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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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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墜樓

十二、墜樓

確是有幾個病人的手術方案要商量。方知想說到病房再談,又想這時談談也好,免得下午又橫生枝節,遂隨著霍姐來到後樓北。他一進門,霍姐就從外面把門鎖住了。屋中坐著三個人,一個是辛聲達,一個是藥劑師,一個是電工。「來勢不善。千萬不要耽誤去接菩提。」方知想著,回頭看看鎖住的門。
「這幾天沒事。」小丁隨口回答,一面伸出手來,「手術單呢?」
她坐起時有些頭昏。出了手術室,在走廊上坐了片刻。她本想托小丁去找方知,但小丁已不見了。這時離下班還有約一小時,穿白大褂的人已很少,門廳裡有幾個滿面病容的人在僅有的一條長凳上擠著。地上到處都是碎紙屑和濃痰。
菩提不再說話,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手術時間很短,皮肉割開並沒有什麼感覺,但她卻感到近乎恐怖的痛苦。那慘叫聲在她耳邊繚繞,好像是看不見的刀斧在敲折她的骨節,使她痛徹心髓。
然而她知道方知決不會在病房裡。如果他一切正常,他怎能不到勺院來,又怎能不到門診來看她一眼,她在遇到方知和小魏的那個樓梯前停住了。她想起韓老,病理科人少,韓老不會提前下班。她轉身出了樓門,快到病理科門口時,忽聽得後樓那邊人聲紛雜,有些人一陣亂跑。人聲中彷彿聽得說:「有人跳樓。」「這年月,跳樓的沒好人!」又見幾個白衣的人走過,「方知跳樓」幾個字,清楚地向菩提襲來。
這就是那時的大好革命形勢:人,可不是什麼崇高的字眼。一個人不過是一種生物。任何人,只要有降制別人的武力,就可以任意處置別人。就像洪荒時代一樣,其實還不如!原始的搏鬥要公平得多,那是生命對生命的抗爭,沒有身心的統治,沒有陰謀,沒有陷害。而現在,就在這一分鐘裡,在我們苦難的祖國土地上,有多少人遭受鞭笞、凌m.hetubook.com.com辱、殺頭、活埋!行施各種酷刑還有著理論根據,這就是我們的親愛的社會主義祖國嗎?她曾讓方知的老父平靜地、放心地死去,曾培養方知成為醫生,曾拯救千千萬萬人於水火,現在又把千千萬萬人打入十八層地獄!「怎麼會鬧成這樣的局面!」方知痛苦地想,「我們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怎麼到了這步田地!」
「補充?你說得真輕巧!」藥劑師冷笑道。
菩提又在門廳站了片刻,她覺得心在咚咚地敲著、響著。「他在哪裡?他在哪裡?」她恨不得大聲呼叫,好讓方知知道她在找他。回去麼?難道就這樣沒有結果地回去?留下麼?又該怎樣去尋找?她在醫院門口轉來轉去,忽然捏緊手提袋,快步向病房走去。
方知輪流打量這三個人,估計打他們不過,遂說道:「我的事全院皆知,停止預備期並不是處分。有什麼不明白,可以補充。」他說著坐了下來。
「現在你交代三個問題。」辛聲達很冷靜地說,「第一,你在五七年鳴放和反右時的言行。你成為漏網右派的真相,誰包庇你?第二,你和反動權威韓黎文的關係,你怎樣包庇他?第三,有人反映你最近常出去,你搞什麼串聯,寫清楚再說!」辛聲達一指桌上紙筆,三個人都站起來。這時霍姐又進來了,往桌上扔了兩個饅頭,四個人一陣風往外走。方知搶步擠在他們中間,大聲說:「我可以回去寫,我還有病人要照顧,你們不能關我!」有兩個人擰住他的手臂向房中一推,只聽見鎖門聲、腳步聲,然後只剩下一片靜寂。
菩提仍說不出話,韓老又說:「你放心。他跳了樓,估計是腰椎骨折,已經照過相,要躺兩個月。我已經到放射科去過。他大概已經在宿舍躺著了,沒事。」他停了一下,大聲說:「你要哭就哭吧!這裡沒人聽見m.hetubook.com.com。」這裡的工作對象不是活人,而是死屍,當然是沒人聽見的。
「什麼叫聲?什麼聲音也沒有。」醫生不解地說,疑惑地看看菩提,不耐煩起來,「你到底還做不做?」
