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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邊的幻影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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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那輛汽車,她想,是一隻老虎在咆哮,黃黑相間,佈滿了條紋,就像佈滿條紋的樹葉,樹葉和樹蔭……一片熱帶叢林。接著順流而下,那是一條寬廣的熱帶河流……來到了海上,郵輪啟航了,沙啞的聲音在道別。甲板上,約翰陪伴在她的身邊……她和約翰啟程了……藍色的海水……他們步入餐廳,她從桌子的另一端對他微笑,就像在金色大廈用餐——可憐的約翰,那麼生氣!夜晚的空氣中……那輛車子齒輪滑動的感覺,毫不費力地、平穩地衝出倫敦,沿著沙夫爾開闊地行駛……樹林……樹木崇拜……空幻莊園,露西,約翰,約翰,里奇微氏病……親愛的約翰……
那種暗示,來自一顆粗俗怨恨的心。
茫然的雙眼。
這不是瑙西卡——這是多麗絲.桑德斯!
她一直沒去聽,沒有真正去聽。然而莫名其妙地,這種東西還是進入她的耳朵,從她的手指流洩了出來,進而灌注到塑像中。
荷立塔笑了。
哪兒出了錯呢?
她想要某種東西,某種能使她開始的工作、能使她的幻影具像化的東西。她曾走了很遠,感到疲憊不堪,並且正在接受落空的事實。折磨著她的是那種令她無法歇息的渴望——去目睹……
「那麼,」桑德斯小姐狐疑地說,「我想,當你再工作一段時間後,它看起來會好一些……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嗎?」
她洗了個熱水澡後就上床了。她仰臥在床上,憑藉天光注視著夜空中稀疏的星星。
她知道,她已不能把它從塑像中驅趕出來了……
她以挑剔的眼光看著它。是的,的確很不錯,這是毫無疑問的。這是她長久以來最好的一件作品——是為國際聯展而創作的。是的,一個相當具有影響力的展覽。
「哦,那當然,」荷立塔說。她的聲音中帶有一種熱誠,熟識她的人會懷疑她並沒有在認真地聽。
於是瑙西卡就出現在這裏了,站在平台上,因自己富有吸引力而得意,並獲得永生(雖然她和荷立塔的作品模型並不十分相像!)她很高興將有關自己的誹謗,告訴一個富同情心、注意力如此集中的聽眾。
幾個小時之後,她將要從痛苦中解脫——那種最近十天以來一直在她心中滋長的痛苦。
接著她的目光又轉向一直亮著的一盞燈,小小的燈泡照亮了一個玻璃面具,那是她早期的作品,如今她認為那個作品相當平凡無奇,有種古板的味道。
「奇怪,」荷立塔想,「事物是如何在不知不覺中,滲入你的思想呢?」
「明天,」她想,「我將要去空幻莊園……我將會見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約翰……」
「好了,」她說,「完成了。希望你不會太累吧?」
荷立塔微笑道:
荷立塔歎了一口氣。她想,要是約翰沒那麼生氣,該有多好。
「哦,是不像,這並不是一幅肖像。」
多麗絲.桑德斯繼續說:
多麗絲.桑德斯則顯得得疑惑、吃驚和得意。
「哦,我不知道。如果你只是需要臨摹我的頭部的話……當然,我從未做過模特兒!」
現在又滑入了無意識當中,進入了一個極樂世界。
「當然,我會索取應有的職業酬金。」
荷立塔.薩弗納克捏起一團黏土,輕輕拍到合適的位置上。她正以敏捷而熟練的技巧塑製一座女孩的頭像。
外邊的車庫裏,一輛汽車的引擎正在加速……不知從何處傳來沙啞的叫喊聲和笑聲。她把這些聲音都納入了她的半意識流中。
是的,屈從、仰慕——但終極的奉獻則超越了偶像崇拜,並不是這樣的……
她走過來站到荷立塔的身邊,觀看著黏土模型。
「約翰。」一想到他,暖流就湧上了她的面頰,一陣突然加快的心跳,使她的精神振奮起來。
那個女孩慢慢地從平台上下來。她戴上了眼鏡,一下子,她臉上那種茫然、純潔的魅力無影無蹤了,剩下的只是一種放蕩、廉價的漂亮。
「我們之間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有些什麼——我指的是,骯髒下流的關係——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愚蠢,」她對自己說,「你很清楚你必須做什麼。」
她回到床上,感到一種奇怪的空虛,同時感到一種寧靜。
當她忙於為眼睛塑像時,她允許那個女孩說話。但當她進行到嘴部的時候,她會要求女孩保持安靜。那一連串憎惡和怨恨,將會經由她那完美的唇部曲線來吐露,一想到這點的,委實很可笑。
她皺著眉頭,一直走到雕塑室的盡頭,在她的作品「崇拜者」前停了下來。
茫然的雙眼比任何看得清楚的眼睛都美麗……茫然的雙眼撕扯著人們的心,就因為它們是茫然的……她到底有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眼神呢?
