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未知的旅途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未知的旅途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章

第三章

「但是,這裏的政府,他們當然——」
「以前我是個傻瓜——現在還是傻瓜一個!為什麼我會認為,只要離開英國就會有完全不同的心情呢?」
「哈,這個嘛!」
「所以,現在,傑索普先生,你可以別管我了吧?」
「最好別吃安眠藥,最好學會自然而然地入睡。開始可能很困難,但最後終究會睡著的。」
「紅頭髮?」
「哦,我告訴過你,安眠藥的效用並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羅曼蒂克。從大樓上跳下去呢?也不怎麼美妙,你不會馬上死掉。在火車前臥倒也一樣。我要說的是,還有其他路子可走。」
「這我知道。我本來應當坐那班飛機的。實際上我已經預訂了那班飛機的機票。」
希拉蕊渾身發抖,把包著身體的皮衣裹得更緊了。她跟著其他旅客穿過廣場向飛機停放的地方走去。終於實現了!她就要走了,逃了!逃出這灰暗、寒冷和麻木不仁的悲慘境遇。逃向陽光燦爛的藍天之下,逃向一種新的生活。這一切重負,這可怕的橫逆和挫折所帶來的重負,就將遠遠地被拋在身後。她走上飛機舷梯,低頭跨進飛機艙門,由空服員領她到了自己的座位。幾個月來,這是她第一次從痛苦中得到了寬慰。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是如此的強烈,以致她幾乎要生病了。「我即將要離開這一切,」她滿懷希望地自言自語:「我就要離開這一切了。」
「是的。」
現在,奈傑爾似乎離得很遠、很遠了,而且也莫名地變得無關緊要了。再沒有什麼事需要做了。她就要吞下這些藥錠,躺到床上睡去。她再也不會醒來。她沒有——或者她自認沒有任何宗教情懷。布蘭達的死已經讓她鎖閉了這類的感情。因此,再沒有什麼好考慮了。和在希思羅機場時一樣,她又成了一個旅行者,一個等待著向未知的旅途出發的旅行者,沒有行李的拖累,也沒有訣別引起的感傷。在她的一生當中,這是她第一次能夠自由地、完全自由地想怎樣做就怎樣做。過去的一切已經和她割斷了聯繫。長期以來,在清醒時刻始終拖磨著她的悲哀痛苦現在消逝了。是的,她現在感到輕鬆、自由和無牽無掛。她已準備好踏上新的旅途。
那個年輕人想了一下。
他說得對極了。幾乎馬上就來了一個帶著幾把鑰匙的男人,他供應乘客許多酒類以振作他們的精神。在這令人討厭的漫長等待中,酒的確使乘客們精神振作了起來。
「我不僅僅是以為你要自殺,」那個叫傑索普的年輕人說,「我敢確定你要自殺。你知道,當你走進那家藥局的時候,我也在店裏面。事實上,我是去那裏買牙膏。可是,那家藥局沒有我喜歡用的那一種。於是,我又去另一家藥局。在那裏,我又看到你在買安眠藥。我想這事有點古怪。因此,你知道,我就跟蹤你了。你在不同的地方都買了安眠藥。這一切總結起來只意味著一件事。」
「不,不,克雷文夫人,請不要冤枉我。你知道我敲了門,而小偷是不敲門的。只是我認為你不準備讓我進來,我才使用這個東西。」
「嗯,」傑索普說,「現在你該明白我向你建議的自殺方式了吧?我建議你化身為貝特頓夫人。」
「一般人是這樣的。」傑索普辯解似地這樣說。
飛機的轟鳴聲和轉動聲令她振奮。在那轟鳴和轉動聲中似乎具有一種原始的野性。她想,文明人的痛苦是最難忍受的痛苦,是灰色而毫無希望的。「但是現在,」她想,「我就要逃開了。」
他嚴肅地瞧著她,眨了眨眼睛。
飛機在跑道上轉了個彎,停下來等待起飛信號。希拉蕊想:「也許這架飛機會墜毀……也許它永遠也離不開地面。那一切就都結束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希拉蕊覺得飛機似乎等了很久沒有起飛。她等待著向自由出發的信號,希拉蕊可笑地這樣想:「我永遠也離不開了,永遠!我將如同一個囚犯被扣留在這裏。」
