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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邊的幻影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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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他厭倦了,厭倦了,厭倦了。
他十分清晰地回想起往日的情景,他看到了地中海那深藍色的海水、棕櫚樹、仙人掌以及多刺的洋梨樹;他聞到夏天酷熱的塵土味,回想起躺在沙灘上曬完太陽後,鑽入海水中那種清涼的感覺。聖米格爾!
我想回家……
但他依然有種懶得動的奇異感覺,一種新冒出來的、奇怪的意志疲乏。
「十四年來我一直服用這種褐色的藥,醫生,而且這是唯一對我有效的藥,那個年輕的醫生上個星期給我開了一種白色的藥。一點效果都沒有!應該沒錯吧,不是嗎,醫生?我的意思是,我吃褐色的藥已經十四年了,如果我不用這種液體石蠟和褐色的藥丸……」皮爾斯托克夫人說。
那是十二……十四、十五年前的事了。他做得完全正確!他那時的判斷力絕對正確!他與維若妮卡瘋狂地相愛,但那是不可能有結果的。維若妮卡的自我主義很強,而且她毫不諱言地承認這一點!維若妮卡曾抓住了她想要的絕大多數東西,但是她沒能抓住約翰!他逃脫了。他想,以傳統的觀點來看,他拋棄了她!但事實上,是他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而這正是維若妮卡所不允許的。她打算按她的方式生活,並將約翰視為一件附屬品納入她的軌道。
「那個可笑傲慢的老頭?」
他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我想回家。」
接著,這個念頭突然幽默地轉變成:「她生病從不告訴我!」
噢,他做了件明智的事,難道不是嗎?那是一個轉捩點。該死,那件事曾像煉獄一樣折磨著他!但他從中解脫了,逃離了苦難,回到家中,並娶了吉妲。
他將為福雷斯特夫人看病。
他發覺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並這樣決定了。他寫信給她,取消了婚約。
天哪,他厭倦了這一切……
他找到了一個平凡的秘書,並娶了一個平凡的老婆。這就是他想要的,難道不是嗎?他曾見識過不少美女,他知道某些像維若妮卡那樣的人如何利用美貌,就為了看見自己的魅力在遇見的每個男人身上發生作用。在與維若妮卡相戀之後,他想尋找一種安全感。安全、和平、忠誠奉獻以及生活中寧靜持久的東西。他想要的,實際上就是吉妲!他想要一個在生活上聽從他的和圖書女人,一個接受他決定的女人,一個甚至連一刻也不曾擁有自己想法的女人……
是誰曾經說過,人生真正的悲劇就是得到你想要的?
他知道她在談論他。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裏,他一直為此而苦惱。
有一次他聽到她在電話裏對一個朋友說:
一定有某種東西——某種象徵。他半閉雙眼,其中一定有某種背景。
她穿過屋子,從另一個較遠的門出去了。克里斯托的眼睛尾隨著她。貝兒是個相貌平平的女孩,非常能幹,他已經雇用她六年了,她從未出錯,也從不憂心忡忡或是匆匆忙忙。她有著黑色的頭髮、泥土色的皮膚和堅定果斷的下巴。透過厚厚的鏡片,她那清澈灰色的眼睛以冷靜的態度觀察著他,以及世上的其他事物。
「不,」她說,「我真的不認為他比從前更自私,也許他只是更不周到和不懂得體諒別人。」
但是,醫生的好奇心活躍起來。那突然閃進他頭腦的短句有什麼含義呢?
