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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水推舟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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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柯洛德醫生看來疲倦而憔悴。他淡藍色的細小瞳孔,茫然環顧著整個客廳。
他認為,當他宣佈要在沃斯利河谷村小住時,羅利.柯洛德並不高興。而毫無疑問,凱西舅媽的待客方式也全無熱情可言。她以幾近絕望的神情看著他。她身體前傾,用沙啞的聲音悄悄說道:
琳恩短短回了一句:
「驗屍審訊後,他們就逮捕了大衛。你——你認為他們做得對嗎?」
「我們都是罪人。」
「不——不,倒也不是……只是感覺不真實吧。在小說裏,勒索者往往會死於非命。但現實生活中也是如此嗎?顯然答案在這裏是肯定的。可是這似乎不太自然。」
「不用,」她說。「沒有人幫得了我。」
「幸會,白羅先生,就要回城裏去嗎?」
「就醫學層面而言,這案子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當然,我只是隨口問問。」
「兩位要結婚了,什麼時候?」白羅秉持禮貌問道。
「噢,你真是太體貼了,真的。好——呃,我想你最好進來。請坐,我給你拿點什麼喝的,或是一杯茶。只是蛋糕不新鮮了。我本來打算去市場買一些的,星期三糕餅店有時會賣瑞士捲——可是驗屍審訊把我們的生活秩序打亂了,你不認為嗎?」
「沒有,我想是沒有。」
「可……可是為什麼?」
「任何人,」赫丘勒.白羅說。「都切不斷上帝的恩典。這一點你很清楚,我的孩子。」
「不像!」她憤然說道。
「這對我們未來的婚姻生活影響重大,」羅利說。
「你遭遇到很大的麻煩,是不是?」
「真的?」醫生突然露出剎那的清醒目光。「這麼說,你對判決不滿?」
她說:
白羅注意到,羅利迅速蹙了一下眉頭。他唐突地說:
「我要留在這裏一陣子,就住在史塔格酒店。」
她嘆了口氣,隨即又開心了些。
「死者一點也不像你的丈夫?」
可是羅利這時候已經走回她身邊。她板起臉,露出一副木然的表情。她說:
「不過我從另一個世界得到了令人安心的保證。『只要有勇氣和耐心,就會找到出路。』真的,今天那位好心的波特少校站在法庭上,就像個男子漢般堅定,指出那被殺的可憐人就是羅伯特.安得海——噢,那時候我才恍然大悟,這就是那條出路!事情終於有了最好的發展,真是太好了,你說是不是,白羅先生?」
白羅微笑說道:
「這裏風景很美,」白羅心平氣和地說。
確實像變魔術一樣,白羅心想。如果有人問了你一個你已知道答案的問題,那麼無論是誰,都可以裝模作樣、毫不費力地變個魔術出來。他清楚地意識到,對頭腦簡單的羅利來說,他憑空找了一個波特少校出來,簡直就像魔術師從帽子裏變出無數的兔子和-圖-書一樣讓人欽佩。
「事情本來會更簡單的,」白羅附和道。「如果占卜板直接指引你到史塔格酒店去的話。」
「告訴我,」白羅說。「你的丈夫長什麼模樣?」
白羅饒富興味地看著那女孩。一個漂亮的女孩,他想,而且聰明。不過不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他喜歡溫柔一點、更有女人味的女孩。他想,琳恩.馬奇蒙是那種現代女性——有人可能會稱之為伊莉莎白女王型,那也沒錯。這些女人懂得為自己著想,說話無所顧忌,喜歡有膽識、熱愛冒險犯難的男人。
琳恩立刻接口:
「不,」她說。「沒人幫得了我。我甚至連告解都不能。我只能一個人承受自己深惡的罪孽。是我自己切斷了上帝的恩典。」
他慢慢走出教堂,進入廣場。
白羅走出警察局,眉頭深鎖,步子也越來越慢。到了村中心廣場,他停下腳步,四下張望。眼前就是柯洛德醫生的家,黃銅色的招牌已經老舊褪色。過去不遠就是郵局,另一端則是傑米.柯洛德的家。再往後望,白羅眼前出現了一座聖母升天派的羅馬天主教堂,這個不起眼的小型建築,和另一座高傲地矗立於廣場中心、面朝市場、氣勢咄咄逼人且號稱佔有新教主導地位的聖瑪莉大教堂比起來,有如一朵皺縮的紫羅蘭。
「你不會告訴我丈夫吧?說我去過你家商量——呃,我們知道的那些事情?」
