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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綿綿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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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十一

第二篇

十一

「他們不是對妳很生氣嗎?」
「對葛莉娜緊張嗎?」
這倒是真的,我們在歐洲大陸上買東西,可真是過癮;有錢可花,甭操心財務上的限制,實在妙極了。為了我們那幢房屋,在義大利買織花錦緞和布料;在那裡、還有巴黎,也買了油畫,付的錢數真是難以相信。從來夢想不到的世界,豁然在我面前展開了。
當然,到目前我的表情不合適,談吐也不合適,但那都無關宏旨,只要懂得竅門兒,而且懂得夠多的話,就能夠在老厲這些人面前過關;愛麗的後母和姑父來時,短時間斷定也過得去;不過,實際上將來這些一點都不要緊。房子一落成,我們搬了進去,就會遠遠離開每一個人,那裡就會是我們的王國了。我望著坐在對面的葛莉娜,心中琢磨不知道她對我們的房屋真正想些甚麼。反正,那正是我所要的,使我非常滿意。我要開車下去,穿經一條私人車道,穿過樹林,開到一處杳無人跡的小小海灣,那兒有我們自己的海灘,不可能有人從陸地那邊過來。我認為,那要比在那裡下海游泳好上一千倍,比起沿著海灘展開的海水浴場,上千的人體躺在那裡,也要好得多。我並不要所有那些有錢人毫無道理的事情。我要……又有話了,有我自己的話了——我要……只覺得所有的感覺在內心湧起。我要一個美得出奇的女人和一幢美得出奇、別人從來所未有的房屋,要在這幢房屋裡,裝滿了各種極美好的東西——屬於我的東西,每一件東西都屬於我。
「我明白了,這年頭裡醫師幾乎甚麼事都辦得到,在醫死你以前,總是會設法治好你的病。不過我們別談那個了,想想那幢屋子吧,甚麼時候交屋?」
「不錯,」我說:「他可真是出類拔萃,等妳和他見了面就知道。」
「妳還沒有見到我們的房子,」愛麗說道:「那才棒呢,就像我們所夢想的一樣,不是嗎?美克。」
「勞斯坦又是誰?」我問道,吃了一驚。
「你一定有時想起來,覺得這件事奇怪,我甚至連你都沒有見過,就支持愛麗。因為我非常氣憤——極其氣憤他們營造出來要愛麗過的那種生活,以他們的錢、他們傳統的觀念,把一切都捆在一個繭裡。她從來沒有機會自己享受一下,自己到甚麼地方走走,做自己要做的事。她想造反,可是都不知道怎麼個造法。因此,不錯,好吧,我來慫恿她;我提議她應該看看在英國的地產;然後我又說了,她到了二十一歲時,可以自己買一塊地,對紐約所有那些傢伙說聲再見。」
「當然我喜歡。」我說。
「這個……」m.hetubook.com.com葛莉娜考慮著說,頭從這一邊擺到那一邊。
「我觀察了一下世界各地,自己在倫敦安頓下來了,又買了好多的東西。」
「她是妳舅舅?還是叔叔?」我問道,過去我沒有時間來多想愛麗的親戚。
但是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學習,最近這幾個星期裡學到了不少。結了婚,使我一步跨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這片天地不是我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就我過去的生活而言,幸福的定義就是一分錢從左邊賺進來,趕快讓它從右邊花出去。淺薄,當然啦,在我這個層次上的人的淺薄行為。可是愛麗的天地卻截然不同,並不是像我以前所想的那樣——更奢侈的生活。不是甚麼大型浴室、巨宅廣廈、更多的照明燈器、一頓頓的盛筵、和飛快的汽車。