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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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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遠別

十五、遠別

菩提忙出來追著慧韻,繞過垃圾堆,看見慧韻孤零零地站在黑黝黝的葦塘旁邊,在呆呆地望著已被夜色吞沒了的、她那親愛的遺腹子的身影。
主持會的人講了一些上山下鄉的大道理,具有反修防修的偉大意義,是偉大領袖的偉大號召等。又講到家長的態度,有正確的,不正確的,介乎二者之間的。他講著講著,說了這樣幾句話:「譬如我們這個片的陶慧韻同志,她孤身一人,需要兒子照顧,但是她堅決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愉快地支持她的獨子到北大荒去,這是值得學習的。」說完,他帶頭鼓起掌來。
菩提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她在路燈的光下看得清楚,這小伙子就是抄她家的積極分子。是他拿走她那一點點積蓄,是他砸了鏡子和香水瓶,是他和別人一起嚷叫著在院中焚書,把文明付之一炬。他那本來端正英俊的臉,在熊熊火光中十分猙獰,使菩提永遠不能忘記。
也許母親在任何時候總是母親,尤其是慧韻這樣的母親。她把秦革按住了,回過頭來祈求地望著菩提,要她不要計較。這時菩提注意到秦革長著一雙慧韻的明媚大眼。那一定是慧韻年輕時的明媚大眼。她嘆息一聲,轉身走進房去。
火車徐徐開動了。留下了這一片號哭和震耳的鑼鼓,慧韻和崔力卻都沒有流淚。她們只站著,望著列車遠去,黑煙飄向明淨的蔚藍的天空,那是北京秋天特有的天空。一直到車站空了,她們才移動腳步。
秦革送崔力,出去一會兒就回來了,嘴裡嘟囔著:「真討厭,好容易走了。自作多情!」慧韻嚴厲地看他,他把大眼睛調皮地一眨,神色端莊起來。顯然有不少女孩喜歡這對眼睛。「媽!你放心!」他鄭重地說,「我前些時好像喝醉了酒,我不會變壞的,你放心。」他還對菩提一笑,那笑容也是慧韻式的,有幾分疲憊。
別人都順利通過了。辦事人把秦革的表翻來覆去看著,皺眉沉吟,含糊不清地說:「邊疆嘛,政治條件要高些。」叫他兩天後再來聽信。「難道連勞動的權利也沒有麼?」秦革遭受歧視,非止一次,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激動而憤慨。初中三年級時,同學們第一次實彈打槍,沒有秦革的份兒。他只好和一個倒霉孩子——一個極右分子的後裔,坐在教室裡,眼巴巴望著操場。從那以後,他再沒有想過要當解放軍,雖然那是新中國男孩的普遍願望。他願意「天天向上」,願意聽黨的話,盡量照著當時的社會道德標準行事。他不斷批判從未見https://m•hetubook•com•com過面的父親,雖然他始終沒有鬧清資源委員會是怎麼回事。文化大革命的災難憑空捲入幾乎是每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他合乎規則地和母親劃清界限,參加一切「革命」行動,事事爭先。但是他連一個紅衛兵袖章也沒有掙上。到北大荒去,為祖國建設糧倉,這正是秦革的理想。他不怕苦、累折磨,他知道自己需要鍛煉、改造。可現在,連這個機會也不給他。他,究竟有什麼過錯呢,還有哪一點沒做到呢?
