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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格達風雲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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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最後,她聽到遠處一聲嚎叫,聽來像是豺狼。此外,便是時斷時續的狗吠。她知道,這些吠叫聲整夜都不會停歇。
「我不知道那個村莊的名字。我昨晚逃了出來,走了一整夜,然後藏身在這個小山丘後面。我怕你是敵人。」
話說回來,她目前最需要的是回到文明世界,而據她所知,要達到目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攔住一部歐洲人開的車,要求搭個便車。
天終於破曉了。維多莉亞困頓不堪,雙腿酸痛,幾乎就要崩潰。她憑著天上出現的亮光,斷定自己大致正走向西南方。可是她既不知身在何處,即使辨出方向也毫無用處。
那人一面唱,理查一面為她翻譯。
「我當然是英國人,」她說。「請問,你能不能把我帶回巴格達?」
站在山頂上,周圍的環境一覽無遺。她感到自己的脫逃似乎毫無意義,恐慌再度襲上心頭。這裏一片空盪,什麼都沒有。晨曦下的景色很美,大地和遠處的地平線散發出朦朧而柔和的杏黃、奶油和粉紅的光芒,映襯出各式各樣的圖案。景色雖美,可是令人害怕。「現在我懂了,」維多莉亞想。「所謂在世上形隻影單是什麼意思了。」
「多麼不尋常的巧合,」貝克一面說,一面帶著訝異望著她。「我正好要去工地。到那裏還有十五哩路。我實在是解救你的最恰當人選,你說是不是?」
維多莉亞默默思索著這兩個問題。汽車似乎還在漫無目標地前行,司機看來卻是胸有成竹。
接下來,有人用阿拉伯語說了什麼,之後就沒有任何動靜。突然間,一個男人毫無預警地出現她眼前。他繞著山丘,已經走到了半山坡,雙眼緊盯著地面,不時彎下腰去撿拾東西。不管他在找什麼,看來不像在找一個名叫維多莉亞.瓊斯的女孩。而且,這人是個英國人,毫無疑問。
「現在,」維多莉亞想。「我非下定決心不可了。」
他對那兩個男人說了些話,他們露出開心的笑容。那兩人放下長椅,示意要維多莉亞和理查坐下,接著把那個圓圓的東西放在一個架子上。那東西上有兩個視孔。維多莉亞一看,便叫出聲來:
待她醒來,太陽正在當頭。她好熱,渾身僵硬、頭暈目眩,而且渴得難以忍受。她呻|吟一聲。可是她乾澀疼痛的嘴唇剛發出這聲呻|吟,她突然屏住呼吸,側耳細聽起來。
從這裏也看不到她逃離的村莊。顯而易見,她一夜逃來的那條路是通向一望無際的荒野。維多莉亞覺得自己真是不可思議,竟然走了這麼遠,連村莊都看不見了。有那麼一剎那她感到恐慌,真想跑回村莊去。再怎麼說,在那裏她至少可以接觸到人類……
她愈來愈急著思索逃脫之道。她判斷,那些看守都是些頭腦簡單的人。對他們來說,只要把她鎖在房裏,就算完工大吉。他們沒想到她會逃走,只因為一個簡單的理由:她是囚犯,而囚犯是不能逃走的。為她注射麻藥後把她帶到這裏來的人,無論是誰,現在一定不在,這點她很確定。那人(可能是男的,可能是女的,也可能不只一人)預定明天到達。他們把她放在一個偏遠的地方,找一些頭腦簡單的當地人看管她。這些人會遵照指示,不過不懂得玩花招。照理說,他們對於一個面臨死亡威脅的年輕歐洲女子的發明天賦應該是一無所知。
晚上那個看守又來了,又端來一盤食物。這一回有兩個婦女同來。她們穿著褪色的黑衣,以面紗遮面。她們沒有進房間,只是站在門口。其中一個懷中抱著一個嬰兒。她們就這麼站著,咯咯笑個不停。維多莉亞覺得,她們那對在薄面紗後頭的眼眸正打量著自己。一個歐洲女人被關在這裏,對她們來說是極興奮又有趣的事。
「太棒了!」她說。「沒看到我還真的不相信。」
維多莉亞小心撐住自己,試著坐起來。她似乎是躺在一張床上,一張很硬的床。她頭痛,暈眩,仍然昏昏欲睡,昏昏沉沉……就是那一針,他們替她注射了針藥,他們一直在替她注射麻藥。她依然處於半麻醉狀態。
她也可以繞到山丘後頭躲藏,讓路上的人看不到她。
這是她的機會嗎?她該不該跑到路邊,揮手要車子停下來?