也不是為花錢而花錢,在人群裡大出風頭。相反地,她的生活出奇地簡單——是超出為博得虛名以外的那種簡化。例如她不會買三艘遊艇或四輛汽車,一天吃飯也只是三餐,一個房裡不會超過一幅高價的油畫,就這麼簡單。無論她擁有甚麼東西,都是其中最棒的,倒不是因為它是最花錢的,而是因為她喜歡;當然如果她要最貴重的,她也花得起。她不用像一般人說的:「我只怕沒法子買得起一件。」所以在一種奇怪的方式裡,有時事情好像出奇的簡單,使得我沒法子了解。我們以前考慮過一幅印象派的油畫,我想是一幅塞尚的畫。塞尚這名字我老是記不住,常把他和塞剛——我想是個吉卜賽樂隊——混在一起。後來我們在威尼斯街上散步時,愛麗停下來看看那些人行道上的畫家。大致上來說,他們畫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油畫,在觀光客看起來全部都是一個樣兒。
「我已經見過了,」葛莉娜說:「我去那天他人就在那裡。的確,出類拔萃的人,不過有點嚇人,你們不覺得?」
「不相信?」愛麗說。
「在妳一切都很好,因為妳認識她有許多年了。但她就是有點兒……這個,我意思是說她有效率、實際、和精於世故。」我掙扎出一串字兒來,似乎都用得不怎麼恰當,突然間我說了:「我覺得……我覺得跟她在一起很不利。」
有天在巴黎,也是同樣的方式,她突然向我說:
「他在想我們的房子呢。」愛麗說道。
「呵,說實在話,我預料的沒錯,」葛莉娜說:「還是一樣,那些人也就是侵吞財產的人,信得過的人。到那時,個個事後說了:『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張先生或者李先生,卑鄙的人。』不錯,他們就是這麼說的。『卑鄙的人。』m•hetubook.com•com
愛麗哈哈笑道:「那妳的意思是他侵吞了我的財產嗎?別糊塗了,小姐,有的是成千上萬的銀行家啦,查帳員啦,核對啦,一切這一類的事情啊。」
「妳一向這麼說,葛莉娜,」愛麗說:「但是我認為他人倒是蠻好的,很嚴格,很得體,以及所有那一套。」
「不是,」我說:「我想不是肺結核。是關於甚麼……啊,關於血液的病。」
「我也說不上,只覺得你根本不看她,甚至在你和她說話的時候。」
「如果我家人像一噸煤一樣,落在我們頭上,想辦法也不行;他們無論如何都會設法把婚事打消掉的。告訴我,葛莉娜,他們是不是很生氣?」愛麗問道:「妳既沒有寫信,也沒有告訴我們半點兒這方面的事哩。」
「葛莉娜一向都有了不起的主意,」愛麗說道:「她想到的許多事情,或許我自己從來都沒有想到過。」
「好愛麗呀,」葛莉娜說:「一有風吹草動,妳就料到了會有甚麼事情發生,寄了給我那張可愛的支票,我怎麼還能有事。」
「呵,我說不上,他好像能一眼看穿了你……那可真使人狼狽不堪。」然後又說,「看起來他病得很厲害。」
我走到她們坐著的地方,要和她們在一起,向兩個人都打了招呼,希望自己的舉止自自然然和和氣氣,雖則止不住覺得有點笨手笨腳。我唱戲不在行嘛。愛麗立刻說道:
「對一對蜜月期間燕爾新婚的人,」葛莉娜說:「我知道有比寫信更好的方法。」
那天的後來——已經是晚上了——我們都穿好衣服出去吃晚飯時,愛麗試探地說:
「你要是不喜歡她,我可受不了。」
第二天早上我就出去買東西,直到比我預訂回來的時間更晚一些才回到大飯店。只見愛麗坐在中央休息室裡,她對面是一個個子高高的金髮小姐,果然就是葛莉娜了。兩個人正都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沒了。
愛麗說道:
「美克,不要緊,他們馬上就會走的。」
「真可憐,他是甚麼病,肺結核嗎,像這一類的病?」
「你們真該看看自己的面孔,」她說:「尤其是妳,愛麗,我只是稍微逗你們一下而已。那真是一幢了不起的宅第,好漂亮,那個人真是天才。」
「盡他們辦得到的一應俱全,」葛莉娜高高興興地說:「當然,一開始就是開除我。」
