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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格達風雲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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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克利普太太打開一本雜誌,擺在面前專心看著。她三不五時就會用手肘碰碰維多莉亞,因為她以單手翻頁,結果雜誌常常掉在地上。
飛機在大海上空飛行,不過白雲很快就遮住了她們下頭的藍色水面。維多莉亞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打了個哈欠。她前面的魯珀特爵士早已進入夢鄉,斗篷帽從他往前低垂、不時點點磕磕的頭顱上垂落到身後。維多莉亞帶著惡作劇的快|感看到,他脖子後頭長了一個小癤瘡,才剛開始腫大。她為什麼會對魯珀特爵士長癤瘡感到開心,這很難解釋——或許是因為那個癤瘡讓這個大人物看來比較像普通人,讓他也顯露出弱點。雖說這位魯珀特爵士老是不可一世的模樣,而且對同行旅客視若無睹,他畢竟和所有人一樣,總有一些肉體上的小毛病。
在她前面的座位上,魯珀特爵士站起身,將頭上灰色的寬沿毛帽摘下掛在衣帽架上,接著拉起斗篷的連身布帽往頭上一戴,開始休息。
「這人一定是個大人物,」她說。
她在鼻樑上抹了點粉,穿上鞋。雙腳穿在鞋裏感覺頗為腫大。下午那趟金字塔遊覽可讓她的腳吃足了苦頭。
維多莉亞向四周望望,發現空中旅行實在很無聊。她翻開一本雜誌,一眼便看到一則廣告,上面寫道:「你想提高速記打字的效率嗎?」她頓時打了個冷顫,立刻閤上雜誌,靠在椅背上,開始想起愛德華來。
通往海關及護照檢查處的走廊大門猛地打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旋風似地走進來。
維多莉亞正浮想聯翩,便被僱主的話拉回現實來。她已經知道,她的僱主是個停不住的話匣子。克利普太太說了一大串話,這時正在收尾:
新生活,維多莉亞想,新生活終於開始了!她坐在航空大樓裏等待著。廣播傳來「飛往開羅、巴格達和德黑蘭的旅客請上車」,那個神奇時刻終於來到。
機艙內,乘客紛紛解開安全帶,點起香煙,翻開雜誌。維多莉亞進入了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長達數十呎,卻只有幾呎之寬,其中窩著二、三十個人。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我們真的要起飛了,」維多莉亞欣喜若狂地想。「噢,這不是很可怕嗎?如果飛機離不開地面怎麼辦?真的,我不知道它怎麼可能離開地面!」
這位遲到的旅客有股想要譁眾取寵的造作神氣。他身穿一襲深灰色的休旅斗篷,連身的大布帽垂在背後,頭戴一頂闊邊帽,不過顏色是淺灰的。他一頭蓄長的鬈髮銀中帶灰,漂亮的八字鬍也是,兩端向上揚起,給人的印象是舞台上一個英俊的土匪。維多莉亞不喜歡矯揉做作的演員,因而用不以為然的眼神看著他。
維多莉亞根本無錢可換,對此自然感激和圖書,說了幾句感恩的話。
答案顯而易見。他是魯珀特.克羅頓.李爵士,是個名人。而她是維多莉亞.瓊斯,一名無足輕重的速記打字員,毫無背景資歷。
飛機的速度加快,但是平穩許多,沒有刺耳的聲響,也不再顛簸。飛機飛離跑道,掠過地面向上攀爬,接著一個翻轉,飛過車場和大路,繼續爬高,越來越高。一列火車在下頭噴著團團濃煙,看來小得可笑;房子像娃娃屋一般大,街上行駛的汽車像玩具車……飛機繼續爬高,下面的大地突然變得毫無趣味,看不到人或任何生命的存在,只是一大幅有線條、圓圈和斑點的平面地圖。
是敲門聲沒錯,但不是她的門,是隔壁的門。敲門的是個一般的空姐,她一頭烏黑的秀髮,筆挺的制服裹著苗條的身影,正敲著魯珀特.克羅頓.李爵士的房門。他打開房門,維多莉亞這時正好探出頭來。
而到了巴格達後,憑著口袋裏的幾英鎊,你又打算怎麼辦呢?她冷靜地問自己。
克利普太太歎了口氣。對同行的旅客一一品頭論足後,她變得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裏枯等?那架飛機已經起動四次了。旅客都到齊了。他們為什麼拖拖拉拉的?飛機根本沒有按時起飛。」
維多莉亞附和道,確實很刺|激。不過她暗自對自己說,她喜歡魯珀特爵士的書勝於他本人。她覺得,他就像小孩子說的:「愛現」!
