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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犬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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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四個男人

三、第四個男人

「我抱著極大的興趣拜讀了你的著作,坎貝爾.克拉克醫生,」他說道,「儘管書中不時出現許多專業知識,所以我還得去充實自己。」
「『我彈鋼琴?像我這種人怎麼會彈鋼琴?』
「費莉希.鮑爾特的病例經過了律師、醫生以及科學家們的各種檢查,」坎貝爾.克拉克醫生迅速說道,「你還記得梅特.昆貝利嗎?他對此做了最詳細的調查,並從科學角度提出證明。但是歸根究底起來,為什麼我們會覺得這個案例如此不可思議呢?我們偶爾會碰到雙黃蛋,不是嗎?還有雙胞胎呀?為什麼就沒有雙重靈魂在同一個軀體裏呢?」
杜蘭德插嘴進來。
「就在那時候,一位英俊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的氣質非常與眾不同,從他的行為舉止中我很快就斷定他是安娜特的經紀人。他斜著眼睛打量著我,安娜特連忙解釋道:
「費莉希三號和費莉希四號有點值得懷疑,」醫生承認道,「但是主要的事實是不容置疑。費莉希.鮑爾特是一個布列塔尼的農村小姐。她家裏有五個孩子,她排行老三,父親是個酒鬼,母親有點神經病。父親在一次酒後把她母親掐死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因此被判了終生流放,當時費莉希只有五歲。某些善心人士對孩子們伸出援手,因此費莉希被一個英國老處女撫養和教育成人,那位英國女士有一棟房子,專門用來撫養貧困孩子。然而,她能為費莉希做的事情也不多。她形容這位小姐是個遲鈍而愚蠢的非正常人,她只學會了讀書和寫字,而且還非常笨拙地難以融會貫通。那位女士史萊特小姐,曾試圖訓練那位小姐做家務,並且在她已具備數個人格的時候,確實發現了她在其他方面的天賦。但是由於愚蠢懶惰,費莉希從來沒有在任何方面投入很多精力和時間。」
「離下一站只有半個小時了。我還有時間告訴你們這個故事——也就是說,如果你們願意聽的話?」
「看來,安娜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本書,書上有些地方她還讀不太懂,不過,這些地方也確實遠超過她的理解能力,那是一部關於催眠術的著作。
「『有的時候,她的行為非常怪異——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我要告訴你,我是個非常出色的演員,儘管沒有任何人覺察出來,我可以扮演許多角色——而且扮演得非常好。』
「真是可憐。你們知道嗎?她真是可憐。
「『從你的脊背上拿走你的衣服,從你的軀體裏拿走你的靈魂』。」法國人輕輕引用了這句話,隨後站了起來。「我跟你們說,各位,費莉希.鮑爾特的故事就是安娜特.拉維爾的故事。各位先生,你們不認識她,但是我認識她,她非常熱愛生命……」
「您就是布萊契斯特的卡農.帕菲特?」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用愉快的聲音問道。
「『哦,是嗎?』安娜特變得若有所思起來。『貧苦的媽媽啊。人們必須保持身體的強壯和健康,強壯和健康就是一切。』
「安娜特往後仰頭,大聲地笑了起來——一陣又一陣的狂笑。
「『是你——是你讓我出這種糗?我似乎想起來了。啊!我要殺了你。』
「親愛的克拉克,」律師懶洋洋地說道,「你的話真令我不舒服,難道我的思想真的成為各種人格衝突的戰場?這是科學的最新觀點嗎?」
但是,他的最後一個字已經是在對著空氣說了,因為車門砰地關上了。
杜蘭德爵士只是稍微表示關切。
「『你父親遺棄了你母親,讓她墮落沉淪。』費莉希頂撞道。
「我點點頭。
就在這時候,坐在較遠角落裏的那個男人笑了起來。
「『書上是這樣說的。我也不是很相信——但是,噢!勞爾,如果書上講的都是真的,我們該多麼高興啊!』
「她突然抓住我。
「那麼,你的結論是什麼?」律師問道,身體略微前傾。
「你們得原諒我,各位,」他的一口完美英語多少仍摻雜著外國腔調。