「我對厲安德感到很奇怪,」我說道。我們正在削掉一些特大號桃子的皮。
「厲安德先生嗎,」葛莉娜說道:「是隻老狐狸精。」
「好吧,如果妳要那麼想,就那麼想吧,」葛莉娜說:「我自己,可是半分兒都不和圖書相信他。」
「呵,不是,她才不會呢,葛莉娜說話非常坦白,你不是已經聽過今天她所說的話了。」
我說話了,猜想到這毋寧說是一種滑稽,卻不是非常快樂的姿態。
「美克和我也買了好多東西。」愛麗說,含笑著想了起來。
「不過妳沒事吧?」
葛莉娜搖搖頭,「我知道,他是可敬可靠的人,以信託人和律師來說具備的條件一應俱全。」
然後她買了一幅小小的油畫,畫面上是一條運河的景色,畫畫的那個人,問了問我們感覺如何,她就用六英鎊的匯兌價買了下來。這件趣事我十分了解,愛麗對這幅六塊錢的油畫,渴望的心情和對那幅塞尚的畫完全一樣。
「這個,我想那是因為……嗯,因為我緊張兮兮的。」
「不,就在這裡,倫敦,秘書工作。」
「可不像歌劇中那種胖墩墩的角色嘛。」愛麗說,哈哈笑了,我們兩個人都哈哈大笑。我說:
「呵,這個,他看起來像個歹人。」葛莉娜說:「他那溫和親切的態度,若真想要動手就會感到有妨礙;所以他做歹人,從來也做不到那種幹大買賣的程度。」
對於描述人物我素來都不行,但是對於形容葛莉娜倒是要試試看。最先要說的是,不能否認的,誠如愛麗所說過的,非常之美;也如同厲安德勉強承認的,非常嫵媚。這兩件事實際上並不相同。如果你說一個女人嫵媚,那並不是說你確實稱讚她。我料想,厲安德並不稱讚葛莉娜。但也還是一樣,一到葛莉娜走過休息室進了一家大飯店或者餐廳時,男人都掉轉頭來望著她。她是北歐典型的金髮美人兒,純金色的頭髮並不像倫敦高級住宅區的傳統,直直地垂落在臉部兩側,而是按照當時的流行,高高捲在頭上。看得出她是哪一國人——瑞典,要不就是德國北部。事實上,插上一對飛翼,她就可以到化裝舞會裡,變成神話中的女神了。她的眼睛亮晶晶明晃晃,身材輪廓真叫人艷羨,她真是天生尤物。
似乎她已經向我抗議了兩次,現在我們應該到餐廳去了,我無限柔情地望著她。
她的英語很不錯,根本聽不出外國味兒,雖則她用了很多俗語,有時用得並不對勁。
「不錯,我料想到那一定免不了。不過……不過妳做了些甚麼?話又說回來,他們可不能不肯給你一封證明函吧。」
我們真這麼做了,而我認為,比起前一天晚上,我們所吃的那一頓盛筵——大約花了二十英鎊——愛麗更是吃得津津有味。起先我完全不懂,然後就完全明白了。現在我總算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和愛麗結婚,並不僅僅只有樂趣和娛樂;m.hetubook.com.com你還得做家庭作業,還得學習如何進一家餐廳,以及點菜啦,小費給得恰到好處啦——有時因為其他理由你得給的比一般的多——這一類事情;還得記住,吃甚麼菜就喝甚麼酒;這些事大部分我都靠觀察,可不能去問愛麗,因為這些事情,她用不著了解的。她曾經說過:「不過,心愛的美克呀,你喜歡甚麼就吃甚麼;要緊的是,侍應生想到你吃某一道菜,就應當有某一種酒。」這在她並不要緊,因為她生來就是如此,而我卻要緊了,因為我沒法兒做自己所喜歡的決定。我並不十分簡樸,服裝方面也是如此,在這方面愛麗就能幫忙得比較多了,因為她懂得多。她只領著我去那些合適的地方,告訴我,讓他們費腦筋去。
「終於見到了吧,美克,這位就是葛莉娜。」
「我已經見到了,」葛莉娜說:「我回到英國的頭一天,就雇了輛車開到那裡去過。」
「從外表上看,我想,快了吧,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幢房子能造得這麼快。」我說。
「說真格的,厲安德先生對我們的婚事很支持,真出於我意料以外。」
「紐約嗎?」
愛麗立刻神色大變,恐怖地大吃一驚;我不瞭解,但卻立刻看得出來葛莉娜有點兒和我們開玩笑;心中剛閃過一個念頭,認為她不該開這種玩笑時,葛莉娜便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非常好聽,很多人都掉過頭來望著我們。
