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給我添麻煩？絕對不會的。你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在這裏，時間有的是。」
「湯姆！」她說，她的聲音非常動人，她自己的耳朵也聽得出來，不免沾沾自喜。「啊，湯姆，怎麼……」
她猛然衝向前去，然後又退了回來。她驚恐萬狀而又大為沮喪地狂叫起來：「噢！那不是湯姆。那不是我的丈夫……」
那個大個子有點為之動容了，看來一副深受感動的樣子。（儘管，他那冷酷的眼睛仍然沒有表情，非常謹慎。）
「這裏有點怪——而且，相當可怕，」希拉蕊說，「那些痲瘋病人……」
她設法使自己的聲音帶有足夠的熱情。畢竟，奧麗芙早就被設想為黨的同情者，儘管她並不是黨員。
「你想躺下，休息一會兒嗎？」
從外部世界來的這一小群人受到一個長相英俊而且魁梧的男人所迎接。他好像是個語言學家，因為，他跟每個人寒暄用的都是他們本國的語言。
假若一切到這兒就要結束，那也要結束得漂漂亮亮的。她要去見貝特頓，而且，萬一他不認她，她要撒一個大謊，非常坦然而無畏：「不是的，我當然不是你的妻子。你的妻子——非常遺憾，太可怕了，她死了。她去世時我在醫院裏。我答應她無論如何要找到你，把她的遺言告訴你。我樂意這樣做。你知道，我很同情你的所做所為——我贊同你的政治立場，我想要幫助……太勉強了，太勉強了。而且，還有諸如做假護照、假信用狀那些難辦的小事需要解釋。不過，有時只要撒謊時臉不紅心不跳，只要大言不慚而振振有辭，憑藉三寸不爛之舌，暫時還是可以蒙混過關的。無論如何，只有繼續拚下去。」
「我知道。我和舊生活一刀兩斷，開始了新生活。」
當然，事實的確如此。恐懼、疑慮、不安、危險——永遠是危險，她到處都能察覺湯姆．貝特頓乾脆就跪坐下來了。
「是的，一點也沒錯。這裏有一批醫師，致力於痲瘋病的研究，他們做得很出色。不過他們是獨立自主的。你用不著操心，這不過是……一種巧妙的偽裝。」
一個戴眼鏡的窈窕女郎走了過來。
「登記處是幹什麼的？」
這群旅行者已經到了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希拉蕊曾和死亡進行賭博，但賭輸了。而且她現在知道傑索普的診斷是正確的。她不再想死了。她想活下去。活下去的熱情在她身上強烈地復活了。她用一種悲慘的憐憫心情想起奈傑爾，想起布蘭達的墳墓，可是，她不再陷入那種冷酷而沉悶的絕望之中了，那種絕望，曾誘使她想用一死來忘卻一切。她想：「我復活了，神志清醒，四肢健全……現在，我像一隻老鼠落入誘捕器中，要是能找到一條生路逃出去就好了……」
快到了，快到了，一hetubook.com.com步一步接近死亡。上呀，上呀！梯級是高的，比一般歐洲樓梯的梯級高些。現在，又順著一條潔白衛生的走廊向前走。在一扇門前，范．海德姆停了下來，敲敲門，等待著，然後，門開了。
她搜腸刮肚，盡量回憶她曾勤奮學習的那些功課。
「兩者都是。」湯姆．貝特頓說，「既是參軍入伍，又是入院就醫。這個組織是非常嚴格的。」
「對，你說得很對，就像做夢。終於能跟你在一起……好像不是真的，湯姆。」
就是這樣一句話！眾目睽睽，真相大白，原來她是一個隱藏在他們中間的奸細……
貝特頓有點含糊其詞地說：
她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也不可能明白。不過，這是老天爺創造的奇蹟，她振作精神，決心扮好角色。
她又一次感覺到他在用手指示警。耳語聲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很急迫，持續不停。
既然已經跨過了第一道難關，希拉蕊對於繼續扮演她的角色感到無比振奮。她一定要做好奧麗芙．貝特頓，像奧麗芙那樣說話行事，像奧麗芙那樣感受外界的一切。生活是如此不真實，這一切反而顯得十分自然了。有個叫做希拉蕊．克雷文的人已經在飛機失事中死去了，從現在開始，她不會再記起她了。
