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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邊的幻影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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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把這盤菜拿下去,告訴廚師熱一熱。」他簡短地說。
「你為什麼不擤一下鼻涕?」
「是的,先生。」露易絲有些失禮地試著用這句平淡無奇的回答,表達出她對一個坐在餐桌邊眼睜睜看著一盤羊腿肉變冷的主婦,深感不以為然。
穿過艾伯特橋,他想,接著是克拉彭的公地,再從水晶宮抄捷徑,經過克羅伊登、伯里路,然後避開主幹道,從右邊的那條岔路爬上梅思利山,沿著哈弗斯頓山脊,一下子到郊區的右邊。接著穿過科爾默頓,然後爬上沙夫爾高地,那裏有金紅色的樹林,在你下邊到處都是林地,聞得到秋天那柔和的氣息,然後從山頂往下。
「你早就應該做完這些的,整個上午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在午飯前打了八個噴嚏。」芝娜鄭重地說。
「安卡德夫人。」他說。
他曾帶著他那突然的、極具吸引力的、半辯解的微笑說:
「據我所知沒有。」
「你會使我發瘋的,荷立塔。我從未感覺到我對你有任何影響力。」
「我想是的,柯里訂好了。」
「鉛鹽在涼水裏比在熱水裏更容易溶解。如果你加入碘化鉀,你會得到黃色的碘化鉛沉澱。」
「你媽媽,」約翰說,「將在駛出倫敦的路上撞倒某個人。走吧,吉妲。你們兩個再見囉,乖乖的要聽話。」
「就算是媽媽,」他想,「也應該知道硝化甘油。」
那一頁頁有趣的化學實驗,又有誰在乎呢?沒人在乎。
她變得更遲鈍了,她那迷惑不解的目光甚至更茫然了。但現在,當他們不耐煩地說:「哦,吉妲,你多愚蠢,你知道嗎?」她就能夠在茫然的表情背後,秘密地暗自竊喜……因為她並不像他們認為的那麼愚蠢。通常,當她假裝不理解的時候,她確確實實地是理解的。並且無論做什麼她常常故意地減慢速度。當人們不耐煩的手從她那兒抓走東西的時候,她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好的。」
「車子到了嗎?」
「我想會吧,如果有必要的話。」
他的憤怒落在芝娜頭上。
「你知道這些嗎,母親——」
難道他們所有的人都沒看出來,那只會使她更遲鈍、更愚蠢?她變得越來越糟。她的手指更笨拙,智力更遲緩,對人們的話語更加茫然無措。
「現在這張是在你頭上的,對你有控制力的人,紅桃Q。」
他不公平。他知道他不公平。荷立塔很少提及她的工作,比他知道的絕大多數藝術家都更少沉迷其中。只是在極為罕見的時候,她對內心幻象的關注,會讓她對他並未全神貫注,而這總會激起他那猛烈的怒火。
「你生氣了,你要我說什麼?」hetubook•com•com
直到有一天,突然地,她找到了解決的辦法。幾乎是偶然地,但千真萬確地,她找到了防衛的武器。
「是嗎,親愛的?那會很有趣的。」吉妲說。
吉妲沒有聽出這種愁悶和渴望。她陷入自己所佈下的可悲的焦慮陷阱當中,一圈一圈又一圈。她從這天早晨起床後就一直感到鬱悶,並且意識到這個漫長可怕的週末又要和安卡德家人在一起。待在空幻莊園,對她來說一直是個惡夢。她總感到困惑不解和被遺棄。露西.安卡德說的話總是太不完整,她那快速又跳躍式的談話風格,和她明顯試圖釋出的善意,使她成為吉妲最害怕的人物。但其他人也差不多一樣糟。對於吉妲來說,這兩天的光陰純粹是受苦,而她為了約翰必須忍受這一切。
「這就是原因,」約翰.克里斯托說,「沒有一個醫生喜歡病痛。天啊,這盤味像石頭一樣冰冷。為什麼你不把它送去熱一熱?」