「會不會有人讓他們搭便車?」
可是,我還活著,維多莉亞又一次想道。她下定決心,要看事情的光明面。
如果說此時此刻維多莉亞嚇了一大跳,未免太過言輕。她簡直是呆若木雞,驚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溫順地、靜默地跟著理查走到車旁,踏入車門。
她停下腳步,等喘過氣來立刻回頭眺望,以確定沒人發現她已逃之夭夭。這時候她才沉穩地踏著時速三哩半的步伐走向未知。
能有熱水梳洗一番,維多莉亞感恩不盡。她現在才想到,自己是多麼的狼狽和疲倦,又是多麼的灰頭土臉。
維多莉亞回覆他。
維多莉亞突然放聲大笑,把裹在身上的斗篷甩在地上。
「那是雲嗎?」維多莉亞問。「不可能是山。」
「我們呈現給您的是遙遠國度中絕妙而神奇的古物。望您慷慨解囊,以和您所見的奇蹟相稱,因為這一切都是真的。」
一幅油彩粗糙的黑人割麥圖映入維多莉亞眼簾。
最後幾張圖片是王夫狄斯雷里、挪威的峽灣和瑞士的溜冰運動員。這一場舊日歲月的回顧就此告終。
村莊遠遠被她拋在後頭www.hetubook.com.com。月亮高掛天際。她的左邊、右邊、前面,盡是寸草不生的石礫地,沒有人居的跡象。地勢看來平坦,其實只看得到模糊的輪廓。維多莉亞視野所及看不到任何路標。她不知道這條小徑通向何處。她對星斗了解不多,連自己正朝著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不知道。如此巨大又渺無人煙的曠原,不免令人心底發毛。可是她不能回頭。她只能向前,別無他途。
她該怎麼辦呢?她得在瞬間做出這個可怕的決定。如果車內是敵人,那就完了。可是,如果車內不是敵人,這可能是她逃生的唯一希望。因為如果再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她很可能會死於饑渴和日曬。她該怎麼辦呢?
理查笑了。
她到底能說什麼呢?一到考察隊的營地,她的假面具立刻會被揭穿——不過,在那裏被識破、承認自己說謊而表示悔意,還是遠比在這片鳥不生蛋的地方向理查.貝克先生懺悔好得太多。到了那裏,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把她送回巴格達。不過,維多莉亞依然一如以往不知悔改地想,在到達考察隊的營地前,或許我還會想出其他的點子。她的想像力忙著運轉。說自己得了失憶症?說她本來是和另一個女孩一起出來的,那個女孩子要她……不行。真是的,她想,她非得把事實全盤托出不可了。不過,不管龐希富.瓊斯博士是什麼樣的人,她寧可一五一十地向他吐露實情,也不願意對理查.貝克先生坦白。因為,他總是目中無人似地揚著眉毛,還有,他對自己剛才告訴他的事實顯然不信。
不過,他們並沒有殺她。(為什麼?)所以,情況還算好。現在,依然處於半麻醉狀態的維多莉亞想,最好還是睡覺。她很快又墜入夢鄉。
待維多莉亞甦醒過來,彷彿已經過了許久許久。混亂的記憶在她腦海中翻騰。汽車中的顛簸。人們以阿拉伯語閒聊和爭吵。有人用手電筒照射她的眼睛。一陣噁心欲吐的感覺襲上心頭。她模模糊糊想起自己躺在床上,有人舉起她的臂膀扎了一針,令她痛徹肺腑。然後是更混亂的夢和黑暗,而夢和黑暗的背後是一股愈來愈強烈的焦灼……
「我們找到路了,」他說。
那個陌生人好像更不相信了。
只剩那個窗戶了。她很快就發現,從窗戶逃脫倒是有希望得多。窗外的木頭格子已經腐朽不堪。話說回來,就算她折斷幾根朽爛的木條擠到外頭,也不可能不發出很大的噪音而不引起他人注意。再者,監禁她的房間是在二樓,要從窗戶逃到外頭得做一條繩索,否則就得往下跳,這麼一來,她很可能會扭傷腳踝或摔傷。維多莉亞想,在書上常看到有人把床單撕成一條條的做成繩索。她以懷疑的眼光看著那床厚棉被和那條千瘡百孔的毛毯。沒有一樣適合做成繩子。她沒有工具把棉被剪開。雖然她可以用手把毛毯撕裂,可是憑它破爛的程度,不可能指望它能承受她的重量。
「好像還很遠。」
