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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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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石燭

十六、石燭

按照慧韻的意思,無論怎樣簡陋,也要有所準備。破傢俱必須擦拭,舊被褥必須洗淨,好有點「新」意。她坐在小板凳上抽煙,一本正經地說:「被褥我管洗,就是不能做。得找個全福人。」
「結婚?」方知慢慢坐起來,菩提忙把被子塞在他身後。「可我沒有全好——會拖累你。」
「是嗎?」方知注視著菩提那被感情照得光彩煥發的臉兒。她發窘地脫下眼鏡擦著,眼睛垂下了,彎彎的弧線上掛著一滴淚珠。眼角邊的皺紋那樣纖細精緻,他很想伸手去撫摸。
想必是他們臉上嚴肅而又溫柔的神情感動了老齊,近來很少見到這種神情了。他清清嗓子,發表了簡短的演說:「從現在開始,你們是夫妻了。你們的夫妻關係,受到法律的保護。」老齊掏出極髒的手絹擦著鼻子。「法律?對!法律的保護。你們熱心工作,到現在才結婚,實在是晚婚的模範。」他特別親熱地看看菩提,「不管怎樣,工作總要做嘛,不然吃什麼?穿什麼,」他猛省地轉過了話題,仍對菩提說,「你是在俄語系吧?你要堅決鬥爭,把你們的家庭變成反修防修的哨所。」他又轉向方知,「你是醫務工作者,一定要掌握手術刀,為工農兵,為貧下中農服務。」
他們知道,從今以後,每人負擔的愁苦,不是兩人所有的一半,因為愁苦有人分擔,苦酒會因親人的眼淚而稀薄得多。他們知道,每人享有的歡樂,也不是兩人所有的一半,因為有著相互扶持的旅伴,那歡樂之酒的濃醇,會變得無與倫比。兩個正常細胞的力量結合在一起,不是加法,而是數字的無窮次方。
菩提垂下了頭,微笑著坐在門旁。
「那你自己縫吧,反正我不能做。」慧韻顯然認為她這樣的不祥人物會給菩提招來不幸,遠不如讓菩提自己辛苦一些。
「不要管我!你們一起進門!」慧韻回頭厲聲地阻止方知前來,一面快步走了。
「是嗎?」方知站起來,目光一刻也捨不得離開那光彩的臉兒。
「我感覺很累。」崔珍彷彿在自言自語,「是不是癌症病人都有這種感覺?」
「應該和累作鬥爭!」崔珍咬牙切齒地說,「我千萬不能落後!」她說著卻坐了下來。
一九七九年
老齊對著牆上的巨幅毛主席像,手指在桌上敲著。他想了片刻,說:「方大夫,你也不是外人。我在法院待不下去,才弄了這個差事。我也不能全變成機器,見證明發證書,不帶拐彎兒的,梅老師的委屈,我也知道。你們有個家,就好了。」他說著聲音發顫,他的家已經化為灰土了。「得!我發!」他說著拿出兩張大紅結婚證,讓知、菩二人填寫。
「陶慧!」菩提向前搶了兩步,方知忙拉住她,自己趕過去,想幫慧韻提東西。
菩提端了一碗炒麵茶進來:「我保證你沒吃早飯。」
但是他們倆的申請都得不到「組織」的批准,直到九月十八日,證明信都沒有拿到。
快到葦塘了。勺院的瓶門在茂盛的蘆葦後面露出一段曲線。大柳樹仍然那樣綠,柳枝拂動,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像在歡迎他們回家。方知輕輕握住菩提的手:「你累嗎?」
