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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犬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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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翅膀的呼喚

十、翅膀的呼喚

隨之而來的想法就是:這條生命是可以挽救的,如果那條生命能被挽救,唯有他親自動手,旁邊沒有別人,而且火車就來了……這些想法電光石火般地掠過他的腦海,他經歷了一種奇妙而又平靜的清晰思考。
「嗯,」他笨拙地說,「我想知道,你剛才吹奏的是什麼樂曲?」
「這些解釋都不對。」
「我無法解釋,」哈默慢慢說道,「還記得去年二月的時候,我們談論過的夢境嗎?嗯,如今我明白了。」
哈默盯了他一眼。老實說,他從來沒想過死者是否可以免於橫禍。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那個想法很荒唐……如果當時他也那麼愚蠢,在那個時刻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斷了,於是他離開了人群。他覺得自己為了一種無法壓制而又說不出的恐懼而顫抖。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害怕死亡,非常害怕死亡降臨的迅速和毫不容情,對有錢人和窮人都是平等的……
瘸子的手在飛快地移動著,那個男人仍然坐在石頭上,但是,山羊腿不見了。他再一次看著哈默。
「這個該死的傢伙一定是瞎了眼,老大,」他旁邊一個長相粗魯的人說道,「你們不必再麻煩了,無論如何,這傢伙已經死了。」
哈默再一次被迷惑了,難道這個男人只是一個純粹的街頭藝人?或者他是什麼別的……
他走進公園,坐在一張椅子上。那是遊人罕至的時刻,樹下有幾個保姆推著嬰兒,點綴在一片綠茵之下,就像是大海中的島嶼。一些人斜倚著……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你不該責備你自己嗎?老大,你沒救了。」
哈默一個人繼續往前走。他很高興自己在今天晚上沒有搭車,而選擇了走路回家。晚上的空氣刺骨般酷寒,他的觸覺興奮地感覺到鑲毛大衣裏漸漸滋長的溫暖。
「運河……真令人納悶。」
「從大海的另一邊來的,先生。我很早以前就來了,很早很早以前就來了。」
塞登深深地吸了口氣:
「別緊張,」塞登說道,「告訴我,是什麼事情?」
「奇怪」這個詞語是恰當的,因為,再也沒有兩個人會像迪克.巴羅與賽拉斯.哈默那麼南轅北轍了,迪克.巴羅是一個拼命工作的東方人,而賽拉斯.哈默則是一位優雅而滿足的人,對他來說,一百萬英鎊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他離開了燈火通明的大街,轉入一條窄窄的人行道,小道的兩旁都是高牆,這是一條捷徑,它通往以豐富的藝術收藏而聞名的廣場,而他家就在廣場那裏。
那個男人笑了……在他的微笑中,世界似乎充滿了歡樂……
「可以這麼說,是我所擁有的每一分錢。」
一大群人戲劇般地圍聚了過來,人群的中間站著那位巴士司機和兩個警察。但是,哈默的眼睛還是恐懼地直盯著那堆血肉模糊的東西……這堆東西,曾經是個人,一個活生生、跟他一樣的人!他恐懼地顫抖起來。
哈默搖搖頭:
塞登隔著桌子笑了。
然後他注意到,那個男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光滑的石板上畫了起來。哈默的眼睛跟隨那個男人的手移動粗粗的幾筆,一棵大樹就被勾勒出來了,然後,坐在一塊大鵝卵石上的男人……正吹奏著一個管子似的樂器,那個男人長著一張異常漂亮的臉,還有兩條山羊的腿……
「那麼在其他事物中,」塞登問,「對你而言,什麼東西曾經是最重要的?」