「西方世界一個王后的照片」——尤金妮王后一面癡笑,一面用手撫著自己長長的鬈髮;一張位於蒙特內格羅的王宮照片;還有一張盛大的展覽會畫片。
維多莉亞把眼睛湊到鑲著玻璃的視孔上。那兩個阿拉伯人,一個慢慢轉動一個曲柄,另一個開始唱起一支單調如誦經的歌。
流動劇院的兩個主人露出自豪的笑容。維多莉亞從長椅上站起身,坐在另一端的理查立刻四腳朝天跌坐在地,模樣頗為狼狽。維多莉亞連忙道歉,不過並不覺得自己做了錯事。理查付了錢,接著雙方彬彬有禮地告別、互道珍重,又祝願真主保佑彼此,這才高高興興地分了手。理查和維多莉亞上了車,那兩個阿拉伯人則蹣跚走向沙漠。
兩個男人沿著那條轍痕朝車子走來。一人背著一張木頭做的矮長椅,另一個背後則是一個巨大的木頭物件,大小有如直立的鋼琴。
維多莉亞想看的就是這些。她又躡手躡腳地走回囚室。今天晚上應該不會再有人來找她。她要靜心等到天黑,等這個小村落或市鎮大致安靜下來、等人們進入夢鄉再離開。
維多莉亞根本看不到哪裏有路。不過,沒多久她確實看到地上不時出現模糊的輪胎撤痕。
她努力回想,要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想清楚。她遭人以三氯甲烷麻醉,被綁架到此。那是多久以前?關於這點,她只有非常模糊的記憶。從自己數度昏睡又數度甦醒來判斷,她被綁架應該是幾天前的事。她被人帶出巴格達——去到何處?關於這一點,她更是無從得知。她不懂阿拉伯語,連發問都不可能。她無法辨識任何地點、名字和日期。
「這就是考察隊的營地,」理查說。
「美國的農業工人,」理查翻譯道。
他們看到她了!他們在搜捕她!
她瞪著鏡子裏的自己半晌,如墮五里霧中。
問題是,鑰匙是不是還插在鎖孔裏沒有帶走。
維多莉亞實在累得走不動了。而且她口乾舌燥,可是毫無辦法可想。她決定,自己最好靠在山丘邊上躺躺。這樣一來,如果有車開來,她可以聽到。山丘邊上由於風吹日曬,已經蝕成一條小溝。只要她平躺在小溝內,大概看得到車裏是什麼人。
「你是說艾斯沃土丘嗎?遠在沙漠的中心。你很快就會看見古廟塔。現在,你看左邊。看到沒?我手指的那邊。」和*圖*書
果然,那個小點以驚人的速度變大,先是一小團,接著成了一個小丘,最後變成一個壯觀的大土丘。旁邊是一個長長的土磚屋。
「我叫維多莉亞.瓊斯,」她說。
終於,她慢慢恢復了神智——維多莉亞.瓊斯……有事發生在維多莉亞.瓊斯身上,是很久以前——幾個月前,說不定是好幾年前——也可能只是幾天前。
「看來像是個古代遺跡的人造土丘,」他指著那個山丘說。「不過,就我所見,並無特殊之處。主要是亞述人後期的遺物。一小部份是巴底亞時期,還有一些是卡賽特時期堅實的摔跤競技場地。」他又笑著說。「我很高興看到,你雖然麻煩在身,可是考古學家的本能還是讓你忍不住去考察這個古代遺跡的人造土丘。」
「阿拉伯人覺得我們西方人做事總是急於做完,他們對於這一點很難理解。而我們談話習慣開門見山,在他們看來是無禮之至。他們認為你應該坐在那裏,不著邊際地扯上一個鐘頭或者如果你願意,就那麼坐著一語不發也好。」
接著,理查轉向維多莉亞。「喜歡看電影嗎?你馬上可以看到。」
這不是她——這不是維多莉亞.瓊斯。
他依然瞪著她。
「噢!」維多莉亞說。「好多了。」
不久,他對阿布達說了什麼,汽車一個急轉彎,逕直駛向沙漠。維多莉亞看得出來,雖然沒有路標,貝克先生還是能夠辨認方向。他以手勢指揮著阿布達:現在向右,現在向左。過了一會兒,理查德滿意地喊了一聲。
她旋即恢復了理性。她執意要逃跑,而且已經逃脫。現在她從逃離的虎口僅有數哩之遙,就這一點來說,她的麻煩要結束還早著呢。敵人只要有車,不論多舊多破,很快就會追上她。一旦他們發現她逃走,就會出來搜捕她。可是,她究竟能到何處躲藏?這裏根本沒有藏身之處。她手上還揣著那件隨手抓起的破爛黑斗篷。現在,她姑且把它裹在身上,拉低遮住面孔。她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模樣,因為身邊沒有鏡子。如果把西式皮鞋和褲|襪脫下,赤足蹣跚而行,說不定可以躲過別人的懷疑。她知道,一個用面紗遮住面孔的阿拉伯女人,不論多窮、衣著多破爛,幾乎是全面的免疫。如果男人向她打招呼,都是極失禮的行為。不過,如果驅車出來搜捕她的是西方人,這樣的偽裝能騙過他們的眼睛嗎?無論如何,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維多莉亞先喝了一大杯水,接著進攻米飯、麵包和帶有特殊紅燒肉味道的包心菜捲。等她把托盤上的東西一掃而空後,她覺得心情好多了。