「你好麼?」他那低沉的聲音有些哽咽。他的鬍子有一寸多長,亂糟槽的。只是目光依然鎮定,看著菩提時,目光裡充滿了信託。
這時,勺院的門開了。只見兩個戴紅衛兵袖章的人推著慧韻出來。慧韻一手提著個臉盆,一手撐住門框,想拖延時間。她立刻看見葦塘邊的菩提,旁邊站著方知。她馬上直覺地懂了。忍不住的快樂使她叫起來:「回來了嗎?祝賀你們。」兩個紅衛兵瞪著知、菩二人,又把慧韻一推。她笑著向他們揚手,向學校那邊走了。
他們兩個都意識到,痛苦的暫時,看不見頭,而幸福的時刻,只在瞬間。他們都不知下一分鐘會有什麼厄運。菩提趕快拿出火柴,和方知一起出房,點燃了石上玻璃瓶裡的紅線。火花在紅綠參差的枝葉下跳動,使得秀麗的三生石有幾分神秘。他們肅然望著石上的光亮。
慧韻不聽,在大石前端詳了一陣,找了兩處凹進去的地方,放上玻璃瓶,一個高些,一個低些。
「梅菩提!」她刷著刷著,忽然停住,轉身走上橋來,「你感覺怎樣?你為什麼還不上班?」
「我以為決不行的。」方知認真地說。
「而且說不定什麼時候,你或我就被隔離審查,這可能太大了。是嗎?我們應該盡早使我們的幸福合法化。」
「好了!真好!」慧韻大聲叫起來,「菩提!這真是咱們勺院的人,咱們就要光明正大!」
「你們真是挺好的一對。」他喃喃地說,「我們怎麼沒想到,要想到,早催你們辦了。」
「菩提,我要你認真重新考慮。」方知慢吞吞地,有點說不出來,「我的處境不同了。很可能分配我到邊遠地區醫療隊,在最基層行醫。我倒願意有直接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可你是受不了的。我知道菩提不怕吃苦,但你的身體對你限制很大。你有才華,有——」
方知說,他已到骨科醫院去了,那兒一個同學為他檢查、照相,一切都好。因怕臨時來不了,所以沒有先告訴她。他的健康不成問題,但政治方面的結局如何,則很難預料。因為除了大小範圍內的政治鬥爭需要以外,看不出有什麼客觀標準。「我根本沒有想去觸動懲罰,我只是認真懺悔自己的想法。看來這懺悔便結成終生的苦果了。」
菩提把鑰匙遞給方知,方知開了房門,他們走進自己的家。他們向父親的骨灰盒行過禮,菩提不由得靠在方知胸前啜泣起來。
那次移屍後,張、施等聽到些道出真相的「流言」,知道不少人為梅菩提抱不平。張咏江一再勸施慶平暫時不要換房子,避一避風聲。但施慶平不敢一人在家。她覺得齊大嫂的陰魂比移屍栽贓案可怕得多。移個屍有什麼了不起,這麼多大字報百分之八十瞎三話四!我們就不准動一動?!張咏江拗不過她。再說他做這事時,並未想到有多大責任。還可以說是完成齊大嫂遺願嘛!她本來應該找梅菩提去的!後來有人提起,他擔了一陣心,見許多人心懷同情,卻不願https://www.hetubook.com.com公開為牛鬼蛇神說話,也就不去想它,自管革命。現在他們心目中的頭號敵人是六一公社的骨幹,如鄭立銘等。牛鬼蛇神早已不在話下。
「你說要是同意梅菩提結婚,豈不太便宜了她?」張咏江問。
菩提知道慧韻到處買不到紅燭,才想出代替品。「放在三生石上更好,陶慧。」菩提說,「我們三個人的心,可以把石頭點起來。」
「也嘸啥了不起,還是個漏網右派呢。」施慶平做出不屑的樣子。
「你該休息,好人也會累的。」菩提好意地說。
施慶平有些慍色,是衝著張咏江來的:「為啥要整得人婚都結不成?嘸啥道理!」她想起齊大嫂自刎的情景,還覺著膽戰心驚。
現在已是「十.一」前末一天了。
「不要這樣看我——你。」