「你不能去看他,有人看著。」韓老繼續獨白,「沒必要,徒惹麻煩。我們會照顧他。世界上,總還是正常細胞多吧?」他那久未梳理的亂髮,一綹綹垂在臉旁,有點像久居洞穴的猛獸,「不過你要是能起來,可以給他寫個字條。」他知道菩提躺的「床」冰冷堅硬,不願她多躺。
可怎麼能告訴她,怎麼能出去呢?方知在窗與桌之間又徘徊了好一陣。雨漸漸小了,天色又亮起來。他站在窗前久久地打量著,發現自己離地面不過兩人多高。「跳窗出去!」他猛省地想道。就在這一念中,他迅速地觀察形勢。窗下是柏油路,靠樓這邊土地很窄,上面還有許多電線。路那邊是空地,原來種了些花木之類,現在只是亂糟糟一片野草。「跳得遠些,落在草裡才好。」他又思索了片刻,決定跳窗。
緊接著菩提又聽見一聲叫喊,好像是忍受酷刑不過發出的慘叫,她的心幾乎撕裂了。她側過頭看另一床上的病人,那人身上蒙著手術單,安靜地躺著。「不是他。」菩提想,遂解釋地問醫生:「你們聽見叫聲麼?」
「在病房裡吧。今天下午沒有排他。」
「方大夫,」菩提很感謝小丁先提到他,「他在哪兒?」
菩提走出醫院後門,還在流著眼淚。坐上公共汽車,還在流著眼淚。兩個衣袖都濕了,只好撩起衣襟來擦。她知道周圍的人在看她,但她就是止不住。眼淚順著衣襟滴濕了長褲。這時一個陌生人湊在她耳邊低聲說:「你不要哭了。會惹事的。一般認為哭的人都有問題。」不料這一說,菩提更撐不住,索性哭出了聲。不一會兒,哭聲愈來愈大。原來她前後座和-圖-書位上的人都在哭。前面也是個中年婦女,後面卻是個彪形大漢。一時車上除了哭聲和行車的隆隆聲,沒有一點別的聲音。
決定前反覆考慮,決定後不再遲疑,這是方知行醫多年養成的習慣。他縱身上了窗台,見下面沒有一個行人,路面閃著水光,四周十分寂靜。他想:「你們不能關我!關不住我!」這種強烈的反抗心情和要見菩提的願望,似乎足以使他騰空飛起,平安地落向勺院。他跳下去了!緊接著一聲尖叫,利劍一般劃破了寂靜。他墜落在雜草上,但卻是臀部著地。他覺得自己的腰折斷了,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使他不由得大叫起來,一面在草地上翻來滾去,就像一條垂死掙扎的魚。
「病房裡有緊急的病人吧?」菩提不經意地微笑道。
他坐在桌旁,呆望著那些紙筆。他簡直想大書特書「我不是漏網右派!韓黎文用不著包庇,我的行動是我的自由!」但他苦笑了一下,什麼也沒有寫。他起身踱來踱去,聽見腳步聲就用拳頭打門,大聲叫道:「我是方知!我要出來!」他希望有五井公社的人從這兒過。但每一次人聲都近了,又遠了,沒有人理他。
菩提怎樣了?現在幾點了?她正在苦苦地望著那瓶門盼著他吧?她又得加上一層擔心。怎麼辦呢?方知把牆壁一寸一寸地看過,也找不出脫逃的辦法。他記起在這間房裡,他曾讀過英國外科名醫貝萊的急症外科學,他曾和外科的同事一起認真地、熱情地學習、討論馬列主義、毛主席著作和黨的各項政策;他曾不止一次懺悔自己在反右鬥爭中喪失了立場,也曾不止一次為手術方案和人爭論。這一切都已過去,現在甚至不能形成較系統的回憶。他的腦海要排除所有的念頭,好留出空白來思索怎樣走出這四堵牆壁,去到菩提身邊,哪怕只是告訴她不要再等了,她一個人去照規定認真檢查治療https://m.hetubook•com.com吧。
「方知!你聽好。」辛大夫很穩重地說。經過一年左右的鍛煉,「訓話」、「提審」大都不像「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那樣叫嚷,而有派頭多了。「我們要對你進行審查!審查你漏網右派的問題!如今再想漏網是漏不了的!你要相信黨,相信群眾,老老實實交代問題!」
菩提到Z醫院的時間是四點差一刻。她注意看著每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可沒有打聽方知的情況。那些人匆忙地走過,也都不注意她。她慢慢走到門診手術室。那裡人已不多,一個護士在走廊桌上整理著什麼。看身材,很像小丁。菩提站在桌前,見桌上擺著手術名單,三點鐘的一格裡,有梅菩提三個字。「做不做呢?」菩提不安地想。這手術很小,自己回去不成問題。可方知究竟怎樣了?