她走進臥室,拉開窗簾,向大街上張望。是的,這裏的一切都和她想像的一樣。希拉蕊慢慢地轉過身來,離開窗子坐到床邊。逃吧,逃吧!這是自從離開英國以來,在她腦中不斷鳴響的一個聲音。逃開了,逃開了。而現在,她已冷靜、嚴酷地了解到,她是逃不開的。
希拉蕊聳聳肩。
她伸出手去拿第一顆藥。就在此時,門上忽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希拉蕊皺緊了眉頭。她呆坐在那裏,一隻手停在半空中。是誰?女服務生嗎?不可能,床已經整理好了。也許是辦理文件或護照的什麼人吧。她聳聳肩。她不想去開門。何苦多此一舉?這個人最後反正會離開,等晚點再來的www.hetubook.com.com
「這是十分自然的,我認為。」
希拉蕊一口就同意了。那個辦事員似乎覺得有點意外,但也因為希拉蕊能接受而感到十分高興。
「女士,你真幸運。你沒有坐上那班飛機——也就是到卡薩布蘭加的正常班機。」
傑索普不太甘願地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請繫緊安全帶。」
「女士,你坐這趟較晚的班機,只會耽誤三小時。」
「哦,是的!」傑索普說,「這很瘋狂,對極了。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任務。而且如果我們的懷疑是真的,你可能會被殺死。你看,我十分坦率吧。照你所說,你已做好了死的準備,並且渴望死亡。比之於在火車前臥倒或類似的行為,我認為你會發現這項任務要有趣多了。」
當時來來往往的人群是多麼混亂啊!乘客、辦事員、搬運工人全都搬著行李在黑暗中奔跑、碰撞。末了,腳和腿凍得發抖的希拉蕊終於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在濃霧中隆隆地向巴黎駛去。
那個搬運工人神情緊張地向四周看了看,最後,他終於放棄保守秘密了。他向希拉蕊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那樣做,」他說,「你知道,那一點也不像你所想像的那樣。你以為,你只不過是睡了一覺,然後就不再醒來。但是事情完全不是那樣。會發生各種各樣不愉快的反應,有時皮膚會發生痙攣和壞疽。如果你對這藥物具有抵抗力,那就需要很長的時間才會發生作用,這樣就可能被人及時發現,從而發生各種不愉快的事情。什麼胃唧筒呀,蓖麻油呀,熱咖啡呀,拍打推捶呀——我向你保證,這些一定很不好受。」
「這是戰時的一個舊機場,沒有暖氣或舒適的設備。還好這裏畢竟是法國,我們總能弄到酒喝。」
「哦,你知道。」
「巴黎到了!」希拉蕊一面這樣想,一面在座位上坐直了身子,並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提包。然而,這裏並不是巴黎。機上的女空服員從吊艙上走下來,用幼稚園保姆那種使旅客感到非常討厭的撫哄腔調說:
「搭乘法航一〇八次班機前往巴黎的旅客,請往這邊走。」
那年輕人忽然像小孩一般咧開嘴笑起來。他把手放進口袋裏,取出一個金屬物,遞給希拉蕊看。
最後,有人叫喚她並告訴她說,要去達卡的飛機上還有一個座位,這趟班機通常在卡薩布蘭加是不著陸的,但這次卻準備在那裏著陸。
他的聲調友好、輕鬆,使人感到放心。希拉蕊.克雷文注視著這個年輕人,把自己的一切偽裝都拋棄了。
哦,格雷醫生臉上那種古怪表情。當時他是否已經知道或懷疑她會走向這一步?嗯,那應該不會很困難。她毅然地站起來。她要到藥局去。
「我?我怎麼幫?我為什麼要幫?」
「是的,我在報上看過這些消息。」
希拉蕊說:
「我猜你應該是以看報來了解時事的那種婦女,」他說,「你一定在報上看過有一些科學家陸續失蹤的消息吧。大約一年以前有個義大利科學家失蹤了,還有兩個月前,一個叫做托馬斯.貝特頓的年輕科學家失蹤了。」
「這樣說,你是個小偷?」
「是你的生命沒錯,」傑索普急忙地強調:「我不是在高談倫理道德,但是,你知道,有些人認為這樣做不對。」
「怎麼,出什麼事了嗎?」