「我真的不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約翰。有必要,就像截肢可能是有必要的。」
「哦,是黑桃A!那通常意味著死亡,但是——」
「真是的,你說的根本是外科手術的事。」
天哪,那盤羊肉!她應該把它送回去的,約翰似乎還沒有要回來。為什麼她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那不幸的暗流又一次席捲了她的全身。那盤羊肉!這個即將和安卡德家人共度的可怕週末!她感到頭疼。天哪,她現在就要頭疼了。而每當她頭疼的時候,約翰總是很惱怒。他從不給她任何藥,開藥對一個醫生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他總會說:「用藥傷害自己沒有任何好處。去輕快地散個步吧。」
「我會照顧你的,」他曾相當專橫地這麼說,「別擔心任何事,吉妲,我會照顧你的……」
他歎了口氣。一種只有孩童才能感受到的強烈孤獨感席捲了他的全身。他的父親不耐煩聽,他的母親又太不用心,而芝娜則只是一個愚蠢的小毛頭。
「你們吃完了嗎?好,我們上車吧。準備出發了嗎,吉妲?」
「我已經完全準備好了,約翰。」
他符合一個理想男人應有的條件。想起約翰選擇了她,這是多麼美好啊。
她早就知道了,從一開始就知道,約翰才華橫溢,將會是人中之龍。他選擇了她,而他原來可以娶一個比她聰穎得多的女人。他不介意她的遲鈍、愚蠢以及不怎麼漂亮。
特倫斯用他慣有的冷靜態度審視著他的父親。「我認為他沒有開玩笑。」他說。
「稍等片刻,約翰。我還得帶一點兒東西。」
曾有一次,他語調尖刻而強硬地說:「如果我要求你,你能放棄這所有的一切嗎?」
他已經有四和*圖*書天沒見到荷立塔了。他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覺得非常生氣。她的眼裏閃現著那種目光,不是超然,不是漫不經心——他無法確切地描述它。那是種洞察了某種東西的目光,某種不在現場的東西——某種跟約翰.克里斯托無關的東西!
「荷立塔。」他想,立刻被芝娜鄭重其事的神情逗笑了。
他們的評論、催促、不耐煩和不甚友善,在她耳邊像風暴一樣呼嘯著:「哦,快點兒,吉妲。」「奶油手指,那個拿給我!」「哦,別讓吉妲做那個,她會做很久的。」「吉妲一向弄不懂任何東西……」
芝娜正在鄭重地發牌。
「這是在你腳下的,你能控制的人,梅花Q。」
「不是因為天氣熱,」特倫斯說,「大廳裏的溫度計只有五十五度。」
「爸爸在開玩笑。」吉妲迅速地對特倫斯說。
而且你會突然發現,這麼做是有好處的,別人常常替你做事。那樣會為你省掉很多麻煩。並且,如果別人習慣為你做事的話,你就不必再做了,而他們也就無法知道你做得有多糟。於是,慢慢地,你繞了一圈後,幾乎又重新回到了原點。感覺到你能和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樣,自由地堅持自己的立場。
砰!吉妲驚跳起來。這是約翰診室的關門聲。約翰正在上樓。
他立刻在心裏告訴自己:「傻瓜!為什麼你要這樣要求她?」但隨即他又對自己說:「讓她說:『當然。』讓她對我說謊!只要她說:『當然我會的。』不管她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都沒關係!但讓她這麼說。我需要平靜。」
吉妲上學的時候過得並不愉快,學校甚至比其他地方更讓人不安心。家裏好一些,但即使在家裏,情況也不是很好。因為他們所有的人,當然,都比她伶俐、比她聰明。
「她有一點兒傷風,親愛的。」
他依然模糊地感到一種失望。
約翰.克里斯托按響了鈴,露易絲迅速走了進來。
「熱傷風!」約翰說。
接著他問:
這是一個對事實的簡單陳述,但背後隱含著某種愁悶和渴望。
「我的確是認真的,」約翰.克里斯托說,「誰都不應該生病。」
