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說：「還沒畫完呢。」他答道：「幾乎都沒開始呢，說真的，艾莎，我無法畫你。」我問：「為什麼？」他說：「你很清楚原因，艾莎，這也是為什麼你得離開的原因。我的心思不在畫上——除了你，我什麼也沒辦法想。」

這次見面後，我立即盡可能的參觀他每一幅作品。當時他在邦德街舉行畫展，還有一幅畫在曼徹斯特，一幅在里茲，兩幅在倫敦公共美術館。我都去看了。後來我又見到他，便告訴他說：「你所有的畫我都看過了，我覺得棒極了。」

看吧，他深知卡蘿琳的本性，我卻不知道。如果我有一點點概念就好了……

你知道，一切就是那麼的突然。

我明白我回倫敦也無濟於事，但還是說：「好吧，你要我走我就走。」阿瑪斯說：「真是個乖女孩。」

我說她若很難過，我心裏會過意不去，但事情畢竟已經發生了。

他抓住我的雙肩，把我推向明亮處仔細打量我。然後他站得離我遠些，我靜靜地站在那裏等候。

一會兒後，我回屋子拿衣服，因為風吹得有點冷。當我返回時，卡蘿琳也在。我猜她是來做最後一次勸說。菲利普和默狄思．布萊克也都在那兒。

我恨她……恨她……恨她……

我第一次見到阿瑪斯是在一場畫室派對上。記得阿瑪斯站在窗邊，我一進門就看見他了。我問他是誰，有人說：「那是畫家奎雷。」我立即表示想認識他。我們在派對上談了十分鐘，你若了解奎雷帶給我的震撼印象，就知道那是無法訴諸形容的了。最貼切的說法是，一見到奎雷，其他人都似乎變得渺小，且漸次淡去了。

差不多四十分鐘後，阿瑪斯抱怨渾身發僵疼痛。他說自己八成得了風濕，阿瑪斯一向痛恨生病，不願讓人照顧他。說完之後他又故作輕鬆地說：「年紀大了，是吧。你跟到一個老病號啦，艾莎。」我取笑了他幾句。但我發現他的雙腿行動遲緩、很古怪，他還抽搐了幾下，我壓根沒料到那跟風濕無關。不久他拉過長椅躺下，偶爾起身在畫布上加幾筆，以前他畫畫常這樣，一會兒盯著我，一會兒又盯著畫布看。有m.hetubook.com.com時他一連半個小時都如此，因此我也不覺得有任何怪異。

我回答說我懂，但要是她愛他的話，就該把他的幸福放在首位。而且假若他想要自由，卡蘿琳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把他捆在身邊。

就在這時，阿瑪斯表示口渴，想喝東西。他說花園裏有啤酒，可惜不冰。卡蘿琳說會幫他送冰啤酒來，說得相當自然，語氣十分溫柔。那個女人真會演戲，當時她一定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了。

第二天早上，她終於和阿瑪斯攤牌了，我在陽台上幾乎都聽見了。阿瑪斯的表現很不錯，非常有耐心，很平心靜氣。他努力勸她理智些，他說他很喜歡她和孩子，永遠都會這樣。他將盡最大的努力確保她們將來的幸福，接著他的語氣變得十分堅定：「但你得弄清楚。我非娶艾莎不可——什麼都攔不住我。你我不是一直同意給予對方自由嗎？事情已經發生了。」卡蘿琳對他說：「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警告過你了。」她的聲音很輕，但語氣詭譎。阿瑪斯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卡蘿琳？」她說：「你是我的，我不會放你走的。我會在你跟那女孩離開之前，便殺了你……」

十天後他說我該回倫敦去了。

十分鐘後她送酒來了。阿瑪斯在畫畫，她倒了酒，把杯子擱在他身邊。我們都沒有注意看她。阿瑪斯全神貫注地做畫，我得保持姿勢。阿瑪斯跟往常一樣把酒一飲而盡，然後做了個鬼臉說：「好難喝，不過幸虧是冰的。」即便他說了這些話，我還是未起半點疑心，只是笑著說：「挑剔鬼。」

我說我知道，我也一樣，自從第一眼見到他起，便是如此。這是命運哪，再怎麼掙扎都是枉然。他說：「你沒有太多掙扎吧，艾莎？」我說我根本就沒掙扎過。他說我要不是那麼年輕就好了，我說這有什麼關係？往後幾週裏我們十分快樂，但快樂一詞還不足以形容萬一，事實上更深刻、更動人心弦。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終於找到了彼此——我們都知道我們必須永遠在一起。

