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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辜者的試煉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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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可是那只不過是到浴室去。畢竟,」瑪麗合理地說,「每個人都得上浴室。」
然後他來到這裏,來到鄉下。一個像死了一般什麼鳥事都沒發生過的地方!
「你會回來的,親愛的,等一切都過去的時候,」他母親說,但是說得虛假、輕率。她好像不在乎他離開。為什麼她不來?街上的小孩很多都跟媽媽一起撤退。但是他母親不想走。她要到北方(跟當時的「叔叔」一起,哈利「叔叔」!)的軍火廠去工作。
在他上大學時,他開始試著尋找他的母親。他發現,她已經死了好幾年了——跟一個酒醉駕車的男人發生車禍……
「我們這種人不會。」
屈辱,痛苦,他永遠無法釋懷……而「她」買下了他!他隱隱約約把她看成是「權力」的化身,以他微小的力氣,他是無能對抗她的。但是他會長大,有一天他會變得強壯,成為一個大男人。到時候,他會殺掉她……
他再度沉默下來,忙著在心裏想主意。最後他抬起頭來說:「難道你不想幫助無辜的人,瑪麗?」
「盡力查明真相。」
然後是戰爭帶來的刺|激。期待希特勒的轟炸機,不見炸彈的警報聲,呼嘯的迫擊砲聲,躲到地下鐵道去過夜。好好玩!整條街的人都在那裏,帶著三明治和瓶瓶罐罐的汽水飲料。整個晚上火車忙著進進出出。那才是生活!身處紛亂的核心!
他說:
如果她被炸彈炸死了,那倒不太壞,多的是孩子的母親被炸死。
她驚愕的回過頭來看他。
「我不知道,菲利普。」
「老實說,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猜。不知道不是好多了?我們可以像往常一樣繼續生活下去。」
奇怪,你對人的了解是多麼的少啊。即使是你自己的太太?
「可是那怎麼可能?」
「噢,說一些話,觀察別人的反應……是可以想出一些話來——」他停頓下來,他的心思運轉著。「一些對犯罪的人具有意義,但是對無辜的人來說毫無意義的話……」
「我媽媽呢?是不是被炸彈炸死了?」
「我不認為我們會知道。我也不認為警方會知道。」
沒關係,戰爭結束他就可以回家去找媽媽了。她會驚訝的發現他長大了。
「我們會知道,我們有一些內幕消息。我們自己人知道——相當清楚——是什麼讓某人做出某種行為。無論如何,你就有這方面的了解。你跟他們一起長大成人。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你認為是誰?」
「他自己明白就好!但是他也知道,任何他跟關黛相戀和-圖-書的暗示,都足以構成指涉他們謀殺的最佳動機。太可怕了!」
是那個女人!她得到了他,不放他走。說一大堆娘娘腔的話,老是要他玩一些可笑的遊戲,對他有所要求。要求他絕對不給她的東西。沒關係,他會等,他會耐心的等!然後有一天——美好的那一天,他會回家,回到街道上去,那些小男孩,壯觀的紅色巴士,地下鐵,魚和薯條,來往的汽車和附近地區的小貓——他的心思渴望地繞著這一切歡樂打轉。他必須等待。戰爭不可能繼續下去。他被困在這個可笑的地方,而炸彈卻落遍了倫敦,而且半個倫敦都著了火!一定是很壯觀的火景,而有人被炸死,房屋被轟毀了。
「我想可能是自我保護的本能吧……反正我會支持你。我們一起在這裏,六點半開始玩牌,一直到聽到寇蒂呼叫。這是我們的說詞,我們要堅持下去。」
他應該當時就知道了,儘管她深情的道別。她並不真的關心……杜松子酒,他想,才是她關心的一切,杜松子酒和那些「叔叔」……而他來到了這裏,被「俘虜」來了,吃著沒有味道、不熟悉的東西;不可思議的,六點就上床——在吃下可笑的牛奶和餅乾當晚餐之後(牛奶和餅乾!)——躺著睡不著就哭,頭埋在毯子裏,哭著要媽媽、要回家。
他是怎麼啦?是不是——因為她死了而他不能再恨她了?
