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林蕭的笑話
１
「我也不知道。」雷蒙說。
「這份工作我能做，而且我也喜歡。」
「哦，真的嗎，親愛的？」瓊恩．魏斯柔聲叫道，「那不是很容易被發現嗎？」
「我對，呃，古代史，呃，美麗的建築非常感興趣。」
葛林蕭小姐的回答出人意料。
「您的管家？」
賀力斯的相機「卡擦」一下。
她愉快地吟唱起來，透出維多利亞式的睿智。她用肘推了推賀力斯的手臂，接著放聲大笑起來。
她走到書架前，站在那兒猶疑不定地看著他們，然後拉開架上的玻璃門，拿出一本書，把疊好的遺囑插到裏面。
「您說得很對。」雷蒙說。
她把泥鏟扔到雜草籃裏。
「小姐，您叫我？，」他說。
「奎斯威太太，什麼事？」
賀力斯開心地說，新鮮事永遠層出不窮。在餐桌上，他們向瓊恩．魏斯——雷蒙的妻子，露露．奧斯利——她的侄女，還有老小姐瑪波講述了下午發生的事，尤其詳詳細細講述了葛林蕭小姐說的一切。
「沒什麼意思，」雷蒙說，他又解釋道：「有些人製造謀殺案，有些人捲進謀殺案，有些人會有謀殺案主動找上門。我的珍姨媽屬於第三類。」
「我的遺囑，」她解釋，「得把錢留給某個人，他們是這麼說的。如果我死後沒留下遺囑，那麼我想那個馬販的兒子會得到這份財產。亨利．弗瑞哲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但卻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絕不能讓他的兒子繼承這個地方，不能！」她接著說，似乎在反駁什麼人，「我打定了主意，把它留給奎斯威。」
「如果是這樣，」瓊恩．魏斯說，「那麼，露露，你的看法如何呢？」
「這將是我收藏的珍寶之一。」他興奮地說，「我認為收集這些怪東西很有趣，你不覺得嗎？七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在洗澡時有了這個想法。我上一次看到那個寶貝是在熱那亞的一塊墓地裏。但我想，這個勝過它。這叫什麼名字？」
能把葛林蕭的笑話當做一個取悅客人的笑料，雷蒙相當自鳴得意。這些文學批評家總是宣稱渴望到鄉下度週末，但一到鄉下又覺得太無聊。明天會有一堆星期日的報紙，雷蒙．魏斯暗喜自己出的這個主意豐富了賀力斯．賓德勒的怪物收藏。
「他從前是個詩人，」瑪波小姐說，「經常在星期日的報紙上發表離合詩。而且喜歡編造故事娛樂大家，但有時卻給自己招來不少麻煩。」
「是的，艾弗雷德。我聽說你不想出去取魚，怎麼回事，嗯？」
「您可以雇個人為您做這件事。」雷蒙．魏斯說。
「為什麼是警察？」賀力斯問，他從不介意向人問問題。
「藏書很多。」葛林蕭小姐說。
「當然可www.hetubook.com.com以。」葛林蕭小姐說，「我想它是從巴黎的展覽會買來的。」
「你的珍姨媽？你是說瑪波小姐嗎？」他感到有些不解。
他毫不遲疑地說：
露露是瓊恩．魏斯的侄女。最近她的婚姻——據她的說法是，斷了線。兩個年幼的孩子判給了她，贍養費也少得可憐，只夠三個人糊口。
「是的，我已經和她說了。我寫了份遺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給她。這樣我就不必付她工資了。我省了不少錢，她也盡職盡責。從未擅離職守，時時刻刻聽候我的吩咐。她很做作吧？其實她的父親好像只是個修水管的工人，她沒什麼好吹噓的。」
他們轉過屋角，來到一塊廢棄的草坪上。草坪的一角聳立著一座巨大的假山，賀力斯一眼看到山腳下的一尊雕像。他興奮地抓住雷蒙德的手。
「如果你想知道時間的話，去問警察。」
