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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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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在本書的開頭幾章裏,我分析過自己的思想形態。讀者們當已知道我的本性是傾向於厭世的、傷感的。我在青師就讀時,常常一有空便帶著一本書到校舍附近的墓地徬徨。在因開墾而掘出的白骨堆旁,正適合我沒入於叔本華的厭世哲學。不少次,書看倦了,便在那兒睡午覺。那時,我以為自己已懂得了死,認為死不過是那麼一回事,所謂「出生入死」,在我的感受裏是平平淡淡,不足為奇。
富田點點頭,並挪了挪身子,讓出了半隻坐著的石頭。為了跟他交談,我也就跟他緊緊挨在一起坐下。
「是啊,你的話,每一句都富有意味,真好……」
是素月。在這一剎那間,我的全身都冰凍了。
稍停,她又加了一句:「好了,那麼打擾了你,要珍重啊。」
陡地,我的思潮洶湧起來了。「人,既然活在這世上,終歸有條路可走」——這話,他到底是說給他自己聽呢?或者是說給我聽的?也許,他明白我目前的痛苦,所以用這話來激勵我;也可能這是他所到達的境界。不管如何,陳英傑真是慧眼識人了,原來富田是背負著這樣的痛苦的。比較之下,我所身受的痛苦,豈非微不足道嗎?
「我們沒有打擾了你吧?你是不是有事?」
我忙亂地思索著她這話的含義。究竟她要說什麼呢?為什麼說是提醒呢?也不曉得是哪一個我,仍舊頑強地迫使我緘口不語。
「我真不曉得他該被原諒呢?還是不該?他竟要離婚了。他似乎自認握有要離便離的大權,根本就不聽妻子的哀訴——其實她是冤枉的,她清白如雪,親戚朋友們的勸解也只有增加他的惱怒。他堅決地把她離掉了。」
「嗯。」
「痛苦與恬然,確實是有趣的對比,我寧願把我剛才說的浮泛兩字的意義加重些。」
她們走了,留下一個失神的我。我頹然倒在自己的舖位上。我變得可恥地冷酷,想法也就往牛角尖裏鑽了。瑞華對我的耳朵沒有問一句,甚至說話中也沒問一句聽得到嗎?這不是意味著她是有意避免刺|激我才這樣的嗎?她也沒有說出一句同情的話,連安慰話也沒有,是會好起來的,這一類話也沒有。廉價的同情固然使我難受,而這種完全相反的作風,卻更使我感到不可形容的屈辱。
「好多天都沒來看你了,真對不住,這是因為近來很忙,你曉得的,學期要結束了,事情特別多。不過現在好了,八月一日就可以放暑假了。你還在吃藥嗎?」
我的腦筋一轉,想起了陳英傑說過的話,他的意思是認為富田這個人是馱著很大的痛苦的。我說:
「我要你別告訴她的。」
「沒有……」我說後,不知怎地竟沒頭沒腦地加上了一句:「我很饑餓。」
「哎呀!她來啦。」
「聽了你的話,我好像更懂得了痛苦了。」
「你們男人啊,我知道都是冷酷的,可是我想你一定是例外。你要安慰她,別再使她難過才好。」
「他的醫術雖然很高明,可是他因為拙於辭令,被有些人認為是倨傲,因此求診的病患並不頂多,但顯然那是不關緊要的,最重要的是夫婦倆恩愛逾恆,二十年如一日,沐浴在愛情與幸福之中。」
「陸桑,你懂吧?別讓她太難過,她是個很好的女孩,我幾乎想說她是沒有缺點的,不管從外表或內心來說。這些天來,她天天都偷哭。她不肯說為什麼,可是我猜出來了,一定是你教她難過的,不是嗎?」
月亮正圓。銀輝在四下造成幢幢黑影,正好跟我心的陰影起伏應和著。我曾無數次對月悲歌,暗然飲泣過。可是今晚我已沒有了那種感傷,只有內心的一片惶惑與無助。我苦苦追求著為自己解脫而獲得安身立命的思維。然而,我不能夠大徹大悟。我https://m.hetubook.com.com成了空漠的宇宙間的一截游絲,飄浮著飄浮著,不知伊於胡底。
