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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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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這些鈕司,在在都願示著戰局不利,但我仍不能確定這樣快就結束戰爭。結束戰爭,也就是投降。山下奉文曾在攻下新加坡時,向前來談判投降事宜的英軍人員說:「yes或no」,不容人家提任何條件。那時的日本人又是那麼地不可一世,而今居然也輪到自己頭上來了。日本人的字典裏是沒有投降兩字的。而他們所強調的日本精神、大和魂,正如日本國花那樣,絢麗地開,絢爛地謝。看來,寧可相信他們是會堅持「全民玉碎」的作風,這似乎也就是厭世的日本民族的基本精神。想到此,我被梅林的話所激起的興奮消失無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沉重的感覺。臺灣人到底會怎樣呢?
「不是固執,我實在是不得已。你對我的瞭解,還不能說澈底。我……」
過了好久,山腳下的第一、二兩小隊的人馬開到了,操場上頓行熱鬧起來。自從六月初他們移防以後,這是第一次大家重聚,看了不無興高采烈的模樣。
那種笑,真是沒法形容,它有小孩萬分捨不得似地出示心愛的玩具般的天真,無邪,也有瘋子傻笑般的空漠——這笑與那些「寶貝」之間,有著無形的有機關聯——或者我說,這笑並不是出自喜悅,而是內心中某些隱微部份自然湧出來,也許更能表示出它的形態。然而,我也不能否認,它是飽含辛酸意味的。
他肆意譴責我,痛詆我。然而我沒有動搖。我已微微認清了自己的前途與命運。我還能怎樣呢?固然,死的陰影似乎已離我而去了,然而我還沒找到自己的路子。我還在絕望的一團漆黑裏苦苦地摸索著。我承認,富田的一夕話給了我不少力量——對於拂拭死神的陰影,它可能發生了不少作用,可是路子也許是有的,但究竟是怎樣的日子呢?它在哪兒呢?
「唔……我也正在想著。」
「怎麼啦?看來很高興似地。」
自然,如果我願意請假,也可以輕易獲得准許,可是我不願獨個兒在營舍內挨這漫長永晝。並且,想到可能有學校的女先生來探望我,簡直使我坐立不安。
我又一次來到那棵柚子樹下。成串成堆的果子,每粒都有拳頭大小了,枝葉特別茂盛,綠中帶黑,形成一堆濃蔭。我在那兒的一塊石頭上落坐。我取出素月為我縫的那隻馬司各特,不厭倦地撫摸。
我還不曉得他說了什麼,心中很是著急。這時,本部的林鴻川搬著一隻收音機,另一個新兵搬了一張椅子,走到隊伍前面放下,收音機就擱在椅子上。
「你還沒改變你的主意嗎?」
「沒聽到。」
我與廣谷、林文章、富田一塊坐著。為了我的需要,他們把聲音提高,但一不小心就會忘了這點,而使我成了個啞巴。不過他們說來說去,總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沒有比這更有力的事實了。我已吃夠了臭狗仔們的苦頭,這種事將永久不再發生。還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嗎?
他宣佈了三點:上頭已來了命令,大家一律晉陞為一等兵;今天仍不必上山作業,在營內待命;有事情的可以請假外出。
早飯過後好一刻兒,林鴻川似乎被大家的鬧聲吸引住了,拿著一張報紙過來。廣谷一個箭步,把報紙搶過來。本來我們是坐在一起的,因此報紙也在我的眼前被攤開了。立即,附近的幾個人都擠過來。
我暫時還弄不清這話的意義。輸了?戰爭?我在腦子裏重複了幾次這兩個斷句。
前面,我提到對祖國的憧憬。「祖國」這兩字,一直與一種甘美的傷感並存於我心靈深處。我看過德人費奇特的「告祖國同胞書」,從那時起,m.hetubook.com.com祖國兩字就深深地鏤刻在我心中。報刊卜一也經常地可以看到被遣往前線的出征兵士懷念祖國的文字,而我知道自己的祖國正是「支那大陸」。這就是我之所以會常常連帶著一份傷感想起「祖國」兩字的原因。