哈默猶豫了一下,他正在地鐵站附近,口袋裏還有兩便士。他的腦海中產生一個念頭,就是用這兩便士坐地鐵到公園去,兩星期前,他在公園看到那些懶散的無業遊民。除了這個一時興起的念頭外,他不再考慮什麼將來了。現在,他確實相信自己是發瘋了,一個神智清醒的人是不會像他這樣做的。然而,如果真的是那樣,發瘋也是一件美妙且令人難解的事情。
遠處傳來火車微弱的威脅似的吼叫聲。那個年輕人從椅子上滾了下來,並在哈默的旁邊踉踉蹌蹌地走著,站在月台的邊緣凝視著隧道。
「是的,就是這樣,那是我所能到達的最遠處了。但是,每一次落回凡間的感覺都比前一次更糟糕、更痛苦。我不懂,我確信自己的身體並沒有離開床鋪。在我到達的那個地方,我確信自己的形體已經不存在了。那麼,為什麼它會造成我這麼痛苦的傷害呢?」
他的笑容依然帶著無限歡樂。
巴羅笑了。
「真不可思議,」哈默喃喃說道,「真不可思議,它長著翅膀……」
哈默轉過身去,而且幾乎是逃跑似地離開了人行道,逃進陽光裏,不斷地對自己重覆著:
「你……你是說,你決定把你所有的財產捐出來救助東區的窮人,而且,指定我為財產的管理人?」
「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該怎麼解釋呢?簡直就像是對一個瞎子解釋什麼是藍色!那是一種你從來沒有見過的顏色……是翅膀的顏色!」
「這不可能!不可能……我發瘋了,我在做夢!」
幾乎是同時,幾百個想法衝進哈默的腦海裏,他彷彿看到一群人圍住一輛巴士,並且聽到一個聲音在說:
「那沒什麼好的,」哈默冷冷地說,「我一點也不關心住在東區的窮人,他們需要的東西只是骨氣!我也夠可憐的了——我放棄了財富。但是,我不得不放棄這些金錢,而那些蠢社團不懂得運用它們。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你,你可以用這些錢來餵養人們的肉體或者精神——最好是用在前者。我餓了好一陣子,但是,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歡做的事。」
其實對於哈默來說,東區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
「什麼?」
不知道什麼東西在拉他……拉他下來,一些巨大、沉重而且固執的東西,它毫不留情地拉著他,拉他回來,往下,往下……
「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哈默繼續說道,「律師已經整理好了,而我也簽署了所有的文件。我可以告訴你,這兩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忙著這件事,散財和聚財一樣費勁。」
但是,當他回家時,他喃喃自語道:
但是,那張臉還在他眼前晃動——那張牧羊神的臉……
哈默若有所思地回到家。他試圖把那件事從腦海裏抹掉,但是他做不到。躺在床上,那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侵襲著他,他聽到鄰居家的鬧鐘敲了一下,非常響亮而且清楚的鐘聲,接著,又是無邊的寂靜……漸漸地,寂靜被一種微弱而又熟悉的聲音打破了,讓他回憶起……哈默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很快,就是那個在人行道上吹奏的男人,在不遠處的某個地方……
「那你認為我應該做些什麼呢?」哈默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才問道。
「但是,這些事情還不是最重要的,它們沒有什麼價值。真正重要的事物我還沒能看見,但是,我聽到了它們像是翅膀直衝雲霄的聲音……總之,我不能解釋為什麼,它無比美妙!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它相比。接著,又是另一個壯觀景致,我看到了它們……那些翅膀!噢,塞登,那些翅膀!」
「的確,那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不同。好了,再見,現在就讓大地把我吞沒吧!」
樂音越來越高……如今已經超過人類聲音的極限了,但是,樂音還在繼續往上,繼續往上……他們會到達最終的目的地,到達音高的極致嗎?
