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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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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囹圄

十三、囹圄

門又開了,霍姐走進來。她那胖胖的臉顯得沒有精神,左額尾的紅記十分明顯。她一手端著一杯牛奶,一手拿著個大紙口袋。
「她來了嗎?」方知用力地問。
「我們安排幾個人照看你。」她說了幾個名字,大都是靠邊站的,其中有韓黎文。
方知不知自己昏沉了多久。他記得是從樓當中直跳出來的,落在草地上。現在睜眼卻看見樓一頭的圓窗。身旁圍了許多人,都在愣愣地看他,沒有人大聲說話。「有一個叫梅菩提的病人來做手術沒有?」他想問他們,一面用手扶地想坐起來。但是他自己的一切都不聽使喚,話也說不出來,手臂也使不上勁,只摸到冰涼光滑的地面,原來他躺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懂。再用力想動時,腰部一陣劇痛竄到全身,他覺得除了疼痛是真實的,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
「方大夫,你怎麼了?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手術的錯。不要傷心了,慢慢會習慣的。」韓老過來勸慰他,他連忙站起來。他記得樓梯口燈光黯淡,而韓老的頭髮那時是烏黑的。
等他再從昏沉中醒來時,他已好好地睡在自己床上了。對了,他是摔傷了。人們抬著他去照過相,結果如何,他不知道。看來只得躺著了。菩提怎麼辦呢?她到底做了手術沒有?又是四堵牆壁,把他與她,他與生活隔絕了,而且連動也不能動一動!方知明白著急是沒有用的。他想到這一層時,自己覺得清醒多了。
「可真是賤骨頭,摔成這樣還想著病人。」霍姐心裡說,同時也默默記下了方知的醫囑。她抽出片子遞給方知,說:「你看看自己的片子,他們說至少躺兩個月。」
「來了。做了。這是她寫給你的。」韓老遞給他一張病理報告單,在一欄欄的表格上,寫著「三生石」三個娟秀的字。
這一夜方知和菩提一樣,只覺得火車隆隆聲在腦海裡穿來穿去。車聲伴著蟬聲,把無邊的黑夜塞得滿滿的。再加上疼痛,直把方知擠得無處安身。
方知見門已關好,忙拆開信,信很短。寫的是:「我如約來做了手術,不要惦記。最能安慰我的,便是你的健康m.hetubook.com.com消息了。你因何跳樓,難道我不知道嗎?」紙卷是菩提平時的字畫。有一張是菩提昨晚實在不能入睡,隨手寫的。那是《莊子》中《大宗師》裡的幾句:「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還有勃朗寧夫人葡萄牙十四行詩中的幾句:「從今我徘徊在我生命的門前,再不能一人私自驅使我的靈魂。」「我為自身祈禱著上帝的慈悲,他聽見的名字卻是你的,他在我眼眶裡看出倆人的眼淚。」方知懂得菩提寫這詩句的意思,卻不覺想起上午做手術的病人,想起那些不得不接受護士診斷的病人,很想把後面這句詩改成「在我倆的眼淚裡看到的是眾人的悲傷」。就是不押韻,也沒關係。
「十八床輸液情況怎樣,一定得給他用代血漿啊。」方知看見霍姐,一口氣把心裡惦記的事全說了出來。他知道霍姐和辛聲達那夥人不完全一樣,她的心眼並不太壞。這個下午找擔架等事都是她在組織。方知在迷糊中印象倒還清楚。
「有他們狗咬狗的時候!」小丁有些生氣,白白的臉漲紅了。她見方知不拆信,便要走了,忽又想起來,說,「傳著要派一批人到甘肅,算是六.二六醫療隊,有權有勢的人保險不會去。」接著又說,「排我明天下午門診,我不想去,又沒學過。」
方知寫得很慢,他躺著,動手不方便。他又不願菩提看見歪斜的字跡。他尚未寫完,韓老忽然衝過來奪去寫信的工具,轉眼間不知塞到哪裡。門開了,看守氣勢洶洶地進來,對韓老說:「你還沒完,磨蹭什麼!」韓老不答,只管做著些瑣事。然後對方知點點頭,走了。