「你一向很清楚我希望你說些什麼。」
當時他咧著嘴笑了。真有趣,這就是人們對窮人的認知。他們應該來看看那個上了年紀的皮爾斯托克夫人,她出入於五個不同的診所,每個星期都去,帶走一瓶瓶的藥。塗抹劑是擦背部的,咳嗽糖漿是治咳嗽的,輕瀉劑是助消化的混和劑。
他生氣地按響了桌上的鈴。
約翰.克里斯托坐在他的診療室裏,正在為上午的倒數第二個病人看病。他的眼中充滿了同情和鼓勵,在她鉅細靡遺描述——解釋——病情的時候,始終注視著她,並不時理解地點點頭。他詢問一些問題,並給予指導,一股溫柔的暖流瀰漫病人全身,克里斯托醫生真是棒極了!他是如此專注,如此真誠地關懷病人。即使只是和他談話,也會使人感到健壯許多。
她打斷了他:
約翰.克里斯托又斜靠在椅子裏。現在他自由了——可以自由地上樓,和吉妲以及孩子們在一起——可以遠離疾病和痛苦,自由地度過整個週末。
「您還得為福雷斯特夫人看病呢。」
但他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對不起,約翰,我不能。」
一個乏味的上午,可觀的收入——再沒有別的什麼了。天啊,他厭倦了!厭倦了那些多和-圖-書病的女人和她們的各種小毛病。緩和劑,止痛藥……除了這些沒別的。有時他懷疑這一切是否值得,但他總是接著想起聖克里斯多佛醫院的瑪格麗特.羅素病房裏那一長排的病床,克柏翠太太咧開她那張牙齒掉光的嘴巴,衝著他微笑。
「我知道。」
維若妮卡對此嗤之以鼻。
「誰又在意普拉特氏病?加州的氣候宜人,而且去見見世面也很有趣。」她又補充一句:「沒有你,我會受不了的。我要你,約翰,我需要你。」
「我認為你是我所認識的最偉大的說謊者。」
「你一定會厭倦那些成天幻想自己有病的有錢人。而和那些窮人在一起,是那麼令人滿足,他們只有真的生病時才來!」
他厭倦了,彷彿他已經處於這個狀態很久了。他很想要一樣東西,非常想要。
這使他震驁。這個念頭是從哪兒來的呢?意味著什麼,家?他從來沒有一個真正家。他的父母親生活在印度。他是這樣被養大的:從姑姑家轉到叔叔家,每個假期在不同的親戚家輪流過。他擁有的第一個長久的家,他想,是哈利大街上的這座房子。
那是十五年以前。那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完結了——是的,完結了,謝天謝地。他當時有勇氣結束所有的一切。
「對我而言,讓人們高興好像更重要一些。」
該死,哈利大街四〇四號就是他的家!
雖然吉妲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熱忱使他惱火,但貝兒冷冰冰的評價也激怒了他。實際上,他想,幾乎每件事都使我惱火……
他將這座房子當成家了嗎?他搖搖頭。
這真是奇怪,吉妲身上令他惱火的特質,正是他急切地想在荷立塔身上發現的東西。荷立塔令他惱火的(不,這個詞用錯了,她令他生氣,而不是惱火)——令他生氣的是,對他提出的看法,荷立塔總是抱著一種不移的誠實。實際上,他們對世界的看法是如此不同。他曾對她說:
他覺得吃驚,帶著點煩惱。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過聖米格爾了。他當然不想回去,那一切都屬於他生命中已經翻過去的一頁。
只剩下一個病人了,接著就是週未大段的空閒時光。一想到這兒,他的腦袋就興奮起來。紅褐色金燦燦的樹葉,帶著秋天輕柔潮濕的味道——m.hetubook•com•com就在穿過樹林的那條路,還有點燃柴火的壁爐,以及露西那個獨特的歡樂的人兒,她的種種想法古怪而難以捉摸。他認為亨利和露西是全英格蘭最棒的主人和女主人,而空幻莊園則是他所知道最令人愉快的地方。這個星期天,他將與荷立塔一起在林中漫步,一直走上山頂,徜徉在山脊上。跟荷立塔一起散步,他就會忘記這個世界上還有病人。謝天謝地,他想,荷立塔從不生病。
「你總是願意對人們說出任何能夠取悅他們的話。」
她以一種倨傲的態度說:
還有一個病人。然而,莫名其妙地,他拖延著。他已經晚了,樓上的餐廳裏,想必午飯已經準備好了。吉妲和孩子們一定在等著,他必須快點了。
他曾想有個相貌平平、言行得體的女秘書,而且他也找到了。但有時候,約翰.克里斯托感到苦惱。按照所有戲劇和小說的法則,貝兒應當絕望地深愛著她的雇主。但他一直很清楚,他對貝兒毫無影響力。沒有深愛,也沒有自我克制——貝兒將他視為一個也會犯錯的人,她始終不被他的個性所影響,也不被他的魅力所擄獲。有時他甚至懷疑,她是否喜歡他這個人。
「天哪,」他又一次想,「我厭倦了。」
約翰.克里斯托拿出一張紙放在面前,開始在上面書寫著。最好給她一帖輕瀉劑,他想,那種新出的美國成藥——包著漂亮的玻璃紙,披著迷人、深淺不一的橙紅色糖衣,十分昂貴,也很難弄到,並不是每個藥劑師都有貨。她也許不得不光顧沃德街上的那家小店。那種藥會有點用,也許能使她舒服一兩個月,然後他不得不想點別的法子。他不能為她做些什麼,那麼弱的體質,什麼藥都沒用!無論什麼藥都不能使一個人的胃口好起來。不像老媽媽克柏翠……
一定有什麼問題。工作過度?也許是。不,那只是一個藉口。這種不斷滋長的不耐煩,這種容易發火的厭倦情緒,一定有某種深層的意義。他想:「不能這樣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到底怎麼了?如果我能離開……」
他站起身來,陪病人走到門口。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熱情而友好地鼓勵她。語調中也充滿了關懷和同情。她幾乎是興奮地離開了,似乎已經和_圖_書完全康復了,克里斯托醫生是如此關心她!