她們不知道這張紙秦革得來非易。在當時的混亂中,秦革和他的幾個同學對抄家批鬥的狂熱已經過去,研究形勢打派仗貼標語也有些發膩。他們不知道到底該幹什麼。「到北大荒去」的號召一出來,他們覺得已經攪做一團的革命理想重新有了輪廓。北大荒的空氣是清新的,北大荒的風是剛勁的。革命青年和工農結合是毛主席的教導。紮根邊疆,建設邊疆多麼富有浪漫色彩。更何況秦革一直有這樣的抱負。他和幾個同學興沖沖跑步到區委會,跑得把外衣都脫了。大家搶著填寫申請表,恨不得第二天就踏上新的革命征途。
「不。我太累了,不能睡。我覺得自己變硬了,愈來愈硬,以後會變成石頭,不是人了。」他的聲音好像悶住了似的。
「兒子!」慧韻那無神的大眼睛閃閃發亮,路燈都驟然黯淡了,「我的兒子!」她簡直要撲過去抱住他,又畏怯地站住了。
很快到了八月下旬,慧韻回家時帶回幾朵將殘的玉簪花。「這是最後幾朵了。」她照例插在菩提案頭,「可我還沒見著秦革的影子。他會不會已經走了?」她問著菩提。
「不會。崔力總知道的。」菩提安慰她。
然而這時能說什麼呢?菩提只坐著不理。慧韻央求地說:「你不要胡說,梅姨是我的好朋友。」
秦革離京前夕,給母親留下幾個朋友的名字和地址,說有事可以找他們,他們也會來家裡看望。其實以後並無一人露面,慧韻當然也不去找。這時已進九月,天短多了,也涼多了。崔力下午便來了,一起吃過晚飯,四個人都在慧韻屋裡,各有各的心事,都不說話。
崔力那憔悴的臉兒顯得十分畏怯。她對慧韻說:「陶阿姨,明天我來陪你去車站。」
「我們有飯就吃,有地方就睡。鬥牛鬼蛇神、走資派,鬥對立面,還鬥自己的『私』字。革命的道路真長——」他說著忽然注意到菩提,便盯著她,仍和慧韻說話,「聽說你和《三生石》的和_圖_書黑作者住在一起?」
勺院地處偏僻,離學校中心區很遠,越是這樣,越有些人願意到這裡小坐。韓老走後,小丁有時也來。來的人都知道,無論說些什麼,慧、菩二人是不會外傳的。他們隨意發牢騷,然後平靜地走了。反正那時時間是最不寶貴的。奇怪的是,這幾個常來的人彼此從未相遇,好像排好了時間表似的。
「媽!」秦革不理她,只重複地說,「媽!你回去吧!」
這時開車鈴響了。就在響鈴後的一剎那,喧囂的車站忽然靜下來,靜得如同空山幽谷,沒有一點聲音。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靜了約有半分鐘,然後猛地爆發出一陣哭聲,和著歡送上山下鄉的震天響著的鑼鼓,如同驟起的怒潮轟然碰碎在岩石上。
「你居然敢猖狂反撲!」秦革很少見牛鬼蛇神敢大聲說話的,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伸手就解皮帶。
「住手!」慧韻撲上來抓住秦革的手,大滴眼淚落在兒子手上,「你怎麼變成這樣子!要打先打我!」
開會情況她只和菩提說了。菩提沉思半晌,說這很可能會當成「階級鬥爭新動向」,不過她們已是砧上肉,刀下魚,還是顧顧眼前,不必過慮,事實上也無法過慮。
緊接著她聽到主持會的「同志」請她講幾句話,會場中也有Y大學的職工,氣氛卻不緊張。慧韻只好站起身說:「普天下的母親都希望兒子在自己身旁——」她頓住了,暗想:「糟糕!這不是人性論嗎!」她見大家沒有要批判的意思,便硬著頭皮講下去:「——好得到照顧。但是如果兒子遠去他鄉真能使國家強大,使人民幸福,我想,許多母親都會同意的。再說,我的兒子非要去不可,我何不堅決支持,讓兒子高興呢。」
院中靜了半晌。慧韻低聲說:「你就在媽媽這裡住下吧,有凳子。媽媽睡凳子。」
慧韻貪婪地看著兒子年輕的臉,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再看見他,看見自己的親生骨肉!也許十年、八年,也許這就是最後一面?她心裡一陣陣揪痛,頭不覺輕微地搖起來。「我答應過菩提的!」她忽然猛省,「不能發病!」她倚在崔力身上,鎮定下來。