等著她的是三天愉快的時光,與露西、亨利和米琪共度——還有約翰!
她打了個哈欠,像貓咪一樣,愉快放任地伸了個懶腰,盡情地伸展每一塊肌肉。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疲憊。
「哦,不,實際上並沒有完成,我還得做很多工作。但是有關你的部份已經完成了。我得到我想要的——臉部的線條結構出來了。」
「『哦,』我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你的丈夫不能送我禮物m.hetubook.com.com,如果他願意這麼做的話。而且我認為,你不應當這樣暗示我。』那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鐲,薩弗納克小姐,真的十分可愛——當然,我敢說,那個可憐蟲不可能真能負擔得起,但我還是覺得他真好,當然我是不會把手鐲退還回去的!」
荷立塔理解地點了點頭。如今她明白那茫然、可愛的目光之所以產生的生理因素了。
「我偏要。」
在她的耳邊,有人在輕聲地抱怨,但她並沒有聽進去。
「謝天謝地,」她想,「現在我又是個平凡人了。」
是「瑙西卡」嗎?
「『如果你的妻子說出那種話,』我說,『那麼,我確定我對此無能為力!』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薩弗納克小姐,似乎無論我去哪兒,都會惹出麻煩,我保證這不是我的過錯。我的意思是,男人們是那麼多情,不是嗎?」那個模特兒發出了一陣銀鈴般的輕聲嬌笑。
現在,那曾是瑙西卡及多麗絲的化身,只成了一堆黏土,一堆原始材料而已。
她的眉頭舒展開了。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她一直狂熱地工作。當她不耐煩地用手撥開頭髮時,黏土弄髒了她的前額,沾到她的頭髮。她的眼睛中有一種不易覺察的兇光。就快了,她將得到它了……
「是的,」荷立塔說,「我確信不是那樣的……」
雕像很出色,是用梨木雕成的,紋理非常好。她保存了很久。
「別還,別還。」荷立塔嘀咕著。
荷立塔做夢般地想到:「那麼,那就是死亡嗎?所謂的個性難道就出於塑造的過程——受到某人思想的影響嗎?誰的思想?上帝的嗎?」
她的思緒立刻飄到約翰身上。
就在那時,她腦中的幻象突然清晰了起來,而且長著一雙凡人的眼睛。那時,她心不在焉地搭上一輛公車,毫不在意它開往哪裏,而她就坐在她的對面她看到了,是的,瑙西卡!一張前額稍短、孩童般的面孔,半張的嘴唇和眼睛——可愛的,空洞的,茫然的眼睛。
「我真的認為嫉妒的人太不公平,薩弗納克小姐,她們的心胸是那樣狹隘.這就是妒忌。就因為有些人長得比她們漂亮,比她們年輕。」
她也以同樣的口氣回答:
她是得到了,是的——但同時她也得到別的東西,某種她並不打算要、也從未設想過的東西……結構是正確的——是的,那當然。但那種模糊、潛伏著的暗示是打哪兒來的……
「我的確認為我是對的!薩弗納克小姐。『真是的,』我這麼說,『如果這就是你打算採取的手段!』薩弗納克小姐,因為我確實認為,一個和*圖*書女孩奮力反擊這類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我還不習慣,』我又說,『別人這樣評論我,我只能說你的想像力很下流!』人們當然憎惡不愉快的事物,我真的認為我奮力反擊是對的,你不這樣認為嗎,薩弗納克小姐?」
