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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這麼說，你剛才招待一位朋友吃了十一點的茶點。」

「他們？」

「我知道一些你的事情。你是諾瑪．雷斯特里小姐，你在倫敦的住址是鮑羅登大樓六十七號。你的戶籍地址是在隆貝辛的『橫籬居』。你和你父親、繼母、舅公住在那裡噢，對了，還有個當伴護的女孩。你瞧，我的情報相當靈通。」

「現在大部份的女孩子都得為她們的朋友忍受批評，」白羅說。

「你不是警察，對不對？你沒說過你是警察。」

女侍朝他走過來，臉上流露出不悅。白羅再度在桌邊的座位上坐下，點了一杯咖啡好讓她消消氣。

「我並不能把你送到醫生那裡去，你用不著慌張。如果你願意，你完全可以自己去看醫生。你可以把你告訴我的事說給他聽，可以問他為什麼會這樣，他也許會告訴你箇中原因。」

「確實，那天早上你來見我的時候，並沒有把你的名字告訴我的管家。」

「死了，兩三年前死的。」

「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白羅自言自語道。

「你為什麼會認為你有這樣的企圖呢？」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問。

「那位女士說，我可以憑著您的八字鬍認出來。她說我一定沒見過這樣的八字鬍。她說得真對。」她目不轉睛望著他的鬍子，加上一句。

「我本來想，他這次回家後會喜歡我、注意我——可是，她不願意。她跟我做對，把我排擠出去。」

「沒錯，我很氣。」

「啊，奧利薇夫人。」白羅說。此時此刻他雖不願意被人打斷，但還是從萊蒙小姐手中接過話筒。「喂，」他說。「我是赫丘勒．白羅。」

「可是那時候你母親已經死了。你知道，一個男人再娶並非不尋常，尤其是在夫妻疏離多年的情況下。他帶回來的這個太太，是他當初要求和你母親離婚時打算娶的那位嗎？」

「別再說了，回去吧。我會及時趕到的。」

「有這個可能。」

「不過你都這麼大了，這也無所謂了，這是好事，你現在不需要任何人照顧。你可以獨立自主、享受人生、選擇自己的朋友」

「在走廊上嗎？」

「啊，沒錯，」白羅說。「你怎麼知道我是誰呢？」

「我知道，那天早上我們談得不多，」赫丘勒．白羅說。「你只告訴我你犯了謀殺罪。」

「因為我不一定記得我做過什麼，或是去過什麼地方。我會有一個鐘頭還是兩個鐘頭完全記不起來。我曾經在一條走廊上，一扇門外的走廊——是她的門，我手上拿著什麼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我手上。她朝我走來……可是當她走近我，她的臉孔變了，根本不是她，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不過，親愛的，你要知道，」白羅說，語氣很是溫柔。「人不會永遠如你所記憶的一般。隨著歲月的流逝，你會把他們想成你所希和*圖*書望的那樣，把他們想成你認為你記得的模樣。如果你心目中認為他們和藹可親、快樂又漂亮，你會一直這樣認為，但事實往往遠非如此。」

「噢，白羅先生，找到你太高興了！我已經替你找到她了！」

「我不要去找醫生，我連走近醫生都不要！他們想把我送去看醫生，然後我就會被關在瘋人院裡，不會讓我再出來。我不要。」

「一位朋友告訴我的，」他說。「朋友有時候很有用。」

「那就悉聽尊便吧，」白羅說。

「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說。

「你說什麼？」

「大衛就是這麼說的。大衛說，我應該這麼做，可是，我覺得——我覺得他不懂。我必須告訴醫生，說我，我可能曾經企圖……」

「喂？您說您是哪一位？」她用手捂住聽筒，對白羅說：「是奧利薇夫人。」

「我已經替你找到她了，就是『你』那個女孩！你知道，就是那個殺了人或是她認為自己殺了人的女孩。她也在談這件事呢，談得很多。我想她腦子出了毛病，不過現在先別管這個。你要不要過來找她？」

「噢，沒有，外表沒變。噢，真的沒變！那張掛在椅子上頭的畫像，跟他現在簡直一模一樣，雖然那是他非常年輕的時候畫的。可是他的人，和我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