「天下太平啦!天下太平啦!」
「猜到的?」我幾乎嘆了一口氣。頓時心情就鬆下來了。
「陸桑,你好像不能相信這鈕司,是不是?我知道大家也多半不會相信的,可是事實是事實。四腳仔註定要失敗的。」
「也許可能。」
部隊長在頻頻看著手錶,林鴻川則蹲在收音機前轉動著開關,不時有些雜音傳進我的耳朵裏。看來,聲音似乎放得不小,也許能聽到一些呢,我暗自期待著。
此刻,大夥三五成群,有的在操場上一角,有的在走廊上,也有回到舖位上坐著的,似乎都在紛紛議論著。
「呃……」
「在講什麼?」我低聲問。
當然,報刊或話劇裏的「支那人」,都是操一種蹩腳的日語,嘴巴兩邊留著兩撇泥鰍鬍子,腦袋後拖著一條大辮子的人物。這些形象,在我們腦子裏都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印象。吳裝出來的,正是那種腔調與模樣。這些,引得大夥笑得前仰後合。
這真是一道奇異的命令,到大甲以來的近五個月當中,這種命令是第一次發出來的。到底有什麼重要行事呢?大家都明白,八月十五日這一天,並不是什麼節日,不可能有什麼拜賀式或者其他的。
「唉唉……這麼固執。」
我莫名地感到一種憤怒與屈辱。但是,這憤怒並沒有在我心中激起任何浪花,相反地,我不由得也承認,那也正是我心目中的「支那人」。
「輸了。」
這也是林鴻川來到我們小隊透露的。登時,室內爆發了一陣狂熱的歡呼。
「這不是表示我們臺灣的歸屬要變更了嗎?」我說。
「嘿——」安本這美男子,竟裝出一個怪臉,怪叫一聲,踉踉蹌蹌地旋轉了身子離開了。第二天早課時,我吃驚地發現到小隊長的襟章由一條金邊三顆星,改為三條金邊一顆星了。啊,他不再是見習士官,而是少尉殿了!
終於,我按捺著心跳向廣谷說:
圍觀的人都靜下來了,人人把眼光集中在他臉上。
「林桑。」
或者我可以說,「支那人」所給我的印象並不是好的。然而,我卻一直在憧憬著「祖國」。這其間,誠然有著某種矛盾的成份。我只能解釋成那種憧憬是本能的,而印象則是後天的,特別是戰爭開始以後,日本人的宣傳在不知不覺中蒙蔽了我的觀感。
「你想像過她的心情?」
他衝我搖了搖頭。
原來他也聽不清楚,我只得放棄細聽的努力了。
一天早上,小隊長向大家宣佈:今天有重要行事,取消上山作業,各員在營內休息待命。
白川上到司令台上,敬過禮後簡短地說了三兩句話就下台了。
陳英傑走到司令台上,說了幾句話就宣佈解散了。可惜我無法聽到他的任何一句話,不過他看去很像一個道道地地的小隊長了,這使我感到無限的喜悅。
什麼是「改變立場」呢?這句話著實吸引了我的注意。
廣播繼續了約一刻鐘——也許更久,終於完了。林鴻川在部隊長的無言的示意下,把收音機搬回去。這時,部隊長滿臉悒鬱之色,向我的小隊長澤村見習士官說了什麼,就跟在林鴻川後頭走向本部。澤村上到台上說:
不曉得過了多久,忽然我看到不遠處閃現了一個人影。他是梅林義雄。仍然那麼枯瘦,下巴鬍子很黑,一臉陰影。長久的胃病並沒有拖垮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他雖是一個最沒有活力的人,可是在那樣的殘忍凌|辱下——他是最先受到迫虐的一個,也是受了最多次暴虐的一個——居然也沒有倒下去。此刻,我吃驚地發現到他的雙頰竟泛著紅潤,嘴角掛著不能自禁的笑。
「初戀,如果能有好的結果,那該是多麼美妙的事。在這一點上面,你我都是不幸的人。」
「什麼?」
而且獨自在房裏無所事事,不免要胡思亂惡。我不能否認還很想見素月,一面卻也害怕見她。我對她的一份歉疚,已深深植根於心中,使我無可如何。——我寧願說,那是種鏤心刻骨的痛苦,超過了我脆弱身體的負荷能力。就算那是卑鄙的逃避現實吧,我也不得不選取它。
好久好久,忽然陳抬起了頭傾聽了一下說:
「誰說?」我急急地追問,心中莫名地起伏起來。
由這些文字,隱隱可想見如今「我方」只有挨打的份,連一點招架的力氣都沒有了。那好比被綑縛的野獸,縱能掙扎狂吼,可是引頸受戮,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我不能確定……」
他起身,一面萬分珍惜地把傳單藏在原來的地方,一面移步而去。
「本部的人也不曉得嗎?」