這些時,勺院熱鬧多了。秦革常來,崔力更常來。她一進門,總先問:「秦革在麼?」秦革不在,她有時留下來說幾句話,有時扭身就走。秦革認為,崔力缺乏獻身邊疆的決心,動機不純,去了沒好處。菩提、慧韻也勸她第二批再考慮。一天天彷徨、躊躇,她眼看去不成了。
「好極了。」慧韻爽快地答應。
雖然已https://m.hetubook.com.com經出伏,到晚來頗有涼意,她們總還在院中坐一會兒,招待來卸去牢騷煩惱的朋友。新插上的玉簪花的香氣已有些殘敗的味道。她們坐在院中,慧韻道:「今晚不知誰來開水話會。」菩提只默然望著柳梢頭上的星星。
這一天晚上區裡舉行家長座談會。慧韻實在怕開會,人一多,她就覺得自己是鬥爭對象。但如不去,不知又有什麼罪名。她和菩提商量半天,決定還是去。她早到了,坐在屋角,希望誰也別理她,趕快開完會,平安回家。
慧韻用盡為母的心腸準備行裝。陶、梅兩家最合用的東西都為秦革挑出,被褥棉衣都已拆洗乾淨。一塊帶穗子的天藍色舊桌布改作了兩個枕套,看上去頗別緻。慧韻還找了一根結實的樹枝,仔細修磨了半天,給兒子開箱子時支箱蓋用。據說陶家每個箱子裡都配備有這種「箱棍兒」,那當然都是上等木料製成。菩提實在看不出這設備有多大必要,只好承認這是陶家傳統,應該尊重。不過秦革居然同意帶,使慧韻很覺安慰。
不料這晚來開水話會的,竟是慧韻一直思念著的兒子秦革。他一腳踢開院門,手裡抱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被褥之類,完全不曾包裹,闖進來了。把慧、菩二人嚇了一跳。
「我想媽。」秦革說。他忽然警覺地掙開了媽媽的懷抱。這資產階級腐蝕太大了,他猛地站起身,推了慧韻一下。「可大家都這樣革命,我不能落後。我要走了。給你這個。」他遞給慧韻一張紙,便大步走了。慧韻跟著他,叫著他的舊名:「懷生!懷生!」一直追出門去。
「飽?倒還不至於餓死。」慧韻哽咽地說,「你瘦多了,兒子。」
菩提輕輕拉她回到勺院。她們在燈下研究那一張紙,原來是一張表,有家庭出身、本人成分等簡單欄目。還有子女數目,對子女下鄉意見等。後面有個通知,通知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家長到區裡開會。
慧韻為了慎重,先用鉛筆打草稿,做一次填表演習。在對子女下鄉意見一欄裡,她原寫「無意見」,後來又想,兒子反正堅決要去,何不明智一些,讓兒子高興。遂寫了「堅決支持上山下鄉」。果然一天清晨秦革來取表時,認為媽媽思想有進步。慧韻乘機說:「懷生,你真認為媽媽是壞人嗎?」秦革不答,只管看著柳樹梢。「如果媽媽是壞人,如果媽媽不愛國,不愛新社會,能把你教育成這樣嗎?」秦革起身便走,到院門口,回頭看著慧韻,他那明媚的女孩兒般的大眼睛裡流露出迷惘和悲www.hetubook.com.com哀。「媽!」他叫了一聲,便走了。此後他經常到勺院來,也留下吃飯,睡覺。慧韻便覺得十分喜歡,但在欣喜中總夾雜著陣陣酸楚。
「媽,」秦革叫了一聲,把抱的東西全扔在地下,「你給收拾收拾。」他一屁股坐在媽媽的小板凳上,環視小院,評論道,「就這兩間小破屋?——你吃得飽嗎?媽!」
慧韻知道秦革不喜歡崔力,而且一心要革命,根本不想這方面問題。她對崔力很同情,想時間不多,催著秦革去送崔力,給他們說話的機會。秦革只好答應,一個勁兒催快走。
「秦革!」崔力叫道,臉色幾乎像崔珍一樣慘白。