方知從幾張紙中揀出一幅水墨竹石圖。圖正中畫著勺院中的那塊大石,菩提畫石的技術不高,但方知覺得他心目中的「三生石」,再不能是別樣的了。石旁疏朗地立著幾竿竹子,很顯出那「未曾出土便有節,縱使凌雲仍虛心」的精神。石旁竹側,彷彿有菩提站在那裡,眼瞼低垂,彎彎的弧線給人含笑的感覺。這紙上泛出了柔情的波濤,把他從硬床上托起,擁著他,搖著他和_圖_書,撫慰著他。雖然他處身雙重的囹圄,卻感到與生活的聯繫如此親密而堅韌。
霍姐想,你要能動就好了,病房裡真覺得沒法抓撓。但她嘴上說:「門口有人沒有你管得著嗎!你養你的傷!」說著要走,在門口又轉過身想說什麼,愣了一會兒。方知乘機對次日的手術叮囑了幾句。霍姐點點頭,沒有說話,開門走了。
「誰知道呢。我還要去科裡看片子,有結果就告訴你。」他說著拿出紙筆,還有一塊硬紙板,那是憑著醫生周密考慮事物的習慣準備的,「寫吧,我送去。」說完轉身對門肅立。方知要他坐下。「我有事。」他回答。
「如果是我,我就不去。」
「你的手術刀能起作用總是好事。不過,上哪兒,什麼人找你?」方知關心地望著韓老白髮蒼蒼的頭。
「還沒有送來。」韓老疲倦地坐在那唯一的椅子上,「剛剛頭頭們叫我訓話,訓了半天,我只聽懂一點,有人找我去做手術。我調離病理科了。」
這一聲門響打斷了縹緲的哭聲。方知再側耳細聽,卻只有窗外的蟬鳴。大雨過後,牠們休息過了,這時又起勁地噪鬧起來,更顯出四周的寂靜。
方知接過信和紙卷,暫不打開,先問病人情況。小丁幸虧到病房轉了一下,答了一半,方知尚覺滿意,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縷微笑。小丁嘆道:「方大夫真是好人,好人不得好報,上午動手術的病人倒霉了,又是辛大夫。」
他想起十年來他看見的多少次祈求的眼光,多少次不可抗拒的死亡,每次他都束手無策,無能為力。他的痛苦的由來,其實是因為生和死的鬥爭,因為生的失敗,死的勝利;因為醫藥和癌的鬥爭,因為醫藥的失敗,癌的勝利。他是治癌的醫生,但他常常不能盡到救人的職責。他知道韓老也不是無動於衷的。在生和死、醫藥和癌、職責和不可抗拒的命運之間,不斷地重複著悲劇。
方知懂得她說「他們」是指的骨科醫生,骨科差不多都是五井公社的。但「他們」對方知很冷淡,有人還主張把他拋出,不料他自己跳樓了。片子很清晰,診斷書上寫著「第四、五節腰椎壓縮和-圖-書性骨折。」方知慢慢抬動兩腿,都能動,沒有壓住神經,看來不會有後遺症。「那就躺著吧。謝謝你。」
這一天,方知都在讀畫。他想得很多。原來他認為自己可以完全保證菩提的幸福。現在情況不同了。他會痊癒,但永遠會腰酸腰疼,會影響他的工作。他的政治前途很不妙,漏網右派的帽子在等著他。而今後普通醫生的前途是赤腳奔走在深山老林,這第一批醫療隊如果不是他摔傷的話,名單中是少不了他的。和老百姓在一起是他最初的願望,他是從他們之中來的。但菩提的身體,怎能經受不穩定的生活?雖然她是他唯一的女子,但那多少年來的贈石的信心,他已經無權懷有了。
「她的切片?」他小心地問。
第二天那「崗衛」就不那麼積極了。快到中午時,接班的還沒來,頭一班就自動撤離,只把照顧方知的名單貼在門上。小丁來看方知,見名單上寫著「除此數人外,別人不得入內!」她自管揚長入內。樓道裡有紅纓戰鬥團的人走過,也假裝沒看見。
門開了,一個人站在門口。方知看不清是誰,只看見那手臂上的通紅的袖章。那人大聲喝道:「你還猖狂什麼,老實待著!」隨即砰地一聲關了門。方知想問他是否外邊有人哭,也來不及。
可是方知對於死亡始終沒有完全習慣,直到兩個多月前魏大娘去世,他還是感到那樣歉然,那樣沉重,只不過早已沒有了眼淚。
悲劇不是永恆的,他一直相信。但現在,他躺在病床上,那盡頭在哪裡呢?Z醫院和整個國家一樣亂作一團。全國上下忙著鬥修正主義。這鬥爭反映在醫院裡,是混亂、骯髒、事故和死亡!醫療水平下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已經佔領的陣地,重又讓給了癌症。醫生只有節節敗退的份兒。不只是在一個病人面前,而是在整個國家、整個社會面前束手無策!無能為力!方知多麼想為自己,為菩提,為病人,為國家,為民族捶床痛哭!