從房子那邊走過來一個人，和葛林蕭小姐一般高，但兩人的穿著卻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奎斯威太太衣著誇張華麗，只見她精心梳理的頭髮捲得一絲不苟、高聳如塔。她這身裝扮就像一個去參加化裝舞會而精心梳妝的法國女侯爵。但不難看出她已人到中年了。她應該穿那種華貴莊重的黑綢裙，但實際上她卻套著閃耀刺眼亮光的低廉人造絲黑裙。儘管她身材並不高大，但胸部豐|滿挺拔。聲音出奇地低沉，用詞華麗。只是發尾音「h」時有些笨拙，並帶出誇張的送氣音，讓人不禁聯想，也許她年輕時有段時間發這個音產生困難。
出人意料地，葛林蕭小姐咯咯地笑了起來。
「艾弗雷德，艾弗雷德，過來。」
「原因相當明顯。」雷蒙說，「他參觀過羅亞爾河古堡，你不這樣認為嗎？那些塔樓似乎能證明這一點。接著不幸的是，他似乎去過東方。泰姬陵的建築風格在此也有所體現。我倒喜歡那間摩爾式的側廳。」他又補充說，「還有那威尼斯宮殿的風格。」
「他們說不定會低價收購。」雷蒙說。
「嘿，」他滿意地說，「請看我的第三一〇號收藏品，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義大利大理石壁爐。」他看了看房子補充說，「很難想像葛林蕭先生怎會想到要蓋這麼一棟房子。」
葛林蕭小姐抬頭看了看她身後龐大豪華的建築。
「哦，一個叫葛林蕭的還住在這兒。」雷蒙在他身後說，「這幢房子並沒有倒塌。老葛林蕭留給了他兒子。他兒子是個吝嗇鬼，以前住在這幢房子的一個角落裏，一毛不拔——可能是一毛也沒有。現在他的女兒住在這兒。一個古怪的老處女……」
「很高興見到你們。」葛林蕭小姐禮貌地說，「剛才看到你們從房子那邊拐過來時，我還以為和*圖*書是警察呢。」
雷蒙．魏斯帶著名作家特有的優越感輕鬆地說。
「好了，」她說，「你們看到我簽了名，你們再簽上，這樣就具備法律效力了。」她把筆遞給了雷蒙．魏斯．他猶豫了片刻，對這事突然有些反感。他飛快地簽了那個家喻戶曉的名字——他每天早晨至少要收到六封索求簽名留念的信。
「天啊！」他驚歎道，「你看到她穿著什麼嗎？印花洋裝。就像一個女佣，當年的女佣。我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就是我還是個小孩子時，住在鄉下的房子裏，早晨一個穿著印花洋裝、戴著花帽的女佣，沙沙作響走進來叫你起床。是的，乖乖，真的……一頂帽子，平紋細布做的，還掛著帶子。不對，也許是女管家的帽子才有帶子。總之是一個真正的女佣。她拿進來一大銅壺的熱水。啊！那時的生活多麼美好！」
大家一陣沉默，都在想著芮史密斯先生。看來葛林蕭小姐和他似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大家於是以為珍姨媽也許是年紀大了，有點張冠李戴了。
雷蒙．魏斯看了看手錶。
「葛林蕭小姐，我們貿然闖入，請您見諒。」雷蒙．魏斯邊說邊向她走去，「和我一起來的賀力斯．賓德勒先生——」
「芮史密斯先生是誰？」雷蒙好奇地問。
「我們的確是私闖民宅。」雷蒙說，「但我想沒關係。」
「現在誰住在這兒啊？孤兒還是度假的遊客？這不可能是個學校，既沒有操場也沒有生氣勃勃的氛圍。」
葛林蕭小姐在一張巨大的書桌抽屜裏東翻西找，終於找出一份高級用紙書寫的文件。
「哦，那只不過是個玩笑。」
「我是說，」瓊恩說，「如果這個葛林蕭小姐真想找個人整理他祖父的日記，並出版成書……」
賀力斯從他手裏接過筆，也簽上自己的名字，字寫得很小。
「絕對沒有。我可以給你引薦前蘇格蘭警場局長，幾個高級警官，和刑事調查部一兩個工作認真的警官。」
「我有我自己放東西的地方。」她說。
「好的，小姐，我馬上去。」
雷蒙的目光轉到書上，他粗略地掃了一眼，沒有什麼真正有趣的書，或者，其實這些書從未有人翻閱過。是那種九十年前裝飾紳士書房的成套古典作品。其中有些舊小說，但似乎也沒人翻閱過。
「對不起，夫人，您是說——」
奎斯威不解地看看她。
他前一天晚上才剛剛結識那位可愛、老派的老小姐，她似乎是最不可能扯上謀殺案的人。
「哦，對了，」葛林蕭小姐說，「我們正需要幾個陌生的訪客，不是嗎，奎斯威太太？」