維多莉亞搖搖頭,雖然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那人的相貌和外表對她而言並不是全然陌生。
機艙門關上,幾秒鐘後,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慢慢滑動。
她走出房間,沿著走廊向旅館大廳走去。她走過三個門,看到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辦事處——門上掛著牌子,上面明白寫著這幾個字。她才經過它,房門便開了,魯珀特爵士走了出來。他走得很快,幾步便超越了她。他走在她前頭,身後的斗篷搖搖擺擺。維多莉亞想,他好像有事煩心的樣子。
維多莉亞打著哈欠,往床上一躺。她真希望在開羅停留一個星期,說不定可以溯流而上,遊覽整條尼羅河。「可是你的錢從哪裏來,小姐?」她喪氣地問自己。不用分文就能到巴格達去,這已經是個奇蹟了。
「打擾您真是抱歉,魯珀特爵士,」那位空中小姐輕聲細語道。「您可以到英國海外航空公司辦事處來一趟嗎?就在走道盡頭,隔著兩個門。是關於明天飛往巴格達的一點小細節。」
發動機的聲音越來越大,震耳欲聾。飛機再度向前滑行,一開始很慢,接著越來越快,最後便沿著跑道向前直衝。
第二天早上,她們如期出發。這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維多莉亞仍然為沒有見識到的黎波里塔尼亞和*圖*書而感到遺憾。不過,飛機將於午餐時分到達開羅,次日早晨才起程去巴格達,所以她至少有個下午可以看看埃及。
「現在,各位旅客,」那位有如托兒所教師的漂亮空姐說。「請上飛機。這邊走。請大家動作盡量快。」
她再度從小小的窗口向外望。在她下面是層層白雲,一條用白雲鋪成的蓬鬆道路。
維多莉亞心想,搭飛機旅行就像在學校上課一樣。性格開朗的老師,和藹又嚴格,對學生隨時隨地循循善誘。空服員身著筆挺的制服,帶有托兒所教師的風度,親切地指點著旅客們應該做的事,就像和幼稚的小孩打交道。維多莉亞真要以為她們會以這樣的話做開頭:「聽好,孩子們。」
他的聲音聽來頗不耐煩,而且帶著睡意。
「它永遠也不會飛起來,」維多莉亞想。「我們都會送命的。」
「傲慢的混蛋,」維多莉亞心想。這是毫無來由的偏見。
坐在辦公桌後頭的幾個年輕男士滿面倦容,伸出無力的雙手翻閱著護照,仔細詢問旅客帶著多少錢和珠寶。他們總會想辦法讓被詢問的人感到心虛。天生就奇想甚多的維多莉亞心頭突然有個念頭,很想把自己一個廉價的小胸針說成是價值一萬鎊的鑽石首飾,只為了看那個疲倦的年輕人會有什麼樣的表情。不過一想到愛德華,她便克制住了自己。
「我說,」克利普太太說。「瓊斯小姐,有你跟我做伴,真是再好沒有了。我真不敢想像自己一個人旅行會怎麼樣!」
「魯珀特爵士,」克利普太太喃喃說道。「不知是什麼樣的人物?」
她之前見過的政府官員給她的印象是謙卑已極,恨不得自己並不存在似的。只有在踏上演講台時,他們才變得浮誇自大,酷愛說教。
「我想不是,」維多莉亞說。
維多莉亞隨即把這個問題拋諸腦後。愛德華一定會替她找個工作。如果他找不到,她自己也可以找到。有什麼好擔心的?
