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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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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你有種!」
「謝謝你……可是那沒什麼吧。」
「當然當然。」我身邊的陳答。
離情別緒濃重地包圍了我。這以後,我將呆在那寂寞的山中,在可預見的未來,我毫無離開它的可能。再沒有一個伙伴,一個朋友,更沒有愛人。啊,我真想哭了。
「喂,剪票了!」陳說。
很奇怪,我早已是歸心如箭了,現在倒好像有些捨不得,甚至想到如能多耽幾天,四處走走看看,每一條大街小巷,再從容話別該多好。為什麼會這樣呢?我真不曉得。
陳猛烈反對我的看法。他認為一個人學習二三種語文並不是難事,我們還年輕,從頭學一種新的語文,絕對不成問題。他還堅決相信我有這種毅力與能力。
原來,他一直在臺中的「軍人監獄」,以一個「未決囚」被監禁著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被當做謀殺野村勇的兇嫌被抓去的。開始時,他頗吃了些苦頭,可是他始終堅持自己的清白。不多久後,他的母親和曾當過郡守的外祖父來看他了。似乎是因為這父女倆是「內地人」,而且相當顯赫,因此他的嫌疑減少了不少,而且也不再被拷問,在監牢裏還受到某種程度的優待。
我依稀記得昨天傍晚,當大夥下了火車,走出彰化火車站時,觸目的暗黃燈光,立即給了我一種久別重逢的親切。人們都在猜測著那一天可以離校返家,有的說馬上要開學,有的說學校要解散了,似乎沒有一個人有著確切的消息。不過有一點是不會錯的,那就是我們這些「古兵」——當然如今不再是古兵,而是,一個「學徒」了——是畢業生,不可能在母校呆得太久,或許就是這種預感,使我隱隱感覺到賦別之期已不遠,所以會有這樣的依戀吧。
我的視線又有些模糊了。
「才不呢?怎麼是廢物。你要振作起來才好。」
「那麼……」我揚了手。
就我們機關銃隊的人員來說,他還是傳奇人物。在結束大甲的學徒兵生活前夕,部隊方面下令在各小隊開了個「送別會」。據說那晚岩崎喝了些酒,找那兩個教官西田軍曹與大村伍長算賬去了。因為他們著實「生意氣」。岩崎引領了十幾個伙伴,到教官室去敲門,嚇得兩個吃閒飯的教官倉皇爬窗逃走,再也不敢回來睡覺。
「我很對不起蔡君,我實在做夢也沒想到蔡君是因為這事而被抓去的,我也很感謝他為我守秘密,不然的話,我恐怕沒有機會這樣跟大家在一起了。不是我吹牛,我一直在等候機會幹他一下。我雖沒被他們毆打過,可是我跟大家一樣痛恨那些臭狗仔。特別是林鴻川桑https://m.hetubook.com.com幹下了那偉大的事情後,我更有不甘後人的決心。這些,如今說來也有點可笑了,不是嗎?」
「好,謝謝你吧。」
知道他的秘密的就只有我和陳——是我告訴了陳,我們都由衷同情他。不過表面上,他仍然是「尼虛里斯特」作風,漠然恬然,一切不在乎的樣子。
一夜之間,吳振臺成了英雄人物。看他以往的表現,任何人都只能說他是走狗型的人物,然而骨子裏他也是個臺灣人,是個有血有肉的「支那人」。當時,我看到他拿著裝滿白花花的米飯的便當盒,到小隊長室去,我是那樣地痛恨他,如今想來,他倒也好像是別有用心了。我無暇在這兒細細琢磨他的心理狀態,可是我不由得想,他可能是個有作為的人物,在來日的世界裏,他一定不會屈居人下的。
岩崎維憲也過來了。他與陳英傑是伙伴們當中僅有的小隊長殿。我對他沒有多大印象。陳告訴過我,他當了小隊長後,曾把幾個手下的四腳仔新兵揍了好多次。一臉慓悍的神色,使我想到他似乎也是個人物。
我抬起頭。八卦山就在眼前房舍後頭藹然聳立著。它好像一條鮮綠色的雲,剛剛從地面湧上來的。我記得,曾無數次與伙伴們在那林蔭道上徘徊過,特別是陳英傑,山上每個角落,都印有我們的履痕——啊!我得修正我前面的話,在彰化的一年間,甜美的回憶仍然是比苦溫的回憶多的!