「街路也傳開了。」林鴻川挨近我們這一堆說道:「店門通通打開了,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奔相走告。那景象,非常特別。」
我只能聽到這些。澤村下了台,陳英傑馬上喊口令,率領著兩小隊人馬走了。我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悵然。
他笑著說了什麼,可是我沒有聽到。
「輸了。戰爭輸了。」
「沒有……改變不了啊。」
「總覺得有些太突然了。」
我謝了梅林,把傳單交還給他。
他看見我了,忙亂地向我敬過禮。我也勉裝出愉悅的笑臉答禮,並問:
「怎麼樣?」他問。
終於,我的心情也開朗了。脫離日本人,這使我興奮;回到祖國,這滿足了我那感傷的憧憬。我暫時忘了憂愁,隨著大夥沒入於瘋狂的當中了。
我病癒開始上山後,層屢次抽空去找他。在我,由於我不參加實際作業,時間是很充裕的;他卻不然,他必須督導部下工作,自己也要揮十字鎬,因只能利用午飯時的休息時間,到他們的工作地點去看他。
我接過了那些傳單,貪婪地看下去。多數是勸降的,裏頭夾著戰況的真相,或空襲的預告。也有提到波茨坦宣言條文的。以往,我親自看過不少次「敵機」撒佈傳單的情形,來大甲後也在山上目擊過好些次。我一直想看,可是因為我們沒有行動自由,無法去檢落下的傳單,加上我很少在休息時到外頭走動,所以一直沒有機會看見它的真面目。現在我看到了,它的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擊著我的心絃。
「……」
「要聽什麼重要廣擴。」
一、二兩小隊在山頂的平坦台地上掘成了蜿蜒達數公里的塹壕,上面搭上了枕木,蓋上泥土,裏頭又涼快又舒適。
「啊,這是……」
「喂,你看,會讓大家外出嗎?」林文章急急地問。
但是,這情形並沒有維持多久,忽然一個念頭閃現在我的腦際,「改變立場」,豈不就變更歸屬嗎?我自己都為這突發的想頭怔住了。我不敢馬上把這想頭說出來,卻吃力地在琢磨著這些詞句:改變立場……變更立場,歸屬問題……
「火車怎樣?沒有發警報了,一定暢通了吧?」安本這時停止高叫,奔過來問了一聲。
他點點頭。
「戰爭完了!啊哈……」
「我是支那人,日本人,全部殺死了,好哇!」
「好像是這樣。」
「我懂你的意思,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是那不是本末倒置嗎?當我能處置自己時,我也許可以考慮其他了。否則,我不能那樣不負責任。而且如果能夠,我願意用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吳用右手食指,從鼻子下面往嘴巴兩旁各畫了一道,用在報刊上或什麼話劇裏的怪腔怪調說起來:
「呀……你聽懂了?」
在那兒,我跟他談了不少,所有我的煩悶與痛苦,都向他吐露出來。他對我那樣對待素月,頗不謂然。他堅持愛情是至上的,它可以解決一切困難,小小缺憾——他認定我的失聰只不過是個小缺憾,這也就成了我們之間的根本歧見——在愛之前,更屬無關輕重。
好多天來,我已銷假,天天上山作業了。我的惡性熱帶馬拉利亞似乎已根治了,停止服藥已有半個月之久,一直未見再發的跡象,不過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容易疲倦,虛弱無力。因此,上山也只不過跟著大夥兒跑,既不扛重機關銃,到山上也多半在樹下休息,沒有參加作業。所幸新的小隊長多半不上山,工作也較以前鬆懈了很多,所以我過得還不算怎麼困苦。
他似乎發現了這一點,挨過來在我耳畔輕聲說:
「奇怪……」
伙伴們似乎也沒有人曉得這話的真義——我甚至還感到被這話吸引住注意的人似乎沒有幾個。如果說:停戰這大好消息沖昏了大家的頭腦,固然也不算說不過去,然而大夥當中,多半還不曉得過去有過「開羅宣言」這一回事,可能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但是,這些想頭都在一個事實前被粉碎了,那便是:我們就可以不受異族的統治了,我們就可以脫離四腳仔的控制了!