「你為什麼這樣想,柯洛德醫生?」
「好了,琳恩,我們得走了。我相信白羅先生還要趕回城裏。」
她立刻轉身面對他,她的眼神充滿疑懼和警覺,她厲聲叫道:「我告訴過你,他不是我丈夫。那人一點都不像他!」
「什麼?」
「不管怎麼說,琳恩和我對您都感激不盡,」羅利又說。
柯洛德夫人一面嘀咕著要去端茶,一面走出客廳。醫生接著又說:
她在門廊處停下腳步,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白羅輕聲細語地對她說:
白羅沒打算追過去。相反的,他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不久,在碧翠絲.里賓格安排好房間後,他又出了門。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朝萊諾.柯洛德醫生家走去。
「他們把大衛帶走了,只剩下我孤單一人。他們說他殺了——可是他沒有!他沒有!」她看著白羅。「今天你在那裏對不對?在驗屍審訊上。我看到你了!」
「我並不打算回城裏。」
「六年的婚約,對感情是很好的考驗。」
「將近六年了,」羅利說。「琳恩剛從皇家海軍婦女隊退役。」
「不,我還要在史塔格住一兩天。」
「在神靈世界裏,萬事萬物的運作都是神秘莫測的,」她說。「可是,白羅先生,我就是感覺到,凡事都有它的旨意。你難道沒有在生活中感覺到這一和_圖_書點嗎?凡事都有它的旨意?」
「你為什麼不能告解?你來教堂就是為了告解,不是嗎?」
「噢,是嗎?」柯洛德夫人似乎大為吃驚。「真的嗎?沒錯,我想是……你就要返回倫敦了,不是嗎?」
只要白羅願意,他的聲音會有一種幾如催眠的效果。柯洛德醫生微蹙眉頭,遲疑地說道:
「小姐,既然已經做出判決,他們別無選擇。」
「我真搞不懂你是怎麼做到的,」羅利說。
「有,一定有,我看得出來,這其中有問題。」
凱西舅媽正在調整托盤上的東西,以保持平衡。上面有一片陶盤,放著半條麵包,一些不太新鮮的果醬,這些果醬裝在一個兩磅容量的罐子裏。
「我不要再跟你說話了!」
白羅沒有給他答案:他其實只是個凡人魔術師不會告訴觀眾他的魔術是如何變出來的。
「你認為呢?」白羅說。
「少來了,老兄,我說對了,是不是?」
白羅說,他完全可以理解。
羅利突然頓住,給人一種怪異而木然的印象。
她的那雙大眼瞪著他,接著臉色一暗,變成驚慌,眼神也因恐懼而黯淡下來。她大叫:
「噢,確實,夫人。甚至我現在坐在這兒,你的客廳裏,也有一定的目的。」
老天,又有一個人想攆我回倫敦!白羅心想。
她搖搖頭。
她並未顯露驚訝的神色,只是像個不開心的小孩簡單回答道:
「是,那當然……可是,你——呃,我的意思是說,你不忙嗎?」
「史塔格?」萊諾.柯洛德皺起眉頭。「噢,是警方想多留你幾天?」
「可是,我必須懺悔——我必須說,說出——」她用手捂著臉。「噢,我說過的那些謊言,我騙人的那些謊話。」
「哦,可是我從沒表示——我是說,我完全不知道。這一切都好可怕,你不認為嗎?」
他看到琳恩,馬奇蒙抬起頭,專注地凝視他。而羅利,他想,似乎不太高興。
「我想你打高爾夫球吧?」他說。「沃斯利石南村有家旅館比史塔格好得多。史塔格太簡陋了。」
凱西舅媽立刻轉移了話題。
「我的意思是——當然,我那時候還不知道羅伯特.安得海——可憐的人,真是悲慘——本人其實就在沃斯利河谷村。在我看來,這依然是一樁非比尋常的巧合!」
「當然,我沒有辦案的經驗。可是,再怎麼說,醫學證據並不像一般人和小說家以為的那樣,會有鐵鑄一般的確鑿事實。我們人會犯錯;醫學判斷也可能會出錯的。診斷是什麼?是猜測,基於非常有限的知識所做出的猜測,是不確定的線索,一些指向不只一種可能的線索。我在診斷麻疹方面或許很有把握,因為在我的生活經歷中,我見過成千上百的麻疹病例,深諳這種m•hetubook.com•com病症的不同癥兆和症狀。教科書上所謂麻疹的『典型病例』,你幾乎不可能遇到。可是在我的一生當中,我碰過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碰過一個女人躺在手術台上準備切除盲腸,卻在臨門一腳發現她其實是感染了副傷寒!我見過一位認真負責的年輕醫生判斷某個小孩得了皮膚病是因為維生素嚴重缺乏,而當地的一位獸醫卻跟孩子的母親說,孩子抱著的貓得了金錢癬,因此孩子也染上了!