「說起來這實在很糟糕,我還像從前那樣在意它們,甚至如果還能擁有的話,我還是很在意。這些事物就是:舒適、奢華、歡樂。它們似乎把我拉向一個和那些翅膀相反的方向。我一直在這兩者之間掙扎,而且我不知道它會走到怎樣的結局。」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說話,喂,說話!」
他生命的一部份……他想起了那個沒有雙腿的男人……
哈默鬱悶地盯著他。
「啊!我想也是。還有一種方法,就是找到那個瘸子。如今你認為他具有超能力,那就叫他打破那個咒語吧。」
他相當擔心自己,因為他知道從本質上而言,他並不是一個怯懦的人。要是五年前,他想,他不會被這種恐懼擊倒的,那時的生活還不是那麼甜美……是的,就是這樣,對生活的熱愛就是打開那扇神秘之門的鑰匙;生活向他展現出了最大的樂趣,它只有一種威脅,那就是死亡。
他突然停了下來,頓了一會兒。
樂曲歡愉地飄揚起來,緩慢的旋律在歡樂地訴說著,反覆著同一個小片段……
他什麼也沒給自己留下,現在,他感到害怕了——害怕貧困、饑餓,還有寒冷,這種祭品對他來說一點也不甜美。
「我聆聽了許多啟示,」這位富翁說,「所有的啟示都告訴我,如果你們有了資金就可以做些什麼事,我來就是要告訴你:『你們可以得到資助。』」
突然,他發現樂聲已經停止了。那個無腿的男人正伸手去拿拐杖,這裏只有自己像個瘋子似的抓著石拱牆,只為了一個簡單的理由:就是他腦海中那個無比荒謬的念頭——聽起來的確無比荒謬——就是他從地上飄了起來,而那些樂聲載著他往天上飛去……
「為什麼不?」
「是什麼讓你產生這樣的想法?」
「不幸的漂泊者」這個詞語對於哈默來說,一向是悲慘的縮影。但是,今天他突然很羨慕他們……在他看來,只有他們才是自由人,大地為床,天空為被,自由地在世界上遊蕩……他們不會被禁錮,不會被束縛。
「如果我是你,」他建議,「我會抓住那個瘸子的。」
這位精神和_圖_書病專家突然帶著強烈的興趣,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慢慢給自己倒了一杯波爾多酒,然後安靜但尖利地盯著對方說:
「一分錢也沒留下,」哈默快樂地說,「至少這不大正確。我的口袋裏剛好有兩便士。」
然而,在那些恐懼的背後,他意識到,那些重壓和威脅已經移走了,他不再受到禁錮和束縛,那條斷掉的鎖鍊正灼燒、撕裂著他,但是,對自由的憧憬仍然不斷地給他力量。他對物質的需求可能會使得那些召喚變得微弱,但是,它們不會毀滅它,因為他知道,這些召喚是一種永遠不會死亡、不會毀滅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賽拉斯.哈默帶著著嶄新的決定走出家門。他已經決定採納塞登的建議,去找那個沒有雙腿的男人。然而,在內心深處,他確信自己根本找不到,那個男人就像被大地吞沒似的,完全消失了。
塞登靜靜坐著,老實說,這個奇怪的故事確實充滿了夢幻色彩。難道它只是一個夢?或者是一種狂熱的幻覺嗎?萬一它是真的呢?而且,如果真的是那樣,為什麼這麼多人當中,只有哈默……可以確定的是,哈默是一個物質主義者,是那種熱愛肉體而否定精神的人,所以,他應該是最後一個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景致的人。
「你真是太好了。」巴羅十分詫異地問:「是一大筆捐贈,對嗎?」
「有些事情挺殘酷的,像是每次回神時的那種拉扯……然後是痛苦,身體每一寸和每一根神經都痛苦不堪,而我耳朵的感覺就像是爆炸似的。接著,所有東西都壓了過來,所有的重量就是那種可怕的被禁錮的感覺。我渴望陽光、空氣和空間……而最重要的是可以呼吸的空間!我希望自由!」
他飛快地走著,但是,這種新生的恐懼仍然纏繞他、吞沒他,讓他落入它冰冷無情的魔掌中。
「而你,」哈默強調,「正是我所不了解的。」
「不久前,先生。」
「我不能這樣做,」哈默飛快地說,「如果情況已經演變成這樣,我不能沒有它,我不想失去它。」