「是沒錯。」
「女士,你坐不上原訂的班機了。班機時刻表全都得改變。如果你能坐在這裏等一會,那我們將幫你把事情安排妥善。」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希拉蕊頓時脹紅了臉。她把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冷冷的、憤怒的說:「請問,你以為……你這是在幹什麼?」
她進去餐廳的時候,裏面幾乎沒有什麼人,只看到在靠牆的那張餐桌旁,那個面孔像貓頭鷹的年輕人就快要吃完晚飯了。他一邊吃飯一邊讀一份法國報紙,似乎對報上所寫的東西十分感興趣。
「你可以暫時阻止我這樣做。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這些藥錠拿走,把它們扔到窗外或別的什麼地方。但是,你卻不能阻止我過幾天再買更多的藥錠,或者從大樓的頂層跳下去,或者臥倒在一列火車前面。」
這是一次令人困乏的長途旅程,一共花了四個小時。當他們到達「傷兵博物館」時已經午夜了。使希拉蕊感到快慰的是,她得以即時領取行李,坐車到她預訂了房間的旅館去。她疲倦極了,不想吃飯,只洗了個熱水澡就匆匆上床睡覺。
「有趣,」傑索普說,「貝特頓夫人就在那架飛機上。但她沒有死。她被人從墜毀的飛機裏救出來時還活著,現在和-圖-書人在醫院裏。但是據醫生說,她活不到明天早晨。」
「才不是,一點趣味也沒有。我不是一個有情趣的人。我深愛的丈夫拋棄了我,我唯一的孩子因為患了腦膜炎而痛苦地死了。我沒有親密的朋友或親人。我沒有工作,也沒有熱愛的興趣或嗜好。」
她的眼睛緊盯著那扇門。忽然那雙眼睛因驚訝而睜大開來。插在鎖孔裏的鑰匙慢慢地向反方向轉動,猛地跳出來,鏗鏘一聲落到地板上。接著門把轉動,門開了,走進一個男人。她立刻認出這人就是那個到藥局買牙膏、面孔嚴肅得像貓頭鷹一般的年輕人。希拉蕊呆呆地看著他。她驚訝得目瞪口呆。
「既然如此,」傑索普一面說,一面迅速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不能再浪費任何時間了。」
「你的命真苦,」傑索普感歎地說。接著,他有點遲疑地補充了一句:「你不認為這樣做——不對嗎?」
「是的,她很不快樂。她想離開一段時間,這十分自然。」
「但是,你知道,幹我們這一行的人都有嚴重的疑心病。我們已經派人監視貝特頓夫人。她昨天已經按預定計劃離開英國到卡薩布蘭加來了。」
「所以,現在,呃——」
到卡薩布蘭加的班機原訂於翌日上午十點半鐘從奧利機場起飛,但當他們到達奧利機場時,那兒卻是一片混亂。歐洲許多地方的飛機都已停飛,來往的旅客都被耽誤了行程。
「這方面完全沒有問題。法國人也損失了一些有價值的年輕科學家和化學家。他們會與我們合作。事情會這樣安排:遭受腦震盪的貝特頓夫人已被送進醫院。飛機上的另一名乘客克雷文夫人也被送進醫院。克雷文夫人將在一兩天內死於醫院,而貝特頓夫人則將出院。她只受到輕微的腦震盪損傷,仍能繼續旅行。飛機墜毀是真的,貝特頓夫人的腦震盪也是真的,而腦震盪則為你提供了一個良好的掩護。它可以為許多事情——像記憶力喪失以及各種無法預期的行為——提供藉口。」
她脫了外衣,把晨衣裹在身上,又回去坐在桌邊,心臟跳動得很快。現在她感到有點兒恐懼了。但那恐懼只是一種輕微的蠱惑,不是什麼會促使她放棄計劃的畏縮。她十分鎮靜,對自己所要做的事十分清楚。
希拉蕊氣呼呼地說:
「那完全要看你所謂『他們』究竟是指誰。『他們』是一個非常含混的詞語。誰是『他們』呢?有這樣的東西嗎?有所謂『他們』這樣的人嗎?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人。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點:如果我們採用『他們』這個詞語最通俗的解釋,那麼這些人工作的方式是極為封閉的。他們那樣做是為了自身的安全。如果貝特頓去人的旅行有一定的目的,並且是計劃好的,那麼在這邊負責這次旅行的人,對於它在英國方面的情況一定一無所知。他們只安排好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與某個女人聯繫,並按原定計劃繼續進行下去。貝特頓夫人的護照上寫著她身高五呎七吋,紅頭髮,藍綠色眼睛,嘴中等大小。無識別標記。好極了。」