哦,沒問題,她總是試圖每件事都對他讓步。即使最近他變得那麼易怒和神經質——似乎沒有任何事能使他高興。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做的事沒有一件是正確的。但這不能怪他,他是那麼忙,那麼無私……
她依然緩緩地回答:
「不,她沒有。你總認為孩子們傷風了!她好好的。」
「有必要?你說的和圖書『有必要』是什麼意思?」
「另外,旁邊是黑桃Q,那是一個相當老的女人。」
她好一會兒什麼都沒有說。她的目光變得如夢般地迷離和超然,眉頭也微微皺起。接著她慢慢地說:
如果她現在按鈴,告訴露意絲把這盤帶骨羊肉拿走——還有時間。
他倒在一張椅子裏。
她轉過頭去對著孩子們,輕微做了一個手勢。
「你可以在書裏讀到的。」特倫斯說。
吉妲歎了口氣。她永遠也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花了這麼多時間治療他人病痛的醫生,對自己家人的健康卻漠不關心。他總是嘲笑任何有關生病的說法。
「我不知道任何有關化學的事情,親愛的。」
「為什麼你想對我有影響力?」
「我不確定。我相信——是的,也許我會這麼做。真是糟透了。」
「我想成為最首要的。」
他怒氣沖沖地走出了餐廳。吉妲也匆匆離開,走進了她的臥室。她急切的心情會讓她的行動更慢。但為什麼她不能早點兒準備好呢?他自己的手提箱已經裝好了,放在大廳裏。究竟為什麼……
「我知道她是個雕塑家。我知道她的作品很出色。但該死的,她難道不能有時把這些放在一邊嗎?她難道不能有時想到我,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嗎?」
布丁烤焦了。克里斯托揚起了眉毛,而吉妲急忙道歉。
他大聲地用一種謹慎的語氣說:
「你左邊的是黑桃八,那是一個秘密的敵人。你有一個秘密的敵人嗎,父親?」
她那雙不快樂的眼睛在臥室裏環視著。壁紙奶白色的條紋配有黑色的小點,正好和衣櫃相配;那個鏡子過於前傾的紅木梳粧台;令人愉快的天藍色地毯,那幅繪著湖區風景的水彩畫……所有這些可愛的東西,要到下星期一她才能再見得到。
餐廳裏,小男孩特倫斯正在進行另一場科學陳述。
取而代之的是,明天早晨,會有一個老弄出聲響的女僕走進那間奇怪的臥室,在床邊放下一杯盛在漂亮碟子裏的早茶,拉開窗簾,並重新疊好吉妲的衣服!這讓吉妲燥熱起來,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她將悲慘地說謊,忍受這一切,試圖用「只剩下一個早晨了」來安慰自己。就像在學校裏那樣數著日子。
那盤羊肉!看著它,吉妲感到這句話在她疼痛的腦袋裏不斷重覆著:「那盤羊肉,那盤羊肉,那盤羊肉……」
(但這是不可能的,吉妲覺得害怕,和安卡德家的人在一起時,不可能控制自如,安卡德家的人總是遠遠地走在前頭,你甚至感覺不到你和他們待在同一條街上。她是多麼憎恨安卡德家的人!但那兒對約翰有好處——約翰喜歡那兒。之後當他回家時,就精神多了,有時也不那麼愛發火了。)
吉妲www•hetubook.com.com匆匆走進屋裏。
「不。如果我死了,你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淚流滿面地開始塑造某個該死的悲傷女人,或是某個憂傷的肖像。」
「所有的——你指什麼?」她那溫暖的聲音中帶有一絲驚奇。
「嗯,親愛的,我不知道。你瞧,我還以為你馬上就會來吃!」
布丁烤焦了是因為他,約翰.克里斯托,他在診療室裏多待了一刻鐘,想著荷立塔、克柏翠太太,讓那荒謬的對聖米格爾的懷舊情緒湧起,是他的錯。吉妲試圖承擔責任,實在是愚蠢的舉動。而她試圖自己吃掉糊了的部份,像是發了瘋似的,為什麼她總是不得不犧牲她自己?為什麼特倫斯用那種慢條斯理的目光,感興趣的注視著他?為什麼,哦,為什麼芝娜要不斷地吸著鼻子?為什麼他們全都那麼該死的讓人發火?