飛機沐浴在陽光中。白雲下面某處,是她在此前唯一知道的世界。
旅客魚貫走向機坪。
沒錯,維多莉亞現在想起來了。大約半年前,她在報上看過他幾張照片。魯珀特爵士是中國內政的權威人士,是少數到過西藏、參觀過拉薩的人。他也曾穿越庫爾德斯坦和小亞細亞幾個人跡罕至的地區。他的書銷售甚廣,因為筆鋒生動活潑,引人入勝。如果他的舉止帶有非常明顯的自我宣傳,那是有充分理由的。他的一舉一動無不是精心設計。維多莉亞想起來了,那一襲帶帽子的斗篷和闊邊帽,就是他特意選擇的式樣。
「……世界上沒有真正乾淨的東西,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話。我對吃的東西是再細心不過了。那些街道和市場有多髒,你和-圖-書簡直不能相信。還有那些人穿的衣服,又破又不衛生。還有廁所,唉,簡直不能稱它為廁所!」
「又是什麼事?」
她們又被汽車載回住處,並且得到簡短的通知:次日清晨五點半必須做好出發的準備。
她話聲才了,這個問題就得到了答覆。
維多莉亞答應去問。可是她一開始沒找到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辦事處,後來才發現是在走廊那頭——在大廳的另一邊,很大的辦公室。她想,原先那個小辦公室可能只是午睡時間專用吧。克利普太太擔心的超重問題果然不出所料。克利普太太因此很不高興。
「魯珀特爵士,飛機馬上就起飛了。」
「那兩個小孩可愛得難以形容,對吧?可是,帶著兩個孩子旅行真夠折騰的。我猜他們是英國人。那個母親的衣服做工非常好,可是她看來挺疲倦的。噢,我覺得那人長得很帥,我敢說他是個拉丁美洲人。你看那個男人的格子衣服——我只能說品味真差。我猜他是個商人。那邊那個是荷蘭人,在海關辦手續的時候他就排在我們前頭。那邊那家人不是土耳其人就是波斯人。看來這裏沒有美國人。我想他們八成都搭泛美航空的班機去了。我認為那三個正在談話的男人是石油商,你說對不對?我就是喜歡觀察人,猜測他們的背景。克利普先生說我對研究人性上了癮。在我看來,對人產生興趣是很自然的。你說,那件貂皮大衣值不值三千美元?」
「噢,不必了,謝謝你,瓊斯小姐。我在出發前喝過了,現在胃很不舒服,不能再吃東西。我真不知道我們到底在等什麼?」
「親愛的,你知道嗎?」克利普太太又說,語氣透著興奮。「你知道那個看來很有意思的人是誰嗎?我是指那個英國人,把大家搞得人仰馬翻的那個。我打聽到他是什麼人了。他就是魯珀特.克羅頓.李爵士,就是那個大旅行家。你一定聽過這個人。」
「我知道你可以在什麼地方燙個最漂亮的頭髮。」每天盡是那些無聊的芝麻小事!而現在,開羅,巴格達,德黑蘭——所有榮耀東方的傳奇故事(愛德華就是故事的結尾)……
她那態度彷彿在暗示,耐心的大人之所以一直枯等到現在,全是因為這群動作遲緩的小孩。
「哎,這不算什麼。你對我一直都很好。再說,我們帶著美金旅行,什麼事都容易。基欽太太——就是那個帶著兩個聰明小孩的女人——也很想去,我建議你和她一塊去——不知道你覺得好不好?」
對維多莉亞來說,只要能見見世面,怎麼安排都好。
刺眼的陽光照花了她的雙眸。她慢慢閉上眼睛。
「那好。你們最好現在就出發。」
飛機在機坪上滑行了許久,慢慢轉了個彎,www.hetubook.com.com又停了下來。發動機開始咆哮如雷,空服員也開始發口香糖、麥芽糖和棉花。
到達開羅,維多莉亞和漢米頓.克利普太太一道進午餐。克利普太太說她打算睡午覺到六點,建議維多莉亞去看金字塔。
維多莉亞為斜臥在床的克利普太太調整被褥,而後者帶著獵獅者的熱情問道:「真夠刺|激,你說是吧?」
「我們還沒看到的黎波里塔尼亞呢,不是嗎?」維多莉亞哀怨地說。「飛機旅行總是這樣嗎?」
維多莉亞打起精神。漢米頓.克利普太太正在說話。維多莉亞取出耳朵裏的棉花,湊過身去,專心聽她說什麼。
「是的,魯珀特爵士。」
那架巨型飛機停在機坪上,發動機響聲隆隆,如同吃得心滿意足的巨獅發出的吼叫。
維多莉亞退回房內。她現在沒那麼睏了。她瞄瞄腕錶,才四點半。還有一個半小時克利普太太才需要她。她決定出門,在赫利奧波利斯附近逛逛。散步至少不必花錢。
「當然好,魯珀特爵士。」
通過一道道關卡後,他們在一間緊鄰機場的大房間裏再度坐下等候。外頭一架正起動的飛機隆隆作響,形成恰當的背景。現在,漢米頓.克利普太太快樂地對候機的旅客喋喋評論起來。