三十日清晨,慧韻坐在小院裡剪紅紙。她剪了大大小小的喜字,又剪了一個帶穗子的紅紙罩。又拿出一束紅絲線,讓菩提拉著,編成小辮。菩提不解,問這是做什麼。這時院門外有人叫梅菩提。
「你們牛鬼蛇神還出去做報告,還宣傳自私哲學!我們不能容忍!」崔珍憤慨地衝著菩提的背影嚷,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她越咳得厲害,心中越覺得意。她想的是:「我的病更證明我積極!」
張咏江看到申請書,在飯桌上當成新聞告訴施慶平,還說:「你那時沒寫大字報,要是把他們的來往搞臭了,可能他們結不了婚。」張氏夫婦最近和一個派友換了房。兩間換一間,那家人多,不怕冤魂。
「我不知道你不能坐,只知道你應該躺著。」菩提站在床前,兩人對望著,都不說話。一會兒,菩提轉身出房,到西牆下捅開爐子,坐上了水。
「你真好,我的好人。」她低聲說,伸手撿去方知肩上的一根頭髮。
「嗐!那可別!」慧韻笑道,「燒了就沒有了。得留著,今生,來世——」她忽然眼圈兒紅了。她趕快轉身去推車,走了。
她非常的思念父親和母親,思念慧韻。登記回來,新生活開始的時刻,沒有慧韻,自己的幸福再也不能完整了。方知為她拭去淚痕,安慰地說:「集中隔離總是暫時的。」
(發表於《小說月刊》一九八〇年第三期)
方知和菩提都以為他會說「祝你們幸福」一類的話,但他沒有說,只滿意地點點頭,表示完了。
「真的!一個共產黨員怎麼能和漏網右派結婚?」張咏江靈機一動,「這是什麼思想感情!什麼立場!不能批准!」
一天,菩提照規定到Z醫院複查,一切正常。她回家時,順路到小鎮買了些菜,一會兒手臂脹痛,便在一座小橋邊歇息。這時忽見崔珍迎面走來,一手提著糨糊桶,一手拿著刷子、紙張等。她看了菩提一眼,逕自到橋下破牆邊往牆上刷糨糊、貼紙。看樣子,字是要等別人來寫的。
方知懇求地說:「你不要走動好不好?讓我看看你。」
菩提一針一線地縫著被子,手臂酸痛了就停下來,歇一會兒再縫。這一條舊桃紅綢被已有十多年歷史;還是媽媽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見過的,這點很使菩提安慰。想當初媽媽在世時,常會買回些不必要的衣物,就催促菩提:「你怎麼還沒朋友啊?嫁妝倒是現成的。」那幾年,菩提也常會在心底描繪自己的婚禮,在心底起草給黨組織的報告:「親愛的黨,XX同志係共產黨員——」這樣的報告決不寫XX支部,一定要寫親愛的黨。那腹稿往往打不完,自己已為「親愛的黨」四字所深深感動。至於生活中遇見的人,往往因為不符合她這腹稿,便不予考慮。真奇怪,怎麼從沒想過方知不是黨員呢?
方知趕快說明他們只有一張證明,大致說了醫院和學校的情況。
中午慧韻得知,高興得像過新年的孩子。三人商量,婚期定在舊曆中秋。陽曆是九月十八日。方知和菩提分別向組織提出,簡直轟動了Y大學中文系和Z醫院外科。尤其是梅菩提,她的終身大事在五十年代便是議論的話題。她和方知來往已有不少人知道,但人們很難想像一個年輕的外科醫生會和一個年近四十的癌症病人正式結婚。
他們一同默默地凝視窗外燃燒著的三生石。活潑的火光在秋日的晴空下顯得很微弱,但在死亡的陰影裡,那微弱的、然而活潑的火光,足夠照亮生的道路。
「現在中國的全福人大概不多,」菩提冷笑道,「不知有幾個家庭還能完整。再說,人家全福人,又怎麼會上咱們這兒來呢。」
夫妻飯桌閒談,做了決定。所謂組織的權就大到這種地步。生、老、病、死、婚姻、工作、判刑,全在頭頭一句話!