維多莉亞帶著好奇走到托盤前。一大碗米飯,一碟像是捲起來的包心菜葉,一大片阿拉伯麵包,還有一罐水,一個杯子。
「沒錯,我想像得到。」
她頓時怒火中燒。
她走到桌前,吃起新送來的食物。她得保持體力。晚餐又是米飯和幾個橘子,還有幾小塊肉片,上頭澆著鮮豔的橘子醬。
話說回來,她還活著,想到這一點,維多莉亞深深感到慶幸。如果她能撐到愛德華找到她的那一刻——愛德華發現她失蹤,會採取什麼行動呢?他會去找達金先生嗎?他會自己單獨行動嗎?他會脅迫凱瑟琳,逼她說出真相嗎?而他會不會懷疑凱瑟琳呢?維多莉亞越是希望想像出愛德華確實採取行動的畫面,愛德華的影像就越是模糊,最後甚至變成一個沒頭沒臉的幻影。愛德華究竟有多聰明?這個問題重要非常。愛德華討人喜歡,愛德華深具魅力,可是,愛德華有頭腦嗎?因為以她目前身處的危境來看,顯然最需要的就是頭腦。
「他們要去哪裏?」維多莉亞問。
他指向前方。維多莉亞看到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一個小小的黑點。
「這地方是哪裏?」維多莉亞終於問道。
一股夢幻般的滿足充塞在維多莉亞心間。要是車子能永遠這麼開下去多好!要是她不是一個落難的說謊者多好!但是不久她就會受到譴責。一想到那令人不快的前景,她不由得像小孩子般突然縮起身子。龐希富.瓊斯博士是什麼模樣呢?身材高大,蓄著長長的白鬍子,總是緊皺著眉頭?算了,不管他會多生氣都無所謂。她不是也曾和凱瑟琳、橄欖枝協會、拉思彭博士交鋒過嗎?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感覺上彷彿永無止境。終於,附近人家發出的各種嘈雜聲沉寂了,遠處一架留聲機播放的阿拉伯歌曲停止了,扯著喉嚨的喊叫和吐痰聲沒有了,遠處女人的尖聲大笑、孩子們的啼哭也已停息。
維多莉亞轉過身來看著房門。那扇門又大又重。她走向房門,伸出手去拉門,心裏並沒有存著太大的希望。門上了鎖。她走回來,在床沿坐下。
拉思彭博士也警告過她。(警告她,還是威脅她?)而既然她對他的威脅置之不理,他們於是毫不耽誤,立刻將威脅付諸實行……
維多莉亞和-圖-書貪婪地喝起來。
「該死!」維多莉亞大聲咒罵。
那人用阿拉伯語對他吩咐了一句,他朝汽車跑去,不久又跑回來,手裏拿著一個大暖水瓶,和一個膠木杯。
那人似乎心情很好。他咧嘴而笑,說了幾句她聽不懂的阿拉伯話,這才放下托盤,把嘴張開指指喉嚨,接著轉身走出房間,隨手鎖上了門。
「不遠,只剩幾哩路了。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達金先生當然有這樣的頭腦。可是,他是不是有這樣的打算呢?他會不會把她的名字從他腦中的名冊上劃掉,記上自己輸了一分,然後在這一欄後面寫上「願你安息」?對達金先生而言,她畢竟只是他大批下屬中的一個。他們那種人喜歡賭運氣,萬一運氣不好也就認了。不會,她想達金先生不會想辦法救她脫險。不管怎麼說,他曾經警告過她。
她的救命恩人望著她,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這人年約三十五,金黃頭髮,臉上帶著一股目空一切的神情。說起話來有如學者,而且簡明扼要。他戴著一副夾鼻眼鏡,透過鏡片目不轉睛地打量她,眼裏充滿了嫌惡。維多莉亞知道,這人對她說的話一個字也不信。
可是,她必須確定車上的歐洲人是她可以請求幫助的人。而她如何做出正確的判斷呢?