她掙扎著想站起來。

「別管烤豆了。繼續說。你離開他們，到外面來打電話。對不對？」

他看到了警覺和恐懼。

「克勞蒂亞。她把我帶到樓上，給我喝了一點好苦的東西。」

「可是……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那只是個玩笑。」

「那是誰？」

「這問題很有意思，」白羅說。「原因也可能很有意思。能夠給你答案的大概只有醫生了，那種懂得這類事情的醫生。」

「至少讓我為你開門吧。」他打開門，動作帶著誇張。「再見，小姐。」

「噢，那樣比較自然一點。所以，你知道，」諾瑪說道，一副認真的表情。「那一定是我做的。」

「小姐，我們又見面了，」他以愉快的語氣說道。「我相信你認得我。」

「讓我來吧，」白羅說。

「我想，那勢必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人總是會變的。」

白羅從她手裡接過紙船，將它打開撫平。他讀著紙條上用鉛筆草草寫下的字：

「我——」她欲言又止。「想要——」她又頓住了。

「你聽見了嗎？『不許』跟著我。」

「啊，這麼說你是運氣好。好運氣也很重要。」

她依然望著他，一語不發。

赫丘勒．白羅正在向他的秘書萊蒙小姐口授一封信：

「叫『快活酢漿草』但它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活。事實上，它髒兮兮的，不過咖啡很不錯。」

她懷疑的眼神瞄了他一眼，快步走下街道，還不時回過頭來張望。白羅留在門旁注視著她，並m.ｈｅtｕｂｏoｋ•cｏｍ•com沒有走上人行道，也毫無追趕之意。等她消失在他的視線外後，他轉身走回咖啡館。

他靜靜穿過房間，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這時她抬起眼來，認出了他，他不禁感到欣慰。

「你在哪裡呢，親愛的夫人？」

「你無法想像他們在家裡是怎麼管我的！噢，我指的是，選擇自己的朋友。」

「噢，她和一個男生在一起，我想就是那個很不適合她的男朋友。他長得確實漂亮，而且好像很喜歡她。我想不通為什麼，人是很奇怪的。噢，我不講了，因為我要回餐館了。你知道，我在跟蹤他們。我走進那家餐館，看見他們在裡面。」

「還會有誰呢？」

「因為我認為那是事實，」白羅說：「殺了人的念頭為什麼會讓你興奮、高興呢？」

「他外表可有改變？」

「沒錯，我想是。我是說，我當然很愛她。你知道，她是個病人，常常得去醫院看病。」

「沒錯，小姐，那個。」

「真的嗎？那天一大早你就來見我，還是早餐時分。你說事關緊急，而之所以緊急，是因為你可能犯了謀殺罪。這就是你所謂的開玩笑嗎，呃？」

「你怎麼知道剛才有人跟我在一起？」

「可是，非得變得這麼厲害嗎？」

「屋子裡還有別人，對不對？」

「誰知道呢，」白羅說。「也許他精神有毛病。他也許在想，毒死一個女人是他的責任，因為她可能是個漂亮的間諜。諸如此類的原因。」

「是——是吧，我想是吧。」

「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諾瑪說。「我父親跟我五歲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我記得那時候他常跟我玩，一直跟我玩，而且好快樂。現在的他不快樂，他憂心忡忡，很嚴厲，而且噢，大不相同了。」

「我有個繼母，我恨她，而我也認為我恨我父親。這似乎夠嚴重了，對不對？」

「真有意思，」白羅說，語氣很輕快。「這種事情有許多不同的名稱，很冠冕堂皇的名稱。是精神病學者、心理學家這些人輕輕鬆鬆隨便就能脫口而出的名稱。不過，當你說發瘋時，這對每天都能碰到的一般人來說，倒是個經常使用的形容詞。好，你發瘋了，或者說，你看似發瘋，你認為自己發瘋了，也可能你真的瘋了。儘管如此，情況並不一定很嚴重。這是人常犯的一種病態，很容易經由適當的治療而痊癒。它之所以發作，是因為有人精神過於緊張、憂慮太多、為準備考試太用功、對自己感情太鑽牛角尖、信仰太深或可悲地缺乏信仰，甚或不得不恨他們的父親或母親！當然，也可能純粹是因為不幸的愛情糾葛。」

「那不是事實。」

「我不懂你怎麼可能知道我是誰。」

「那時候你繼母在哪裡？」

「你是只知道我的名字，還是還是對我的一切一清二楚？」

「早在那之前他就出國去了。在我五和-圖-書、六歲的時候，他去了南非。我想，他希望母親和他離婚，可是她不肯。他到了南非以後，在那裡從事採礦之類的工作。每逢聖誕節他總會寫信給我，送我聖誕禮物，或是安排什麼人來看我。大概就這些了。所以對我來說，他似乎並不是那麼真實。他大約一年前回來，因為他不得不處理我伯父的事務和各種財務方面的事情。他回家，他——他把新娶的太太一起帶了回來。」