「要知道，親愛的雷蒙，我可不同意你這麼說。我是說在錢的方面。她的祖父顯然是個賺錢不費吹灰之力但卻又揮金如www.hetubook.com.com土、守不住財產的人。他可能像你說的是破產了，但不可能一無所有，否則他的兒子不會繼承到這幢房子。他兒子呢，按慣例，個性與他父親截然不同，是個守財奴。一個會省下一分一毛的人，我想他有生之年一定攢了一大筆錢，這個葛林蕭小姐似乎繼承了他這一特點，也就說，不喜歡花錢。我想她很可能私藏了一大筆錢。」
雷蒙聳了聳肩。
賀力斯帶著高昂的喜悅打量著房間。以他的眼光看，這裏到處是珍奇異品。斯芬克斯的頭出現在與之風格迥異的家具上；巨大的青銅製品代表著，他想，保羅和維吉尼亞；一座碩大、刻有古典花紋的鐘。他很想拍張照片。
「我們不能再久留耽誤您的時間了。」他說。
「魚，夫人。」奎斯威太太說，「鱈魚片還沒到，我讓艾弗雷德去催，他不去。」
「這就完成了。」葛林蕭小姐說。
他向屋角走去，賀力斯急忙快步跟上。
「您說說看，珍姨媽，」雷蒙問，「那裏會不會發生謀殺案？您對這事有何看法？」
他們看了看露露，只見她靜靜地坐在火爐邊。
「賓德勒先生是著名的文學評論家。」雷蒙．魏斯補充說。
「很好的主意。」雷蒙說。
「哦，是的。」雷蒙說，「謀殺案是她的專長。」
她把那張紙打開，拿起一支蘸水筆，在墨水台上蘸了蘸，簽上了名：凱瑟琳．桃樂西．葛林蕭。
「但我還是認為，」賀力斯說，「整個事件有點蹊蹺。那個女公爵似的人物——管家，也許會在茶壺裏放砒霜什麼的，因為她知道女主人已立下對她有利的遺囑。」
「在當時是暢銷書，」她說，「不像你寫的那些書，嗯？」
「是的，大約是在一八六〇或七〇年代，當時曾在地方上轟動一時——赤手空拳的窮小子成了鉅富的成功故事。對於他蓋這幢房子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一夜致富後建的，有人說他是想向貸方證明他的實力才建的。如果是後者，那可是白費功夫了。總之他後來破產了或者瀕臨破產。因此這地方得了這個名字——葛林蕭的笑話。」
「豈有此理！太不像話啦！」
她突然老朋友似的用手肘輕輕碰碰他的手臂。雷蒙感到驚訝不已，她竟然知道他寫書。儘管雷蒙在文學界久負盛名，但他不能說是暢銷書作家。他現在的作品由於本身已https://www.hetubook.com.com步入中年而寫得柔和些，但他仍堅持把社會生活的陰暗面赤|裸裸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不曉得，」賀力斯緊張而興奮地說，「可否讓我給這座鐘拍張照片？」
賀力斯摘下帽子向她微微欠了欠身。
他又傲慢地掃了奎斯威太太一眼，奎斯威太太一陣面紅耳赤，小聲說：
「這些法律常識我還懂。」葛林蕭小姐說，「何況你們兩人是有名望的人。」
賀力斯．賓德勒長長舒了口氣。
「葛林蕭是出資建造它的人？」
「夫人，艾弗雷德是最不聽話的人。」
「喜歡？天啊——」賀力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解開照相機的帶子忙了起來。
「很有可能。」賀力斯說著拍了照。
「他的確做到了這點，夫人。」賀力斯．賓德勒說。
「你在開玩笑。」
「也許電影公司會要，」賀力斯說，「或者旅館、學校？」
「他拒絕了？」
「我祖父的書房。」她說。
「我想，」葛林蕭小姐當然是說這幢房子，「這證明我祖父是個天才。來這兒的傻瓜們問我為什麼不賣掉它住到公寓去。我在公寓裏幹什麼呢？這是我的家，我就住在家裏。」葛林蕭小姐說。「葛林蕭家族一直住在這兒。」這不覺勾起她對往日的回憶，「那時父親有我們姐妹三個孩子。羅拉嫁給了助理牧師，父親氣得沒有給她一分錢——他認為教士不應該入世。她難產死了，寶寶也死了。娜蒂跟一個馬術教練私奔了，父親當然也把她排除在遺囑繼承人之外。那個小伙子叫亨利．弗瑞哲，長得是一表人才，但不是什麼好人。娜蒂跟他並不幸福。她也沒活多久。他們有個兒子，有時會給我寫幾封信，但當然，他不是葛林蕭家族的一員。我是葛林蕭家族最後一位傳人。」