我向林鴻川說:「你呢?這話你認為有特別意義嗎?」
「這很難說。不過你不用著急,以後不愁沒有時間去看她了。」
「我有這東西。」梅村忽然想起了似地,從內衣裏抽出了一疊紙。共有五六張,很皺,印著密密麻麻的字,似乎已藏了很久了,字跡已摺得很模糊。「你看,我每次外出就去找這個,外面不少人都偷偷地藏著,有多餘的,我就把它要過來。你沒看過吧?」
整隊完畢,白川部隊長破例出來了。這顯示著所謂重要行事,的確不同尋常。特別是他的胸前綴著兩排紅紅綠綠的「略章」,更顯出特別的意味。
「唔……」
當然,這命令是由小隊長宣佈出來時,我是沒有聽清楚,解散後我方才從伙伴們口裏得知。可是到底是怎樣一種行事,連消息靈通的廣谷也一無所悉。
「剛才的廣播。」
「喂!停戰!停戰哩!」
「也許能回家啦!」廣谷閃亮著眼,滿臉笑容地告訴我。
「現在可以解散……一、二小隊馬上回營。暫時停止作業。各員在……」
我們這小隊也解散了。陽光已很熱,大夥都不期而同地走向營舍。我佇立了片刻,然後朝相反方向走去。不管什麼重大廣播,對目前的我都是無關緊要的,我寧可孤獨,靜靜地沉湎在哀傷當中。我確實聽到小隊長提到暫時停止作業這幾句話。這暫時兩字雖頗模糊,但至少今天是不會上山了。要哭就儘情地哭吧,我向我自己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陳問。
「我知道……」
我跟他並肩走向對面的教室背後。花圃裏的蔬菜許是假中沒有人管理的緣故,都長得瘦而長,顯出一片凋零的氣象,似乎也在酷暑烈日下喘息著。
來到對面的教室,我無限深情地看了一眼廊簷上的班級牌。「李氏素月」這四個字,在我看來、竟是那樣親切,可愛。我真想取上那塊木板抱在懷裏。
好久以來,我都跟他鬧得不很愉快,和_圖_書可是心裏,我們仍然被一條無形的友愛的鎖鍊連繫在一起。我曉得,縱使在我們爭得面紅耳赤的當中,縱使他在斥責我懦弱、不敢面對現實的時候,我仍然清楚地感受到彼此間的基於互愛的善意。
我吃力地想著最近以來的一些鈕司:七月末,報上說「我方已斷然拒絕了波茨坦宣言」,那些日子裏,「本土決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的豪言壯語,叫得最響。入了八月,廣島落下了一顆「新型炸彈」,成了頭條大新聞。報上只說那是威力特別大的炸彈,受害相當嚴重,各大城要特別防範等話。緊接著又出現了一條大新聞:「蘇聯破棄條約,向滿州進軍。皇軍正在英勇殲敵中。」這是夠震撼人心的大消息,可是似乎沒有人受到震撼。反正一億「皇民」都是要「玉碎」的,義、德雖然一個個投降了,咱們「皇國」是不會投降的,要打就來吧——這似乎就是新聞上的論調。又緊接著,在長崎落下了另一顆「新型爆彈」,不過這次卻是「損害輕微」。從這一連串的報導,是否可以歸到「打輸了」?
「好好,不要說下去。我們的歧異是在這兒。不管你怎麼說,我都相信你仍然是第一級的人物。缺憾,誰沒有缺憾呢?」
「對啦!」這時忽然爆出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原來是那個大個子吳換臺。他說:「我們要回到支那啦!」
「傳單,都是米軍飛機撒下來的。官方管得很嚴,不過有些人似乎喜歡它,寶貝般地藏著。嘿嘿……」
「你是說,打輸了?」
事情並沒有等到明天,這天下午,從本部傳出了消息,上頭已來了「停戰命令」了!
其次是事灣總督兼臺灣軍司令官安藤大將的文告,大意是除了遵從聖旨停止戰鬥行動之外,還提到臺灣的同胞們的立場可能有所變更這些話。看他那口氣,好像還對於不得不讓六百萬臺灣同胞改變「立場」,感到很抱歉似地。
我如果回溯到更遙遠的往事裏,我還可以剖白出另一個印象。兒時,我見到幾次「長山人」,他們似乎是來臺灣謀生的。最早的一個是這樣:他穿著「臺灣衫」——一種已不容易見到的服裝,其實這正是我們中國人的普通服裝,只是在見慣了西裝的我,看來特別奇異而已。他在我家吃了一頓飯。飯後父親要我捧茶給他,他接過了茶杯,喝了一口,卻咕嚕咕嚕地嗽了半天口,然後骨嘟一聲吞下去。我幼小的心靈,覺得這人太不清潔了,那是應該吐掉的,人人都如此,學校的先生也教我們如此,而這人卻吞了下去。我起了一陣噁心。我還記得,當時我問父親那是什麼人,父親答說是「原鄉人」,我不懂,他便改說就是從長山來的長山人。這是我對長山人的第一個印象。
陳下了台,筆直向我這一間教室走來,我也起身迎過去。
「嗯……」我也很高興,但心情有些複雜,無心像大夥那樣大嚷大叫。
我更墮入夢中。聽廣播,而且又是全員鄭重其事她集合起來聽,沒有比這更奇異的「行事」了。我擔心聽不到,心中不免又著急起來。好在我排在隊首,距離收音機不過一丈遠,如果聲音放大些,也許可以聽到。
這話比責罵更打擊了我的心,我幾乎站不穩,很想在那兒蹲下去。一種沒法得救的感覺,怒濤也似地襲向我。可不是嗎?那是她的初戀,而我這個不幸的人,竟爾忍心製造另一個不幸,還有比這更不可寬恕的嗎?