「沒有料到，當然。一切都難以預料，不是嗎？」他的聲音中夾雜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味道。「就像人們常說的，你只好『盲目飛行』了。順便說一句，我的名字是范．海德姆。保爾．范．海德姆。」
然而，湯姆．貝特頓笑了。是一種平靜的，感到有趣的，幾乎是凱旋歸來的笑聲。「啊，范．海德姆，真是妙極了，」他說，「連我的妻子都不認識我了！」
「我真不知道我要在這裏面放些什麼。」她說，「我所有的一切都在身上了。」
湯姆急忙但又故意慢慢吞吞地讓她在一張椅子中坐下。
「聽起來像軍隊——或者，當作入院就醫嗎？」
「當然，當然，貝特頓夫人。我很了解你現在的心情。啊，詹森小姐來了。」
「能認識你真高興，我親愛的博士。」他低聲對巴倫博士說。然後轉向她：「啊！貝特頓夫人，我們熱烈歡迎你到這裏來。恐怕旅程遙遠使你有點迷惑，真遺憾。你的丈夫很好，當然，等你等得都有點不耐煩了。」
「整容外科手術，維也納的赫茨在這裏。他真是妙手回春呀，你再也不會笑話我那個塌鼻子了。」
「你需要了解的事太多了。」他隨即又補充一句，「最好不要太過急躁。」
「這次失事把我的腦袋撞得很不靈光。」希拉蕊帶著不好意思的笑容侃侃而談：「我老愛忘事，經常糊里糊塗的，總是頭疼得厲害。而剛才，又發現你像個陌生人似的！親愛的，我真糟糕，和圖書但願沒給你添麻煩就好了。」
她把兩隻手放在他的肩頭上。她盯著他，嘴角泛出隱隱約約的微笑（除了竊聽器，可能還有窺視孔）。
「那裏，那裏……」那個荷蘭人和藹地笑了笑。
貝特頓馬上在希拉蕊面前跪下了，把臉壓在她的肩頭上：「親愛的，親愛的……」他不停地輕輕叫著。
「是的，」她冷酷地想道：「我自己也可能會這樣，在六個月之後……」
他的眼睛發狂似的注視著她的眼睛，仍在打暗號。
「那麼，最好跟我一起去登記處。」
這一招做得非常漂亮，她感覺很好；是像演戲一樣，但演得並不過份。她用一種驚疑的目光看著范．海德姆。
假若「赫瑟林頓小姐」曾是傑索普所依賴的那個代理人，那麼赫瑟林頓小姐早已遭到算計，在馬拉喀什就不得不承認失敗了。然而，不管怎麼樣，赫瑟林頓小姐又能做什麼呢？
「不……」她有點猶豫，「不，我不想躺下。」
他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臉上，嘴唇貼在她的耳朵上。她聽到了他悄聲說道：「加油。看在上帝的份上。危險。」
湯姆．貝特頓對她說：
「奧麗芙，親愛的。你當然認識我。縱然我的面孔跟過去不太一樣，我還是你的湯姆呀。」
她冷靜地對她面臨的一切加以評估。一個精神緊張但長相英俊的三十多歲男人看來是嚇壞了，快要完蛋了——而這個人本來似乎滿懷著崇高的理想而來，現在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希拉蕊覺得簡直像在夢中一般，在夢中順著一條潔白衛生的走廊走呀走呀，拐了一個彎又一個彎，拼命向前走，卻根本走不到盡頭……
「你一定，」他又說，「渴望見到他吧。」
他在前面走，她跟在後面。在走道拐彎的地方，她回頭看了一眼。彼得斯還在目送她，表情惘然，若有所失——她一度以為他會跟她一起走。她想，他一定已經覺察到有點不太對頭，是從她身上覺察出來的。但是他說不出原因。
「當然，親愛的，你一定累壞了。一路上可怕極了。還有飛機失事。我的上帝，真是九死一生呀！」
「嗨，貝特頓，我們終於到了。你的妻子來了。」
她說：
「是的。這是客廳，浴室在那裏。再過去便是臥房。來，我帶你看看。」
「啊，說到衣服，你要穿什麼就有什麼。這裏有時裝店，和一切附屬商品、化妝品，應有盡有，全是第一流的。本院自給自足，你所要的一切，在院裏都可以解決。不需要再到外面去了。」
並不是她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她考慮過。只是，儘管不願這樣想，事實似乎是，一旦遇上貝特頓，她就無路可走了。