我還知道在這當口必須客氣一下,婉留她們,可是我竟成了一塊石頭,怎麼也說不出應該說的話。
都是因為她,是的,一定是她告訴她,並且要她來向我說了那樣的話。我幾時使她難過?如果有,那也無非是為了她好,她才應該感謝我的。可是她倒差人來向我說教了。我越想越氣,幾乎不能自持了。
她悄然低垂著頭,向門口移步,沒有再回頭,沒有再猶疑。
「是的,的確是太俗太濫了,但是在能體會的人來說,總有深淺之分吧?」
「這半年間,他們的大兒子去看了她兩次。那種場面是不容易描繪出來的。他已二十歲,懂得不少事,也就因此更使母子倆痛苦。當然,他是偷偷地去見母親的,結果還是給父親曉得了,被痛斥了一頓。」
「別瞞我。」
不錯,愛人,被人愛,原就是空洞的,抽象的,不切實際的。你不必再稀罕它。何況已失去了一切——只剩卑鄙不足道的生命——這也就是說,你已沒有了愛與被愛的憑依。當一個人只剩一條無用的生命時,他為什麼還需要愛與被愛呢?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感受痛苦是需要才份的,凡夫俗子跟痛苦是無緣的。我有這樣的信念,所以才要把自己封鎖在硬殼當中,連一根觸角都不肯輕易露出來。」
「然而,戰爭發生了。我不曉得戰爭給多少人帶來不幸……你說那是人類的愚昧嗎?歷史卻似乎在要求著人類必須打仗,否則人類將更愚昧。」
「我懂……」我黯然點了點頭。
在公園裏,不自覺地在搜尋著樹枝,目測它的粗細大小以及高度,這豈不就是剛開始萌生的另一個我,在冥冥中命令我做的嗎?在這一個我,一切都空虛了。換言之,他已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剩下的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卑微、低賤、一無所用的生命。
「啊,你好了很多了,血色很不錯了呢。」
「你也還沒睡?」他說。
忽然我發現到,瑞華先生之所以知道一切,一定是她說的,而她之所以說這樣的話,一定也是她授意的。瑞華先生就是為了這才來看我的。素月這不是太卑鄙了些嗎?我再也不能保持赤子般純潔的心情了,我是給人性中的最可鄙可恥的一面——自私——整個地矇蔽住了,它使我變得如此偏狹,如此小器,如此短視,如此齷齪,而竟毫不自覺。我幾乎要憤怒起來了——不,我內心裏已開始在噴火了,只不過是一種自尊心在控制著它,沒使它發作而已。
「本來,我不想講的,可是我覺得我的心扉被你打開了,所以我願意毫不保留地說出來。這些天,我看到你在痛苦——是你說的那種痛苦。我深深知道絕望的深淺,是跟毅力的大小成正比的,我既然目睹過你的毅力,所以也就猜到你的絕望的深淺。可是,陸桑,我相信你能用笑臉來迎接絕望的挑戰。」
我打開素月的教室入門,側身進去。我好像在渴求什麼,可是我自己都不曉得到底在渴求的是什麼。我站在教壇上,我的雙手在教桌上摸索著。它似乎揩得很乾淨,但卻是硬而冷的。它的毫無生命氣息,使我的心顫然而動。
她凝視著我。從睜大的眼靜靜地溢著淚流。
「可是,幸福如朝露,很快地就消失了。為了是他聽到人家說,他不在時,太太的行為很不檢點,對他不忠實。我很不容易明白這種場合做丈夫的人的心情。也許,在戰場上想念了整整三個年頭的妻子,到頭來竟是個不貞的女人,這滋味恐怕不是常人所能夠忍受的。」
「不管你願不願意聽,我都要說的。你想到過嗎?別讓素月桑和圖書難過了。她是個好女孩,我從她這麼小時就知道她,她一年級時還是我教的學生呢,所以我敢這麼肯定地說……」
我在課桌間漫然移步,凝神深吸空氣,撲鼻的只有那種塵埃的微臭。啊,她的氣息,曾充滿室內空間,可是此刻已蕩然無存了!