她聽到汽車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十分清楚。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那部車不是從她逃離的村莊開來的,而是向著村莊開去。這表示那部車不是出來搜捕她的。車子距她尚遠,看來有如路上的一個小黑點。維多莉亞依然躺著躲好,眼看著汽車由遠而近。她多麼希望手邊有副望遠鏡。
「他們大概不會搭便車。有一回,一個老人要從巴斯拉步行到巴格達,我就說我可以讓他搭便車。我問他步行要多少時間,他說要兩個月。我要他上車,告訴他當晚就能到達巴格達,可是他說謝謝,拒絕了我。早到兩個月對他來說沒有差別。在這裏,時間毫無意義。一旦你有了這個觀念,你會感到一種奇異的滿足。」
維多莉亞聽過這個字。它的意思是明天。
「碼頭遊藝場也有這樣的東西。很像是男管家偷看女主人的門洞。」
她正打算爬起身,一陣惶惑阻止了她。假設,只是假設,那是敵人怎麼辦?
「你是說曼達利?」
維多莉亞從小溝中滑下,爬到小丘背面,想躲開那部越開越近的車。她聽到汽車停下,接著車門砰然一聲關上,像是有人下了車。
過了一兩分鐘,她才猛然意識到,最後那個問題根本不必想。重要的是,別人準備對她怎麼辦?她惴揣不安地想起達金先生對她的告誡:把她知道的一切全盤托出。不過,他們說不定早已藉助藥物把她的秘密全掏走了。
維多莉亞開口想說話,隨即又閉上。司機離合器一放,車子開動了。
「好,開始行動!」維多莉亞一面說,一面站起身。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不在巴格達,這點毫無疑問。接下來她該怎麼辦呢?
「我不去巴格達。我剛從那裏來。不過,你一個人在這片大沙漠裏做什麼?」
維多莉亞對她們說英語,接著又說法語,而她們只是咯咯地笑。她想,同為女人,她竟然無法和她們溝通,這可真奇怪。她緩慢而吃力地吐出幾個剛學到的阿拉伯字:
「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逃出去,」維多莉亞對自己說。
等她再度醒來,覺得腦袋清醒多了。現在是白天,她可以看得清楚些,看自己身在何方。
正當她蜷縮著身子因為猶豫不決而動彈不得之際,不斷趨近的車子有了變化。那輛車子先是減低了速度,接著一轉彎離開小路,穿過石礫地,向她蹲著的小山丘直直駛來。
狗開始狂吠。兩隻淺褐色的野狗從一個門內竄出,對著她大肆咆哮。維多莉亞從地上撿起一把石頭和磚塊,對準牠們丟了一塊。兩隻狗大叫一聲,跑了。維多莉亞繼續急急前行。她轉了一個彎,來到大街上。街道很窄,車轍縱深,直直穿過村莊中央。村子盡是土屋,月光下望去,只見一片灰白。覆在屋牆上的椰樹鬼影幢幢,狗隻狂吠不已。維多莉亞深吸一口氣,開始奔跑。狗叫個不停,可是沒有半個人有興趣,即使這表示可能有劫案發生。未久,她來到一片曠野,這裏有條泥水混濁的小溪,溪上搭著一座破爛的拱形小橋。再往前看,這條路(或者說這條小徑)似乎通往無邊無際的遠方。維多莉亞繼續跑,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就要到了,」理查說。
她還注意到一樣東西。外屋的房門附近有一團破舊不堪的黑布,她認為是件斗篷,可以披在她那身西式服裝外面。
「讓你看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他對維多莉亞說。「你來伊拉克不久,以前一定沒見過。」