敲門聲又響了,這次敲得比上次稍響一些。然而,希拉蕊還是坐著不動。不可能有什麼真正緊急的事,敲門的人很快就會走開。
「就是這個,」他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用的東西。把它插|進鎖孔裏,它就能抓住鑰匙,讓它轉動。」他把那東西從希拉蕊手裏拿回,放進自己口袋。「小偷就是使用這種東西登堂入室的。」他說。
「也許是——」她考慮了一下,說:「如果你是在一時衝動的絕望下做出這種事情的話。但如果那是在冷靜的絕望下發生,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值得讓我活下去的東西,你知道。」
出境服務台那個不斷被人打擾的辦事員聳聳肩說:
希拉蕊感到很沮喪,但她努力把這種消沉情緒排遣開。她旁邊的一個男人小聲地抱怨說:
「那把鑰匙,」她說,「它是自己在鎖裏轉動的嗎?」
「你必須知道這些事情,因為你有一頭非常漂亮的紅頭髮,克雷文夫人。」
「我們準備對貝特頓夫人進行秘密監視。大約兩週前她來找我,告訴我說,她的醫生囑咐她去外國徹底休息並好好玩一下。她在英國過得很不舒服,人們不斷來打擾她,報社的記者呀,親戚呀,好心的朋友呀!」
但是傑索普搖搖頭說:
希拉蕊厲聲說:
然而,飛機終於起飛了。
希拉蕊點點頭,說:
希拉蕊一向認為,在外國城市很好買藥。當她發現情況並非如此的時候,她頗感意外。她光臨的第一個藥局,藥劑師只賣給她兩劑藥。那個藥劑師說,如果她要買兩劑以和圖書上,需要有醫生的處方。她笑著謝了他,然後若無其事地迅速走出藥局。這時恰好有一個個頭很高、面色嚴肅的年輕人也往藥局裏走,差點和希拉蕊撞了個滿懷。那個年輕人用英文向她說了聲對不起。她離開藥局時聽見那年輕人說要買牙膏。
「多可怕的事啊!那架飛機著陸時墜毀了。駕駛員和領航員死了,絕大多數乘客也是。還活著的四、五個人已經送進了醫院。其中有幾個傷勢還很嚴重。」
這年輕人要買牙膏。不知怎的,希拉蕊覺得有趣。這多麼可笑,多麼正常,多麼普通啊!接著,她感到一陣劇痛。因為那人要買的那種牙膏正是奈傑爾所喜歡用的。她穿越街道,走進對面的一家藥局。回旅館前總共跑了四家藥局。使她有點高興的是,在第三家藥局裏,那個面孔嚴肅的年輕人又出現了,並且又固執地詢問在卡薩布蘭加的法國藥局裏不會販賣的那牌牙膏。
希拉蕊冷冷地說:「這個我可以想像。」
她那神情好像是說:「這不是很好嗎,孩子們?」希拉蕊透過她座位旁邊的那扇小窗往下窺視。她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博韋看來也被濃霧所籠罩。飛機慢慢地繞著機場飛行,飛了一陣才著陸。接著乘客們在寒冷潮濕的霧氣中被人領向一所簡陋的木屋,屋子裏只有幾把椅子和一座長長的木櫃台。
希拉蕊聽完這些話的第一個反應是無端的憤怒。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地這樣想:「我為什麼不坐那一班飛機呢?要是我坐上那班飛機,那就一了百了了——死了,擺脫一切了,什麼傷心痛苦的事都沒了。那班飛機上的人希望活下去啊!而我呢,我並不想活下去。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隨你便吧。」
「還不行。我要知道這背後的原因究竟是什麼。我有沒有弄清楚了:你對生活失去了興趣,你不想繼續活下去,你某種程度上喜歡死亡這個念頭?」
希思羅機場候機室裏的人們聽到這聲音都站了起來。希拉蕊.克雷文拿起她那個小蜥蜴皮的旅行皮箱,跟著人潮向停機坪走去。由於剛從悶熱的候機室裏出來,旅客們格外覺得冷風刺骨。
