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三生石

作者:宗璞
三生石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四、明月

十四、明月

「韓老!」菩提放下貓碗,高興地迎上去,慧韻站了起來。
菩提忽然想起古時候的皇后患天花死去,御醫要被處死的事情。她關心地看著韓老蒼老的面容,深深的皺紋在月光下很是分明,便慢慢說道:「但願我們都化險為夷。」
「秦革還不是一樣『迷』。」慧韻說。

他走到院門口,菩提還站在三生石的影中。「韓老!你等等。」她叫道,追了幾步,「我要去看方知,我跟著你走,就裝作不認識,行嗎?」
「太痛苦了。」崔力喃喃地說,轉身出了房門。慧、菩二人以為她到院中去,卻聽見院門響,她走了。
「我當初也是心硬化初期患者,現在才知道只有不硬化的血肉的心,是世間最真實的。」菩提慢慢說道。此時她心中充滿了方知。是方知治療了她的沉疴,在她僵硬的心中注入了活水。她又有了性命,她該怎樣用這性命報答他,營養他,庇護他。其實這性命早已不屬於她,而是屬於他了。
對不起你。
韓老說:「那是方知叫我轉告的。他著急想知道梅老師的結果。我去找了來,我自己也看了片子。明天你自己去,多半找不著。」他轉臉看著菩提,沉思地說,「方知是好人,是正派人,農民的兒子,我看比我們知識分子強。知識分子確有自私、好名——美其名曰事業心吧——軟弱的一面。我這可不是血統論。」
「你來了。」他低聲說。看見她,是他跳樓時的盼望,是他纏綿病榻日日夜夜的盼望。他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她來。一切罪名,一切疾病,便是死亡本身,也都會為他們的愛情讓路的。
慧韻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現在我的心回歸本位了。」
病理報告單上寫著,「未見癌變」。
菩提接過墨,說:「你睡吧,別管我。」說著磨了幾下,果真執筆寫字。慧hetubook.com.com韻手托著臉頰,看著紙上留下的墨痕,暗想道:「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覺深深地嘆息。
菩提輕輕推開房門,閃身進去,忙關好門,靠在門上喘息。室內光線很暗,床頭小燈照著方知的頭。他原正舉著那張水墨竹石圖,看見菩提的身影,畫掉在身上。他絲毫不覺意外,只顧看著她。
「多虧韓老來告訴我們。」菩提感謝地說。
菩提起身後便到醫院去。她知道去了很有遭批鬥的危險,但也管不了許多。人生中既有被逼到「管不了許多」的時刻,便會有這「管不了許多」的精神。她雖未見到方知,想到方知能見到她的字跡,也覺安慰。
「應該告訴鄭立銘,讓他找霍姐調查。」慧韻眼睛睜得很大。
「我不在乎。」菩提大聲說,跑進房裡,拿了手提袋,她要慧韻進屋去,自己鎖好院門,跟著韓老走了。
「收到了。你呢?怎麼不在病理科了?」
院門上響起溫和的剝啄聲,好像怕驚嚇了主人。兩個主人連同小貓一起警惕地望著院門。隨著「梅老師在家嗎」的聲音,進來一位老人,滿頭白髮,在月光下真像銀絲般閃亮。
我躺著,有人照料,無不適感,千萬放心。韓老已離開病理科。你可按時來門診看結果。一般一周以後。我知道堅強灑脫是菩提的本色。見到「三生石」三字,我於人生已無所求。我躺著……
「他不會問我同不同意,」慧韻苦笑,「倒是得想想,我們準備的東西他要不要。」
他們覺得自己是這樣豐|滿,這樣堅強。在這一瞬間,他們都成了不壞的金身,足以超凌色空,跨越生死。而這樣四手相握,四目相對,便是無限,便是永恆了。