「後來我又見到了她,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時候的樣子!她躺在花園一間類似小屋的棚子裏,就那樣日夜被放置在室外。她的臉頰都陷了下去,體溫燒得通紅,雙眼發出一種不正常的亮光。她不停地咳嗽。
「訓練的時候安娜特一點也不偷懶,她完全投入地工作,也從不休息,因此史萊特小姐強迫她不能操練過度。有一次,史萊特小姐跟我談起了她。
「接著,她還哼了一段曲子——儘管音調還不是很和諧,但是歌詞引起了我的注意。
「後來因為工作的關係,我遠離了那地方。剛開始我還會收到安娜特的一兩封來信,但是到後來就音信全無了。我在國外待了五年之久。
「從那之後不久,各位,我就開始工作了,只在偶爾有假日的時候我才能回家。安娜特並不是真的希望成為一位舞蹈演員,但是慢慢地,她那副非常悅耳的嗓子被挖掘出來,因此史萊特小姐同意把她訓練成一名歌手。
「我相信費莉希一直恨安娜特,但是她從來都無法離開自己的仇人,她習慣像條狗似的跟在安娜特的後面。
「『是的,費莉希,我馬上就要走了。在我走之前,你可以再為我彈一曲嗎?』
「『你看看她,她就是那樣一直看著我,一副很高興我就要死掉的表情!是的,她幸災樂禍了吧,她又健康又強壯。你看她從來不會生病,怎麼會有這種人呢?什麼病也不生,為何她有那麼好的體格?她是怎麼做到的?』
醫生停了好一會兒。卡農交疊起雙腿,用旅行毛毯把自己裹得更緊。他突然發現坐在對面的那個男人輕微地動了起來。此人的眼睛本來是閉著的,現在卻睜開了,眼裏閃爍著一種似是嘲弄而又變幻莫測的光芒,這讓卡農吃了一驚。看來那個人一直在專心聽著他們的談話,私底下的心態還有點幸災樂禍。
「『我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夢想實現了,不是嗎?你看到了嗎?整個世界都在我的面前。』
「『你打算幹嘛?』
「『我不能理解——』我才剛開口說道。
「太好了,」卡農說道,「快說。」
「安娜特死的時候我不在現場,但是聽說她死得很可怕。她一直掙扎著要活下去,像個瘋子似地拒絕死亡。她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叫喊著:『我不會死的——你們聽到了嗎?我不會死的——我要活下去——』
其他三人像中彈似地跳了起來,他們幾乎都忘記在這個車廂裏頭還坐著第四個人。他們朝他坐的地方望去。那人還蜷曲在外套裏,但是笑聲仍然不絕於耳。
「幾分鐘之後我走進大廳,費莉希正在彈鋼琴,她彈奏的旋律正是我在巴黎聽安娜特演唱過的那首歌曲。你們可以想像的到,各位,我簡直是大吃一驚。聽到我走進來後,她突然停了下來轉過頭來看著我,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嘲弄和智慧。我發呆了好一會兒,——嗯,我實在不想告訴你們我在想什麼。
「『我在這裏做什麼?』她喃喃說著。
「當然啦,她的情況是很反常,」醫生說道,「但是很遺憾地,人們並沒有對此做出更長時間的調查,所以隨著費莉希的去世,這一切也就結束了。」
「『你恨我,』安娜特喊道,『你一直都恨我。啊!但是我仍然可以讓你崇拜我,我可以要你去做任何事情。如果我現在命令你,你就會跪倒在我面前的玻璃碎片上。』
「我不知道這件事,而且聽到之後也覺得非常驚訝,費莉希——在學習彈鋼琴!我以為這位傻大姊連音符也無法分辨呢。
「她疲憊地躺回到自己的枕頭上。費莉希撿起托盤慢慢地走了出去,當她回頭轉身時,她眼睛裏面那種極度壓抑的怨恨神情讓我吃了一驚。
「『但是,你會這樣做的,你會的。為了讓我高興,你會跪下來的。是我要你這樣做,是我安娜特,你跪下來,費莉希。』
「『勞爾,』她說道,『今天我們會被愚蠢的費莉希逗得笑死過去。』
「『看看她,看看她那張愚蠢的臉!她的樣子多麼可笑。你現在可以起來了,費莉希,謝謝你!對我吼叫是沒有用的,我是你的主人,你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史萊特小姐是一位好心腸的女人,她繼續說了一些別的事情,她非常擔心費莉希,所以她告訴我,這位小姐得過一場奇怪的精神崩潰症,而且事到如今,她的行為舉止還是非常古怪。
「『是你啊,勞爾先生。』
牧師、律師和醫生靜靜地坐在那裏,第四個角落的座位已經空了。
『太好了。這些年來你到哪兒去了?』
「這裏有一張費莉希.鮑爾特十七歲時拍的照片,」醫生繼續說道,「從照片上看到的是一個粗野的鄉下姑娘,體形粗獷。照片上沒有任何跡象可以顯示出她將來會快速成為法國最出名的人物之一。」