「你們介意和我一起到書房嗎？」
「瞧，就在這兒。」雷蒙．魏斯說，「就是它。」
「你知道的，」葛林蕭小姐點點頭說，「遺囑的受益人不能做遺囑的簽署人，不是嗎？」
「小姐，如果您想吃魚，我就去。您儘管吩咐。」
她在前面帶路，越過一排排法式落地窗，穿過牆上掛滿褪色的錦緞、家具覆蓋著防塵布的一間寬敞金黃色客廳，接著又穿過光線昏暗的門廳，登上了一座樓梯，走進二樓的一個房間。
「《歐德里女士的秘密》。」當她把書放回書架時，雷蒙．魏斯掃了一眼書名。
「這提醒了我。」瑪波小姐興奮地點點頭說，「是的，這使我想起芮史密斯先生。」
「很高興。」賀力斯心中一喜，高興地答應著。
「我的確要，我晚餐要吃魚。」
「我在想，」瑪波小姐若有所思地說，「那個老婦人為什麼要提到警察呢？」
「我想它應該有名字吧？」
「真的可以嗎？你知道，這是個好主意，我會https://m.hetubook.com.com考慮的。」
兩個男人繞過滿是濃密灌木叢的角落。
葛林蕭小姐又咯咯笑了起來。
「我給她寫封信問一下。」雷蒙說。
「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雷蒙．魏斯自鳴得意地說。
露露低聲說：
葛林蕭小姐顯然對文學評論家並不尊敬，她的表情無動於衷。
她轉向雷蒙．魏斯。
穿著花洋裝的雕像突然站直了起來，並轉向他們，手裏拿著小圓鏟。她的樣貌可真嚇人。蓬亂的鐵灰色頭髮披在肩上，那頂像在義大利給馬戴的草帽，在她頭上擠成了一團。豔麗的印花布洋裝一直垂到腳躁。那張飽經風霜、邋遢的臉上，一對狡黠的眼睛正審視著他們。
「立個遺囑挺好的，」雷蒙說，「我猜那個可憐的老東西除了那幢白象似的房子外，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人繼承的，誰會要那棟房子？」
「我想這不難。」他說，「可能那個建築師撈了足夠他一生花用的鉅額費用，而可憐的老葛林蕭卻破產了。」
「不知道他如何透過一個建築師來實現這些構想。」
但瑪波小姐卻搖搖頭。
她驕傲地挺直身子，整理她那瀟灑的草帽，然後，轉過身來厲聲說：
「我認為，」瑪波小姐邊纏毛線邊嚴肅地說，「你不應該拿這些事開玩笑，雷蒙。砒霜，當然很有可能。這東西很容易拿到，也許已經被偽裝成除草劑放在工具棚裏。」
房子的一角閃出一個年輕人，手裏拿著鐵鍬，粗獷中透著英俊。他走到跟前，明目張膽地向奎斯威太太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是幢漂亮的房子。」她頗自豪地說，「我祖父建的，當然那時我還沒出生。據說，他那時說要蓋一幢震驚全國的房子。」
「如果你想探討謀殺的問題，」雷蒙說，「你可得和我的珍姨媽談一談。」
「這間房間從我祖父那時起就沒怎麼用過。」葛林蕭小姐說，「這張書桌的抽屜裏都是他的日記。很有趣，我想。我的視力不太好，不能讀這些東西，我想找人出版，但我猜這工作並不輕鬆。」
「多麼美妙的一個下午啊！」賀力斯回家時感歎道，「真的，那個書房什麼都有，唯一缺少的就是一具屍體——那些老式偵探小說裏的書房謀殺案。偵探小說家所想像的書房，一定就是我們剛才看過的那種書房。」
「我們能從另一個角度看看這座房子嗎？」賀力斯問，「我們是不是私闖民宅？」
葛林蕭小姐舉起兩個沾著泥土的手指放到唇邊，突然發出震耳欲聲的尖厲口哨聲，同時大叫道：
「可是，天哪！太刺|激了！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應該有。但事實上這兒的人都叫它『葛林蕭的笑話』。」
「天哪！」他叫道，「太美了！」他讚歎眼前的美景而且尖叫起來，然後敬畏地壓低了聲音，「真是不可思議！絕世美景！世紀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