「是的，當然。相當不尋常，並且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確使新來的人不好受。你會習慣的。是的，你到時候就會m.hetubook.com.com習慣的。」他抿著嘴輕聲笑了。「我自己認為，這是一個很逗人的玩笑。」他突然停了下來。「向上走一截樓梯。別急，輕鬆點。快到了。」
「請這邊來，貝特頓夫人。你剛來，大概搞不清在我們這幢大樓裏怎麼走，這麼多走廊，而且差不多都一樣。」
他的話說得很輕鬆，但對希拉蕊敏感的耳朵來說，這些話的背後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心情。
他閃到一旁，有點手舞足蹈。
「看見你我真高興！」他輕聲說：「然而，你知道，這就像是一場夢——不像真的。你也有這種感覺嗎？」
難道還有別的出路嗎？設想一下吧，要是她先發制人呢？想一想，要是她在貝特頓開口說話之前大叫一聲：「你是誰？你不是我的丈夫！」假若她裝作大發雷霆，大吃一驚，恐怖萬狀，裝得要多像就有多像，這樣能夠煽起懷疑嗎？懷疑貝特頓不是貝特頓，是別的科學家被派來冒充的，換句話說，是一個奸細。不過，假若他們信以為真，那麼，這是否使貝特頓太難堪了？她的思路就這樣來回折騰了不知多少圈。然而，她認為，既然貝特頓是個叛徒，心甘情願出賣國家機密，還管他什麼難堪不難堪呢？她想，對忠誠加以衡量，甚至對任何人或事加以判斷，這是多麼困難啊……無論如何，煽起對貝特頓的懷疑，還是值得一試的。
范．海德姆輕輕朝門口走去。
想到這裏，她微微打了個寒噤：「可能這是最後一次看到他了……」因此，當她跟著那男人拐彎的時候，她舉起手來搖了一下，表示再見。
「堅持下去。」然後聲音大了起來，「走，到登記處去。」
「好極了。」湯姆．貝特頓正一正肩頭，把頭往後一甩。從那張微笑而自信的臉上流露出憂鬱而害怕的眼神。「一切設施應有盡有，沒有捨不得花的錢，工作條件十分完善。還有，這個組織，真是難以置信！」
哐啷一聲，痲瘋病院的大門在旅客的身後關閉了。這一聲敲打得希拉蕊更加心驚肉跳，無異於最後宣告生還已完全無望。好像是在說，放棄一切希望吧，所有你們這些進來的人們。她想，這一下是到頭了，真的到頭了，任何退路大概全都堵死了。
「可是，那些痲瘋病人……這裏真是痲瘋病院嗎？」
「親愛的，好像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沒見到你了。你總算來到我身邊了。」她能感覺到他用手指掐著她的肩胛下方，告誡她，緊急跟她打暗號。
（他們真是消息靈通。他們知道飛機失事的一切情況。）
「詹森小姐，見一見貝特頓夫人、尼達姆小姐、巴倫博士、彼得斯先生、艾力森博士。把他們帶到登記處去，好嗎？給他們喝點什麼。我待會兒就來。我先帶貝特頓夫人去見她的丈夫，隨後就來。」
htｔｐs://ｗｗｗ.ｈｅtｕｂooｋ.cｏm.ｃom希拉蕊從彼得斯的聲音和那隻扶著她的手臂中感受到他的好意。她又搖擺了幾下。要突然跪倒，或是躺下假裝失去知覺甚至真的失去知覺，都是很容易的。可以被抬進一個光線黯淡的房間，把被識破的時刻向後推遲一點……可是，貝特頓一定會到她這裏來的，任何一個做丈夫的都會這樣做的。他到了那裏，在昏暗中俯在床邊，聽到她說第一句話的聲音，並在他的眼睛適應了微弱的光線而第一次看到她的模糊輪廓時，就會一下子認出她不是奧麗芙．貝特頓。「先不談這個。親愛的，我並不是不理睬你，但是，你知道，你一切都得從頭學起。」
貝特頓會說：「她不是我的妻子……」
「啊，我猜一定是這樣的。我一路上——你是從同一條路來這裏的嗎？」
有人在竊聽？有人暗中監視他們？很顯然，湯姆．貝特頓認為可能有人這麼做。可是，是這樣嗎？或者，是他神經過敏——甚至歇斯底里？她認為湯姆．貝特頓已經快精神崩潰了。
他又一次吻了她。這一次吻得很輕，也很自然。然後，她帶著抱歉的笑容轉向正在一旁監視的范．海德姆：
「凡是進來的人，都要通過登記處。他們會把你的一切都記錄下來。健康、牙齒、血壓、血型、心理反應、喜好、厭惡的東西、過敏物、習性、嗜好。」
「繼續下去！這裏或許有竊聽器，誰也不知道。」