「費莉希呆了一會兒,接著她慢慢朝安娜特走去。
「費莉希.鮑爾特?」
「『沒錯,我一直喜歡她。但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們不要再說這些了,她死了——她是個那麼出色的女人,她的生命中充滿了熾熱的色彩……』
「我很難相信——」卡農.帕菲特一時語塞。
「不知道是因為安娜特聲音裏那種奇妙的懇求,還是因為別的更神秘不可解的原因,總之費莉希順從了命令。她慢慢地跪了下來,兩條手臂伸得長長的,蒼白的臉上是一副愚蠢表情。
「我們之間幾乎無法得出一個共同的觀點,是吧?」杜蘭德笑道。「教會代表精神觀點,我自己是純粹世俗和法律的觀點。而你呢,醫生,擁有的領域最廣泛了,從純粹的病理學到超心理學!我們三人幾乎涵蓋了所有領域。」
「『費莉希,』我喊道,『你在說義大利語?』
「是的。還有安娜特.拉維爾。我猜你們都沒有聽說過安娜特.拉維爾吧?知道其中一個故事,就等於知道另一個故事。相信我,如果你們不知道安娜特.拉維爾的故事,你們就等於不知道費莉希.鮑爾特的故事。」
「『是我讓你這麼做的。是我讓你這麼做的。』安娜特一邊跳舞,一邊歡叫道。
「什麼雙重靈魂?」卡農抗議道。
「精神?」杜蘭德爵士問道,他不明所以地揚起眉毛。
「『你說誰?』我驚訝地問道。
「『見到你我很高興,勞爾。你知道他們怎麼說嗎?我再也不會好了。他們背著我說了這些話,你明白嗎?當著我的面,他們一直安撫我、慰問我。這不是真的,勞爾,這不是真的!我不會讓自己死去的。死?在前途似錦的生活展現在我面前時,重要的是要有活下去的意志力。所有優秀的醫生現在都這麼說,但我不是隨隨便便就會放棄的廢人,我感覺到自己已經比以前健康了很多——我真的好多了,你聽得出來嗎?』
「她確實是那樣,她比這間房子裏的其他小姐要強壯兩倍,而且她從來不生病。
「雙重人格,」杜蘭德爵士若有所思地說道,「我相信這非常罕見。這種病例通常會伴隨記憶喪失吧?我知道前幾天在遺囑檢驗法庭的一個案件中,也出現過這樣的案例。」
「『你們瞧,我會成為一個名人,是的,我將會非常出名。我會擁有成千上百雙絲|襪——要用最好的絲綢做成,而且我會住在一棟最漂亮的公寓裏,我所有的情人都年輕英俊,而且非常有錢。當我跳舞的時候,整個巴黎的人都要來看我,他們會大聲歡唱,並且瘋狂地呼喊尖叫,他們會因為我的舞蹈而瘋狂。冬天到來的時候,我就不跳了,我要到充滿陽光的南方去,那裏有的是橙樹和小別墅,我會擁有其中一棟,我將躺在絲網綢墊子上曬曬太陽,吃吃橙子。至於你呢,勞爾,我不會忘記你的,不管我將會多麼富有和名聞天下。我www.hetubook.com.com會保護你,幫助你飛黃騰達。費莉希將成為我的女僕——不,她的手太笨拙了。看看它們,真是肥碩和粗糙。』
「『那個老傢伙?不,事實上,你知道的,她一直要逼我去考公立音樂學校,要我當一個高雅音樂會的演唱家。但是我——我是一個藝術家,在這種富於變化的舞台上,我可以完全表現我自己。』
「她用手肘把自己撐起來,大聲對房子叫喊。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猛烈打擊了她瘦弱的身體,於是她又躺了下去。
「『安娜特,那個邪惡的人。她活著的時候總是欺負我,現在她死了,她又從煉獄中回來繼續欺負我。』
「非常有趣,」卡農.帕菲特說道,「啊,科學真是奇妙——真是奇妙。」
「噢,你說的沒錯。但是他們所擁有的東西,偏偏是所有專家剛好缺乏的——那就是普通人的觀點。你知道的,你畢竟不可能從人際關係中脫離出來。在我的研究中,我發現來找我的人幾乎都是有病的,但是其中至少有五個人卻是沒有任何毛病,他們的問題只是無法和屋子裏的人愉快相處。這種病症的說法什麼都有,從女傭的膝蓋腫脹到書寫性痙攣,但其實指的都是同一件事,就是由思想之間的磨擦所造成的相處困難。」
坐到頭等車廂的一個角落後,他鬆了口氣。車廂裏的溫暖氣氛使他倍感舒適。外面正下著雪呢。在一個漫長的夜間旅行中,可以搶到這麼一個座位真是幸運,否則旅途將會非常難熬。在這樣的火車上是應該睡一覺。
他拿出他的手錶看了看。
「離開之前,我又見到了她,那時她正在一張扶椅上睡覺,打呼打得很大聲。我站在那裏看著她,心裏覺得仍然不敢置信。突然間她驚醒了,她看著我,眼裏一片空洞。
「『她長得真像淑女,費莉希——那麼的優雅,那麼的高尚。但是,她這個公主卻是冒牌貨。哈哈。』
「『勞爾先生,在這間房子裏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他們會對你開玩笑,他們會改變時間,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說什麼,而且這些事情全都是她在搞鬼。』