「我不要待在這裡聽你跟我講這些可怕的事。」

「老羅德瑞克舅公嗎？胡說八道！」

「不是惡夢。我撿起一把左輪手槍，它正好在我腳下——」

「你父親呢？」

「而你對此很氣憤？」

這個問題來得十分自然，它一直就在他們之間流連。白羅覺得，關鍵時刻終於來到。

「沒錯，因為這道烤豆給了我時間。現在我要回去了，或者我會在外面晃。無論如何，盡快到這裡來。」

「不，我不是警察。」

「我要走了，」她說。「不許你跟著我。」

他已經看到了他想看的東西。那份帳單是兩個人的。看來那位衣著花俏的大衛並不反對讓一個迷上他的女孩替他付帳。

這句話令他很滿意。他帶著驕傲和得意撫摸著自己的八字鬍，這是他在這種場合常有的動作。

「那家咖啡館叫什麼？」

「你一直找人跟蹤我。」

「我還懷疑跟不跟得上呢，」白羅說。「你可別忘了我一把年紀了。要是你順著大街跑起來，我一定跟不上你。」

「好極了，」奧利薇夫人說完，便掛了電話。

「你怎麼這麼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不一定是你，也可能是別人。」

白羅及時趕到卡爾索普街的轉角。他走下車，付過車資，四下張望。他看見「快活酢槳草」咖啡館，可是看不到附近有什麼人像奧利薇夫人。偽裝得可真不錯。他走到街一頭，又折回來，還是不見奧利薇夫人的蹤影。這麼說，他們感興趣的那一對情人已經離開咖啡館，而奧利薇夫人又開始了盯梢的歷險，要不然就是——為了得到這個「要不然就是」的答案，他朝咖啡館走去。由於蒸氣的緣故，他從外面看不清裡面的情況。於是他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他的眼神整個掃視了一遍。

「恨父親或母親更為常見。」白羅說。「我想，你非常愛你的親生母親吧。她離婚了，還是死了？」

「我無法想像瑪麗會自殺，她太理智了。而且，她為什麼要自殺？」

「你是說，自殺？就像我媽媽一樣？」

她的懷疑和排拒頓然消解。

「這是給您的吧？」她說。「您是白羅先生嗎？這是一位女士留下來的。」

一個在白羅身旁盤旋已久、不斷盯著他的女侍突然朝他走來，遞給他一個像是做給小孩子在澡盆裡玩的小紙船。

「是誰？」

「那麼，謝謝你了。」

「他剛離開。她留在這裡，m.hetubook.com.com所以我把她交給你，我去跟蹤他。」簽的名字是「阿蕊登」。

「沒有，沒有，」白羅說。「根本沒有，我以我的名譽向你保證。」

「這其中有一點非常奇怪，」他喃喃自語道。「確實，真是非常奇怪。」

「小姐，你對我保守你小小的秘密，我也一樣，想保守我小小的秘密。」

她一把抓起手提包，用顫抖的手指在那裡摸索著。

「不，在庭院裡。她走過來，把手槍從我手上拿走。」

「噢，你說那個！」

「不，其實不是我聰明，純粹是湊巧。我是說，我走進一家小咖啡館——而那女孩恰巧坐在裡面。」

停頓片刻後，她用一種大不相同的童稚嗓音說道：

一向很有效率的萊蒙小姐已經先他之前趕到那條街，現正站在一輛計程車旁等候著。她既未提任何問題，也未顯示絲毫好奇之心。她沒告訴白羅他不在的時候她要如何安排時間。她無須告訴他。她一向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也做得十分得體。

他刻意詳細道出了她的名字。先前她似乎完全無視於周遭發生的一切，十分心不在焉，他不知道她是否會注意到。可是她不但注意到，而且還吃了一驚。

「也可能是她自己下的手。」

「你會覺得如果她想自殺，她會把頭對著煤氣爐，或是躺在精心鋪好的床上服下過量的安眠藥，對不對？」

「在聖保羅教堂和美人魚劇場之間的某個地方，卡爾索普街，」奧利薇夫人突然從她的電話亭向外望，說道：「你能不能盡快趕到這裡來？他們在一家咖啡館裡。」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奧利薇夫人在什麼地方。