「陸桑,快呀。開車的鈴響了!」蔡嚷道。
彰化火車站。
「我?」我慘然一笑說:「你看我幹什麼好?一個廢物,還能怎樣?」
「好傢伙!」
是的,人既然活在世上,總歸會有條路的。
「呀!他?什麼時候?」
富田驚奇地看了我一眼。片刻,他的嘴角綻開了,向我瞭解似地點點頭。我清楚地看出他臉上未說出的話!
(全書完)
「是的……」我在內心說著,也向他點點頭。
對啦!在本書這最後的一章,我必需先說明白我們與蔡添秀重逢的經過。
我就要離開彰化,回到我夢寐以求的故鄉了。那陳舊的黑灰色站舍,此刻我使感到無限的依戀。還有站前那條街,彈痕纍纍,傾頹的房舍,露著沒有燒盡的屋樑——真個是瘡痍滿目,然而來往的行人,麇集的攤販,卻在在顯示出一種新生的氣息,雖然人們臉上仍殘存著濃重的疲憊之色。這一切,竟也始予我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想是這麼想,不過還不能確定,看看情形再和*圖*書說吧。你呢?」
「陸桑,你大概不曉得吧,青山先生死了。」
「我以後每年要來看你一次。」我說。
我總是說不過他。也許我這人是顧慮太多,凡事總是畏首畏尾的。但是聽了陳的那些話,我不由不想到,說不定這就是留給我的唯一的路子了。不然,我還有什麼路子可走呢。罩住臺灣達五十年之久的黑幕,如今一旦揭開了,光明照臨在臺灣每一寸土地上,也照臨在每個人頭上。我不否認陳的提示給了我一點光明,只是那光明猶如星星之火,既細且微而且遠在天邊。
「陸桑,真受你照顧了。」他伸出了手。
「走吧。」我的眼淚被他看到了,只得掩飾般地衝向前。
他依次與陳、富田、蔡握手,客套了一番。
這真是個驚人的消息。大家把眼光集中到吳身上,口口聲聲質問他真相如何。
這又遭了陳的反駁,他認為上課時不妨把課桌移到教壇前,一定聽得見,就算不行,學文學也不一定要升學的。他還提出了一句格言:「大器晚成」,文學上的名作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作者中年以後的作品。以我們的年齡來啟步,絕對不遲。
我覺得步伐很沉重。
我說人家在二十歲上下就開始寫下不朽的名作了,我才準備啟蒙,這條路是渺茫不可期的,而且升學也有問題。就算升了學,上課都聽不見教師的話,那還能讀到什麼書呢?
彰化市街從車窗消失了,換上八卦山那一朵鮮綠。我凝望著它。
為了掩飾內心,我改口問他:
「哪裏哪裏,我才受你很多照顧了啊!」
站前廣場幾乎被我們這些解甲的學徒兵站滿了。大家都是清一色的簇新的冬季襦袢褲下打扮,綁腿仍打著,那頂戰鬥帽還擱在人人的頭上。有些個子小的二期生還炫耀似地在胸前綴著一等兵的徽章。那是部隊方面宣佈大家晉級後,他們自己動手把兩隻襟章拼成一個縫製的。為什麼還留戀一等兵這頭銜呢?沒有人曉得他們的心情。可能是到處都還有軍人,二等兵得向人敬禮的緣故吧。我有些不懂。
「祝福你……」
「陸桑!你在看什麼?」蔡添秀墊起腳尖,在我耳畔說。
「你以後打算怎樣?還是升學嗎?」
四個人緊緊地讓手握在一塊。
「馬鹿野郎!你幹了好事,怎麼不讓大家也樂樂?」臺北人宋仁義說。
這時,又來了一個道別的人。他是外交家施建祥。我一直還沒有跟他話別,所以他的出現,使我感到些許高興。
論理,我對這個古城是沒有好感的。在這兒的一年間,我們受到許許多多無理的壓迫,凡能想起來的事,無一不帶m.hetubook.com.com著一抹苦澀的味道,我應該是離之惟恐不及才對的呀!