兩天後,他和幾個同學又到區委會去問。那個管事人還是含糊不清地說:「邊疆嘛,政治條件得從嚴掌握。」然後很明確地說,「你回去吧。下批再說。」秦革幾乎想解下皮帶來,但他忍下了,開始陳述理由。他怎樣不考大學,要去建設農村,因為那裡最需要人。他怎樣學習毛主席論五四運動的文章,知道革命青年不與工農結合便是死路一條。他慷慨陳詞,聲淚俱下,把這一年來學的辯論術全都施展出來。同學們也不時敲敲邊鼓。那管事人很為難,但還是沒有批准之意。這時從另一間屋走過來一個平常的人,說是從北大荒來接青年的。他乾脆地對區裡管事人說:「收下他吧。我看行!跑不了!」那管事人無奈,把秦革的表和同學們的放在一起。同學們都歡呼雀躍,把秦革推來推去。他總算獲得了奉獻自己青春的機會。
「你是人,我的兒子!」慧韻抱住兒子的頭。
其實秦革和菩提都主張慧韻不去送,他們居然找到一致的意見。但是慧韻很堅決,「豈有不送之理!」菩提也只好不再勸說。
崔力陪她趕到車站,人還不多。漸漸地,人越來越多,許多人毫不掩飾地淚流滿面,有人索性嗚嗚地哭。她們不知怎麼回事,總是站在礙事的地方,被人推來推去。好容易擠到車廂前,忽聽見前面好幾節車廂裡有人叫「媽」。
慧韻一聽見自己的名字,就覺得心猛地向下一沉,因為這名字總是和「揪上台來」連在一起的。又聽見同志二字,她實在詫異得很。這兩個字這樣親切,這樣寶貴,這樣性命交關,可是又這樣輕易隨便就可以取消。她已經一年多不是「同志」了,以致她聽到這兩個字後,簡直以為說的不是自己。
「我就是抄了你的家!你的錢,送銀行封存了。怎麼著?」秦革一拍大腿,也站起來。
「好朋友?你怎麼還這麼糊塗!她是殺人犯!」www.hetubook.com.com秦革氣憤地漲紅了臉,他覺得不這樣就不夠革命。
她這幾句大實話使大家流露了情不自禁的微笑。那時,很少人說這樣樸素的話。就在這些微笑裡,屋子另一個角落站起一位真正的女「同志」,她容顏瘦削,面色慘白,大聲說道:「不應該稱陶慧韻做同志,她是我們學校的反革命分子。誰不知道!」主持會的人確實沒有調查研究,連說:「我不瞭解情況,不瞭解情況!」他請問揭發者尊姓大名,及至得知是崔珍同志,她的女兒尚未填表,她可要積極送女紮根邊疆,連忙宣佈這才是學習的榜樣。慧韻仍垂頭站著,旁邊一個老太太悄悄拉她的衣襟,她才坐下。這會就稀裡糊塗地散了。慧韻在門口和崔珍並排走出,她很想知道崔珍身體情況,可以說是好奇吧,當然她沒有開口。
次日清早,天還黑著,勺院的人都起來了。秦革讓母親給收拾得整齊乾淨,行李已先送走,只背著一個帆布包,提著個網兜,顯得很精神。他要和同學們一起到天安門前,向毛主席像宣誓。慧韻很想跟著,但是識相地管住了自己。
菩提站起來了,忍不住大聲說:「我不是殺人犯!倒是你,抄了我的家!拿走我的東西!」
炎熱的七月過去了。八月上旬,匙園門口劫餘的玉簪花吐出雪白的花棒,不幾天便張開了,散出芳冽的香氣。中文系大權雖仍在張咏江手裡,對他不滿的人卻越來越多。他移屍一事,小丁傳出的話是外證,施慶平以各種堂皇的理由鬧著換房子便是內證。大家心中是清楚的。六一公社有些人給張咏江貼了大字報,張也詭辯過。但又有些人不主張為牛鬼蛇神說話,所以擱了下來。就像「文化大革命」中的許多事一樣,真要做出結論,得等十年八年。
「你還我!我要錢養病!」菩提很想嚷出來。經過文化大革命,凡是還有點「人」氣的人,都學得幾分「潑」的。但這是慧韻的兒子啊。她只瞪著他,沒有說話。
「媽!」秦革從窗口伸出頭來,一手招著,一手拿著個慧韻特為他上路做的芽菜包子。「媽!你回去吧!」他那紅紅白白的臉上汗滲滲的,把包子隨手遞給了身邊的同學。
總的說來,菩提的處境好多了。方知逐漸在恢復健康,也給她很大安慰。鄭立銘不止一次到勺院來和慧、菩二人談論學校裡、社會上的鬥爭。他常說菩提有病,可謂因禍得福,免得整天鬥呀鬥的。慧韻的情況仍無進展。她每天勞動之餘,便操心兒子的裝備。張咏江答應讓秦革去取東西。她隨著崔力到處找兒子,卻始終沒有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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