在他前面的幽暗處,傳來另一種聲音。一個男人靠牆而坐,正在吹奏橫笛。當然,他也是那些為數眾多的街頭藝人之一,但是,為什麼他會選擇這個特別的地點來吹奏呢?可以確定的是,在晚上這個時間裏,警察不太會出現……哈默的思緒突然被打斷了,他猛然意識到,這個男人沒有雙腿,他旁邊的牆上靠著一副拐杖。哈默現在才看見,他吹奏的不是橫笛,而是另一種奇怪的樂器,它的音調比橫笛要高得多,也清澈得多。
「嗯,」塞登說,「這有很多種解釋。你產生了幻覺;或是你對自己施了催眠術;你的神經出了毛病;或者,那只是一個夢。」
他躺在床上盯著對面的窗戶,然後,他發出沉重而痛苦的呼吸聲,把一隻手臂伸到床外。剛才的運動似乎對他構成一種奇怪的妨害。柔軟的床變得很有壓迫感,同樣令人透不過氣的還有那厚厚的窗簾,它阻礙了光線,阻礙了空氣,天花板似乎也壓到他的身上,他覺得鬱悶、窒息。他在床單上輕輕地翻動著,而身體的重量似乎是最令他感到沉重的……
「很奇怪,你知道,」巴羅感慨地說,「我相信,你是我所遇到的唯一知足的富翁。」
大街上的擾攘,在他身後漸漸地遠去且消失了,現在只能聽見自己劈啪的微微腳步聲。
塞登默默無語地搖著頭。
哈默不耐煩地揮動著他的手。
「才不是,」哈默停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補充:「我怕自己快要發瘋了。」
往上……
「你看起來健康得很。」
他笑了,這種念頭太瘋狂了!當然,他的雙腳根本沒離開過地面片刻,不過,那是多麼奇怪的一種幻覺!木頭拐杖迅速地敲在人行道上,啪噠啪噠的聲音告訴他,那個瘸子已經走遠了。他在後面一直看著,直到那個男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沒。好一個奇怪的傢伙!
那個男人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站著,直到哈默來到他的面前。一盞街燈正好在他的頭頂上方,讓他的容貌展現無遺。哈默不知不覺驚奇地屏住了呼吸,他從未見過男人的臉可以這麼漂亮。他年紀不大,雖然他絕對不是孩子了,然而年輕仍然是他的最大特徵——他年輕而且充滿了朝氣。
「很簡單,」這位富翁說:「我很擔心自己的狀況。」
「是嗎?」
「你一定有段不幸的過去,是最近發生的嗎?」
曲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高昂……每一個音峰都越過前一個,並把他也往上推。這一次他不再掙扎了,他讓自己飄上去……往上,往上……音峰帶著他越飄越m•hetubook•com•com高……他志得意滿,毫無拘束,它們迅速地湧了過來。
「運河!真有趣,繼續講。」
塞登再次搖搖頭,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有再給哈默一個暗示。
哈默哼出調子,塞登疑惑地皺起眉毛聽著。
「你接受嗎?」
哈默沉默了一會兒,當他再次張口說話時,語調改變了。
「真有點像雷恩基的序曲,那裏面有一些令人振奮的東西……像是有翅膀似的。但是,我沒被帶離地面。對了,你每次的飛翔經驗都相同嗎?」
「在肉體和精神的中間嗎?」塞登暗示道。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歪歪斜斜的遊民,突然間,遊民像醉倒似的滾出了人行道。
他剛才快樂說出的話,如今帶著一種失落的痛苦朝他襲來。
突然,這位富翁失去了自制力,他狂亂而生氣地尖叫起來:
幾個人轉過身來,看著這個坐在那裏自言自語的強壯男人。
塞登興致勃勃地向前傾著說:
然後,他簡明扼要把他回家的經過以及後來發生的怪事敘述了一遍。
他笑了。
現在,他清楚地明白了,有兩種力量在用力拉扯著他:一種是由物質構成的溫暖力量緊緊包圍他、抓住他,而另一種,剛好相反,就是那清晰的、無法躲避的召喚——他在心中稱它為「翅膀的召喚」。
「這就是這件事的開始。我無法確切地解釋給你聽,我是說,那是一種感覺……但是,它非常美妙!和我以前感覺過的和夢見的任何東西都不同。嗯,之後它繼續出現,並非每天晚上,而是不時地出現。那些音樂,那種振奮的感覺,還有迎風飛揚……然後,就是可怕的拉扯,被拉回地面,還有痛苦——清醒之後肉體上的痛苦,就像是從一座高山上落下……你知道落下時那種耳朵所受到的痛苦嗎?那好,就是那種感覺,但是,比它還要強烈,同時還伴隨著一種可怕的重壓感,就是一種被包圍、被壓抑的感覺……」