方知舒適地躺著,打量著這親切的小屋。兩個多月不見了,它還是這樣寧靜,這樣溫柔,就連那窗台上的灰塵也這樣熟悉可愛。窗外三生石上的爬山虎葉子,已有幾張全紅,石頭顏色,顯得淺了,亮了。
她慢慢推開了門,見方知站在三生石旁,對她微笑。
二〇〇三年修訂
勺院的門白天不鎖,她們出門,總要關好。這時院門微啟,分明有人來過。不知裡面又有什麼情況!菩提警覺地放慢了腳步,心咚咚地跳快起來。
菩提愣了一下,沒有回答。她迅速地開了房門,把方知推進去。「你進去!快躺下!」
方知和他握手道謝。菩提覺得這握手也代表她了,她可以不用再伸出手去。她第一次有一種有所倚靠的平安之感。他們走出辦事處大門時,又不覺含笑對望,他們已以夫和婦的身份,在這世界上行走了。
「會給你惹麻煩嗎?」菩提擔心地問。方知也遲疑地望著他。
她們的心地果然光明,行為也極正大。可是這光明正大在鬼蜮橫行之時只能獲罪遭譴。方知向「組織」提出結婚申請,辛聲達在全院革命群眾大會上對這事做了嚴厲的批判。他說:「有些牛鬼蛇神,還以為自己是個『人』!居然敢申請結婚,卻不老實交代罪行,這種人眼裡還有毛主席倡導的偉大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嗎?」說著就要擒拿方知到案。幸虧霍姐從中斡旋,說方知正在治療腰傷,得免一場災難。霍姐特地到方知房中連訓帶勸,說了一番:「方https://m•hetubook.com•com大夫,」沒人時她總是保留這稱呼,「你也太出格了。你淨張羅這個,還能好好改造認罪?你手術有兩下子,真定成漏網右派,可就委屈你的手藝了。再說,大學那邊,也不會批准,不如死了這條心!」
「這暫時,得到什麼時候啊。」菩提痛苦地說。
方知聽她安排,躺下了。他的腰已經十分酸疼,簡直站不住了。「你怎麼知道我不能坐?」方知微笑地問。他最初坐起來時,覺得好像沒有了肌肉,直接坐在自己的骨頭上,疼痛十分尖銳。現在已好多了。
「可惜。」菩提皺眉道,「還不如吃了。」
「有假條。」菩提警惕地看她。
八點鐘左右,方知來了。他見菩提穿著暗藍色格子襯衫,外邊是淺灰色上衣,下身是深灰色長褲。「這是你第一次來門診時穿的。」他心中漾起一種極溫柔的感情,覺得這幾件舊衣服,也無比的可親可愛。菩提看了看他,垂下眼睛。
「你們登記完了,就點上。」慧韻囑咐道。她退後左看右看,露出疲憊的笑容。
慧韻知道有了證明信,真是歡喜若狂:「這要比兩手空空去登記強百倍,好兆頭!」她對集中隔離卻若無其事,忙著搬凳子,擦燈泡,轉眼間就把紅紙燈罩掛在燈上。又不知從哪裡找出一對小玻璃瓶,把紅線辮子放進去,倒上花生油。
「好些人都覺得張咏江太不像話了,憑私心整人太明顯了。」老鄭壓低聲音說,「聽說『十.一』前可能把重點對象集中住,陶慧要小心。」說完,腳一蹬,人已離開老遠。
「正是因為你沒有全好,我們在一起便於照顧。我們應該廝守在一起,不再分別,不再忍受思念的痛苦。」
方知愣了一下,沉默了。小屋裡一時沒有聲響,秋陽把三生石的影子投進窗來。
幾乎同時,菩提轉臉問他:「腰疼嗎?」
「你自私!你們這些人從來就會自私!」崔珍激動起來,臉上仍沒有一點血色。
勺院的日子,表面上頗為平靜。慧、菩二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讀信、寫信、討論信。方知隔天一信,字跡日漸整齊。有一封信中寫道:「我躺著,照見自己的靈魂如同泉水,那源頭是磐溪的父老鄉親;又如同糾結的根鬚,由家鄉的泥土滋養。」慧韻讀了,深為方知的誠實所動,對菩提說:「他居然不說那源頭、泥土是你。」「能免俗而已。」菩提微笑道。