慎重考慮片刻後,她從外頭把囚室的房門鎖上,把鑰匙留在鎖孔裏,接著摸索著走出外屋,撿起那團黑布,來到泥磚樓梯的最上一階。月亮已經升起,不過還在低空。藉著月光,她看得見路。她悄悄溜下樓梯,在差四級就到達地面之際停下了腳步。她目前的位置和花園的泥土圍牆一樣高。如果她繼續走下去,就得沿著房子的邊牆走過去。她聽到樓下房間傳出鼾聲。如果沿著牆頂行走,或許會好些。圍牆很厚,走在上面沒有問題。
汽車剛穿過一條轍痕比較明顯的小路,理查叫喊一聲,命令m.hetubook•com•com阿布達停了車。
維多莉亞把食物吃得精光,還喝了一杯水。她把水罐放到桌上時,桌子微微一傾,濺出一些水到地上,那一小塊泥地立刻變成一個小泥潭。看到這個小泥潭,維多莉亞.瓊斯小姐一向創造力豐沛的腦袋瓜立刻有了主意。
「顯然他們沒想到你這麼早就到了。不過,你的床位很快就會準備好。他們馬上就替你送熱水去。我想,你應該想先梳洗、休息一番吧?龐希富.瓊斯博士人在土丘上,我會上去找他。伊拔欣會照顧你。」
一個小男孩正蹦蹦跳跳玩著球,他臉上有藍色刺青,手腳戴著大堆鐲子,正用鼻音高聲哼著歌,聽來宛如遠處傳來的風笛聲。
「我遭人綁架了,」維多莉亞說,上氣不接下氣。「我去洗頭髮,結果他們用三氯甲烷麻醉了我。等我醒來,發現自己身在一個阿拉伯住家當中,就在那邊的村莊。」
「他在說什麼?」維多莉亞問。
維多莉亞如釋重負地放出一聲喊叫,掙扎著站起身子,朝那人走去。那人抬起頭,吃驚地瞪著她。
地上處處是一簇簇的矮草叢,還有些乾枯的荊棘。除此之外,毫無文明的跡象,甚至沒有生命的跡象。這裏只有維多莉亞.瓊斯。
她置身的房間很小,不過屋頂甚高。淺灰帶藍的牆壁看來很不搭調,令人很不舒服。地是結實的泥土地。房間內僅有的幾樣家具,除了她現在躺著的床和她身上覆蓋的破毛毯外,就是一張搖搖欲倒的破桌。桌上擺了個裂了口的陶瓷臉盆,桌下一個鋅桶。房間裏只有一扇窗,外頭鑲著木頭格子。帶著強烈的頭痛和怪異的感覺,維多莉亞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慢慢走到窗邊。透過木格她看得很清楚,外面是座花園,花園外是一片椰林。這座花園顯然會被英國郊區的屋主嗤之以鼻,不過以東方標準衡量,不失為漂亮宜人。花園種著大片橘色的金盞花,幾株灰撲撲的尤加利樹,還有弱不經風的檉柳。
「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她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走向鏡子。
「真精采,」他冷冷地說。
演出全部結束。維多莉亞開懷地笑了。
前頭不遠的路邊,有個堅實的小山坡——稱之為小圓丘也未嘗不可。維多莉亞離開小徑,開始往山丘上爬。她沿著陡峭的山坡,爬到了山頂。
「布克拉,布克拉……」
演出者在結束時說道: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說。「你是英國人?可是——」
汽車大喇喇地在一片狗叫聲中開到了土磚屋前。好幾個身著白袍的僕人滿面笑容地跑上前來迎接。
巴比倫。陽光。塵土。頭髮。凱瑟琳。凱瑟琳,對,就是她,面帶微笑,香腸般的鬈髮下閃動著狡黠的眼睛。凱瑟琳帶她去洗頭,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麼事?那股令人做嘔的可怕氣味,她依然記憶猶新,三氯甲烷,對,一點也沒錯。他們用三氯甲烷麻醉了她,然後把她帶到——帶到什麼地方來了?