菩提說得通過系文革去找張咏江拿回東西。如不成功,她父親在世時用的被褥可給秦革帶去。說著便https://m.hetubook•com•com打開床腳的破箱子給慧韻看。崔力也跟進房來,問道:「陶阿姨,你同意他去嗎?」
「我來了。」她溫柔地回答,把手交在他手裡。
那皎潔的月光,同時關切地撫照著勺院。
菩提把信遞給她,她看後輕嘆道:「你看,他很好,你要放心。對了,咱們可以讓崔力給他送點吃的。剛才我在校門口看見崔力了。她湊過來說一兩天要來。」慧韻停了一下,又說:「她大概有秦革的消息吧?嗐!我還真愛聽。」
菩提:
「這麼說殺人犯我也夠不上了,這誣陷倒很富有浪漫色彩。」菩提嘆道,「只是齊大嫂一家真——」
「怎樣呢?他好嗎?」慧韻著急了。
菩提也有幾分釋然之感,但卻覺得,如要真的如釋重負,還需許多別的條件。她不經意地一笑,問道:「方知呢?他怎樣?」
「一切正常。」韓老笑瞇瞇地說,「他的信都收到了?」
菩提亂寫一陣,覺得悶熱,便關了燈。月光瀉進窗來,滿室頓生涼意。她想著「菩提本無樹」這幾個字,若真能看破紅塵,相信人生不過是夢幻泡影,自己本不存在,那還有什麼痛苦可言,爹爹取名字時,想必已知她忍受不了人生的痛苦,為她準備下了麻醉劑。她回頭看爹爹的骨灰罐,那褐色的陶罐在月光下呈現出陰冷的黑色。她簡直想大聲叫爹爹,叫母親,叫方知,但她及時地緊緊咬住一條手絹,在奔流的熱淚中,又開燈寫字。這一夜,她就想一陣,寫一陣,哭一陣又躺一陣。月光越來越淡,天漸漸亮了。
信沒有完。字跡筆畫仍然工整,只稍有歪斜,顯然是在床上寫的,有機會就發出來了。菩提把信抱在胸前,定定地看著柳梢上那兩顆不很明亮的星。
過了兩天崔力果然來了。她瘦多了,容顏憔悴,臉上那種迷惘而又不以為然的神情hetubook•com•com更為突出。她的生活一定很不規律,精神波動也一定很大。她一進門就撇著嘴,好像一肚子委屈,就要哭出來似的。
「她!」崔力照例先說這一個字,停一會兒,說:「她迷得很,生怕自己不夠革命。她永遠削尖腦袋,要當積極分子。她會趕著我去,我其實沒興趣,要不是——」
慧、菩兩人都問崔珍病況,崔力照例回答:「她,死不了。」又說了幾句閒話,她對慧韻說:「陶阿姨,我是來告訴你,秦革要到北大荒去了,去建設邊疆。」她覺得從慧韻得到的慈愛溫暖比崔珍多,雖然她和慧韻並沒怎麼說過話。
「建設邊疆。」慧韻自言自語地說。她知道這是秦革的心願。他在高二時,因為學習成績優異,學校讓他提前考大學,但是他不考,他要到農村去,到邊疆去。「本來嘛,他就是這樣教育大的。也許該去吧?什麼時候去?」慧韻像是在問自己。
「我們也需要改造的。」韓老仍沉思地說,忽然又笑道,「你們兩人很有意思,發明不少新名詞。梅老師你還要多保重。」他對慧韻說,「你的兒子會痊癒,我的就難說了。」隨即起身告辭。
韓老仍沉思地看著她,半晌說道:「可以,他那裡基本上沒人看著了。不過會遇到什麼情況,很難說。」
慧韻睜大那黯淡無神的眼睛:「你去嗎?」
「他是真心,他真心革命。」崔力熱心地辯護。忽然對菩提說,「梅阿姨,我很羨慕你和方大夫,就是有很多波折,也是幸福的。我們這一代人沒有這樣的感情了。我們太實際,也太殘忍。」
「那是我的兒子。你認得他?」韓老全身抽搐了一下,「他當初被譽為又紅又專,全面發展。這兩年檢查出來,他患著一種病,好像在靈魂上套著個硬殼——」
「你們坐,你們坐。」韓老客氣地說,「我來宣佈一件好消息,梅老師平安無事。」說著拿出病理報hetubook.com•com告單,用手電照著,給慧、菩二人看。