一旦下了決心,他就感覺好多了。
「那麼就猜一猜。」
他說:
「是嗎?他們保存這類東西?」
他想,她難道就沒有想像力嗎?難道她預見不到我們就要陷入困境了嗎?
夜色降臨陽岬。
「什麼樣的方法?」
「你卻完全沒有想像,波麗。再說到可憐的老李奧。跟關黛的結婚鐘聲正逐漸消失於遠方。她非常心煩,難道你沒注意到?」
「謀殺可是沒有勢利眼的,波麗。再來是麥可。是有什麼在腐蝕他沒錯。他是個怪異、充滿怨氣的青年。堤娜看起來好像沒問題,不擔心,不受影響。但是她有一張道地的撲克臉。再來是可憐的老寇蒂——」
在那之後,他總是鬼鬼祟祟的,找機會偷聽他們談話。他終於聽到一些話,那只是阿吉爾夫人和她丈夫之間談話的片斷。「巴不得把他甩脫掉,完全漠不關心」,還有什麼一百英鎊的事。因此他知道了。他母親把他賣了一百鎊……
「不。」爆炸性的一聲。她走過來跪在他的輪椅旁。「我不想要你扯進這一切,菲。不要說一些話設下陷阱,不要去管它。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www.hetubook.com.com去管它!」
戰爭結束了,他們打垮了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有些孩子回家去了。快了……而「她」從倫敦回來,說他將留在陽岬做她的孩子。……
瑪麗臉上微微出現活力。
「駝鳥,」她丈夫說。
或沉溺於推理。比如說,誰該為他丈母娘的死亡負責。他不喜歡他的丈母娘,而她也不喜歡他。她不想讓瑪麗嫁給他(她會想要瑪麗嫁給任何人嗎?他倒是懷疑),但是她無法阻止。他和瑪麗快樂獨立地開始共同生活——後來開始出了差錯。先是那家南美公司,然後是那家自行車零件公司。兩家公司本來都是好主意,但是資金方面判斷錯誤。然後是阿根廷鐵路罷工成就一連串災禍。一切純粹是運氣欠佳,但是就某一方面說,他覺得阿吉爾夫人該負責。她不希望他成功。然後是他的病。看來他們唯一的解決之道是住到鐵定歡迎他們的陽岬來。他並不特別在意。一個跛子,只是半個男人而已,到那裏又有什麼關係?但是瑪麗就在意了。
「可憐的傢伙,」菲利普說。「難道你不明白,這正是她在對自己說的?說我們全都認為是她幹的?因為方便,因為她不是自家人。難道你看不出她今天晚上擔心死了?她的處境和海絲塔一樣。她能說什麼或做什麼?對我們大家說『我真的沒有殺死我的朋友和雇主』?這樣說有什麼份量?或許對她來說,她的處境比任何人都糟,因為她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她會在心裏仔細想過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她投給你母親的憤恨目光——想著這一切都會被記起來而且對她不利。要證明她無辜是希望渺茫。」
那麼為什麼不把這一切忘掉?為什麼不開開心心的好好過日子?他不知道為什麼。
後來,他到外地上學,那倒是不壞。但是他痛恨假日——因為她。安排一切,計劃一切,給他各種禮物。她一副困惑的樣子,因為他是那麼的不露感情。他討厭被她親吻……再後來,他漸以阻礙她為他安排的可笑計劃為樂。到銀行去上班,進石油公司!他可不。他要自己去找份工作。
對於阿吉爾夫人的死亡,他並未感到特別的悲傷。當然,如果她是死於肺炎或類似的病症,而且是死在她自己的床上,那比較讓人感到愉快些,謀殺是很糟糕的事,名聲受損,叫人受不了的報紙頭條新聞。然而,純就謀殺來說,這倒是個十分令人滿意的謀殺——犯罪的人顯然精神上有問題,可以冠冕堂皇的用一大堆心理學術語來開脫。他不是瑪麗的親兄弟和*圖*書。是那些領養而來、遺傳不佳、經常出亂子的孩子。但是現在事情可不怎麼妙。明天胡遜主任就要來此,用他西部溫和的口音問話。或許,應該先想想怎麼回答……