那天上午,方知只做了一台手術,十點多鐘便下來了。他怕中午到食堂吃飯會有人找,想索性早些出去。他取下手錶,到盥洗間認真地洗手,直洗到手臂。每次離開手術室回到宿舍後他都要這樣洗一遍,這也是一種潔癖吧。然後在他那只容一几一榻的斗室中稍事休息,一面喃喃地說:「等等,等等。」他的自言自語本來是向自己說的,近來卻總是向菩提說了。「你一定不喜歡這習慣。」他不覺又說出來。他正要開門出去時,門輕輕開了,伸進一個頭來,原來是霍姐。
護士抬起頭,果然是小丁。她們相視一笑。小丁說:「你來得太晚。方大夫給你約的三點。」
「方大夫,來一趟。」霍姐面帶笑容心平氣和地說,「辛大夫說跟你商量幾個病案,就在後樓北。」後樓北指的是外科醫生們原來學習、討論用的一間屋子。
菩提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什麼床上。一位白髮老人坐在床邊小桌前,正在數她的脈搏。是韓老!菩提沒有說話,眼淚先湧出來,滴滴答答落在枕上。韓老放回她的手,說:「和*圖*書方知活著,你放心。」
醫生走來查看她的結節部位,迅速地消過毒,正要打麻藥時,菩提忽然聽見一聲慘叫,似乎整個屋宇都震動了,她不覺抖動了一下。
「我怎麼了?我怎麼了?」方知聽見自己的叫喊,覺出自己在翻動,馬上想到不必喊也不能動。但他還是忍不住又大叫了幾聲,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菩提並未注意自己躺的是個小解剖台。她起來了,頭暈,傷口痛,但她覺得有足夠的力量照管自己。只是眼淚不斷湧出來,怎麼也止不住。手帕全濕透了,她便用衣袖擦了又擦,最後好容易在一張病理報告單上寫了「三生石」三個字。
他在窗前站了一陣,苦苦思索對策。窗外天陰沉沉的,室內十分悶熱。他伸手推窗,一面想可能已經釘死,不料一推便開了。一陣涼風吹進,原來已經下雨了。大滴雨點飄落下來。雨越下越大,不時有細細的水珠拂在他身上。他想起這房間在二樓,離地面不很高。轉眼間雨簾形成白茫茫一片,下面看不清楚了。
勺院裡,菩提呆望著那小小的瓶門,還不時轉臉看鐘。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期待的人還不見來。「他出了什麼事了?」她知道方知守信,可達尾生抱柱的水平,現在不來,幾乎可以斷定是出了事。她心神不安地拿起那藍布手提袋,在門前又躊躇片刻,驀地走出家門。
菩提想向後樓走去。這時人聲漸近,幾個人抬著擔架走過來,莫非是向太平間去麼?她眼前發黑,覺得泥濘的地面豎了起來,逼她往後倒退。她還沒有移動一步,已經靠著門坐下來,隨即暈了過去。
菩提機械地遞給她,又機械地隨她進了手術室。聽她和一個正在洗手的醫生說了幾句話,那醫生有點不耐煩地看了菩提一眼,示意她躺下來。菩提遂在空著的一張手術床上躺下,另外一張床上正在進行手術。
「不要動!我正要打針,打錯地方誰負責?」醫生責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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