我叫道：「我想直說，我們非得誠實些不hetubook.com.com可！」阿瑪斯答道：「去他的誠實，我正在畫畫，媽的。」

一週後他開始做畫了，卡蘿琳．奎雷熱情地接待我。她不太喜歡我，可是她憑什麼喜歡我？阿瑪斯非常謹慎。他和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盡量讓妻子聽見，我對他也彬彬有禮。儘管如此，我們卻彼此心裏有數。

我一字一字地說，面不紅，氣不喘。我聽見他倒抽口氣，看到他異樣的眼神。

我沒看到卡蘿琳偷毒芹碱，坦白講，我覺得她說的可能是真的，她偷藥是想自殺。但我並不真的這麼認為，我覺得她是那種善妒、佔有慾極強的人，只要認為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就絕不放手。阿瑪斯是她的財產。我想，卡蘿琳已有殺阿瑪斯的打算了，她寧可玉碎，也不願放他毫髮無損的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裏。我相信她當下便決心殺他了，而且默狄思的長篇大論正巧為她提供了做案手段。卡蘿琳非常苛刻且報復心重，她是那種有仇必報的人。阿瑪斯一直知道卡蘿琳是個危險人物，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於是我和盤托出。就某方面來看，至今我還是覺得自己沒錯，當然了，倘若我能略為猜到後果，就不會那麼做了。

我雖了解他的想法，但他卻無法理解我的。

可怕的女人……可怕、可鄙、殘忍，而報復心強的女人……

我們一道回屋子，把他單獨留在那兒——把他留在那兒，一個人靜靜地死去。我很少見過病人，對病症的事所知有限，我以為阿瑪斯只是在發藝術家的脾氣。我若知道……若是懂得趕快找大夫也許就有救了……噢，天哪，我為什麼沒有去——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我真蠢。一個十足的蠢貨。

他說：「當代文學中的自由信念無法解決真實的人生問題。記住，人性是很殘酷的。」我說：「如今我們不都是文明人了嗎？」阿瑪斯大笑道：「文明個鬼！說不定卡蘿琳真想捅你一刀呢。也許她真的會這麼做。艾莎，你難道不明白嗎？受折磨的人是她呀，你知道什麼叫受折磨嗎？」

我將自己與阿瑪斯．奎雷相遇至其慘死之前，完整之經過情形記述如下。

他說https://m.hetubook.com.com他覺得不會。可是女人的心事誰知道呢。

他苦撐了十天才來，整個人變得消瘦而憔悴不堪，我驚呆了。

他終於說：「有幾次，我想以一落飛降在聖保羅教堂上、色彩斑斕的金剛鸚鵡做畫。如果我以傳統的戶外美景做背景來畫你，我想，應該可得到相同的效果。」我問：「那麼你是願意畫了？」他回答說：「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最可愛、最質樸、最豔麗的奇特色彩，我答應畫你！」我說：「一言為定。」他接著說：「我可警告你，艾莎．葛里爾。要是我真的畫你，也許我會向你求愛喔。」我說：「我正希望你會……」

我只想向她撲過去，殺了她……

聽到午餐鈴聲，阿瑪斯說他不上去了。他要待在那兒，什麼也不想吃。這也很正常啊，不用在餐桌上面對卡蘿琳，他還能輕鬆些。

上絞架還算便宜她了……

卡蘿琳見他喝完，就離開了。

他們竟沒將她絞死。他們應該把她絞死的……

吃完午飯卡蘿琳和家庭教師下去花園，默狄思跟在後頭，他很快又跑回來，告訴我們說阿瑪斯死了。

於是我走了，連信都沒寫給他。

我恨她。至今化然恨她。

沒什麼好說的了。

而阿瑪斯只是說，在畫完之前不想因吵鬧、爭執而分心。我說大概不會吵起來吧，因為卡蘿琳太好面子、太驕傲，她不會亂鬧的。

我答道：「那就別跟她說。」他說：「不行。離婚是遲早的事。你得堂堂正正地屬於我，艾莎。我要讓全世界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問：「要是她不願意跟你離婚呢？」他說：「這點我不擔心。」我問：「那你還怕什麼？」他緩緩地答道：「我不知道……」

最後我受不了了。卡蘿琳一直在談她和阿瑪斯明年秋季的旅行計劃，她的語氣如此自信，我突然對我們將卡蘿琳蒙在鼓裏的做法感到不也有些生氣吧，因為卡蘿琳常對我指桑罵槐，明嘲暗諷，誰能受得了呢？

他說話時是蠻怪的——咕咕噥噥的，不過以前他做畫不順時，也會這麼說話。

戰火立即爆發，阿瑪斯對我大為光火，但又不得不承認我說的是實情。

ｈｔtps://m•hｅtuｂｏｏｋ.ｃｏm•cｏｍ我立刻恍然大悟！我的意思是，我明白阿瑪斯是卡蘿琳殺的，但還沒想到他是中毒身亡。我以為卡蘿琳剛剛去花園用槍或匕首將他殺死。