瑪麗顯得不安。
「你當時並沒有向他提過,這我確實記得。」
麥可.阿吉爾躺著睡不著,凝視著一片漆黑。
然而今天晚上,坐在書房裏,他才了解到他對他太太的家人了解是多麼的少。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骨子裏是什麼樣的人?也就是說,除了那些他已了解夠多的表相。
「噢,不,我們不能,」菲利普說。「這正是你錯誤的地方,親愛的。事情已經始腐敗了。」
瑪麗正在鏡子前梳理她一頭金色長髮。她那冷漠的態度令他有點氣憤。
「我想我大概是忘了。」
「也許複製了三份準備保存十年!哦,你的行蹤非常單純,波麗。根本沒什麼,你當時跟我在這房間裏。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提到你七點到七點半之間曾經離開過。」
菲利普.杜蘭特由於失去肉體上的活動能力,越來越在精神活動上找到慰藉。一向具有高度智慧的他,可以覺察到中等智慧者所提供給他的各種資源。有時候他藉著給予他人適當的刺|激來預測對方的反應以自娛。他說的話或做的事經常都不是自然的流露,而是設計好的,純粹主要是為了觀察反應。這是他愛玩的一種遊戲;當他得到預期的反應時,他就為他自己記下一分。
但是阿吉爾夫人說「不」,她並沒有被炸死。但是她有相當困難的工作要做,沒辦法好好照顧小孩——反正就是那種事。說得好聽,毫無意義……他媽媽不愛他,不想要他回去,他得留在這裏,永遠……
在房屋四壁的庇護之下,七個人都回房去休息,但是沒有一個人睡得好……
「真是的,菲利普,我認為你是在胡思亂想。」
「可能有一些方法,我倒想試試看。」
「很有趣,你知道……難道你對是誰殺了她不感興趣?我們全都知道——麥可完全說對了,是我們之中一個。你沒興趣知道是誰嗎?」
好了,她並不是。只不過是用火鉗往她頭上一敲,她就跟別人一樣成了一具屍體!(就像大北路那件車禍中那具金髮的屍體……)
那是從他住院的時候開始的。他被迫注意護士們的愛情生活,醫院中明爭暗鬥以及微不足道的喜怒哀樂,因為沒有其他事情好吸引他注意了。這很快變成他的習慣。人,如今真的成了他生活的一切。只是人。研究人、了解m.hetubook.com.com人、評估人;判斷是什麼讓他們口出惡言,然後印證自己所想的對不對。真的,這非常有趣……
「寇蒂?」
麥可.阿吉爾在黑暗中長長的噓了一口氣。
「不是你或我,」瑪麗說。
他在心中看見這壯觀而鮮明的彩色畫面。
「是的,我明白你是看不出……呃,我就不同了。我十分好奇。」
人的個性原先並不怎麼令他感興趣。不管他喜歡或不喜歡,覺得有趣或厭煩,那也只是針對周圍的人或是他見到的人。他一向是個行動派,而不是個思想者。他的想像力——相當豐富的想像力,原本都用來訂定各種賺錢的計劃。那些計劃都很完善,但是他完全缺乏做生意的能力,最後使得這些計劃都毫無成果。人,在他眼中只不過是一個個的籌碼而已。如今,由於他的病,斷絕了他原先活躍的生活,於是他被迫把人當人看。
他愛上她是因為她好看的外表和她冷靜認真的樣子。而且,她有錢,這對他來說也很重要。要他娶個一文不名的女孩他會再三考慮。一切都很合適,他就娶了她,揶揄地叫她波麗,而且自得其樂的說些她聽不懂的笑話,看著她那莫名其妙的表情。但是,真的,他對她到底有什麼了解?她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感受?當然,他知道她深深的愛著他,為他奉獻一切。想到她的全心奉獻,他就有點不安地煩躁起來,他扭扭雙肩,彷彿想要甩脫負擔。深情奉獻是很好的——如果你一天能脫離個九或十小時的話。回到家裏享受款款深情是很好的。但是如今他是時時在深情裏打轉,受到監視、照顧、珍愛。它讓人渴望一點完全的忽視……事實上,它煩得人不得不想辦法逃脫,精神上的——因為肉體上是不可能了。他不得不逃進幻想或沉思默想的世界中。