他還講了不少在獄中的情形,這兒似乎也不必一一描述出來,總之,他在那期間心情受了很大的打擊,不過終算給他熬過來了。後來他還特地告訴我,那也是受了我的精神感染。他說我告訴他的那些話——要忍辱負重嘍,等待光明的一天的到來嘍等,給了他無比的信心,才得以渡過那一連串慘淡寂寞的日子。
我想起了繫在腰際的「馬司各特」。我心一橫,把它扯下來,往外拋去。
「人,既然活在世上,總歸有一條路的……」
施走了。不願去想的事,終於還是被他引出來了。真的,我能幹什麼呢?
大家又嚷起來。
我與陳也是新的襦袢褲下,打著綁腿,帽子也帶著。我們的學生裝都是在休假歸省時帶回去的,所以想恢復學生裝也不可能了。帽子呢?因為頭上長時帶慣了東西,光著腦袋有些不對勁,只好擱上了那頂戰鬥帽。
昨天晚上,關於這一點,我與陳談了不少。前途是光明了,時勢終於改變了,然而我還有什麼呢?我倒寧願當一個學徒兵下去,永久不必再與社會接觸。當然,那是不行的,那麼,我該怎麼走呢?我的路子在哪兒呢?
「我也要去看你一次。」
啊,我遠遠看見吳振臺了。跟他一起的宋仁義、彭大城、劉萬來、安本尚志,還有林鴻川。
他是伙伴們當中,唯一對前途完全還沒有立定目標的人。他說他不想回去,模糊地想到要到山裏去耕一份田,看看想看的書。當陳英傑說這不可能時,他吐露了另一個秘密,說他的父親不久要再婚了。他說他的脫離家庭,勢在必行。我認為他是伙伴當中最有教養的,是個學究型的人物,最好能夠升學。我說了這樣的感想,卻換來了他的一陣乾笑。我還能說什麼呢?只有默默地祝福他了。
安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也許他的心早已飛到愛妻身邊去了。「我還沒打算,暫時到分發的學校去看看,以後再打算吧。」這是安本的話,如果不是被召集,可能他還沒結婚,如果還沒結婚,他的話說不定大不相同。也許這就是命運吧?
「這真是好地方,我們幾時約好再來玩吧。」
素月桑……我偷偷地在心中呼喚她,一次又一次地。
富田無意再「應酬」,跟我們一起站住。
當我們昨天晚上離開大甲回到學校時,到校門口來迎接的,除了老校長和幾位留守的教授以外,還有一個蔡添秀。我真沒法形容當我看清確乎是他時的驚異與欣悅。
陳苦口婆心地勸我,他認定我富於文學氣質,應該走和*圖*書文學的路子。為此,當前應作升學的打算。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像,這無異是癡人說夢。我們說的話是日本話,看的書是日本書,寫的是日本文,而如今這些都一無用處了。什麼路都可以走,唯獨文學的路是不可想像的,不可能走通的。
「唔……」
「唉唉,性命交關,怎能說呀!說實在的,我還一直在提心吊膽著。那味兒也著實不大好受哩。」
「珍重哪……」
「呵……還是……」
「好哇!」我說。
我重新感覺到,我是瘋狂地愛著她。
陳的家在南部,南下的火車還要再等二十五分。富田與蔡都是北上,跟我乘同一班車。本來,這班北上的列車是海線的,可是為了蔡要到奎中,和母親一起回去,所以我也要改乘山線,到竹南再換車,這樣能跟蔡多聚二十分鐘。富田的家在后里,自然也要乘這班車。我之所以改乘山線,還有一個秘密的理由,那就是我要把這一段旅程,看做是我的人生的另一個出發,把一切回憶都在上車的剎那忘掉。如果乘了海線,那就得從大甲經過了。我害怕再接觸到大甲的一切,特別是李氏素月。我知道在車上不可能再看到她,可是總不免會再想起她。我已下了決心,離開大甲就不再想她,連祝福她也都要到離開大甲為止。啊,大甲!大甲!你這在我的生命史上留下另一個創痕的地方,我會永遠想念你的。但願住在那兒的人們,個個都幸福。
剪了票,我又與陳隔著柵欄再握了一次手。
不久,富田恒夫也來了。看來他很孤獨,一個人匆匆地趕到車站來。出校門時是我們四個人一起的,到了街上,他說要到親戚家裏去,跟我們分手了。
「嗯,是那個要命的病。好久以來天天咯血,真可憐昵。」
「唔……」我本來以為施這人很傖俗的,此刻被這麼一說,倒不由得要另眼看待他了。這種心情可能就是我的缺點,受到同情,馬上屈服。是的,到底我還是忘不了她,並且也不禁對自己的絕情之是否得當,有些懷疑起來。但是,正如施所說,算了,如今還能怎樣呢?