她機械地微笑著,並以一種無私的堅毅說:
「那麼我們可以一吃完飯就動身。」
自怨自艾的眼淚湧滿了她的眼眶。「為什麼,」她想,「沒有一件事我能做對?」特倫斯從桌子另一端看了看他的母親,接著又看了看那盤帶骨羊肉。他想:「為什麼我們不能吃飯?大人們是多麼愚蠢。他們毫無判斷力!」
「真對不起,親愛的,都是我的錯,但一開始,你瞧,我以為你就要來,但緊接著我又想,嗯,如果我真的把它送回去……」
「我喜歡我自己的行事風格,你知道的,吉妲。」
「我不知道,我就是這樣。」
芝娜那又小又黏的手指把它翻了過來。她倒抽了一口氣。
約翰.克里斯托帶著他特有的那種充沛活力闖進屋子。心情愉快,饑餓,不耐煩。
「旁邊的是梅花J,他是某個相當年輕的男人。」
「現在,」芝娜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把它們翻過來,你右邊的是方塊Q——十分親密。」
「對不起,親愛的。真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全都是我的錯。給我上面的布丁,你們吃下面的。」
對約翰來說,早晨伸懶腰的時候,他用一種百分之百愉快的語氣強調說:「一想到我們將要去鄉間度週末,感覺真是棒極了。這對你會有好處的,吉妲,這正是你所需要的。」
「尼科森.邁納和我打算在他父親的灌木叢裏製造硝化甘油。」
他滿懷期望地看著他媽媽,但心中並沒有真的充滿希望。從小特倫斯的觀點來看,父母親總是悲哀地令人失望。
「中間的是你,父親,紅桃K。被算命的人一定是紅桃K。接著我把其餘的牌都翻過來。兩張在你的左邊,還有兩張在你的右邊,另外,一張在你的頭上——那是能控制你的人,一張在你的腳下——那是你能控制他的人。還有這張蓋住你的牌!」
約翰站身來。www.hetubook.com.com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約翰。我做不到——就是這樣,做不到。」
「你非常清楚,一個字就可以了,是的,為什麼你說不出來?你對別人說了夠多取悅他們的話,從不在意是真話還是假話。為什麼不對我這樣?看在上帝的份上,為什麼不能說些取悅我的話?」
「所有的——這一切。」他以涵括一切的手勢環繞著工作室揮舞。
「哦,約翰,」吉妲迅速地責備道:「別這樣說,他們會以為你是認真的。」
「我能為您算命嗎,爸爸?我知道怎麼算。我已經算過媽媽、特倫斯、露易絲,還有珍和廚師。」
她坐在那兒,用沮喪的雙眼看著他。
「你是最首要的,約翰。」
「哦,這又有什麼關係?這一點兒都不重要,根本不值得小題大作。」
「維若妮卡,」他想。「維若妮卡!」接著又想,「我真是一個笨蛋!維若妮卡現在對我沒有任何意義了。」
吉妲繼續說著,更加語無倫次了:
「會很愉快的。」
親愛的約翰,她想,約翰出色極了,每個人都這樣認為。多麼能幹的一個醫生,對病人又是那麼和善,總是工作得精疲力竭,對醫院的病人投入那麼多的關懷——他所有的投入都沒有得到報償。約翰是那麼不在乎,他是如此真正的高尚。
他來來回回走了有一兩分鐘。接著他說:
「哦,等等,媽媽,等等,我正在為爸爸算命。只剩最後一張牌了,爸爸,這是最重要的一張,蓋住你的那一張。」
特倫斯帶著淡淡的好奇心看著她。他本能地感覺到,製造硝化甘油是不被父母鼓勵的事。他巧妙地選擇了一個合適的機會,輕描淡寫地對母親提出這件事。他的判斷顯然是正確的,如果湊巧發生一場大驚小怪的差錯而受到責難,他就可以用一種受到傷害的語氣說:「我告訴過媽媽的。」
露西和亨利……荷立塔……
「如果你厭惡病人,你就不會當醫生了,親愛的。」吉妲說,溫柔地笑著。
約翰不耐煩地打斷了她。
因為,溫暖和快樂,是一種隱藏的優越感。她開始——而且經常地——有一點點開心。是的,你知道的比人們認為你知道的多,確實很有趣。能夠做一件事情,但不讓任何人知道你能夠做到。
芝娜走到他面前,手裏握著一把黏糊糊的紙牌。
「天啊,」他坐下後叫道,並精力充沛地磨了磨切肉刀。「我多厭惡那些病人!」
他想知道吉妲還需要多久。他想離開這座糟糕的房子,這條糟糕的街道以及這座充滿了身體不舒服的、吸鼻子的、生病的人們的城市。他想接觸樹林和濕潤的樹葉——還有露西.安卡德高雅的冷漠。她總是給人一種她甚至沒有肉體存在的印象。
他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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