噢,已經沒必要永遠住在陽岬:阿吉爾夫人被殺了。信託基金受託人提高了瑪麗生活津貼,而他們又再度自己生活了。
「我寧可不知道是誰。我甚至想都不願想。」
這項消遣帶來的結果,是他發現——或許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發現——他自己很會觀察人的不同個性以及其真實面。
瑪麗猛然說:
他的心思不停地繞著過去打轉,就像關在籠子裏的松鼠一般。為什麼他無法把過去的一切忘掉?為什麼他得一輩子拖著過去的包袱?那一切到底有什麼重要?為什麼他得記得這麼清楚,倫敦貧民區那個悶不通風、活潑的房間,還有「我們的小麥可」。那股輕鬆、令人亢奮的氣氛!街道上的歡樂!團結起來對抗其他的男孩!他母親亮麗的金髮(和*圖*書廉價的洗髮精,他成年以後猜想),她痛打他一頓時的突發性怒氣(杜松子酒,當然!),還有她心情舒暢時的狂奮。有魚、有薯條的可愛晚餐,而且她會唱歌——多情的民謠。有時候他們會去看電影。總是有一些「叔叔」,當然,他得那樣稱呼他們。他自己的爸爸在他能記得他之前就出走了……但是他母親受不了當天過夜的「叔叔」碰他一下。「不要動我們小麥可,」她會說。
「說父親謀殺了母親真是捕風捉影!」瑪麗說。「這種事不會發生。」
「胡遜主任要來。他會再度問你十一月九日那天晚上的行蹤。」
「是的。畢竟,她是外國人。而且我相信她過去一兩年患了非常嚴重的頭痛症……看來她比我們任何一個有可能多了。」
她死了,不是嗎?為什麼還擔憂?
「我真希望你冷靜下來,菲。畢竟,我們又能怎麼樣?」
「會,會發生。看看報紙。」
菲利普雙眉上揚。
「好——吧,」他說,一手擱在她平滑的金髮上。
她微微臉紅起來。
「想好你明天的說詞了嗎,波麗?」
「你就只關心這一點?瑪麗,你真了不起!」
「噢,我明白。可是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幾乎全都不記得了。」
他傾身向前。
原來死亡就是這樣……
「但是他記得,波麗。問題就在這裏:他記得。全都記在警方的小本子裏。」
「你是什麼意思,菲利普?」
「我真的不明白父親在這種年紀還想結婚是要幹什麼。」
沒有了恨,他感到失落——失落而且害怕。
「這可能是個解答!」
「好吧,親愛的。」她的同意一派平靜,了無興趣。
而如今——如今會發生什麼事?她死了,不是嗎?想想,她竟然花他媽的一百鎊買下了他。想想,她什麼都能買,房子、汽車——還有孩子,因為她自己不能生育。想想,她是萬能的神!
「或許不會。他們能找到的線索確實非常少。但是我們的處境跟警方相當不同。」
「你是什麼意思?」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呃,拿海絲塔和她的男朋友來說,那位熱切、年輕的唐納德醫生。好青年,認真,卻在擔心。他並不真的認為是她幹的——但是他也不真的確定不是她幹的!因此他焦慮地看著她——在他認為她不注意的時候。但是她注意到了。就是這麼回事!也許確實是她幹的——你比我清楚。但是如果不是她幹的,她又能拿她的男友怎麼辦?不停的說『請相信我,不是我』?反正她是會這樣說沒錯。」
他曾經滿腹心思地看著瑪麗。他真正對瑪麗的了解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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