菩提記起,爹爹說過類似的話。他是從三句《莊子》想起的。「為惡勿近刑,為善勿近名,緣督以為經」。可這「刑」在哪裡,得以勿近?如果爹爹在這裡,知道方知想著他所想的,該是多麼高興。她望著方知那善良的臉。方知抱歉地說,沒有熱水,他無法修整自己。菩提仍執拗地看他,兩人又對望著,不知為什麼,一同笑了。
他們原以為不知要經過多少困難才能見到主管登記的人,不料只問了一個人就找到登記處。那房間裡坐著一個乾癟小老頭,不是別人,竟是老齊。他看見方知和菩提二人,伸手揉著眼睛。
「你——你啊,親愛的——最親愛的人!」方知不覺跪了下去,把他那亂蓬蓬的頭放在菩提膝上,兩人盡情地哭了個痛快。
「你怎m.hetubook.com.com麼弄到的?你真太好了!」菩提緊緊抓住這紙,好像要靠這紙才能站穩。
一路上,他們步履輕捷,誰也沒有說話。只不時側臉看著終身伴侶的光亮的臉。
「方知是人,正常的、善良的人。」菩提欣慰而又有幾分酸楚地想,「我們要在一起戰勝各種癌細胞。——我們的黨也會戰勝癌細胞的。會的,一定會的。」
證書寫好,老齊蓋了章,交給兩人各執一份。兩人又對看著,放心地、長長出了一口氣。從今後,他們有了旅伴,無論道路怎樣坎坷,他們永遠承擔著同一的命運了。
又過了幾天,鄭立銘來出主意,如果實在弄不到證明,索性到辦事處去苦苦哀求,說明實際情況,若遇到明白、善心人,也許准予登記。慧、菩、知三人商量,過「十.一」,可能會出新鮮花招,又想多等幾天盡量弄到證明,便定在九月三十日去試試看。
原來是鄭立銘來了。他沒下自行車,一腳踏在台階上,遞過一張紙:「給你證明信!」
菩提終於說道:「你要我考慮,我告訴你我的決定。我認為當前最要緊的事,就是咱們盡快結婚。」
「如果人民真正需要,我犧牲在你之前!」菩提仍冷靜地說,提起網兜走了。
他們默默地站了片刻。有什麼辦法呢?這不過是大規模隔離的序曲,每個人都隨時可以投入囹圄,與世隔絕。他們只能默默地一起走進瓶門,站在三生石旁。
方知那邊更是此路不通。小丁等人估計,若是提出申請,證明拿不到反會惹出麻煩,說不定要演出一場批鬥,殺殺「壞人」的「氣焰」,而方知身體剛好些,何必吃這種虧?小丁說:「法律手續幾個子兒一斤?你們該怎麼過就怎麼過好了。彰明昭著,自討苦吃。」方知覺得那樣簡直是對菩提的褻瀆,他不知自己是否過於陳腐,遂拿這話悄悄問慧韻。慧韻冷冷地說:「你的意思呢?」
「石燭,」菩提輕輕地說。亮光映進了這陰暗的小屋。房頂垂下來的紅燈罩穗子映得滿室紅光,照著這一對新婚夫婦。
菩提去系裡催問時,答案就是不批准,原因是共產黨員不能和漏網右派結婚。先把人打成牛鬼蛇神,又說是共產黨員而不能怎樣,面對這荒唐的邏輯,菩提實在哭笑不得。鄭立銘等人很不平,答應為她爭取。
「我這裡沒人查,醫院若有人來鬧,再說吧。符合結婚條件,憑什麼不給登記?」
「不知她去複查過沒有。」菩提敏感地想,「該透視一下。等方知好了,也應該看看她。不過她一定會給我們戴上什麼帽子。方知,方知什麼時候好呢。」一種惘然的情緒籠罩了她。那秋日藍得閃光的晴空,也有些渾濁了。
兩人各自填一張。大紅的證書上印有毛主席和林彪的語錄。兩人不約而同相視一笑。
「刷刷糨糊,就算是不落後嗎?」菩提憐憫地想,「徹底的心硬化!」
「你這是說的什麼?」菩提淚光瑩然,打斷了他。
秦革也來過兩信,簡單鮮明地描繪了新的生活。「老鄉們真好,我似乎正常多了。」他寫道,「媽,我太忙,太忙!」大概因為太忙,那字一個個都像隨時拔腳要跑。菩提說,沒想到秦革能寫這樣好的信,她很快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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