小丁昨天沒等下班就溜回家,今天才知道方知跳樓。上午梅菩提到門診手術室找她問方知情況,留下了一封信和一個紙卷。她此時把兩件東西交給方知,一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梅老師真勇敢。」
「為我花的人力太多了。」方知說,「門口還設『崗衛』,何必?我又動不了。」
這是生命的許諾,這是靈魂的安慰。三個字裡,表現出正常細胞戰勝癌細胞的力量,表現出生戰勝死的信念。方知覺得其亂如麻的心緒忽然找到了頭。
原來還有人看守,真是身陷囹圄了。其實又何必再設牢籠,只他這不能動的身體,便是自然的縲紲。方知不是哲學家,也沒有讀過多少哲學書籍,不然他會想到在有些哲學家的心目中,世界、萬物與自己的形體,無非只是牢籠而覺得心平氣和。他在疼痛中一時昏沉,一時清醒。又一次清醒時,他下意識地拿起桌上的手錶,一看是七點三刻。天色朦朧,他還以為是早上。「遲到了!」他幾乎坐了起來,當然又是一陣劇痛。他明白已是晚上時,才知道已有八九個鐘頭沒有見到自己的病人了。他們都怎樣了。那個上午剛做過胃癌手術的病人,身體十分虛弱,居然不能去看他一眼!而且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他,還能不能看到他,在他的輸液瓶裡,一定得用右旋糖苷。那是代血漿,現在輕易不給一般病人用的。方知認為,病人是否一般,只能根據病情輕重,不能依照權勢大小。他在醫囑中開了這藥,是否能一定輸進病人身體,他很不放心。還有三天前的一個直腸癌病人術後發燒,千萬不能減少抗菌素用量。還有一個腸癌病人,情況很好,應該改半流質食物……醫院裡的一切,都使他牽腸掛肚。一個醫生,不能治療病人,自己卻成了病人,躺在床上,說不定會終身殘廢,再不能盡醫生的職責,若是這樣,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呢!
漫長的一天過去了,他想著。皎潔的月光照進窗來,他想著。在那展示在月光下的驚恐的夢裡,他也在苦苦思索怎樣使菩提幸福,怎樣使病人平安。
「但願他別著急開什麼會。」方知有點慶幸霍姐昨天來過,霍姐轉述的話辛大夫也許會聽。
「菩提!你在哪兒哭?菩提!」他忍不住大聲叫起來。
正在心亂如麻時,有人進來了。黑暗中依稀辨出正是韓老。對於現在的痛苦,韓老又和-圖-書能怎樣安慰呢。他慢慢走到床前,開了檯燈,把燈罩轉過來,使燈光不照射方知的眼睛。
可是他又覺得分外糊塗,因為他忽然聽得嗚嗚咽咽的哭聲。那聲音遠到若有若無,又近到就在他耳邊縈繞。方知一時認為是自己在哭。再仔細聽時,分明是菩提的哭聲,那壓抑不住的抽噎,還是那樣柔軟纖細,卻有一種無比的力量撞擊著方知的心,使他覺得比骨折還痛苦萬倍。
小丁默然走了。
方知用虹吸管喝了牛奶。夏日天長,這時也全黑了。蟬聲靜了一陣,又噪鬧起來。他知道痛苦是會過去的,但經過痛苦的人再也不是原來的人了。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初進Z醫院第一次看見病人死去時的情況。那是一次開胸手術,實習醫生的任務是用鉤子拉住肋骨,顯露內部,完全是一種體力勞動。拉得手臂酸痛麻木,仍然一點兒不能放鬆,必須堅持到手術完畢。手術下來後他負責照管這個病人。病人很平靜,輸液管中的液體一滴滴平穩地滴落。他幾乎和護士輪流,一會兒量血壓,一會兒數脈搏,一切似乎都正常。午夜過後,他又去看視,進了房間,先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等看清楚時,只見病人雙眸緊閉,大汗淋漓,已處於休克狀態。方知忙叫護士去請上級大夫,一面眼看著那病人最後一次睜開眼睛,祈求地看著他,像是求他幫助,隨即就閉上了眼睛。方知心知不好,跳上床去做人工呼吸,一連做了幾十次,沒有反應。他正用力拉動病人的手臂時,外科主任韓老來了。韓老翻開病人的眼皮看過,拉住了他,說:「已經死了,沒有用了。」護士們過來用白布罩住了屍體。方知呆呆地站著,覺得一陣不可言喻的悲痛,幾乎哭出聲來。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獨自到樓梯口坐下來,接著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他簡直是號啕痛哭,像孩子似的號啕痛哭。
小丁想了一下,說:「手術前我聽見霍姐和辛大夫在值班室喊喊喳喳,他們不知道我在裡間,我拿東西去了。好像說的是齊大嫂是到張咏江家自殺的,真是移屍。反正霍姐知道這事。」
「有證人了。」方知沉思地說,「不過霍姐挺義氣,不會反戈一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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