哈默不知道如何開口。
「那是一首古老的曲調,一首非常古老的曲調……很古老了,有好幾個世紀那麼老了。」
「那蠻好的,」男人非常平靜地說,他用一種奇怪而嚴肅的眼神看著哈默說:「它們是惡魔。」
哈默冷冷地笑著:
「太好了!」巴羅向前傾著,眼睛閃閃發光。
哈默驚叫了一聲,巴士試圖躲閃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帶著慢慢甦醒過來的恐懼,呆呆地看著馬路中間那堆柔軟而毫無生機的肉體碎片。
「是哪個幸運之神把你帶到這裏來的?」巴羅問。
接著……一切都發生得那麼飛快,幾乎無法想像……他一失足,掉了下去……
「我曾經是一個窮困潦倒的小報童。那時,我有很多欲望,如今這些欲望我都實現了!我享受金錢所能帶來的舒適和奢華,而不是金錢的權力。我渴望金錢,而不是把它當成一種權力來揮舞,只是想無拘無束地花費它——花在自己身上!我很坦白,你知道,金錢不是萬能,人們總是這樣說,這很正確。但是,金錢可以買回我想得到的一切東西。因此,我很滿足,我是一個物質主義者,巴羅,非常徹底的物質主義者!」
「我也不知道,我看不到……還看不到,但是,我能感覺到它們的顏色!翅膀的顏色,在我們的世界裏是沒有這種顏色的,它非常美妙。」
「我想,」塞登慢慢說道,「你只能等待,等待並且靜觀事態的發展。」
他們已經走到燈火通明的地鐵站口,而那裏就是巴羅街邊的家。
他心頭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一直毫不留情束縛著他的,就是那些他在別人面前感到自豪的東西:財富!他一直覺得財富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而現在,他被禁錮在金錢的魔掌中,他看到其中的真理:正是他的財富把他束縛起來的……
因此,他必須付出祭品,而這些祭品,正是他最寶貴的東西,是他生命的一部份。
「大致而言,是的!有一種高深的觀點我們無法理解,也無法從正常角度來解釋,世界上還有許多東西有待發現,而且就個人而言,我也認為必須保持精神上的空曠。」
塞登把椅子從桌邊拉出一英寸左右,他一直在思索,什麼是這頓雙人晚餐的主題。自從冬天以來,他就很少見到哈默了,而今天晚上,他意識到他的朋友發生了一些說不出的變化。
「我一直在想,在今天晚上所有的人當中,只有兩個可以宣稱是快樂的。而且,這兩個人,非常奇怪地,就是你和我!」
「我不相信,」賽拉斯.哈默冷靜地說,「我不相信任何我沒有親眼見過、親耳聽過和親手觸摸過的東西。」
但是,是它嗎?真的是它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沒有什麼更深刻和更精確的真理他沒看見?它是指金錢還是指他對金錢的熱愛呢?他被鎖在自己選擇的腳鍊上;不是金錢本身,而是他對於金錢的熱愛,才是真正的鎖鍊。
「我希望聽聽你的建議,塞登。」
「我猜,有人會這樣定義它的,不管怎樣,它很難忍受……我無法得到自由……」
電梯很快就讓他感到無聊,他很不情願地往下走,空氣既沉重又毫無生機。他站在月台的最前沿,遠遠地離開人群。在他的左邊,是火車開來的隧道口,像條蛇似的,火車很快就要進站了,他感覺到這裏就像是充滿陰謀的地獄似的。他旁邊沒什麼人,只有一個年輕人蹲在椅子上,無力地坐著,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然後,突然間,他的恐懼消失了,物質世界不再束縛他,他從羈絆中解脫了。在那一段時間裏,他好像聽到牧羊神歡快的笛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把別的東西都淹沒了,數不清的翅膀歡快地拍打著,直衝雲霄包裹著他、圍繞著他……