三個人暫時沒有話,月光靜靜地流照,氣氛寧靜而親切。
宣判的前夕,當頭明月已經缺了。因為院子小,四壁都似乎反射出光來,使得小院很亮。慧韻寫好這一天的思想匯報,一手拿著小板凳,一手端著茶杯,到院中坐坐。那茶杯裡已是好幾天沒有茶葉了。慧韻節約了幾乎是每一分錢,為菩提增加營養,好對付那還不知是怎樣殘酷的治療。菩提堅決反對她連茶也不喝。她會滿面笑容地說:「我這茶杯裡的茶味兒足夠了,這是不洗茶杯的好處。」菩提這時在簷下餵那隻小狸貓,貓兒躬著身子,對著菩提大叫。
兩個成年人互相看了一眼,勸崔力應該和媽媽商量,也許該留下來照顧媽媽。
「你去睡。」菩提再次催促,「我好多了。你明天還要勞動。」慧韻站起來,菩提又說:「勞動時記著偷懶。」她常常這樣叮囑,但偷懶在慧韻是很難做到的。慧韻也叮囑說:「只要能平靜些,還是躺下休息,到底剛做過手術。」說罷帶上了門。
「還有一件附帶的事,也是好消息。」韓老隨即說了霍姐知道移屍的事。
「我得給他準備東西,鋪的蓋的什麼的。」慧韻說著站起身,似乎就要著手,但她的小屋裡除了悶熱,什麼也沒有。「怎麼辦呢。北大荒多冷啊。」
「據說有人要我去做手術。」韓老的笑容收斂了,「當然是哪一位首長,不然怎麼能放我。這幾天規定學習幾篇文章,還要寫心得,談體會,晚上也出不來,這不是好運道。」
真的,比起這在風暴中不知落向何方的一代,自己的遭遇,也許算不了什麼。菩提心中充滿了同情,但卻不知怎樣安慰崔力才好。
方知跳樓的當晚,菩提一夜未睡。她在公共汽車上哭了一陣,回勺院後,眼淚倒沒有了,頭腦是一片空白,只覺得心裡亂糟糟地難受。她幾次強迫自己躺下,但總是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來。慧韻聽見她折騰,披衣過來,打開硯台,磨著墨說:「你不用睡了,寫字吧。寫莊子,禪宗語錄,寫『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你會背許多的。畫石頭,畫竹子,就是別胡思亂想。」她那疲憊的笑容是那樣淒切。
從醫院後門進去,一個人也沒有。冷冷的月光,斑駁的樹影,菩提覺得像是到了墓地。這裡的死人確是夠多的。她和韓老保持約十步距離,順利地來到方知門前。韓老伸手指了指,只管走過去了。
「據說九月份。時間多著呢,現在剛申請。」崔力好奇地望著慧韻。
韓老沒有說話,像是在品評這病名。慧韻想說什麼又忍住,她看了菩提一眼,還是忍不住說:「我們總是處於改造的地位,自己什麼都是錯的。一旦——」慧韻縮住了,茫然地望著地下。
菩提遂靠等信過日子。方知每天一信,告訴她自己的情況,安慰她,鼓勵她。卻從未說多麼想見她,想知道她的消息,可這心情在字裡行間流露出來,使菩提感到格外酸楚。
在勺院,這一天也是漫長的。晚上,月光又在三生石頂塗抹了淡淡的白色,慧韻才回來。她進門時,手裡拿著一封信。「信在園門口扔著。」她遞給菩提,一面說。那時的信都不送到人家,一個居民點一個信箱,有時就扔在地下。菩提一看筆跡便知是方知來的。她用右手撕了兩下沒有拆開,想找剪子,又覺得來不及,還是用左手撕開了。就在月光和路燈光下看信。

「心硬化!靈魂硬化!」慧韻脫口而出,「這是我們勺院給這種病的命名。我的兒子也患這病,這病有傳染性。」
「我不知道。我可以不去,可又想去。」她想去的原因是很明顯的。
「您認識韓儀嗎?」慧韻打量韓老的臉,忽然問道。
信上寫著:
「他會要的,因為他什麼也沒有。」崔力嘆息地說,「——可我究竟去不去?他們申請書都寫了好幾天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