此外,我也想著鐵軌。無疑鐵砧山西端山腳的那一帶是最恰當的地點:一邊是荒山,一邊是竹林,人跡罕見。另外,在書本裏看到的一些間諜的下場,對我也蠻有興趣。通常是把青酸加里的小瓶藏在牙縫間,或假牙裏。取出它,咬碎,吞下,萬事皆畢。
我點點頭。富田說得並不流暢,有些斷斷續續的,但語氣裏顯然含著一股熱,或者說激動。
「這以後,她在娘家過了些時候,據說有半個月之間,她幾乎粒米未進,終日以淚洗面。半年後她自殺了。」
特別是有一天,瑞華先生來看我後的事,更使我肝腸寸斷。
瑞華先生滿臉浮著笑,嚷著什麼,筆直地走向我。她沒有在適當的距離處停步,卻走到我的身邊直到那女人特有的體香撲上我的整個面孔。
「我很高興。我喜歡你的心,陸桑,我們應該多談的,我最怕的就是無言的,但卻赤|裸裸的心,那兒就只有廉價的同情心,或者還該說是幸災樂禍的心呢。不是嗎?沒有比同情更遠離摯愛的心情了。」
如今,我不由得發現,自己的想法實在太膚淺太幼稚了。自從我碰上那堵厚牆以後,死的概念,一變而為實實在在的事實,無時無刻地泛現在我的腦海裏。
「我沒有啊……我也並沒有傷心的。」
「啊,你說什麼話?」她睜大眼睛瞪著我,眼裏閃著一股幽怨。
「她還說你是個好女人,外表,內心都沒有缺點,完美、神聖、純潔。」
「…………」
「呀,我?……真是。」
「你怎樣啦?」意外地,我竟感到他的口氣裏隱隱含著某種關切。
「哼哼……」
我把手掌移到黑板上,來回地摸了幾遍。它也是冷而硬的。我感到掌心附著了些粉筆灰。把雙手攤開在眼前,什麼也看不見。
「我早知道了。」
我繞到一棟教室的背後。那兒有許多樹木,種在假山上。那棵大柚子樹也是其中之一。看到它,心情又不好受了。我清楚地知道,大地上每一棵柚子樹,將因它而與我的一樁回憶緊緊連接在一起,而在我的生命上被賦與了特殊的意義。將別是柚子花,我曉得,不論何時何地,我都可以讓它的香氣在我的鼻腔裏復甦過來。我曾在它馥郁嗆人的香味裏,跟她談了不少賞心怡情的話,彈過心愛的樂曲……啊,但願我能忘卻它。
「我想到外邊走走。」我說著起身。
看來,她是把傷心的意思弄錯了,可是我已無心顧到這些。冥冥中,我的那可鄙的自私在推動著,要我使她難堪。是的,我怎能原諒她呢?
「啊,痛苦,你為什麼提出這樣一個字眼呢?它不是太俗太濫?」
「我嗎?食慾固然很旺盛,但性的……」
「我剛想出去。」
我睜開了眼,我看到她額角滲著汗,她正在用手帕揩拭。我仍噤口不言。
然而,只因我不能整個地沒入於這個我,才會有另一個本來的我。這個我對另一個我的思想,毋率是冷淡的,他超然自在,聽憑另一個我去胡思,去亂想。他不否認他,卻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他還維繫著一個希望,偷偷地期待著自然恢復。他也還不能一筆抹殺素月的存在,渴盼與她在一起,陶醉於她的青春氣息。
我又不知怎麼搭腔了。我對他的話,常常都感到抓不住重心,這回則更加上了一種不能被理解的悵觸。他到底是真地深刻沉鬱呢?抑或淺薄無聊?