她感到可笑,態度十分堅決。她說她將會去好萊塢,而且她愛約翰,約翰必須娶她,然後兩個人一起去。她對自己的美貌和魅力毫不懷疑。
接著他提出了一個令維若妮卡驚愕的建議,他要她拒絕好萊塢的工作機會,和他結婚,然後在倫敦定居。
又來了,那個縹緲的想法又冒了出來,與那個清晰的逃跑念頭會合了。
他的聲音——一個年輕熱情的聲音——流露著敬畏。
送走了病人,約翰.克里斯托立刻將她拋諸腦後,即使當她在這兒的時候,他也幾乎意識不到她的存在。他只是在做自己份內的事,一切都是機械化的。然而,他仍然付出了精力,他做出身為治療者的自動反應,並且因耗費精力而感到萎靡不振。
當他拒絕和她一起去好萊塢的時候,她十分震驚。
「是的。」
「可笑傲慢的老頭?」約翰生氣地說,「他可是對普拉特氏病做出最有價值的研究工作——」
「我還以為您忘了呢。」
門打開了,他的秘書貝兒.柯林斯走了進來。
「如果你真的想成為一個醫生,我想,你可以在那兒拿個學位,但這根本沒必要的。你有足夠的錢維持生活,我將會賺進成堆的錢。」
「但是我熱愛我的職業。我要和拉德利一起工作。」
「重要得多。」
「那麼看在老天的份上,為什麼你不能對我說一點兒謊話呢?」
「你希望我這樣做嗎?」
好了,現在他必須停止想念荷立塔。他將在下午看到她,現在的首要之務是繼續工作!按鈴吧,為該死的最後一個女人看病。又一個毛病多多的傢伙!只有十分之一是真正的小毛病,十分之九則出於是幻想!那麼,如果她樂意為此花錢的話,有什麼不好呢?這些和克柏翠截然不同的人,正好讓這個世界保持平衡。
他曾備受煎熬,但他毫不懷疑自己在做這個決定時所表現出來的明智。他回到倫敦,開始和拉德利一起工作。一年之後,他娶了吉妲,一個在各方面都和維若妮卡截然不同的女人……
她們都是一樣的,托特漢姆郡的皮爾斯托克夫人和帕克巷宅邸的福雷斯特夫人,她們在本質上是姊妹。你傾聽著,用鋼筆在一張厚硬昂貴的便箋上塗鴉……
這種厭倦的hetubook.com.com感覺最近一直在滋長。這全都源於他心知肚明卻又無法抑制、不斷增長的怒火。可憐的吉妲,她容忍了他很多。要是她不這麼順從、這麼願意認錯(然而有時候是他的錯),那該有多好!很多時候,吉妲的一言一行都激怒了他。他懊悔地想,主要是她的美德激怒了他。正是她的耐心、無私,以及對他的屈從,弄得他心情惡劣。她從不抱怨他那隨時爆發的怒氣,從不堅持自己的觀點,只為了取悅他,此外,她也從不試圖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的反應十分激烈:
他現在還能聽到那抱怨的聲音——出自優等體格,聲如銅鈴。即使她吃下所有的藥,也不會對她有任何損害!
勇氣?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小精靈說:你認為這是勇氣?
藍色的海水,含羞草那淡淡的味道,酷熱的塵土……
「比說真話還重要?」
他簡短地說:
(唉,他想,那就是你為什麼要娶她,不是嗎?如今你又在抱怨些什麼?在聖米格爾的那個夏天之後……)
他花了一刻鐘打發福雷斯特夫人,又一次很輕鬆地賺到了錢。他再度傾聽,問問題,消除病人的疑慮,表達自己的同情,為病人注入某種他個人的治療能量。又開了一次昂貴的成藥處方。
他和她彼此了解!她是個戰士,不像她鄰床那個虛弱無力、行動遲緩的女人。她想活下去——儘管天知道為什麼,她住在貧民窟,有個酗酒的丈夫以及一窩蠻橫任性的孩子,她被迫日復一日出外工作,擦洗無數辦公室裏那些沒有盡頭的地板。苦工賤役接踵而來,幾乎毫無樂趣可言!但她想活下去,她熱愛生活,就像他——約翰.克里斯托——一樣,熱愛生活!他們熱愛的不是生存環境,而是生活本身——生存的情趣,很奇怪的,那是一種沒人能夠解釋的東西。他心想,他必須和荷立塔討論這個問題。
那個拖著腳步進來、神經過敏、病歪歪的女人,現在邁著堅定的步子離去了,她的雙頰恢復了血色,帶著一種活著也許還是值得的感覺。
然而他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他厭倦了——非常非常厭倦。
「我想回家。」
「也許是吧。」
福雷斯特夫人正坐在候診室裏等候。一個乏味的女人,一個沒事專門注意身上小毛病的女人。有人曾經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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