她老練地打發了多麗絲,然後回來為自己沖了一些純咖啡。她累了,她非常累,但卻愉快——愉快而寧靜。
她站在那兒,深深地呼吸著,低頭看了看被黏土弄髒的雙手,依然感受到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那種痛苦。她慢慢地把手上的黏土弄掉。
她在很多年前早已練就了一種排除干擾的能力,把自己的精神緊緊地關在密閉防水艙裏,不受外界干擾。她能夠只用一小部份精力去玩橋牌、進行一場充滿智慧的談話、寫一封條理分明的信,或是做別的事。她現在正全神貫注,觀察著她塑造的瑙西卡的頭部,那些膚淺、喋喋不休的談話一點也不會影響她的工作,她毫不費力地維持著這場談話。她已經習慣那些話多的模特兒,職業模特兒很少這樣,那都是些業餘的模特兒,由於四肢被迫不動,所以感到不自在,出於補償心理,就會滔滔不絕吐露私事。於是荷立塔腦中較次要的那部份傾聽著,並回答著。然而,在極其遙遠的腦中某處,真正的荷立塔評論道:「粗俗、惡毒、仇恨的唇——至於那對眼睛呢……可愛的、可愛的、可愛的眼睛……」
她皺著眉頭,從塑像旁走到站在平台上的模特兒面前。
桌上的模型旁邊,放著她的眼鏡……由於虛榮心,她並不常戴這副眼鏡,寧願有時像瞎子般摸索前進。她曾向荷立塔坦承,摘下眼鏡後,她幾乎看不到前方一碼之外的東西。
「哦,不累,謝謝你,薩弗納克小姐,我覺得很有趣。你是說,真的完成了——這麼快?」
那就是皮爾.金特的想法,不是嗎?他又回到巴頓.莫爾德的大鑄勺,自問:「我到底身在何方?完整的我,真實的我?帶著上帝在我眉和圖書上的印記,真我在哪裏?」
她迅速而猛烈地吸了一口氣,接著她抓住那座塑像,把它從架上扭了下來,扔進黏土堆。
「是的,謝謝您,」荷立塔說(她的內心深處如此說道:感謝上帝,我不再需要了!),「你簡直棒極了。我非常感謝你。」
她放下空杯子,站起身來,重新踱到「瑙西卡」的身邊。她凝視了一會兒,慢慢地,她的眉心又皺了起來。
時間在流逝。荷立塔突然放下手中的雕塑工具,伸展了一下胳臂。
猶豫了一會兒,她提出了要求。
那個女孩到站後搖鈴下車了,荷立塔尾隨著她。
他曾直截了當地說:「你不能展出這件作品!」
她友好、迷人而又很有說服力,當她想要某種東西的時候,她很清楚該如何做。
接著,某種強烈的不適,某種縈繞不去的罪惡感將她拉回現實。她應該去做某件事,某件她逃避的事。
她走路的時候,眼中流露出一種茫然的神情,她看不到周圍的任何事物。她正在竭力——竭力讓心中的那張臉更靠近些……她覺得噁心,難受,悲慘……
這不是——這不完全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沒有聽——沒有真的在聽,然而,多麗絲那種廉價、仇恨和庸俗卻滲入了她的思想,並不知不覺地影響了她的雙手。
「真可愛,」她在想。「眼皮下的平面真可愛,而其餘的平面將會在眼皮下方會合。下巴的角度錯了……必須刮掉重來。這真難處理。」
其實兩者幾乎沒有一點相似之處。被荷立塔視為「瑙西卡」的基本構想處,是她的眼框和顴骨。這不是多麗絲.桑德斯,而是一個茫然如詩的女孩。她的嘴唇張開著,就像多麗絲那樣,但這不是多麗絲的嘴唇。這一對嘴唇能訴說另一種語言,傳達出迥異於多麗絲的思想……
真幸運,荷立塔想,一個人能超越自我……
那種憤怒曾使她震驚,也使她了解一些連約翰自己都不知道的自我。