「『我好怕,我告訴你——我好害怕,我聽到她的聲音了——不是在我的耳朵裏——不,不在我的耳朵裏,是在這裏,在我的心臟裏面——』她拍打自己的胸口,『她會把我趕走的——把我整個人趕走,我該怎麼辦,我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
「那個小姐成了法國最有名的人,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去觀察她,她身上具有的賭徒性格絕不少於四種,它們分別叫做費莉希一號、費莉希二號和費莉希三號,以此類推。」
「『他們說她很有天分。』史萊特小姐繼續說道:『這我也不能理解,我一直都把她看做是——嗯,勞爾,你也知道,她一直都是個愚蠢的女孩。』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的藍眼睛銳利地盯著他。
「的確很奇怪。某天早上,這位小姐被發現死在床上。顯然她是被扼死的。但是很快就證明了她絕對是自己扼死自己的,這讓人們大為驚訝。她脖子上面留下來的印記是她自己的手指紋。這也是一種自殺的方式,儘管從生理上來講不太可能,但是要達成那種結局,絕對只有那種具有令人恐懼的發達肌力才做得出來,這種力氣幾乎是非人類所有。是什麼致使那位小姐落到如此不堪的下場,至今沒有任何人知道。當然了,她的精神狀態一直都不太穩定。至今這個謎團也無人能夠解釋,布幕已經永遠垂落在費莉希.鮑爾特的秘密上了。」
「聽到這些話,費莉希顯得很生氣。但是安娜特繼續羞辱她。
「『我不介意她說了什麼,』她用一種像在歌唱似的聲音說道,『無所謂的,我是一個正直的人。至於她,她很快就會嚐到煉獄的火焰了。我是個天主教徒,我不會口出惡言。』
「『你知道嗎?』史萊特小姐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她一直在學習彈鋼琴。』
「就是普通人的觀點。」
「『我?彈鋼琴?你又在取笑我了,勞爾先生。』
「恐怕這對我的心臟非常不利,」卡農說道,「遇到你真巧,喬治爵士。你要到北端去嗎?」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一時的興奮結束了。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正坐在和卡農同側的另一個角落裏,聽到喬治爵士的介紹時,他很有禮貌地朝卡農點點頭。
「比較明智的看法,是應該把這種病例看成和畸形人一樣的事情,」喬治爵士說道,「如果這種病例是正常的話,它會嚴重加劇事態的複雜性。」
「你要聊天還是睡個覺,卡農?」他問道。「他有失眠的毛病——所以我選擇聊天。」
「突然她又笑了起來,笑得非常甜蜜,滿臉狡猾的神情令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另外三個角落都有人坐了,卡農.帕菲特只覺得坐在較遠角落的那個人似乎認得他,這時正衝著他和藹地微笑。那是一個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男人,長著一張奇怪的臉,兩鬢的頭髮剛開始發白。乍看之下,絕對不會有人把他的律師身段給認錯的。那是杜蘭德爵士,而且老實說,他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律師。
「『啊,勞爾,』她叫道,並把她雪白的玉手遞向我。
「聽了這些解釋後,那個男人變得和藹可親多了,當著我的面,他拿出一個鑲滿藍寶石和鑽石的手鐲戴到安娜特的手腕上。我站起來準備離開,她用得意洋洋的眼光瞥了我一眼,並且低聲說道:
「但是當我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我聽見她在咳嗽,那咳嗽聲尖澀而嘶啞,我知道那種咳嗽聲意味著什麼。那種咳嗽是遺傳自她死於肺病的母親。
「噢!當然好了。大致上來說,」卡農說道,「在這樣的夜間旅行中,我一向很少睡覺,而且我帶來讀的書又非常無聊。」
「有一天,安娜特樂不可支地來到我面前。