「陸桑,這不會錯的,是輸了。還會贏嗎?」
人人都著了魔一般嚷著叫著,有些人互相擁起來大跳大叫,也有高舉雙手在喊萬歲的。
「嗯……戰爭輸了。打敗了。hetubook.com•com
「不曉得,完全沒有消息。」
「……」
「我不曉得。」林鴻川回答:「我沒到車站,不過我猜一定沒問題了。你是歸心如箭了吧?」林說完朝安本肩上猛揍了一拳。
「喂!」吳掃視了一周說:「變更立場,就是說我們的立場不再跟四腳仔一樣了,哈,支那人,我們是支那人!」
「不明白嗎?」我再問。
頭條新聞是「玉音放送」,大意說:陞下為了不忍蒼生再無謂地犧牲下去,並且也為了保存皇國的元氣,揮淚敕令全國軍民停止戰事。昨天大家所聽的所謂重要廣播的謎底揭曉了,原來那還是「萬世一系」的天皇陛下親口說的話哩。
「別再叫我難過了。」我以黯然的語調,提出了我的控訴:「自己的事都不能解決,怎能貿然去承擔另一個責任呢?想不到你對我還這樣缺乏理解。」
「集合了,快去。」
「你覺得這句話很特別嗎?變更立場。」
我還明白了一件事:當我看到江山萬里碑,想到不久我們臺灣人會回到祖國時,心中仍不免有某種不能釋然於懊的感覺,也正是起因於此。
約莫過了五分鐘,廣播開始了。我把全副精神集中在耳朵。可是我失望了,我竟沒能聽懂半句。聲音倒不小,確實有個人在講話,而且那種語調也很怪,斷斷續續地,分明是說不下去的模樣。我幾乎要認為那是連哭連講地說出來的。
我沒答,兀自在想:贏當然是不可能了,可是這樣快就輸,那可能嗎?「本土決戰」,「全民玉碎」,這些口號還叫得那麼響,在本土也沒有聽到登陸,琉球戰役岑寂以後,也一直沒有動靜。
「嗯,實在有些突然。大概明天的報紙會有消息吧。那麼我走了。」
我沒敢多事留連,怕被對面廊上的伙伴們看出心事,便在廊上朝東走去。
「你錯了,我是太理解你了,才說這樣的話。我說出來吧,你目前所渴盼的,所最需要的,正是愛情,你卻懦弱得不敢接近它。我有沒有說錯?有的話,我情願挨你的揍!」
「沒錯吧?老實說,我並不擔心你站不起來,照你的說法來說,就是不擔心你找不著路子。我深信你會站起來的,但那是時間問題,我所擔心的是拖得太久。有了愛情,你會更快地,更堅決地站起來。」
有幾個人噗嗤笑出來了。
「還懷疑嗎?」
其次,是個補皮鞋的。這人似乎在鄉下各地做那種生意,手裏提著一串用鐵片綴成的東西,肩挑著擔子,擔子裏有幾塊皮革捲起來豎著。走路時手一甩一甩地,那鐵片綴成的東西就發出一種刺耳的叭啦叭啦聲。而且這人的服裝又是那種「臺灣衫」布鞋。我覺得太新鮮奇異了,便和幾個玩伴跟在後頭看他。他在一棵樹下停下來。那時是夏天,很熱。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掀起了褲腳,露出裏頭包得很密的小腿,看來很髒。這又使我感到噁心。
「沒有……」他搖搖頭,嘴仍裂著:「是我猜到的。」
我還必需進一步地承認;在宣傳文字圖片上,「支那人」是不明事理的,貪得無厭的,殘暴的,而「支那兵」則是個個貪生怕死,見到「皇軍」就棄甲逃走的,對於善良人民則躁意搶劫奸淫,無惡不作的,這些觀念深深地植根於我的腦海裏。
「啊,回去了,首先要吃個痛快,」廣谷又說。
我看看身邊的富田,他也似乎在凝神傾聽。這時他看到我在看他,便投給我一瞥,蹙起眉頭搖了搖頭。
這當中,我扯了一下身邊的富田,他把嘴巴湊過來告訴我說:
這話猶如一顆炸彈,震得大家一時啞口無言。
我們的談話到此又回到以前所討論的地方了,因此,雙方都緘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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