一陣劇痛穿過荷立塔全身。她為自己辯解:「我能處理好的,我能處理好的……」
現在她十分鎮靜而有條理。她已得到她想要的——那種因尋找受挫而產生的痛苦已經結束了。
瑙西卡……她曾一度就是瑙西卡,和瑙西卡一起起床,吃早飯,外出。在一種興奮的不安中沿街遊蕩,她的思想和眼神完全被一張美麗、茫然的臉龐所佔有,她無法注意任何東西——那張臉盤旋不去,但卻看不清楚。她曾面試過幾個模特兒,但都少了種希臘神韻,讓她感到不滿意……
因為如果她不立刻動手的話,明天她就會喪失勇氣,這就像是毀滅自m.hetubook.com.com己的肉身似的。這是件很痛心的事,是的,很痛心。
她掌握得很好:那份謙卑,頸部肌肉顯現出的力量,弓著的雙肩,微微仰起的臉龐——一張沒有特色的臉,這是因為崇拜使人喪失了個性。
約翰也有這樣的感覺嗎?那個晚上他是那麼疲憊、那麼的沮喪。里奇微氏病……那些書沒有任何一本能告訴你里奇微是誰!真傻,她想,她將很樂意了解……里奇微氏病。
她又慢慢走向「瑙西卡」。沒有什麼是處理不來的,她想。她給它灑上水,用一塊濕布包好。等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再說吧,現在不用著急了,最迫切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所有基本的塊面都已經成形。剩下的只需要耐心。
這真好,她想,重新成為一個平凡人……而不是別的。真好,不再感到不安、不幸和被驅策著。真好,不再悶悶不樂地在街上走來走去,找尋某種東西,感到惱火和不耐煩,因為你不知道你要找什麼!現在,謝天謝地,只剩下艱苦的工作了——艱苦的工作又算得上什麼?
你從你的記憶庫中擇取念頭,接著,不要停滯在這些念頭上,讓它們輕易地從你的腦海中溜走,絕對不要緊抓住不放,不要駐足,不要集中注意力……就讓它們輕輕飄過。
她十分安靜地坐著,伸展四肢,靠在長沙發上,喝著那滾燙、濃烈的咖啡。她連喝了三杯,感到體內的活力再度奔湧了。
「是的,當然。」
荷立塔正忙著塑造下巴,心不在焉地答道:
現在,睡覺吧!她所喝下的濃烈咖啡並沒有使她清醒。很久以前她就學會了把握基本的生活節奏,可以隨時處於一種超脫遺忘的狀態。
她悲哀地想著,「瑙西卡」再也不會出現了。她曾經誕生,染病,最終走向死亡。
荷立塔緩慢而不情願地從床上下來。她打開燈,穿過屋子,來到架子前,揭下包著的布。
「對不起,打擾了。我是一個職業雕塑家,坦白說,你的頭部正是我尋覓已久的。」
五官尚未清晰地刻劃好。這是記憶中的瑙西卡,而不是實體……
「哦,該死,」荷立塔心想,她突然感到一陣狂亂,「我正在毀掉眉毛的弧度!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我太過強調骨,它微微突出但不厚重……」
「真可怕。」荷立塔瞇著眼說。
「哦,」她懷疑地說,聲音中充滿了失望,「不太像我,不是嗎?」
她大聲地用她那溫和、同情的聲音說:「那些閒言閒語對你來說一定是最難挨的。」
荷立塔猛地轉過身去。也許這是幻覺,是的,這是幻覺。明天一早,她的感覺將會截然不同。她沮喪地想:「人是多麼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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