「他有病,很重的病。」我說。
「嚇人?」我說,出乎意料之外:「在哪一方面?」
我呻|吟了一聲,望著愛麗,愛麗說得甜甜蜜蜜輕輕巧巧的:
「你也知道得非常清楚,要不是葛莉娜,我們決計不可能結婚的。」
「葛莉娜,我很高興,終於見到妳了。」
愛麗若有所思地說,她認為,傅南克姑父最可能幹貪汙的勾當,她對這種念頭,看起來並不過度擔心,或者有甚麼詫異。
這倒是真的,在吃中飯時,葛莉娜說話並不吞吞吐吐,她對我說話而不是對愛麗說。
「我們去買一條真正又新鮮又脆的法國枕頭麵包吧,就著奶油、還有捲成一片片的乾酪吃下去——那可真是不亦快哉!」
「他是我的姑父,」愛麗說道:「姑姑離開了他,和別的人結了婚,六、七年前過世了。傅南克姑父就多多少少算是家裡的一份子了。」
「但是我喜歡呀,」我抗議說:「是甚麼使妳想到我不喜歡?」
「他們說了些甚麼,又做了些甚麼?」
厲安德向我說了些甚麼來著?「她對愛麗的影響力太大了。」心中奇怪這話究竟是真是假。也真是怪事,我認為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我覺得在愛麗內心中甚麼地方,由於和*圖*書她非常了解葛莉娜,從來沒有感覺到過。我敢保險,愛麗對她比自己高明的構想,一向都肯接受。葛莉娜說動愛麗造反,愛麗就造反,只是不知道如何著手而已。不過這時我對愛麗有了更深的認識,覺得她是最純樸的一個人,但她也有所保留。原以為她能力好,只要願意,便可以採取自己的立場;問題在於她並不願意時常這麼做;當時我就想到,要了解一個人是多麼困難啊,哪怕就是愛麗,甚至是葛莉娜,或我的媽媽——她那眼有懼色,望著我的方式。
「唔,」葛莉娜漫不經心地說:「那是錢的問題。雙班制再加工作獎金……以及其他等等。愛麗,妳的錢多到妳自己都無法估計,這真是多麼棒的事。」
「哦,美克!」愛麗有點不安:「我知道剛才我們有好多事情要談,老笑話啦,發生過的往事啦,一切一切。我想……不錯,我想也許會使你覺得相當不好意思。不過你們不久就便會變成朋友;她喜歡你,非常喜歡你,她告訴過我的。」
「美克,你的確……你的確喜歡葛莉娜,不是嗎?」
「呵,我找了份工作,立刻就可以上班了。」
「叔叔輩有三位,」葛莉娜幫忙,說得很親切:「三條纏住不放的螞蝗吧,你可以這麼說。愛麗的兩個親叔叔都已經死了,一個死在韓戰,一個出了車禍,所以她所有的,就是一位獲得豐厚贍養費的後母,一位傅南克姑父,這位和藹可親纏在家裡的先生,還有她表兄魯朋,而她管他叫表叔;但他是唯一的表兄,還有的就是厲安德和勞斯坦。」
「如何?」愛麗說。
「是呀,她有點令人感覺嚴肅。」
「你們兩個人的神色都好快樂嘛。」葛莉娜說。
然後我又告訴愛麗,我自己對葛莉娜的想法,認為她倒是有點像是神話中的一員女飛將。
「呵,另外一位信託理事吧,愛麗,是不是?再怎麼說,他管理妳的投資和類似的事項呀。那種事說真格兒的並不十分困難,因為你要是有了愛麗那麼多的錢,用不著她做甚麼就有錢可賺。主要的包圍集團就是這幾個人。」葛莉娜又加了一句:「毫無疑問,不久你就會遇見他們了,他們會到這裡來瞧瞧你。」
我也說:「不錯吧!」
「聽我說吧,愛麗,或許她無論如何都要那麼告訴妳吧。」
「當然!妳能想到別的甚麼嗎?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早就準備認了!」
「那還是一樣吧,反正我們是要想辦法的呀。」我說。
「當然他們可以,而且,從他們的觀點上說,畢竟派給我的是一種託付的職位,我卻可恥地糟蹋了它,」她說:「還樂於糟蹋呢。」
「可是妳目前做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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