣就丟下你不管。你以為我是那樣的人嗎?」
呀!這不是蟬聲嗎?是油蟬,令人聽著就會滲出汗來的沉窒的瘖啞的鳴聲。
怎麼辦呢?我茫然自失地站在那兒,良久良久還不知如何是好。
「說是聽覺給奎寧和高熱灼傷了。」
我屏住氣息聽著,仍然沒有任何類乎小鳥嬉唱的聲響,祇有那「沙沙沙沙……沙沙……」的渾濁的聲音。絕望猛然地擭住了我。
特別是當我想到素月時,我更沒法自持。一股無可比擬的強烈羞愧與自慚從心裡噴湧而出,使我淹沒其中,無法自拔。
熱還沒完全退,藥是不能停服的,那怎麼辦好呢?
三天,這三天在我是多麼痛苦啊!素月每天午飯後都來找我,她是唯一為我哭的人。她哭著安慰我,要我不要失去希望。我幾曾料到,當我https://m.hetubook.com.com們的心和心剛有了默契時,我會遭到這樣的厄運。也許……反過來一想,也許我該感謝上蒼的安排,如果我與她不是剛開始有這種進一步的默契,我的羞愧或許會更深,痛苦也必定來得更切,自然要請她疏遠我,不來看我,也就更難於啟口了。
忽然,有一陣爽朗的笑聲響過來。一看是吳振臺那個大塊頭。他在我身邊不遠處,坐在舖位上打綁腿。
「能恢復嗎?」
那人進到我的視野了。我的視線被吸過去。那是素月!一如往常,一襲白襯衣,敞領短袖衫,一條黑色燈籠褲,一臉燦若春花的笑,散發出來的青春氣息……
「告訴了軍醫桑嗎?」
「沒有……」他維持原先的姿勢說:「這是很常見的,是奎寧的副作用,但也不是人人都會,你好像特別對奎寧敏感,不過我猜,你的熱度也有了影響,否則不會一下子就這麼嚴重的。」
我頹然倒臥下去。我拼命思索怎樣面對素月。不想還好,一想起來,那無數小蟲就來啃齧我的每一方皮膚了。還是逃吧。逃到鐵砧山,或者公園也好,逃得遠遠地,逃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怎麼說?」
我還很虛弱,雖然是早晨,但躺了下來,睡意就來了。不過我倒沒有真正睡著,迷迷糊糊的,腦子裏不停地有什麼在翻騰起伏。
「不知道……」
兩張並排在一起的面孔就在眼前不遠處。那是分隊長廣谷和詩人林文章。
「我有個親戚在彰化開耳鼻科的醫院,我們一塊去請他看吧。」
我知道,為了走那一條絕路,我畢竟是個太軟弱的人啊!
我細心地看著廣谷的嘴唇,想從嘴巴的開合來讀出話的意思。可是我辦不到,我的心又跳起來。他會發現出真相嗎?那會多麼使人難堪呀。
「好。」我從他嘴巴讀出這個字。
我點點頭。
他不像在用力高聲說,可是我聽得清清楚楚。我曉得了距離近就較容易聽得見。
我又一次來到公園。
「那有什麼關係。」
「軍醫殿,我耳朵聽不見了。」
「他說……」該怎麼回答呢?照實說不樂觀嗎?還是說會自然恢復?我還沒得到結論時,話已衝出來了:「他說不樂觀。」
啊!我忽然從迷惘中驚醒過來了,我在想著什麼?我彷彿碰到了一堵牆般地碰到它。它是死!
在左邊,我看到一列火車,吐著濃濃的黑煙,正在緩緩開向清水那邊。
我一怔,把眼睛睜開,軍醫正在離我的面孔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朝我耳畔說著這話。
「沒有……他說多半會自然恢復的。」
那是真實嗎?莫非我是在做著噩夢?