「好,」傑索普樂呵呵地說,「現在我們知道你的想法了。讓我們繼續下一步吧。一定得用安眠藥嗎?」
「為什麼不對?這是我的生命呀!」
那年輕人轉過身去,把門關上,並且撿起鑰匙,將它重新插入鎖孔裏,把門鎖上。接著,他向她走過來,在桌子另一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他說了一句在她看來非常不得體的話:
一個問題自然而然地湧到她嘴邊,她不自覺地就把它說出來了。
要是她隨身帶著安眠藥,事情就十分好辦。她記起她怎樣問過格雷醫生,以及格雷醫生回答問題時那種頗為奇怪的表情。
傑索普把頭側向一邊。
他迅速地向旁邊桌子上的藥錠擺了擺頭。
一道微光照到希拉蕊的心坎上。她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傑索普。
她通過了海關檢查(十分草率馬虎),就帶著行李坐車到旅館去了。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太陽正要西落。清新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這正是她到達這裏以前所想像的一切。現在她人已經到了。她離開了倫敦的迷霧、寒冷和黑暗,她已經把悲哀、猶豫不決和痛苦拋回過去了。這裏有熙熙攘攘的生活,有色彩和陽光。
「為什麼你要進來呢?」
服務生送來了維希礦泉水,並打開瓶蓋,把瓶子放在桌上,向她道了晚安,然後就離開房間了。希拉蕊寬慰地舒了一口氣。服務生隨手把門關上之後,希拉蕊走到門邊,轉動鑰匙,把門鎖上。她從梳妝台的抽屜裏拿出從藥局買來的四包東西,並把它們打開。她把藥錠放在桌上,並倒了一杯礦泉水。既然藥劑是錠狀的,她只需要吞下藥錠和水服下就行了。
「由於巴黎霧太大,我們要把你們降落在博韋了。」
希拉蕊突然大笑起來。「我相信,」她說,「你說得對。」
希拉蕊頓了一下,顯然在努力尋找恰當的言詞。她心中有千言萬語。她想要表示憤怒,想要叫他走出這個房間。然而,奇怪極了,她的好奇心佔了上風,所以她沒有說出那種表示憤怒的話。
希拉蕊往後靠在椅背上,眼睛瞇成一條縫。她輕輕握拳,強使自己微笑起來。「好可笑啊你,」她說,「你以為我要自殺,或者要做那一類的事?」
希拉蕊醒來時,飛機正在下降。
傑索普把他貓頭鷹似的頭偏向一邊,並且眨了眨眼睛。
布蘭達的墳墓,那個淒涼的小土堆,還在英國,而奈傑爾會很快在英國娶一個新的妻子。為什麼她會認為這兩件事在這裏就對她無傷了呢?這根本hetubook.com.com是一廂情願!好啦,這一切都過去啦。現在她必須正視現實,正視她自己還存在的這個現實,正視什麼事她能忍受,什麼事她不能忍受。希拉蕊想,人對痛苦是能夠忍受的,只要它有忍受的理由。她已經忍受了長期的病痛,忍受了奈傑爾的背叛,以及背叛發生後的殘酷現實。這一切痛苦的事她都忍受了下來,因為她還有布蘭達。接著,她為搶救布蘭達的生命進行了長期、緩慢、絕望的戰鬥,那場戰鬥她輸了,失敗了……現在,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值得她活下去。這一點,是她到了摩洛哥才認識清楚的。在倫敦她有一種古怪的迷思,以為只要能夠到別的地方去,她就能夠把留在英國的東西忘掉而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因此,她就訂下飛往這個地方的飛機票。這裏沒有任何事物使她想到過去,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這裏有許多她衷心喜愛的美麗事物,陽光、純淨的空氣、新人和新環境。她曾揣想,在這裏,一切將完全不同。然而,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它們還是一樣。世事是十分簡單而不能逃避的,她,希拉蕊.克雷文再沒有活下去的意願。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希拉蕊把身子向前湊近了一些。她不禁變得好奇起來。傑索普繼續說下去。