hetubook.com.com「什麼意思?」律師問道。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點了點頭。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費莉希。後來我很快又到國外去了——去了美國南部。在她死後兩年我才回來。我曾在報紙上讀到她的一些事情,並且看到她突然死亡的消息。今天晚上,我又聽到這個故事的全部細節——從你們那裏——各位!費莉希三號和費莉希四號——我傾向於相信她是個很好的演員!」
「非常典型的病例,」他說道,「就是費莉希.鮑爾特之案。你或許還記得它吧?」
「那當然,」卡農.帕菲特說道,「我記得是在報紙上讀過它的——但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在七年前。」
「她搖了搖頭。
「你的軀體是一個戰場,」他冷漠地說道,「既然軀體可以是戰場,為何思想不是呢?」
「『可憐的勞爾,』她仁慈地說道,『你喜歡她,是不是?』
「不好意思,」他說道,然後嘲弄似地鞠了一躬。「但是說真的,從科學角度來看,你們最後的那句話有人這樣說過嗎?」
「我也覺得這個主意非常可笑。我們告訴了其他夥伴,十二點的時候,我們都來到操場上。就在那一刻,費莉希準時地拿著一小截蠟燭走了出來。你們相信嗎?各位,她開始嚴肅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蠟燭來。我們大家都異常興奮!每隔一會兒,就有一個孩子走到她前面嚴肅地問她:『真好命啊,你在那裏吃什麼呢,費莉希?』而她就會回答道:『是的,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烘餅。』然後我們都尖聲大笑起來,我們的笑聲是那樣洪亮,最後似乎把她給驚醒了。她慢慢地開始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傻事。她疑惑不解地眨著眼睛,看了看那截蠟燭,再看看我們,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跟我來。我們到那間小屋去,我會告訴你的。』
卡農.帕菲特稍微喘了口氣。追趕火車已經不是他這種年紀的人可以做的事情了。其中原因之一是他的體能已經大不如前。在喪失了優雅苗條的身材之後,他很快就出現上氣不接下氣的衰老傾向。對於這種傾向,他總是威嚴地說道:「瞧瞧我的心臟!」
卡農.帕菲特饒有興趣地看了坎貝爾.克拉克兩眼。他對這個名字一點也不陌生。在醫學界和精神學界,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的研究成果均處於先驅地位。他最近還寫了一本專門著作《無意識精神的問題》這本書已經成為本年度最具有爭議性的專著。
「見到我時,她那種絕望的神情真讓我驚訝。
「『我父親和母親結了婚,這個事實你比不上的,』費莉希怨恨地喊道。
這次輪到醫生聳了聳肩。
「『是勞爾先生嗎?』她呆滯地喃喃道。
「『我咳嗽——沒什麼關係的,』她喘著氣說道,『吐血也不會把我嚇倒的,我要讓醫生感到驚訝,是意志力讓我活下去。記住,勞爾,我要活下去。』
「請你想想看,這是一種神賜現象。」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繼續說道:「在過去,我們認為人是一種簡單的動物,由軀幹和靈魂組成——而我們只重視前者。」
「五年之後,在她二十二歲的時候,費莉希.鮑爾特罹患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在治療期間,奇怪的現象開始出現了。接下來發生的故事曾經被很多科學家檢視過。叫做費莉希一號的人格在過去的二十二年中,和費莉希.鮑爾特一直緊密相連。費莉希一號的法文寫得很差又不流利,她不會講外語也不會彈鋼琴。相反的,費莉希二號的義大利語可以說得非常流利,德語水平也中等,她的筆跡和費莉希一號很不相同,不但可以寫出一手流利且意味深長的法文,甚至還可以談論政治和藝術,而且非常熱衷於彈鋼琴。費莉希三號和費莉希二號有許多相似之處,她很聰明,並且顯然受過很好的教育,但是在道德方面卻完全相反。事實上,她表現出一個完全墮落的人格——但是她的墮落是巴黎人的那種墮落,而不是鄉下人的墮落。她知道所有的巴黎黑話,對妓|女用的語言運用自如。她說的語言骯髒無比,她會用最惡毒的話來謾罵宗教和那些所謂的『好人』。最後是費莉希四號,一個夢幻般的正邪參半之人,她非常虔誠,立誓修道,還具有卓越的洞察力。但是,第四種人格非常不平衡,而且難以捕捉,有時候讓人覺得這簡直就是費莉希三號蓄意裝出來的假面角色——這是她對輕信傳媒的公眾所耍的把戲。我覺得(費莉希四號可能要除外),她身上的每一種人格都互不相同地獨立存在,而且互不溝通。毫無疑問地,費莉希二號是最引人注目,而且有時她一次可以持續存在兩個星期,接著費莉希一號就會突然出現,並持續一到兩天。之後出現的是費莉希三號或是費莉希四號,但是通常這兩種人格都很難控制,持續存在的時間也不會超過幾個小時。人格的轉換每次都要伴隨著強烈的頭痛和昏睡,同時在某種人格之下,其他人格的特徵會全部遺忘,當下出現的人格會延續上次消失的地方,因此她對於時間的流逝毫無意識。」