「你非常愛她嗎？」

「確實，而且她似乎也沒什麼理由要毒死你的繼母。我想，那裡還有僕人、園丁——」

諾瑪依然半信半疑地望著他，仍然是那種瞪大眼睛讓白羅十分不安的眼神。不過她多少像是上了鉤，或者一如白羅的判斷，此時此刻她很想談心。不知何故，白羅總是很容易讓人打開話匣子。

「被一位只見過一面而且是極短暫一面的小姐認出來，實在令人欣慰。」

「不，他們只在白天來。我不認為——噢，他們沒有理由下毒的。」

「我可是赫丘勒．白羅啊，」白羅帶著一貫的得意說道。之後他便坐在那裡帶著微笑望著她，將說話的主動權留給她。

「你這麼想嗎？你真是這麼想嗎？」她頓了頓，然後突兀地說道。「可是，你認為我為什麼要殺人呢？」

「他們認為我發瘋了，」她直言不諱。「而——而我也認為我發瘋了——瘋了。」

「啊哈！夫人，你真聰明。」

「我告訴你，我知道很多事情。」

他立刻看到那個曾在早餐時分去拜訪過他的女孩。她獨自坐在一張靠牆的桌子邊，抽著煙，呆呆望著前方。她似乎深陷於沉思之中。不，白羅想，並非如此，她似乎什麼也沒想，她沉浸在茫然之中https://m.hetubook.com.com，心在千里之外。

她放了幾個硬幣在桌上，站起身子。

「我懷疑，」白羅說。

「啊哈，」白羅說。「這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你似乎『希望』那人是你。你樂於想像是你親手放了什麼致命的東西。沒錯，你喜歡這個想法。」

「她也在那裡——不，她不在，她在『橫籬居』，要不就在醫院裡。就是在那裡，他們發現她被人下了毒——而那人就是我。」

她朝正走過來的女侍打了個手勢。女侍在記帳本上草草寫了幾個字，撕下來放在諾瑪盤子旁邊。

「那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是誰告訴你的？」

「噢，不是，這個相當年輕，長得也很漂亮。而她的一舉一動就好像我父親是只屬於她似的！」

他靈巧地將那張紙拿過來，準備伸手往口袋裡掏錢包。那女孩把紙片一把抓回去。「不，我不要你替我付帳。」

「對，對，我認得你。」

「你的八字鬍，」諾瑪立刻回答。「別人不可能有。」

「啊，是啊，對極了。沒錯，像我這樣的鬍子是不多。它很漂亮吧，啊？」

「我父親？我父親為什麼要毒死瑪麗？他很愛她，都愛到傻了！」

「我不打算慫恿你雇用我，」白羅說。「因為你說過我太老了。或許你說的對。不過，既然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的一些事情，我們未嘗不能友好地談談令你苦惱的難題。請記住，儘管老年人常被認為缺乏行動能力，不過他們有十分豐富的經驗可以汲取。」

「那就太有意思了，」諾瑪說，一時開始興奮起來，說話的神態也完全自然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羅德瑞克舅公和諜報系統頗有淵源。還有誰呢？索尼雅？我想她有可能是個漂亮的間諜，不過跟我想像的間諜大不相同。」

「噢，對於八字鬍你大概不是行家，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雷斯特里小姐——諾瑪．雷斯特里小姐，沒錯吧？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八字鬍。」

一杯淡褐色的液體放到他的面前。他抿了一口，做了個鬼臉。

「也許，是她的丈夫。」

「我一直坐在他們旁邊的桌子，只是她背對著我。我想她不會認出我。我已經把頭髮改了樣式。反正他們談得很起勁，好像世界上別無旁人似的。趁著他們又點了一道菜，是烤豆——我受不了烤豆，竟然有人會點這道菜，真是笑死人」

「或許你記得的是一場惡夢。在夢中，人確實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噢，對了，」赫丘勒．白羅邊說邊將紙條折起放進口袋。「我們剛才在談什麼？我想，在談你的幽默感吧，雷斯特里小姐。」

「本人對閣下所賦予的榮譽至為感激，然而本人不得不以遺憾的心情告知閣下……」電話鈴聲響起。萊蒙小姐伸出一隻手去接電話。

「請容許我問一聲，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你怎麼會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