維多莉亞不斷左思右想。一夜的長途跋涉和心情焦灼,令她筋疲力竭,她意外地睡著了。
她再度在床上坐下,陷入思考。明天?明天有人會來,或是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到了明天,她的監禁歲月就要終結(還是不會終結?),也說不定監禁終結就代表她的生命終結。左思右想之後,維多莉亞並不喜歡明天。她的直覺告訴她,如果明天她身在別處,處境會好得多。
為了挽回適才的不利局面,也為了消弭對方眼神中的不信任,她又說:
「我叫理查.貝克。」那個英國人說。
「噢,對不起,」維多莉亞說。「我好高興你把車開過來。」
雙方寒暄完畢,理查說:
話一出口,立刻換來一大串快樂的阿拉伯話。兩個女人一邊滔滔不絕,一邊用力點頭。維多莉亞趨近她們,可是那個阿拉伯僕人(或是不管他是什麼身份)立刻退後數步,擋住她的去路。他對那兩個婦女示意,要她們回去,隨即自己也走出房間,再度把門關上鎖起。出門前,他對維多莉亞說了一個阿拉伯字,還反覆說了好幾次。
「就是山,那是喀德斯坦的雪山。只有天氣晴朗的時候才看得見。」
可是,這有可能嗎?這是她第一次全心思考這個問題。她首先走到房門處,仔細察看一番。這扇門毫無辦法可想。這不是那種用髮卡就可以撥開的鎖。更何況,就算能用髮卡撥開,她也懷疑自己有沒有這個能耐。
「如果你在倫敦的辦公室裏這麼做,那是很奇怪的。會浪費很多時間。」
維多莉亞感到絕望。多不公平,她一向能把謊言說得頭頭是道,令人信服,而現在儘管說的是句句實言,卻無法令人相信。她實在不善於敘述事實,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各式各樣奇怪的畫片一張接一張,不但互相毫無關聯,有時候那兩人解釋的辭彙更是匪夷所思。
可是,她怎麼可能知道?這條路真的是人跡鮮至。到目前為止,沒有其他的車經過。沒有卡車,連一列驢子都沒有。說不定,開過來的這輛車正要開到她昨晚逃離的村莊去。
司機的頭從山丘另一端露出來。
「我說的都是真的,」她說。「半個字都不假。」
「我叔叔是龐希富.瓊斯。我要去找我叔叔龐希富.瓊斯博士,參加他的挖掘工作。」
汽車在一個低窪處消失了幾分鐘,接著再度出現在不遠的地方,現在正在爬坡https://www.hetubook•com•com。司機是阿拉伯人,身旁坐著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
現在,維多莉亞想,趁著天色還沒全黑,我得快點動手。她把水罐端過來,小心地倒了點水在門框下的一塊地上。據她判斷,那一小塊地方距鑰匙的落點最近。接著,她湯匙和手並用,在那一小片濕地上又挖又扒。她不斷往地上倒點水,慢慢地,終於在門框下挖出一個淺溝。她趴在地上努力向外看,可是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她捲起袖子,發現門框下容得下她伸出一隻手和半截手臂。她的手指像探寶似的到處摸,指尖終於碰到一個金屬物件。她摸到鑰匙了,可是手臂無法再伸長把鑰匙搆近些。她的下一步,是取下別在斷裂肩帶上的別針,彎成鉤狀。接下來,她將它插入阿拉伯麵包的楔頭中,再度趴下,開始釣魚。她急得快哭出來了,這時候,鉤狀別針套住了鑰匙,把它拉到她手指能及之處。終於,她把鑰匙經由小泥溝勾進了門內。
「真主保佑。」
太陽逐漸西沉,天很快就會黑下來。維多莉亞走到門邊,屈膝跪在地上,從那個巨大的鎖孔裏向外窺望。她看不到光亮。現在,她需要一個能戳動鑰匙的東西——鉛筆或鋼筆套都可以。可恨,她的手提包被他們拿走了。她皺著眉頭在房間裏四處翻找。桌上唯一的食具是一根湯匙。這個湯匙目前毫無用處,不過稍後可能用得著。維多莉亞坐下來,苦苦思考。突然間,她叫喊一聲,立刻脫下一隻鞋,用力扒下裏頭的皮墊,緊緊捲成一條。還算硬。她再度走到門邊,蹲下身子,將它用力插入鎖孔。幸運的是,那把巨大的鑰匙只是鬆鬆地嵌在鎖孔裏。三、四分鐘後,她的努力有了代價,鑰匙落在門外地上。因為是泥土地,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
接著她才恍然大悟。雖然這副面孔還是維多莉亞.瓊斯小巧細緻的五官,可是頭髮卻是白金般的淡黃色!