那是三天前的事。一早醒來,伙伴們正在打綁腿。到底是要出發到山上去了?或是剛要早課呢?忽然,我發覺到周遭一片寂靜。有不少人在走動,也可看得見有人在交談,可是祇能看到他們嘴巴的一開一閉,卻聽不見什麼。
我覺得再不能這樣下去了,那要傷她的心的,我沒有權利教她傷心。我必須說,縱然說了以後她更傷心,或者心情起了不可預知的變化,我也不能管。啊!可愛的人,我說吧,然後,請你離開我,永遠別再來看我,讓我孤獨下去,永遠永遠……
這是個很奇異的光景,彷彿在看著無聲電影。兒時住在鄉下,偶然有電影來了,都是無聲片。銀幕邊站著一個「辯士」,學著銀幕上的人物的口吻在說話。有時候這位「辯士」已說完了,戲中人卻還在動著嘴巴說什麼。此刻,映現在我眼裏的,正是這樣的光景。
我以無限屈辱的心情,接受他的試驗。我明顯地看出,我的失聰在他只是好玩的,奇異的,或者不可思議的。這野郎!我真想揍他一頓。
「你不是發覺到我和*圖*書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嗎?不然你為什麼要我不再來看你了?如果真能換耳朵多好,我的身子裏頭有部份是你的,你的身子裏頭也有一部份是我的。那樣的話,我們就不分離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我忽然給鐘聲驚醒了。啊!那是鐘聲,沒錯!我靜靜地聽著,跟往常差不多,不過沒那麼響亮,好像距離遠了好多。
「我聽不見。」我幾乎拼命地擠出了這一句話。
我把眼光投到橫陳在眼前的市街。有不少人在走動,男的,女的,挑著擔子的,戴著斗笠的,有大人,也有小孩。我曉得,他們都忙著各人的事,也許是有什麼急事待辦理,也許是為了明天的米糧菜錢。然而,我深深知道,他們是無憂無慮的。而如今,我是離他們這麼遙遠。
果然,熱已降到正常了,他要我再服用一個禮拜,並且把份量減半。這一來,我祇有等待時間來為我解決一切了。
於是,我面臨一大群伙伴們的歸來。我不能再逃避了,也不能再掩飾了,我以無比的羞愧之心,向廣谷和林文章告訴了我的秘密。這項不成其為秘密的秘密,很快地傳遍了整個小隊。大家都用奇異的眼光看我。我看到無數的廉價的同情,甚至似乎還摻雜著類乎揶揄的神情。
我凝神聽著,想聽出其他的聲音。沒有!靜得可怕,就祇有海濤般的耳鳴。
我聽到她「啊!」了一聲,接著是幾個模糊的聲音,我聽不清楚。但是我的耳朵總算捕捉了一點音響,這使我感到了些安慰。然而這安慰未免太微弱無力了,馬上給那股洪流淹沒過去了。我的眼淚又猛溢了一陣。
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門口有人影幌動。我的心陡然激跳起來,我不敢看來人,我希望那不是素月。我希望自己在這一瞬間化成一縷輕煙消失。
「會好嗎?」
醫官從眼鏡上看了我一眼,答了一聲:
我點點頭。
我過了不安之極的一個早晨。中午時間,素月總是回去吃午飯,然後匆匆返校來看我的。這個時間越是接近,不安就越形深切。我想走開,走到沒有人的地方。在那無人的地方,我就可以放下心來了。然而另一面,心情又似乎更熱切地盼望見她,跟她談點什麼。我的心是那樣矛盾,那樣焦灼,那樣不安。
「請問軍醫殿,有什麼方法嗎?」
又有一輛火車從左邊出現了,是長長的貨車,它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再次凝神聽,可是仍不能聽到那種「格咚卡達」的聲音。
「那麼我是不可以服用奎寧了?」
我由衷地感謝她的深情,可是我怎麼也沒法壓抑內心的羞慚與自卑。我有個預感,我的耳朵是不會恢復了,它受到那麼嚴重的損害,那是不同尋常的,特別是在有過一次經驗的我,更是不能自禁地把兩次情形比較,越想越害怕。對她的真情,我毫不懷疑,也就因此,我的羞愧才來得更深切,於是在公園裏,我聽從內心的莫名所自的命令,在物色適當的樹枝了。
無比的焦灼感襲上來了。彷彿有千萬隻小蟲,又來咬我的每一方皮膚、額角、頸脖也隨著開始滲汗。我會怎樣呢?到底會怎樣呢?噢……
「我該怨誰呢?……請你……別再來看我吧。」
前天、昨天,兩天下午我都獨自來到這兒。這奇異的念頭,一不小心就會泛上來。我還不曉得它的含義。這時身子卻奇妙地自動服從那奇異聲音的命令,開始移動了,走向山坡。
「報告!機關銃隊第一分隊,陸古兵來了!可以進去嗎?」
「……騙你?鬼才騙你……」
又一次,絕望襲來了。幾乎不自覺地,我在搜尋著什麼。我的眼光被頭上那茂密的枝葉吸引過去。在空虛如同一個無底洞的心胸裏,有聲音在囁嚅地說著:那根太高和-圖-書了,你沒有法子攀上去,不過那種粗細也許差不多,不會承受不了你的體重而折斷的。不過……是的,在這兒也不行,太容易被人看見了,你必須再上去,到無人看得見的地方。
啊!這分明是外來的聲音。焦灼與絕望立時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興奮與期待。我聽到了!