那是一首奇怪的曲子,嚴格說來,它還不算是一首完整的樂曲,只能算是一個樂句,和雷恩基演奏的慢板小提琴曲調不無相似之處。樂句一直重覆著,一次又一次,從一個調轉到另一個調,從一種和聲到另一種和聲,但是,它每次都不斷升高,進入一種更強大、也更無拘無束的自由之境。
「我生活在悲慘、欲望和饑餓之中,外加百病纏身!但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幻覺控制了我。要了解這些非常不容易,除非,你也相信幻覺,但是我想,你是不會相信的。」
「我遇到一些事情,一些很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的事情,它不可能是真的,所以,我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在十二月一個颳風的晚上,賽拉斯.哈默首度聽到它。那時,他和迪克.巴羅剛從那位精神病專家伯納德.塞登的派對上徒步走回來。巴羅跟往常很不一樣,他一直沉默不語,賽拉斯.哈默好奇地問他怎麼了,巴羅的回答出乎意料。
那個男人看著他,微笑著。
「那是惡魔。」他說道。
是的,現在他就要到公園裏空曠的草地去,但是,乘坐地鐵到達那裏,他覺得別有一番意義。因為對他來說,地鐵就代表那種被埋葬的恐懼和隱居的生活……他可以從往日那種被禁錮的感覺裏解脫,他要到開闊的綠草和樹林,在那裏可以沒有房子的壓抑和威脅。
哈默突然用簡潔的生意人口吻詳細交代了一切,巴羅的頭腦亂成了一團。
「沒錢了!」
他用一種純潔又而清楚的奇怪聲調說著,每一個字都用了同等的音階。很顯然,他不是英國人,哈默對他的國籍感很好奇。
一看到那個慢慢搖擺的殘廢身影時,他忍不住叫了出來。
過馬路之前,他在街邊停了一會兒。一輛大巴士朝他費力地開過來。哈默覺得時間還很充裕,他站著等待巴士開過去,如果他打算趕在巴士的前面穿越馬路的話,就必須加緊腳步,然而,他討厭加緊步伐。
塞登做了個很不耐煩的手勢。
哈默把一先令放到他的手中,轉身走了。他覺得很困惑,並且微微有點不安。「它們是惡魔!」多麼奇怪的講法!顯然,那是因為患了某種疾病才動的手術,但是……那聽起來多麼奇怪啊!
而且,當其中一種力量在爭鬥、堅持不懈時,另一種卻蔑視這場爭門,不願意屈尊參與。它只是在召喚,不斷地召喚……他是那樣清楚地聆聽到它,就像聽到它在訴說。
兩旁幽暗的建築物把陽光都擋住了,人行道顯得更幽暗神秘,只有一個地方有光線。那是在人行道中央,因為牆上有個缺口,一束金光從缺口|射了進來,照在一個坐在地上的人,沒錯,他就是那個男人!
「我不能,」哈默喊道,「我不能……」
「佣人們都認為我已經發瘋了。我不能忍受天花板和牆壁……我已經在房子上面安排了一個地方,沒有鑰匙,沒有家具和地毯,沒有任何讓人感到壓抑的東西……但是,甚至那麼做了之後,房子四壁給我的感覺還是很不舒服。我期望的是那種空曠的郊野,就是人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他直直地看著塞登。「嗯,你怎麼說?你能解釋這種現象嗎?」
「失去雙腿真不幸。」
空氣裏已經有了秋天的氣息,吹過來的風夾帶寒意。他感到寒冷並顫抖起來,而且,他還很餓,他差點忘了,他還沒有吃午飯,他面臨實際的問題。很不可思議,他竟能放棄了一切:悠然、舒適、溫暖!他的身體無力地叫喊起來……然後,那種歡樂和振奮的自由感再一次席捲了他。
「但是,它們是什麼?是人,是天https://m•hetubook.com.com使……還是鳥?」
「翅膀的顏色?」塞登重覆道,「它會是怎麼樣的呢?」
他朝迷惑的朋友說了聲再見,便走出教堂,來到了一條狹窄、散發惡臭的小街上。
「不要那麼盲目地信賴它!引發出神體驗的,就是那首最初彈奏的曲調,那是什麼樣的音樂?」
「但是,你……你?自己留下什麼東西了嗎?」
大街上到處閃耀的光芒使這個信念更加堅定了。賽拉斯.哈默優雅的身影裹在厚厚的鑲毛外套裏,顯得有點臃腫,白色的燈光更突顯出他下巴一圈圈的肥肉。相反,走在他旁邊的迪克.巴羅,則長著一張苦行僧般消瘦的臉以及一雙閃爍著狂熱光芒的眼睛。