「是的。」坎貝爾.克拉克轉過來凝視著他。他略微向前傾身,輕輕拍了對方胸膛。「你可以那麼篤定嗎?」他嚴肅地說道,「篤定這裏面只有一個佔有者——而且這個佔有者就是全部一切,你知道的——這個神奇誘人的空間裏頭,可以任由其他東西來填補了七年、二十一年、四十一年、七十一年——不管有多少年頭。到了最終,東西一樣一樣搬出去了,最後整個空間也就廢棄了,倒塌了,於是變成一堆廢墟和殘骸。而你就是這個空間的主人——我們必須承認這一點。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其他人的存在——那些卑微的僕人,你幾乎沒有注意過他們,他們只有不停地工作,重覆那些你們不會意識到而且已經做過的工作。或和圖書者是朋友——這要看你當下的心情來決定,心情不一樣時,說法也會跟著不同。你是這個城堡的國王,此定義下得太棒了,但是同時,說你是一個『下流的惡棍』也絕不為過。」
「我想,你的病人大多都『神經過敏』了。」卡農輕蔑地說道。他認為自己的神經非常健全。
「請告訴我們吧。」醫生平靜地說道。
「費莉希彎下腰,撿起那些玻璃碎片。
「醫生剛才說過,所有的這一切——」他的手重重地向卡農的胃打過去,把卡農打得直往後縮。「只是一個空間。告訴我,如果你在你的房子裏發現一個盜賊,你會怎麼辦?朝他開槍,不是嗎?」
「『好心的史萊特小姐絕對以你為榮。』
他的手放到車門上,準備要跳出去,突然間他又轉回來,彎下腰拍打著卡農.帕菲特的臉頰。
「這裏面會不會有哪個人格是偽裝出來的?」喬治爵士精明地問道。
「『你看,我才剛剛回來!』
「『但是,她不會那樣做的。』我反駁道。
「我無法描述她說這句話的方式。安娜特一直叫我勞爾。但是費莉希呢,當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她就一直稱呼我勞爾先生。但是現在她又這樣呼喚我時,卻有一點點不同——儘管她還是叫我先生,但是卻有輕微的腔調,聽起來非常可笑。
「『救救我,勞爾!我怕費莉希,這不過是個玩笑,費莉希,不過是個玩笑罷了。』
「六個月以後,當我去探望史萊特小姐的時候,她告訴我這些情況。
「老天,」卡農.帕菲特說道。在遭受對方突然的攻擊後,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在卡農.帕菲特看來,坎貝爾.克拉克醫生有一個方正的下巴,一雙非常堅毅的藍眼睛,頭髮是紅色的,沒摻雜任何一絲白髮,但是已經明顯脫落了很多。看得出來,他的性格非常堅毅。
「真是不可思議,」卡農喃喃道,「非常不可思議。我們對於宇宙的奇妙幾乎還是一無所知。」
「我瞪著費莉希,這時我可以看得出來她正處於一種極度恐懼的狀態中,她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前方。
他站了起來,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和漆黑的小鬍子。
「『如果這種事情真的發生了,勞爾先生,我有一雙非常強壯的手,我會非常厲害的——非常非常厲害的。』
「『我強壯得像一匹馬。』費莉希吹噓道。
「『為什麼不可以,勞爾?或許,我並不像我裝出來的那麼愚蠢。』她嘲笑我的大驚小怪。
「『真是荒謬,』費莉希不自然地說道。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點了點頭。
「『一直以來你都很喜歡安娜特,』她說道,『你要說服她別那麼賣命演練,最近她有點咳嗽了,我不太喜歡她這樣。』
「嗨,帕菲特,」他親切地說道,「你也在趕火車,是嗎?」
「安娜特也看到了,她生氣地把杯子扔出去。杯子摔成了碎片。
卡農非常自然地看了坐在他對面座位上的人,心裏有些希望能看到另一個熟人,然而坐在這個車廂第四個座位上的卻是個陌生人——而且還是一個外國人,卡農猜想。那個男人長得有點黝黑,外表不太顯眼。他蜷曲在一件大衣外套裏頭,似乎很快就睡著了。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點點頭。