「啊!千萬別費神。我真不敢再看到任何人了。」
我發現到聲音微微地抖著。說出了聽不見這個詞,使得我心頭猛地一動,眼睛刺熱起來。對方轉過臉來,仍從眼鏡上頭奇異地望著我說了什麼,可是我聽不見。
「我不行了……我聽不見。」
「聽得見嗎?」
「今天精神好些了。」我說。
突地,氣息窒住了,一塊東西由體腔內衝上來,衝到我面孔上,眼睛刺動了一陣,兩行熱淚由雙眼朝耳朵流下去。
我能猜出來,那是醫官的那句話給予我的暗示。他說:「不能因為耳朵就不要命!」那時,我就想到的,與其成一個必須靠比手劃腳才能傳達意思的啞子、聾子,何若乾脆一了百了呢?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把面孔轉過去了,好像在想著什麼。
我成了一塊石頭般地閉眼不動。腦子裏卻焦灼地在尋思:她一定一如往常,問過「今天怎樣?好些嗎?」或者「舒服些嗎?」然後,她會奇異地看守著既不看她也不回答她的我。再後呢?
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不,我聽得見一種聲音,好像我是身臨海濱,海濤聲時急時緩,時高時低地響進耳朵裏。啊,又是它。
我搖搖頭。
「為什麼會這樣?」
衛生兵為我送來了飯。我勉強爬起來啖了一口,味同嚼蠟,但是我不得不吃。我不敢看窗外,但還是看了。無底的絕望又襲來了,因為我看到學生們在操場上奔跑跳躍,卻無一絲一毫的聲響傳進我的耳朵。
我目送著它。它漸漸變快了,不久就在左手消失了。這時,我忽然驚覺過來。啊,火車走在鐵軌上,是會發出不小的響聲的。剛才,它從不遠處駛過去,我卻沒有聽到。就祇有那一聲高昂的汽笛聲被我的耳鼓捕捉到。我可以清楚地在記憶裏使那種「格咚卡達,格咚卡達」的聲音重現,可是在現實裏,我沒有能在這麼近的地方聽到它。
我筆直地進去,行了個十五度禮說:
「沒有辦法嗎?」
還有什麼法子呢?除了找軍醫以外,更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了。可是,我又想起了以前在大河的事。那一次也是去找醫生。奎寧有這種可怕的副作用,似乎就是那位醫生告訴我的。我還記得他的話,那是無法可想的,祇有等候自然恢復。他確實說過,那祇是暫時性的,停服奎寧後不久即可痊癒。
我睜開眼,看到她咬著牙,任由眼淚迸落。
現在我看出來了。廣谷在說:「珍重啊,」接著林文章也似乎在說:「我們要走了,好好休息吧。」
「啊哈哈……」
站了好久好久,我突然聽到聲音:
我在游泳池邊走著。池內沒有水,池畔的水圳水勢很不小。可是我聽不見水聲。為什麼這游泳池不放水,讓人們玩水呢?我怎麼也想不通。管他為什麼呢?我的念頭馬上去循原路轉動了。是的,我必須走到更裏頭,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然後……然後什麼呢?
「除了等候自然恢復以外,沒有辦法嗎?」
「沒有。」
她說了什麼,可是我仍沒有聽到,祇有模糊的幾個不能連貫起來的單音響進我的耳朵。
吳振臺來試我。
這是夏日的天,夏日的雲……我漫然想著。
我去抹了一把臉,嗽了嗽口,把飯吃下去,在舖位躺下來。別胡思亂想吧,再休息一會,時間將證明一切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聽得見嗎?」
這是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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