「不,請你別說下去。你為什麼說這些呢?」
「唔……」我無和-圖-書話可答。
「我們以前很少談過,可是老早就發現你是跟我談得來的,我有個故事,一直封閉在自己的心靈深處,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一個朋友談到過。你看出了我的痛苦——恬然的表皮下包藏著痛苦。我確實認為這是很神妙的事,至少在我的感受上,這是從未有的感覺。也許你早就知道了,不僅是一個故事,我連把自己都整個封閉在一隻硬殼當中的。敲吧。門將打開,這話也許是真理,可是我以為在我的場合是不能適用的。現在你並沒有敲,不過我倒自願來開放這扇門了,你聽得到吧。」
「唔……」裝得很像呢,我暗想。
「恬然?……」
「啊,那真不巧,很對不起了。那我們走吧。」
我悵然溜了出來。我深怕被人看見在這樣的時刻獨自在這兒鬼鬼祟祟地彳亍。幸好,對面的營舍早已靜下了,沒有一個動的東西。我已不能靠我的聽覺了,不得不讓視覺多負些責任。
我點點頭。
「呀!」
「去年年初,他服完了三年的期限,安全回來。一家又恢復了團圓。看來,這一家人的不幸已過去了。那個太太在這三年間可說吃盡了千辛萬苦。因為他們的積蓄不能算太多,而兒女又有一大群,在統制經濟下,為了滿足那一群孩子們正在旺盛期間的食慾,她常常四出買黑市食物。這些似乎不必細說,總之,她自己節食縮衣,費盡心機,使兒女們不感匱乏,這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嗨……」富田嘆了一口氣說:「陸桑,這其間的心情上的葛藤,是很不容易理出個頭緒來的。結論是:人,既然活在這世上,終歸有條路可走。我們都得更尊重我們自己,尊重我們的生命。你以為怎樣?」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不願跟我談性的問題,不是嗎?」他放低了聲音,「這樣聽得到嗎?」
「不為什麼。我只是說實在話罷了。希望你以後別再來看我。我打算以後要上山工作了。」
然而,我的猥瑣本性又抬頭了。我彷彿看到素月的雙親、姪子們、同事們的面孔,在空中向我嘲笑。我如何處身在他們當中呢?
「你四時都恬然哪。」我有些責備地。
「啊,不,你還沒有十分健康。如果你不要我來,我就不來好了,可是請不要太快就去作業,你還應該再休息的。」她紅著眼眶焦急地說。
「今天來了消息,八月一日可以放假了。真好……」
我知道應該感謝她的關切,可是面孔上怎麼也裝不出感激的表情,我只是傻楞楞地站著。不但如此,但還微微覺得自己的面孔繃緊著。這使我很著急,可是我也拿自己沒辦法。
「他禁止他再去見母親。他把這經過寫信告訴母親,還寫了一大堆思念之苦與孺慕之切。這封信發出後約十天,噩耗就傳來了。她服下大量安眠藥,離開了塵世。」
「你呢?」
「我是個卑污的人,而且又殘廢了,所以……」
「我已經好了。我要感謝你一個月來的幫助,真是謝謝你了。」
「什麼話!素月告訴過我你以前的故事,你一定是個深情的人,會懂我的意思的。希望你冷靜地想想看。」
「我怕……我沒有辦法。」
「我非常同意。」
「你血色真好哇。」
「說你很傷心。」
「讓我想想……如果你的話沒錯,那我要感謝你了。恬然……我喜歡這個詞兒。」
沉默了片刻,他終於把嘴巴湊過來問:
「謝謝你,你剛才的話已給了我不少啟示了,終歸是有條路可走的,就是這話。也許我能夠照你的話做。」
我彷彿成了一塊化石,靜靜地坐在那兒,腦子裏好像很空洞,也好像充滿著迷霧,一片混亂。
「這學期給拉長了半個月,真糟,是因為空襲,常常不能上課,所以多上了半個月課。可是暑假還有m.hetubook.com.com很多事呢。青年訓練啦,勤勞奉仕啦。你一定好了吧,我真高興啊。」
這是我的衷心話,到底他看的書比我多,每一個字都能構成一個鮮明的意象。
「我不知道。」
我無力地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我閉上了眼。
那是因為我生氣的緣故,我私下說。
有個聲音在細弱地重覆著一個詞兒:「沙唷那泣……沙唷那拉……」聲音漸漸大起來,腦子裏的某個小齒輪開始吃力地轉動起來,於是我的思想就漸漸集中了。啊!這就沙唷那拉了嗎?沙唷那拉……啊,她走了,她不再回頭了。我逐漸明白過來了,我失去了她,我已失去了她!