她想,是敲門聲把她吵醒的。她喊了聲:「請進」,可是沒人回應。於是她下了床,走過去把門打開。
「我真不知道他把自己當成了什麼人?」維多莉亞心中自忖。
維多莉亞很不高興地看見,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個個對他逢迎討好。
「瓊斯小姐,我在擔心行李超重的事。我以為我付了全程的錢,可是現在發現好像只付了到開羅的錢。明天我們要換乘伊拉克航空公司的班機。我的機票是全程票,可是不包括超重的行李票。你能不能去問問,是不是確實如此?說不定我還得兌換一張旅行支票。」
那天下午,維多莉亞在金字塔玩得還算愉快。雖然她也喜歡小孩,不過如果沒有基欽太太那兩個孩子,她可以玩得更盡興。在遊覽過程中,孩子往往會成為障礙。那個老么變得異常煩躁,她們只好比預計時刻提早回來。
「瓊斯小姐,這封信滿篇錯字,你得重打。」
「啊,沒錯,恐怕就是這樣。他們老是像虐待狂似的一大早就把你挖起床,然後要你在機場等上一兩個鐘頭。唉,有一回在羅馬,我記得他們三點半就把我們叫醒,四點到餐廳吃早飯,然後就到機場等,一直等到八點鐘飛機才起飛。不過搭飛機旅行有一個好處:直接把你送到目的地,路程不會受到晃蕩耽誤。」
「噢,好吧。」
到了房間後,維多莉亞幫克利普太太梳洗完畢換上睡袍,就留她在床上休息,直到晚餐時分。維多莉亞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m.hetubook•com.com床上閤上雙眼,慶幸自己不必再受飛機上忽起忽落的顛簸之苦。
維多莉亞盡責地聽著這些掃興的話,不過她心頭的那股神奇感並沒有因此沖淡絲毫。對她這樣的年輕人來說,骯髒和細菌根本不算什麼。他們到達了希思羅機場,她扶著克利普太太下了車。護照、機票,還有錢等等,全由她掌管。
一個小時後她睡醒了,身體恢復精神也好了,她便又去照料克利普太太。未久,一個神態高傲的空姐告訴她們,汽車已準備妥當,要載她們去吃晚餐。餐畢,克利普太太和幾個旅伴聊了起來。身穿鮮豔格子服的男人顯然已對維多莉亞心生好感,花了很長時間為她敘述鉛筆的製造過程。
維多莉亞歎了口氣。她倒是很願意在旅途中晃蕩晃蕩。她想看看這個世界。
「克利普太太,你要喝杯咖啡嗎?我看到候機室那頭有個小販賣部。」
飛機在暴風雨中降落在貝尼托堡機場。維多莉亞有點不舒服,為了履盡對僱主的職責,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們冒著大雨乘車來到了招待所。維多莉亞注意到,那位儀表堂堂的魯珀特爵士被一個身穿制服、佩戴參謀紅色領章的人接走了。他們匆匆登上一輛參謀部門的公務車,開往的黎波里塔尼亞某個大人物的公館去了。
克利普太太立刻坐得挺直。
「水開了,親愛的,泡點茶好嗎?」
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簇擁到他身邊。一個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手提著兩個封著口的大帆布袋,亦步亦趨地跟在那人身後。
「他可能是貴國政府中的要人,」克利普太太猜測。
魯珀特爵士步出通往機坪的大門,肥大的斗篷捲起一陣旋風,猛得讓它身後的門晃動不已。
「而且自己深知這一點,」維多莉亞想。
維多莉亞六點鐘來到克利普太太房間。克利普太太心情欠佳,顯得有點暴躁。
「瓊斯小姐,我替你租了一部車;我知道由於貨幣制度的關係,你在這裏不能換錢。」
維多莉亞和一名空服員攙著克利普太太登上飛機。直到把克利普太太舒舒服服地安置好,維多莉亞在她身旁臨通道的座位坐下、繫上安全帶,這才看到那個大人物就坐在她們前頭。
多麼迷人的地名,多麼神奇的詞句。維多莉亞可想而知,這一切對漢米頓.克利普太太來說毫無魅力可言。她大半輩子都在旅行,從輪船下來換飛機,下了飛機改搭火車,中途只在高級旅館裏短短待個幾天。可是對維多莉亞來說,這些都是神奇的改變,耳邊不再是一再重覆的老話:「瓊斯小姐,請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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