「再見,白羅先生。我……我希望我們還會見面。」
「我是受到指引才住進史塔格的,」白羅說,一臉的嚴肅。
「醫生和其他人沒兩樣,都是深受先入為主的迷思所害。本案的死者顯然是遭到謀殺,身旁有一把帶有血跡的火鉗。所以如果判斷他是受到其他物品的敲擊,會被認為是胡說八道。然而,雖然我對頭顱被砸裂這種情況毫無經驗,但我認為兇器應該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一種不很光滑也不是圓型的東西,是某種——噢,我不知道,像是有鋒利邊緣的東西,磚頭之類的。」
「不,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請多多指教,夫人。」白羅躬身說道。「我是來問候您的。」
「那兩位是什麼時候訂的婚?」
「他們之間毫無關係,」凱西舅媽急急說道。「一點關係都沒有。這一點我非常肯定!如果他們曾有什麼瓜葛,後來發現他竟然是個殺人兇手,那不是很可怕嗎?更何況,那人是他自己的妹夫!噢,老天,白羅先生,請你千萬不要以為琳恩和大衛之間很談得來。真的,他們一見面就吵架。我的感覺是——噢,親愛的,我想是我丈夫回來了。白羅先生,關於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事,請一個字都別說,你不會忘記,對不對?我那可憐、可愛的丈夫會生氣的,如果他——噢,親愛的萊諾,這是白羅先生,他好聰明,帶波特少校去認屍體。」
她又看看他,一臉的茫然和不快。
「我想水應該是開了,」她的語氣並不確定,一面揭開茶壺蓋往裏望。
「在皇家海軍婦女隊服役的時候是不能結婚的,對不對?」
「我只對,」白羅說。「沃斯利河谷村有興趣。」
「凱西端來了貓汁。」他說。
琳恩說:
「你有種感覺是不是,覺得事有蹊蹺?」
「比如說大衛.亨特?」
「不是現在。我要在史塔格酒店住上幾天。」
「他是面朝下倒在地板中央,倒在一塊老式的地毯上。」
柯洛德猶豫了。
「我絕口不提。」
他轉過頭去。過道的另一側,一個穿黑衣的女人跪著,整個頭埋在雙手裏和*圖*書。未久她站起身,依然泣不成聲,朝門口走去。白羅好奇得睜大了眼,也站起身尾隨於後。他已經認出來,那人是羅莎琳.柯洛德。
「親愛的琳恩,她真是個貼心的女孩,而且非常精於數字。而我,數學方面缺少天份,一點天份也沒有。有琳恩在家,絕對是我的福氣。每當我闖了什麼禍,她總能幫我把事情處理好。很好的孩子,我真心希望她能幸福。當然,羅利是個大好人,不過恐怕,呃,有點無趣。我說無趣,是對琳恩那種看過很多世面的女孩而言。戰爭期間羅利一直待在他的農場裏——噢,這當然非常正確。我的意思是,這是政府要求的,很正確的,不可以說是膽小鬼的做法,或拿波爾戰爭中發生的那種事來比——不過我的意思是,因為他沒有參加戰爭,觀念就比較狹隘。」
「沒有,因為我並不確定。詹金斯是警局的法醫,他對這個結論很確定,而他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可是,這不就是個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放在屍體旁邊的武器就是兇器。死者的傷口可能是那東西造成的嗎?沒錯,有可能。可是如果你已看到死者的傷口,人家又問你是什麼兇器所致……那我就不知道你會不會這麼說,因為這真的不合常理——我是說,如果有兩個人,一人拿磚頭砸,一人用火鉗敲——」醫生停下話,不滿意地搖著頭。「這講不通,對不對?」他對白羅說。
「受你的指引。」
「我們都很感激你,白羅先生,」羅利說。「老天,真像變魔術一樣。」
「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會有各式各樣的習慣和狀況要適應。」