我與青山的接觸不能算多,可是我覺得他人頂好的。我也有些黯然了。
車上擁擠得每個車箱的踏板都站滿了人。好不容易才擠上去了,車子也格咚一聲動起來。
他說,他確實看到那個闖下大禍的人,他得手後馬上慌張地逃逸了。他就是吳振臺!
素月的臉在網膜上泛現了。二十年多的生涯中,我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就除了她。我到底真是為了她,才離開她呢?抑或是由於我的懦弱猥瑣,不能勇敢地接受她?
「啊,終於要https://m.hetubook.com.com分手了……」我黯然地。
「終戰」後,他的母親又來到臺中,索性在旅舍裏住下了,為了他的釋放而奔走。結果,他得以學徒兵的身份,隨著學徒兵的解散而提前得到釋放,恰巧校方也給了他通知,要在昨天返校報到。這就是他能夠在校門口迎接伙伴們的經過了。
「不,我知道你的心情。她也很難過,她是很好的女孩,我比誰都熟悉。我本來要罵你不該的,可是,唉……算啦,不是嗎?我真不曉得說些什麼好。」
「天哪!」
「那麼祝福你了!」
「陳桑,我們三個人來!」
林文章也說打算儘速結婚,但那要家人同意。如果不同意呢?他說不曉得。他還說要升學。結婚與升學,兩者都是他所需要的。啊,詩人,願你保持你的「詩的氣質」,力爭上游。我更願祝福他那位楚楚可人的愛人,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吳露出狡猾的眼光,世故地制止了大家的吵嚷說:
這幾個人當中,林鴻川和彭大城兩人表示一有機會就要升學。宋和胖子劉則說要做買賣賺錢了。林和彭都是高個子,我更相信林的話。他會升學的,也有堅強的意志力。彭呢?我不大把得準。
廣谷和林文章看見我們,划開人群走過來了。我們又一次緊緊握了手。不曉得已話別了多少次了,仍覺捨不得。
「珍重……」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啊!」他又說:「你……」
「還有……」施欲說還休地:「我從瑞華先生口裏聽到了你的一切。我很為你難過。」
「珍重哪。」
「前天晚上。」
廣谷表示過他馬上要結婚了。因為他是商業學校畢業的,所以他不打算讀書,家庭環境也好像不許可,所以他要就業。他是消息靈通的人,圓滑而老到,我可以想像他在職位上會很快地出人頭地。
「請大家不要聲張,這事如果讓校方曉得,恐怕不太妥當。我承認的確是我幹的。」
吳雖是個二期生,但混在那些一期生當中也好像風頭很健,在指手劃腳地談著什麼。
蔡添秀還宣佈了一個可驚的消息:他那天看到一個人接近野村勇,冷不防從後用雙手一推,讓他見閻王去了。本來,他也在樹叢後看到野村勇站在那樣的地方的。他說他也想到如果能推他一把,一定可以結果他。可是他膽怯,遲遲不敢下手。不料正在他猶疑不決時,從另一處樹叢後閃現了一個人影,說時遲那時快,當蔡還沒來得及驚呼一聲時,野村的影子就從斷崖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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