「女士,你想像不到今天早晨我碰到了多少困難,」他說,「那些先生們好不講理。霧又不是我製造的!起霧當然會引起混亂!可是我們應當心平氣和地接受新的情況。我說啊,儘管改變旅行計劃十分令人不快,但我們也應當泰然處之。夫人,耽擱一小時、兩小時或三小時,那有什麼要緊呢?只要能到達卡薩布蘭加,坐哪一班飛機又有什麼關係呢?」
客人的眼睛又一次瞟著桌子上的藥錠。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事情。」
「是的。這是貝特頓夫人最顯著的特徵,紅頭髮。你也許聽說了,今天早你那班飛機起飛的那個班次,在著陸時墜毀了。」
然而,在那一天坐哪一班飛機到卡薩布蘭加實在是關係重大,這是那個矮小的法國人在說那番話時所不知道的。因為,當希拉蕊終於到達卡薩布蘭加並且從飛機上步下陽光燦爛的廣場時,一個推著滿滿一車行李從她身邊走過的搬運工人對她說:
對希拉蕊來說,這一切都十分不真實。她彷彿仍在夢中,被仁慈地保護著不用與現實接觸。但是,這僅僅是耽擱一下、等待一下的問題。她仍然在旅途中——逃亡的旅途中。她仍然在逃離這一切,仍然在向她可能重新開始的地方逃去。這種情緒糾纏著她。無論是在漫長、令人困乏的耽擱期間,還是在入夜後忽然來了幾輛公共汽車準備把乘客運往巴黎因而引起一片混亂之時,這種情緒始終困擾著她。
「我叫傑索普。」年輕人說。
飛機慢慢沿著跑道滑行。機上的女空服員說:
「真有趣。」他說。
她呆呆地看著書桌,心裏考慮著是否應當留下一張條子。最後,她決定不留條子,她沒有什麼親屬,也沒有親密的朋友,總之,沒有一個她想要訣別的人。至於奈傑爾,她不願意給他添上無意義的悔恨和負擔,雖然她只要寫下一個條子就能達到目的。奈傑爾也許會在報紙上讀到這樣一則消息:一位叫希拉蕊.克雷文的女人在卡薩布蘭加因服食安眠藥過量而死亡。那也許只是報上的一小段消息。奈傑爾一定會按它的字面含義來解讀這則消息的。「可憐的希拉蕊,」他會這樣說,「你真倒楣。」也許,在內心深處,他還會感到相當寬慰呢。因為,她猜想,她是奈傑爾良心上的一個小小負擔,而奈傑爾是一個只求輕鬆自在的人。
希拉蕊幾可說是輕鬆愉快地更換了上衣,並且上了妝,然後下樓去吃飯。她故意遲了一會兒下去,因為她深自期盼不要碰上任何旅伴或同一班飛機的人。其實這情況發生的機率是微乎其微的,因為她坐的那班飛機又繼續飛往達卡了,而她認為她是唯一在卡薩布蘭加下機的旅客。
「當然不能,」他說,「我同意我阻止不了你。不過,你今後是否還想要這樣做,卻是一個問題。比如說,明天呢?」
「是的……在卡薩布蘭加停留一下,再到摩洛哥的其他地方。一切都是公開的,光明正大的,做了旅行計劃,預訂了飛機票和旅館房間。但是,很可能,這趟摩洛哥旅行只不過是貝特頓夫人逃往那個不明目的地的藉口而已。」
「現在我們就先談談托馬斯.貝特頓這個案件。他是兩個月前從巴黎失蹤的,他把妻子留在英國。她憂愁得快要發狂—和圖書—或者聲稱她快要發狂了。她斬釘截鐵地說,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或者是怎樣走的。她說的可能是真話,也可能不是。有的人認為——我是其中一個——她說的不是實話。」
發動機最後轟鳴了一聲,飛機開始向前滑行。飛機沿著跑道越跑越快,希拉蕊想:「它飛不起來。它不能夠……一切都結束了。」哦,他們現在似乎已經離開地面了。看起來好像不是飛機在上升,而是地面在剝離,在往下沉,把一切問題、一切失望和挫折都扔到那咆哮而驕傲地向著藍天升起的怪物下面。飛機在上升,繞著機場飛了一圈。下面的機場顯得多麼可笑,像小孩的玩具一樣!小得滑稽的公路,古怪的小鐵路,上面行駛著像玩具一樣的火車。一個可笑、幼稚的世界,在這裏人們相愛、相恨和傷心斷腸。現在,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了,因為它們是如此可笑,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現在在他們下面是雲層,濃密、灰白色的雲層。他們一定是在英吉利海峽上空了。希拉蕊往後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逃吧,逃吧,她已經離開了英格蘭,離開了奈傑爾,離開了那個悲慘的小土堆——布蘭達的墳墓。這一切都被拋在腦後。她睜開雙眼,接著又長歎一聲,閉上眼睛。她睡著了……