「各位,我的名字——」他們陌生的旅途夥伴開始說道,「叫勞爾.萊特杜。你們剛才說到的一位英國女士,就是史萊特小姐,她熱衷於慈善事業。我生於英國的一個小漁村,我的父母在一次鐵路事故中遇難了,就是史萊特小姐把我從你們那些英國工廠中解救出來的。她撫養了大約二十幾個小孩,那些小孩子裏面有費莉希.鮑爾特和安娜特.拉維爾。如果我沒讓你們了解安娜特的性格,各位,你們就不會了解以後所有的故事。她是一個你們所謂的『妓|女』之子。這個妓|女在遭到情人的拋棄後死於肺病。由於母親曾經當過舞|女,所以安娜特對舞蹈也具有天生的熱情。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只有十二歲,她還是一個小傢伙,長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眼裏變幻著嘲弄和承諾的神情——這個小傢伙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朝氣和生命力。而且馬上——是的,的確是馬上——她就讓我成為她的奴隸。她老是說『勞爾,給我做這個。』『勞爾,給我做那個。』而我呢,總是照她的吩咐去做。我一直崇拜她,而且她也知道這一點。
「『怎麼啦,費莉希,』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今天看起來跟平時很不一樣。』
「兩年以後,我又見到了她,她又回到史萊特小姐那裏尋求庇護。她的藝術生命結束了。她的肺病已經到了末期,醫生認為她已無藥可救了。
「『是嗎?』她謹慎地說道,『沒什麼啦。不要那麼嚴肅嘛,勞爾——我決定以後都叫你勞爾了——我們不是還在像孩提時代那樣一起玩耍嗎?人是為了快樂而生活的。讓我們談談可憐的安娜特吧——她死了,而且也下葬了,我懷疑她現在是不是在煉獄,還是在什麼可怕的地方呢?』
「但是她很愚蠢,你們也知道,她愚蠢得像一頭野獸。我經常在想,為什麼她老是跟在安娜特後面,對於她來說,這大概是一種幻想的投射對象。有時候我猜想,事實上她很恨安娜特,而且安娜特對她也確實不好。安娜特老恥笑她的遲鈍和愚蠢,而且在大家面前欺負她。我曾經看到費莉希氣得臉色發白。有的時候我還想,她一定會扣緊手指扼住安娜特的脖子,用力把她掐死。她沒有足夠的聰明和智慧來反抗安娜特的侮辱,但是她在認真學習,以備將來機會來臨時,可以萬無一失地報一箭之仇。剛才說到她的健康和強壯,她意識到(我一直這麼認為)安娜特妒嫉她強壯的體格,因此她在本能上可以靠這一點打擊她的敵人。
「她非常平靜地說出這些話,但是安娜特突然躲到我的背後。
「哦,你這是什麼意思?」對方立刻轉向他,速和*圖*書度快得像一道火焰。「神經過敏!人們說出這個字眼並且帶著恥笑意味,就像你剛才那樣。『某某人根本沒事,』他們會這樣說,『只不過是神經過敏罷了。』但是,老天啊,你已經抓到所有事情的關鍵!身體患了疾病時,你可以治好它。但是今天,我們對於這種變化無常、病因不明的精神疾病的了解,不會比我們在——嗯,在伊莉莎白女王統治的時代多到哪兒去。」
但是在內心裏,他卻這樣對自己說:「從這種觀點出發,我可以得到一場更有趣的講道。」
醫生什麼也沒說,只是直直地盯著勞爾.萊特杜。
卡農清了清嗓子,準備反唇迎戰,但是令他深感遺憾的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醫生就繼續說了:
「不會的,」卡農喊道,「不會的,真的——我是說——在這個國家裏,我不會這樣做的。」
「好像還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完美,」克拉克醫生說道,「你知道的,還有一種觀點你遺漏了,而且那種觀點非常重要。」
「回到巴黎以後,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下,我被一張海報吸引住了,那上面是安娜特打扮成貴夫人模樣的照片,我馬上就認出她了。那天晚上,我半信半疑地來到劇院,看到安娜特用法語和義大利語唱歌,她在舞台上的表現非常出色。隨後我去了她的化妝室,她立刻就迎接我。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我們每個人都各具特色,」醫生微笑著說道,「教會、法律,以及醫學。」
「『你不記得了嗎?今天早上你還彈鋼琴給我聽呢!』