那根管子般的樂器,斜靠在他拐杖旁邊的牆上,他正用彩色的粉筆,在人行道的石頭上畫著。有兩幅畫已經完成了,畫的是森林裏壯觀迷人的優美景致,有隨風搖擺的樹木,還有歡快流暢的小溪,都畫得栩栩如生。
哈默從桌子對面熱切地盯著他。
「你是誰?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究竟是誰?」
「嘿!請等一下。」
然後,他心念一動,轉身加快腳步朝那個男人的方向追去,那個男人或許還沒走遠,他很快就會跟上去。
這個男人繼續吹奏著,根本沒注意到哈默的出現。他的腦袋使勁地向後揚,像是深深沉醉在吹奏的歡樂之中。樂曲的旋律清澈而又歡快地飄灑著,音調越吹越高……
他只有短短的幾秒時間做決定,而且那時他知道,他對死亡的恐懼絲毫未滅,他非常害怕。接著,火車在彎彎曲曲的隧道裏呼嘯而來,時間已不夠了。
哈默盯著那些畫,沉思著。他面對著那些畫面,但是,它們展現出非常奇怪、不可思議的美麗……它們被淨化了,只剩下對生命強大而劇烈的喜悅。
「你不是英國人吧,你從哪兒來的?」
「我做不到!我告訴你,我做不到!這說明你還不了解我。它正不斷地把我撕裂成兩半,那種可怕、殺人般冗長、翻天覆地的掙扎,我就在中間,中間……」
「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巴羅結結巴巴地說。
「還有別的解釋,」塞登慢慢說道,「只是,不被大眾接受。」
哈默迅速抓住那個年輕人的手臂,並沒有什麼天生的英勇在支撐他,他的身體顫抖著,但是,他強迫自己接受另一個精神世界的命令,它召喚著他去犧牲。他用盡最後一點力量,把那個年輕人抬上月台,而他自己卻掉了下去……
他慢慢地繼續走他的路,但是,他再也無法抹去那種大地在他腳底下消失的奇怪感覺……
他猶豫著。
「我害怕。」哈默簡單地說。
它和哈默以前聽過的任何樂曲都不同,它包含著某些奇怪的東西,帶給人靈感,而且振奮人心……它……他狂熱地用雙手抓著牆上的一個突出物。他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必須冷靜下來,無論如何都要冷靜……
「沒有妥協。」它似乎在說。「因為我比其他一切東西都重要。如果你跟隨我的召喚,你必須放棄其他一切東西,割斷束縛你的那些力量。因為,只有自由的人才可以跟隨我走到那個地方……」
「我本來是不相信超自然事物的,」哈默開始說道,「我從來不相信。但是這件事……好吧,我最好把這個故事從頭告訴你。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就在我和你吃完晚餐後,故事就開始了。」
哈默再次搖搖頭。
「不,不,」哈默熱切地向前傾著,「它們是不斷發展的,每次,我都能看到更多。這很難解釋,你知道,我一直覺得我快要到達某個特定的地方……那些音樂會帶領我到達,不是直接的,但是,那連續不斷的音峰,每次都以比前一次到達一個更高的地方,直到一個再也不能突破的最高點。我停留在那裏直到被拉回來。那不是一個地方,而更像是一種狀態。嗯,最初我還不懂,但是,不久後,我就慢慢了解周圍還有別的東西在等著我,直到我可以感知它們。想想那些小貓,牠們有眼睛,但是一開始牠們不能用眼睛來看東西,像是瞎子必須學習看東西。嗯,對我來說就是那樣,人類的眼睛和耳朵對我毫無用處,但是,與它們相對應的東西還沒有發展出來——那些根本就不是肉體上的東西。它慢慢地生長著……有光的感覺……然後是聲音……然後是顏色……都很模糊、很不明確。確切地說,生成的東西更像是對於事物的知識,而不是看見和聽到它們的能力。最初是光線,光線漸漸加強,變得清晰……然後是沙灘,大片的紅色沙灘……而且到處是長長的像是運河的筆直水道……」
「你可以做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離開倫敦,去尋找你的『空曠郊野』,等你找到那個地方,夢境就會停止了。」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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