「卡薩布蘭加?」
這裏的一切和倫敦完全一樣。她,希拉蕊.克雷文也仍然和以前一樣。她想逃脫希拉蕊.克雷文,而希拉蕊.克雷文在摩洛哥還是希拉蕊.克雷文,和倫敦的希拉蕊.克雷文一樣。她小聲對自己說:
傑索普不理會她那種勉為其難的模樣,就一本正經地談起來了。
「我的名字叫傑索普。」
傑索普笑了笑:
「真是瘋狂。」
「但是,」希拉蕊說,「這不太可能。我的意思是,他們會立刻認出我不是貝特頓夫人。」
希拉蕊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喝了半瓶酒。她感到有點兒醉意和亢奮。她想道:「畢竟這是最後一次冒險。」她吩咐服務生送一瓶維希礦泉水到她的房間裏,然後就離開餐廳上樓了。
傑索普微笑了一下。
「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最後的逃亡,真正的逃亡。
「我一點也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既然如此,你不認為,你試圖阻止我,是多麼不可原諒的無禮行為嗎?」
希拉蕊激動地說:
要是沒有大霧從中做梗,要是她乘坐了那班她預訂了機票的飛機,也許問題現在早已解決了。現在她可能已經躺在某個法國官方的公墓裏,肉體摔得殘缺不全,但精神卻得到了安寧,擺脫了痛苦。當然,這樣的結局現在還是可以達到,但需要費一點心力。
「我建議你採用另外一種方法,而且,是一種光明正大的方法。這種方法還具有某種刺|激性。我可以毫不隱瞞地對你說,你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不會死。但是,我相信,假如出現了這種情況,你不會反對活下去的。」
「是的。為什麼不呢?」
「可是,實際失蹤的人比報上登載的要多得多。我的意思是說,有更多的人失蹤了。他們並不都是科學家。其中有些是從事重要醫學研究的年輕人,有些則是從事研究的化學家,有的是物理學家,有一個是律師。哦,很多,很多,這裏那裏,到處都有人失蹤。要知道,我們的國家是一個所謂的自由國家,只要你願意,你可以隨時離開。但是對於這些奇怪的現象,我們必須了解。為什麼這些人要離開?他們去哪裏了?以及——這一點也很重要——他們是怎樣去的?他們是自願去的嗎?他們是被綁架去的嗎?他們是被拐騙去的嗎?他們是從哪條路走的?主謀者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其最後的目的是什麼?這其中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問題。我們想為這些問題找出答案,而你也許可以幫助我們。」
他考慮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說:「不,並非我無禮。你知道,這種事情你不能做。」
「那麼,你願意接受?」
「當然,你不會懂,」傑索普說,「因為我還沒有開始講給你聽。恐怕我不得不囉唆一番——我的意思是,我要給你講個故事。我可以開始了嗎?」
這樣無所事事地過了幾個小時後,又有幾架飛機從霧中出現和著陸,這些飛機也因為不能在巴黎著陸而轉移到這裏來。頓時這間小小的屋子就擠滿了冷顫、惱怒的人們,他們都在為這次耽擱而大發牢騷。
「你認為明天我就會有不同的感覺嗎?」希拉蕊用略帶辛酸的語調問。
希拉蕊說:
希拉蕊說:
「真滑稽,」他說,「我來就是要問你這個問題。」
「但我不是這些人。」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