他說：「艾莎，這會是我最棒的作品，哪怕是流血流淚，我也值得。」

當時我們在炮兵園。那天天氣炎熱，陽光酷烈，鳥兒在枝頭鳴叫，蜜蜂嗡嗡飛舞，氣氛是愉悅而平靜的，然而我們一點那種感覺都沒有，反是覺得有些悲涼，彷彿——彷彿將要發生的一切已有了預兆。

我們一道返回奧德堡，此番情形已大不相同了。卡蘿琳起了疑心，我不喜歡這樣，一點都不喜歡。我向來痛恨欺騙和隱瞞，覺得我們應該告訴她，但阿瑪斯卻置之不理，他根本不在乎，儘管他喜歡卡蘿琳而不想傷害她，卻不在意自己是否誠實。他瘋狂地畫畫，別的什麼都無所謂。我以前從未見過他如此沉湎於工作，也體會到他真是個了不起的天才。對他來說，全心投入創作，生活瑣事自然變得無足輕重了。但我就不同了，我的處境很艱難。卡蘿琳恨我——真的很恨我，而唯一能把關係弄清楚的辦法，就是告訴她真相。

一兩天後，我們再次會面。他告訴我說，希望我能去德文郡，那裏的背景正合他意。他說：「你知道我有家室，而且我非常喜歡我的妻子。」我說如果他喜歡她，那麼她一定很善良。「事實上，」他說，「她很可愛，我也很敬重她。就是這樣，小艾莎，信不信由你。」我告訴他我完全理解。

我完全無法理解卡蘿琳。我們一塊去默狄思家喝茶，卡蘿琳竟然顯得若無其事，而且還有說有笑。我傻傻的以為她已經接受事實了。太尷尬了，我要是能一走了之就好了，但那樣阿瑪斯又會大發雷霆。我想說不定卡蘿琳會走。要是她走了，我們倆就都能喘口氣了。

他看起來很開心，他說：「誰說你可評畫的？我想你對繪畫一竅不通吧。」我說：「也許我是不懂，但還是覺得你的畫很棒。」他對我笑道：「別那麼傻呼呼的一頭熱。」我答道：「我才不是呢，我希望你能畫我。」阿瑪斯說：「你要是有點概念的話，應該知道我不幫美女畫肖和圖書像。」我說：「不必是肖像，而我也不是什麼美女。」他打量著我，彷彿此時才開始注意到我似的。他說：「對，也許你不是。」我說：「那麼你是願意畫我囉？」他歪著腦袋研究我好半天後才說：「你這孩子很怪，是吧？」我答道：「我很有錢喔，我可出不錯的價錢。」他問：「你為什麼那麼想要我畫你？」我說：「因為我想嘛！」他問：「這算是理由嗎？」我說：「是的，我一向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於是他歎道：「噢，可憐的孩子，你實在太年輕了！」我說：「你願意畫我馬？」

她怎麼下得了手？怎麼狠得下心呢？阿瑪斯那麼生氣勃勃，充滿活力。她熄滅他的生命之火，竟然只是為了不想讓我得到他。

他說：「我警告過你的，艾莎，別說我沒警告過你。」我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會來的。」他呻|吟般的說：「有些事任何人都無法承受，我茶不思飯不想，一心只想著你。」

然而又出了一個狀況。那幅未完成的作品讓阿瑪斯魂牽夢繞，他跟我說：「真是見鬼，太滑稽了，以前礙於你而無法做畫，但現在我想畫你，艾莎。我要畫你，好使這幅畫成為空前的傑作。此刻我多麼渴望能手執畫筆，看你坐在灰色雉堞牆的栗木邊，傳統的藍色大海及英格蘭的樹林為景，而你——你坐在那兒形成強烈的對比，如同一聲勝利的呼喊！」他又接著說：「我非這樣畫不可！而且我做畫的過程中不能受一點干擾，一畫完，就把真相告訴卡蘿琳，我們把一切都弄個清楚明白。」我問：「你跟她離婚，她會大吵大鬧馬？」

正巧這時默狄思沿著陽台走過來，我站起身和他打招呼，我不想讓他聽見他們的爭吵。不久，阿瑪斯出來說該繼續畫畫了。我們一起到炮兵園，他沒說太多話，只說卡蘿琳又吵又鬧，可是他不想多談。阿瑪斯想集中精力創作，他說，再一天就差不多可完成了。

默狄思來接我一道吃飯，他跟阿瑪斯說話，阿瑪斯只是對他咕噥著。

他說：「艾莎，你真善良，也很理智。但卡蘿琳並不理智，從來都不是，自然也不會一下子變得理智起來。要知道，她很愛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