「明白了……」她的聲音顫抖著:「我回去好了。沙唷那拉。」
我知道生理上的饑餓感,對我已有些麻木了,至少它是我不屑提到的。也許,我渾身——更可能是整個靈魂——空虛的感覺,使我加上了這一句。
「陸桑,別辜負了她的一片真情。真情,就乾脆說是愛吧,它是應該得到更珍視的。我看得多,聽得也不少了,你要聽一次大姊的話,好好對待她,好嗎?」
我上前,問了一句:
屢次地,野村跌死的那個斷崖,在我腦膜上映現。那光禿禿的,大小石塊附著在上面的,有如一塊褐色的幃幔掛在那兒的崖壁,在我心目中被賦與了嶄新的意義,出現在我的腦中。還有那摔得血肉模糊的野村小隊長的死狀,對我也似乎具有了另外的意義。
奇怪的是在這樣的當兒,我的心神似乎分裂為二了。一個是本來的我自己,另一個是把死當做實在而接受、而思考的另一個我。後面的一個我,似乎四時都跟死糾纏在一塊,不能夠須臾離開。當本來的我隱沒時,另一個就會兀自開始與死打交道。我該怎麼辦?我是不是應該結束自己,一了百了?
「唔……」他呻|吟了一下說:「這是個有趣的感覺。」
那正是你所希望的呵。好多天來,你每天都要她不要再來了,不要再來看你了。現在,你這個希望實現了。以後你毋需再擔心見到她的父母、兄弟、朋友、同事。這事將會使你的心情安寧,你正該慶幸哪。
「是不是好一點了?」
那天午飯後不久,她們忽然出現在門口。當我發現到她們時,我的氣息都窒塞了。怎麼辦?唉唉……你們不該來的,為什麼要來呢?我真願意大地忽然裂開,把我吞沒下去。或者像空襲那天,一陣一暈眩襲來,讓我失神倒下去多好。
「叫她不要來的。」
晚上,我一直無意就寢,在校舍背後的空地獨自徘徊著。
我無言地搖搖頭。
「她說了什麼嗎?」
我更吃驚了,我覺察到我滿臉通紅了。她竟然知道必須挨近我,大聲地說話。她知道一切了,一種無比的羞辱感衝向我,使我幾乎站不穩。是她!一定是她告訴了瑞華,所以她才會沒有一塊來,否則瑞華何以會知道呢?跟我約好的,為什麼不能守信啊。對啦!這就是女人,女人永遠守不住秘密的!女人是禍水,長舌,多嘴……
「也許是我的浮泛的感受。」
原來是怪物富田恒夫。
忽然,我看到在那樹下的陰暗處,有個人影。我一驚,倒抽了一口氣。我正在笑自己幾時變得如此膽小時,對方卻向我招手了。
富田有些接不下去了,屢屢停頓,好像在思索著怎樣表達。可能,由於他過去閱讀了很多外國文學名著,思緒容易摻進幻想的成份。但是,我仍然承認他的故事是真實的。
「啊,真熱,你熱不熱?」
「不過……」瑞華先生倒好像沒有馬上走的意思,又說:「我想提醒你一句,不曉得可不可以說?」
不知怎地,瑞華先生的面孔在空中泛上來了。「別教她傷心了……別辜負她的一片真情……,好好待她……」這話沒錯,https://m.hetubook.com.com我是教她傷心了。我確是沒有好好待她。單在這一點上面,我真是對不起她。憑她一個月來對我的……噢!我想不下去了。我彷彿覺得體腔內的五腑六臟急速地在溶解著,四肢頓時失去了力氣,幾乎要癱瘓下去了。唉,別呆在這兒吧,到無人的地方……對了,還是到那所寂寞陰森的公園去吧。如果能夠在那兒,化成一灘液體和少許化學元素,悄悄地從這宇宙中消失最好,否則就靜靜地哭吧。
我覺得心情平靜了不少,可以說,我幾乎已能夠站在比較客觀的立場,來看自己的痛苦了。我清楚地發現,我內心裏的兩個痛苦——失聰與失戀——是二而一的,至少可以說,兩者是有著連帶關係的,如果沒有前者,自然也不會有後者。可是,我為了它而痛苦,是不是真正地必需呢?前者既然是不可免,我為什麼還要把後者也一併吞進肚子?