他鬆開了一下，又把她緊緊摟了過來。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說：「小鬍子——你還記得小鬍子嗎？她生小貓了，就在你走了以後。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拉拉雜雜的日常瑣事，你卻都不知道，這好奇怪啊。」
希拉蕊鼓起勇氣。她挺起身來，雙頰馬上紅起來，她把頭高高抬起。
他向前急忙地跨了四步，緊緊地把她摟住。
他又一次吻了她，是看來非常溫柔甚至充滿熱情的一吻。不過，事實上這一吻冷若冰霜，他只是在她耳邊竊竊低語：
「那麼，這裏一切都好嗎？你快樂嗎？」這是任何一個做妻子的人必然要問的問題。
「漫長的等待，」希拉蕊說，「我……」她有點站不住了：「我……請讓我坐下來吧？」
她不禁要問，這樣的生活，會把一個人搞成什麼樣子呢？
她站起來，隨他穿過設備齊全的浴室，來到相當寬敞的臥房，裏面有雙人床，大壁櫥，梳妝台，靠床還有一個書架。希拉蕊開心地注視著空盪盪的壁櫥。
儘管仍然有些眩暈，她立即恢復了正常。而老鼠落入誘捕器中的那種感覺，卻一直在她內心裏翻騰。可是，與此同時，她的外表卻很平靜，言行一點也未失常。
「哦，不。我要見湯姆，」她說，「我要到湯姆那裏去，現在，馬上！請帶我去吧。」
她挺直腰桿，擺脫了彼得斯扶著她和*圖*書的手臂。
「不需要再到外面去了。沒有機會再到外面去了。所有進來了的人們，放棄你們的希望吧……這個設備齊全的牢籠！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她想，「這些各不相同的人才放棄了自己的國家、忠誠和日常生活嗎？巴倫博士，安迪．彼得斯，神情恍惚的艾力森，傲慢專橫的尼達姆，他們就是為了這個而投奔到這裏來的嗎？他們知不知道他們將會發現什麼？他們滿意嗎？他們需要的就是這個牢籠嗎？」她繼而一想，「我最好別問這麼多問題……要是有人竊聽就糟了。」
「原來是這樣。」希拉蕊環顧四周，「我們就住在這裏嗎？」
他出去了，隨手帶上了門。
希拉蕊走了進去。不後退，不畏縮，昂首闊步，勇往直前。
「我們太過欣喜若狂，真對不起呀，范．海德姆。」
她孤零零地處在敵人的包圍之中。而且，幾分鐘之後，她將要面臨的是冒名頂替被識破的場面。她整天朦朦朧朧地想著這一點。但是，人類無可屈服的樂觀精神及人的實體不可能一下子消失的堅強信念，使她把這一事實按住不想。她曾在卡薩布蘭加問過傑索普：「什麼時候到達托馬斯．貝特頓那裏？」當時，他十分嚴肅地說，那就是極度危險的時候。他還說，他希望到那個時候，他有可能為她提供某種保護。但是，這種得到保護的希望，希拉蕊不得不承認，已經無法兌現了。
「你們大概不知道，」他對前來歡迎的主人說，「貝特頓夫人的飛機在卡薩布蘭加失事了，她摔成腦震盪。這一路上又很辛苦。另外，她熱切盼望見著自己的丈夫，心情很激動。我想，現在最好讓她到一間光線不強的房間裏躺一躺。」
「我完全沒料到我會在一個……一個醫院裏。」
過了一會兒，他放開了她，把她推遠一點，仔細端詳她的面孔。
「你們在這兒獨處一會兒吧，」他說：「待會兒，貝特頓，帶你的妻子去登記處吧。現在你們會想要單獨在一起的。」
那個大個子有說有笑：
「我還是有點不大相信，」他有點激動地笑著說，「現在該認出我來了吧？還沒有嗎？」
「我聽說過這些。」希拉蕊說，「我的意思是，鐵幕後面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經過周密計劃的。」
窗戶旁站著一個男人，一個有點令人吃驚的美男子。她注意到他，在看到他那瀟灑的面孔時大吃一驚。不知怎的，那不是她所認識的貝特頓。確實，一點也不像她看過那張貝特頓的照片……
他得體地向她笑了一下。她注意到，他皮笑肉不笑，笑得很不自然。
就是這種驚訝又困惑的感覺，促使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全力以赴地要做一次絕望的掙扎。
頭暈得更厲害了——彷彿感到周圍的那些人像海浪一樣在她身邊湧來湧去。她身邊的彼得斯伸出一隻手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