「我剛才和羅利.柯洛德先生、馬奇蒙小姐說了幾句話。我聽說,他們不久就要結婚了?」
羅利跟著她走了,似乎有點不情願。琳恩在門口停下腳步,又立刻折回來。她以低柔的聲音對白羅說道:
白羅很吃驚。
「夫人,需要幫忙嗎?」
羅利說,口氣很猶豫:
片刻的猶豫後,他沿著大街往下走,最後來到史塔格酒店。再往前走就是一片開闊的荒原。
「我是來尋求安慰的,只是安慰。可是,我哪有資格得到安慰?我是個罪人。」
我很懷疑,白羅心想。
「我的經濟無虞,」白羅說,面上依然帶笑。「我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工作。是的,我可以盡情享用自己的餘暇,隨興之所至而消磨時間。而現在,我對沃斯利河谷村產生了興趣。」
他耐著性子大聲說道:
提到占卜板,凱西舅媽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些。
琳恩.馬奇蒙看來並不是十分感激,白羅想。m.hetubook.com.com她眼睛周圍因心焦而留下皺紋,手指不斷緊張地交纏、扭動。
她快步從他身旁走過,沿著那條小路跑去,穿過大鐵門,沒入了村中心廣場。
「我人一直在海外。」
「即使是發生了謀殺,」赫丘勒.白羅說。
白羅憂傷地搖著頭,口裏說道:
「關於你的丈夫羅伯特.安得海,你說了謊話?在此地被殺的那個人就是羅伯特.安得海,對不對?」
「走吧,羅利。」
「指引?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認為他是兇手嗎?」
在一股衝動的驅使下,白羅踏入大鐵門,沿著小路來到羅馬天主教堂的大門口。他摘下帽子,在神壇前的一排椅子後面屈膝跪下。一陣陣壓抑的啜泣聲打斷了他的祈禱。
「讓我幫幫你吧,夫人。」
柯洛德醫生又以嗤之以鼻地嘀咕了一句:「貓汁!」隨即離開客廳。
在史塔格門口,他遇見了羅利.柯洛德和琳恩.馬奇蒙。
「而在驗屍審訊上你卻沒有說出來?」
「是的。夫人,如果幫得了忙,我很樂意效勞。」
「噢!」凱西舅媽一開門,便向後退了兩步。「白羅先生!」
「六月。」
柯洛德醫生搖頭。
「住在史塔格?噢,住在史塔格!可是,那不就是——噢,白羅先生,你認為你這樣做明智嗎?」
他的妻子走進客廳,他停下話頭。
「可憐的萊諾,自開戰以來,他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他工作太辛苦了。好多醫生都走了。他從不休息,早上出去,中午出去,晚上還要出去。他沒崩潰我都覺得奇怪。當然,他老盼望著一打完仗就退休,他跟戈登都商量好了。他的嗜好,你知道,就是研究植物學,主要是中世紀的藥草。他正在寫這方面的書。他盼望能安靜度日,專心研究。可是,戈登就這麼突然死了!白羅先生,你也知道這年頭的景況,稅負等等一大堆。他沒錢退休,所以心頭苦悶。真是的,這實在不公平。戈登就這樣死了,也沒留下遺囑。這動搖了我的信心。我的意思是,我真不明白老天這麼做用意何在。我不得不認為,這似乎是個錯誤。」
「我很害怕。大衛說,只要他在身旁照顧我,我都會很安全。可是現在,他們把他帶走了。我好怕。他說,他們都希望我死掉。這種話聽來好可怕。可是這或許是真的。」
「我必須為自己的罪惡告解——我需要告解。要是我能告解就好了——」
「你這麼說有點奇怪。是不是你自己有那種感覺?」
柯洛德醫生若有所思地說:
「噢,確實是的!可是我覺得,這些女孩一旦回到家裏,總是一副失了魂的樣子,而如果這時周遭有別人出現,或許是個經歷過冒險生涯的人——」
「啊,」他說。「原來如此!」
「他有沒有可能倒在某個尖銳的物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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