「『我不喜歡這種玩笑,』費莉希說道,『你明白嗎?我恨你!我恨你們每一個人!』
「『那傢伙是個壞人,她是個壞人。我告訴你,她會從你的嘴裏拿走你的心臟,從你的脊背上拿走你的衣服,甚至從你的軀體裏拿走你的靈魂……』
「『你在吃蠟燭。』我們尖叫道。
「精神?」醫生陰陽怪氣地笑了,「你們這些牧師認為精神的確切涵義是什麼?在這方面,你們一向都是糊裏糊塗的。從古至今,你們都怯於幫它下個確切的定義。」
「是這樣嗎?」
「我很想把自己的經歷全告訴她,但是她沒有真的想聽。
「事實上,」他用一種索然無趣的專業口吻說道,「今天晚上,我就是為了一個雙重人格的病例而要到紐賽去。那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病例,當然也是一種神經過敏的病例,而且非常真實。」
「但是,我們知道宇宙間有一些狡猾無比的騙子。」
「去紐賽。」喬治爵士簡明地回答。「對了,」他補充道,「你認識坎貝爾.克拉克醫生嗎?」
「她再度大笑起來,並且在我制止她之前就迅速跑出房間。
「你知道我們剛才討論的那個病例?」醫生有禮貌地問道。
「『他是我小時候的一個朋友。他路過巴黎時,在海報上看到了我的相片。你看,就是這樣而已。』
「我想,安娜特也是被自己試驗的結果嚇壞了,因此以後她也不再試了。但是從那天以後,她壓倒費莉希的優勢似乎更加強烈了。
「關於那個病例?我不知道。但是我認識她。」
「我以前沒仔細注意過她的雙手,現在我看到了,連我也不禁發抖起來,那些短短胖胖的粗壯手指,就像費莉希說的那樣,真是強壯得令人感到恐懼……我無法向你們解釋當時那種席捲而來的噁心感。有那樣的一雙手,她父親絕對會扼死她母親的……
「她突然哭了起來,然後跑開了。
「那我們該叫它什麼?如果說——人格就是靈魂的話?」
「『是的,但是你父親殺死了你母親。幹得好,你是一個殺人犯的女兒。』
「軀幹、靈魂和精神。」牧師謹慎地糾正道。
「我們是在月台上碰到的,」律師繼續說道,「另一個巧合。」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的去世有點蹊蹺。」律師慢慢地說道。
「她得意洋洋地在她那堆滿花束的房間裏揮手。
「她的聲音高亢得幾乎是在尖叫,她的眼神就像是海灘上驚恐的野獸……
「甚至用精神這個字眼是否正確,我們可以這麼篤定嗎?」
「她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想著什麼事情,然後招招手要我靠近點。
「『要有一個發光的物體,這是書上說的。我床上有個黃銅球飾,就是可以滴溜溜轉動的球體。昨天晚上我要費莉希盯著它看。〈一直看著它,〉我說,〈不要讓你的眼睛離開它。〉然後我轉動它。勞爾,當時我有點害怕,她的眼睛看起來非常奇怪,非常奇怪。〈費莉希,你要永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說。〈我會永遠按照你的吩咐去做,安娜特。〉她回答道。然後——然後——我說:〈明天中午,你拿著一個油脂蠟燭到操場上去,十二點整的時候你開始把它吃掉。如果有人問你,你就回答說這是你吃過最好吃的烘餅。〉噢,勞爾,你想像一下!』
火車突然減速了,角落裏的男人坐直了身子,把外套裹得更緊。
「我們一起到海邊玩——是我們三個人,因為費莉希老是跟著我們。到了海邊,安娜特就脫下鞋子和襪子在沙地上跳舞。當她累得直喘氣時,她就會坐下來,告訴我們她打算做些什麼事情、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卡農看起來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他的那些「科學講道」似乎確實取得非常大的成功——尤其是被新聞界接納之後。對了,這就是教堂所需要的東西——出色而且符合現代潮流的材料。
「這時候,費莉希捧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盤子上面放著一杯牛奶。她把牛奶遞給安娜特,並用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神情看著她把牛奶喝下去,那神情裏面盡是一種無法掩飾的滿足和開心。
「有那麼重要嗎?普通人所代表的意味,通常不就是錯誤的涵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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