「既然這麼完全,神聖,就不應該到這兒來了啊。」
「是瑞華先生告訴我的。」
我倒吃了一驚,忙後退了兩三步。
「有個地方,有位開業了近二十年的醫生。他和太太是戀愛結婚的。當他在臺北專附屬醫院當練習醫生時,她是一名護士,他們真個是郎才女貌,周圍的人們都祝福他們,艷羨他們。他們結婚了,然後回到鄉下開業了。接連地他們生下了六個兒女。」
想到她,不管何地,我便覺得痛苦來得格外深切,格外難受。她仍然天天來看我,而每一次,我也都要求她別再來了,氣得她傷心地哭著離開我。她一走,我又要情不能自禁地自問:這應該嗎?人家是誠心誠意啊。人家並沒有因此就鄙棄了你,你幹嗎要自己先鄙棄自己呢?立即,我的另一個自己就露出痛恨的面目來譴責我了:哼,接受了人家的後果是怎樣?你還不曉得嗎?還要再反覆嗎?你怎麼樣再去跟那些人——她的家人、朋友、同事——接觸?而且最重要的是將來。你想,你的將來會是怎樣的?你是個廢人啦,你忍心讓你所愛的人跟住你這個廢人嗎?你已一無所有,連生存的權利——就說生存的力量吧——都失去了,還有愛人和被人愛的權利嗎?你所有的,就只有一條卑污猥瑣的生命,那有什麼用……於是,那堵厚牆就成了有生命的物體,朝我猛撞過來。
算了,我私下說道:留給下次的機會吧,我還得整理自己的思緒,還有機會的……
「啊,啊,這是什麼話?」
「瞞你?我為什麼要瞞你?你知道的,我絕沒有傷心。我一直深信你不久就會好起來的。」
我還有一絲希望,可以挽回素月的離去,我大可不必為了身上的某種缺陷而接受這種悲慘的結局。我的心情發生了動搖,我幾乎想把索月的事,全盤向富田剖白出來,以期獲得他的判斷。不說別的,單單為了他向我說了一個「故事」,我也應該說出自己的故事才對的。
「那位大兒子十分明白母親在父親不在時,為他和弟妹們盡了多少心力,他也十分明白母親的冤枉……只因他太明白了,所以痛苦也就來得格外強烈,他的求生意志,屢次受到嚴厲的考驗——他不是不明白父親的苦衷,他的愛情太專一了,因此憎惡也就似乎特別強烈……」
她湊過來。
想到此,我加上了一句:
「呀,你知道了?」
此刻,我仍然感到從他身上發出的一種壓迫感。每次當我跟富田在一起時,我都會不自覺地害怕暴露自己的淺薄,擔心不能把握住他的話的含義。
「不管如何,對一個鄉下的醫生,戰爭本來是不關痛瘦的。然而,它偏偏不肯饒過他。有一天,他接到徵集令了。他成了個軍醫,開到大陸前線。」
不知經過了多久,我發現到門口有人影幌動。很快地,那人就出現在我的視界裏了。
「你還沒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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