接著是:
他離開後,維多莉亞隨著滿面笑容的伊拔欣走進屋子。剛從室外陽光下進來,她覺得裏頭很暗。他們穿過一間客廳,裏頭有幾張大桌和幾把破舊的扶手椅。接著他們繞過院子,來到一個只有一扇小窗的小房間。房內有一張床、一個做工甚粗的五斗櫃、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桌上放著水罐和臉盆各一。伊拔欣又笑又點頭的,接著為她提來一罐混濁的熱水和一條質地粗糙的毛巾。他回頭又帶來一面小鏡子,帶著抱歉的微笑將它小心翼翼地掛在牆上的釘子上,這才走出房間。
她指著地平線那頭。
「什麼事,主人?」
「靠近點,你會看到很多奇妙的東西。你會看到古董下的奇蹟。」
「他們到處跑。我第一次遇到他們,是在伊拉克和約旦的邊境。當時他們正在死海到安曼的路上,正要往內地走。現在,他們要去卡巴拉,走的當然不是大家常走的路線,這樣才能演出給偏遠的小村莊看。」
「如果你車上沒有喝的東西,那我會渴死,」她說。「如果你不把我帶走,我一定會渴死在這裏。」
幾小時過去,她感到煩躁異常。
外頭傳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把特大號鑰匙在生銹的鎖孔裏轉動。房門顫巍巍地響了幾聲,接著倏然洞開。門口出現一個阿拉伯人,手中托著一個錫製的舊托盤,上頭擺著幾個碟子。
維多莉亞坐在地上,對自己的創意深深佩服。她以沾滿泥的手抓起鑰匙,插|進鎖孔。她靜待片刻,等到附近的野狗狺狺而吠的剎那,這才轉動鑰匙。她輕輕一推,門開了一條細縫。維多莉亞小心翼翼地從縫隙中向外觀望。門外是另一個小房間,盡頭處有一扇門,是開的。維多莉亞等了等,這才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房間頂上到處是大洞,地上也有一兩個坑。盡頭處的房門外是一段用粗土磚塊砌起的樓梯,通到屋外的花園。
理查向他們揚揚手,他們也異常開心地向他問好。理查遞去香煙,歡樂友好的氣氛似乎愈來愈濃。
「我想,你就是我們等候的那位人類學家了,」理查一面移開行李,讓她坐在後座,一面對她說。「我早聽說你要來,不過沒想到你會來得這麼早。」
「沒錯,不過,這要回歸到剛才那個問題:時間是什麼?什麼又叫浪費?」
「我當然不會這麼做,」那個陌生人愣愣地說。「一個英國女孩在一片荒野裏漫遊,非常不妥。老天,你的嘴唇乾裂得很……阿布達。」
選定第二條路線後,她以敏捷但帶點搖晃的身手在圍牆上走起來。沒多久,她已走到圍牆呈直角狀的轉彎處。從這裏遠望,外頭好像是片椰林。圍牆有一段已經崩塌。維多莉亞決定就走到這裏,於是半跳半滑地下了圍牆。片刻後,她已經身在椰林中間的小徑上,朝著外圈圍牆的一個缺口走去。她來到一條非常原始的狹窄小道,這條路窄得無法通行汽車,供驢子行走倒是合宜。小道兩側都是土坯磚牆。維多莉亞沿著小道,以最快的速度疾行。
「我們不會進入曼達利,」貝克先生從前排座位上轉過頭對她說。「往前走約一哩後,我們就要從這條路上岔開,往沙漠走。這裏沒有路標,有時候很難找到確切的轉彎地點。」
「沒錯,」理查說。「那就是這東西的原型。」
他站在那裏,從衣袋中掏出許多陶器碎片,一片片地分門別類。維多莉亞這才明白,他在山丘上撿拾的是這些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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