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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這種說法也許十分真確。當你小時候，一向假裝成在向全世界演一齣戲。我提醒自己，我年紀還小時，在姑媽房裡，我床旁邊的牆壁，有一幅金框的圖畫，畫著一隻好大好大的眼睛。上面寫著：『上帝看著我。』每當我睡著以前，都使我混身感到寒毛直豎。」

「他的老婆也參與這事嗎？」

「沒錯，」愛麗說：「我以為他不會很厚道，他是個非常老派的人，我想。」然後她又露出了可愛的小妞兒笑容：「因此我以為自己會不得不像戴絲德瑪娜一樣，欺騙我父親，隨了你鴻飛冥冥，逃之夭夭。」

「那不是你生下來該有的東西，脫離了一個人本來的生活地位，也不會有好處啊。」

「我絕不肯使自己的個性受別人的影響，」我說：「娶太太的好處，就是太太想到你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十全十美，不是那樣嗎？愛麗。」

「妳以為我為了自己的媽媽而有一份兒自卑感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愛麗，我向妳保證現在不是那樣，過去也不是那樣。」

對這個佣人我根本沒有想到過，如果有甚麼的話，是些甚麼？我比較喜歡這一個，從前的那個男佣人，看不起我的社會地位，從來都不想掩飾一下。

媽媽坐了下來。

「這地方你們叫它甚麼名字？」媽媽猝然問道。

我們站在宅子大門前，目送媽媽大踏步走下山去。

那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在樹林中最陰暗的地方走得相當快，那一帶松樹的暗影，比起任何別的地方都更顯得陰森森；我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身形正站在車道中。我衝動地一個快步跳開了小徑，認為這一定是我們那個吉卜賽老太婆了；可是一眼認出是誰時，就突然退回來，是媽媽，她老人家站在那裡，滿頭白髮，身材高高大大，一臉嚴肅的表情。

「不錯，」愛麗說：「我可以了解，或許你不願意我去見她老人家。」

「這些事可都是我隨時在向妳學習的，愛麗。」我說道。

「對，有那麼一天，她就站在門外按門鈴，神色上有點兒害怕；她是個俊俏的小姐，十分可人，一身穿著的都是精緻衣裳。她說：『您是美克的母親嗎？』我說：『是呀，小姐是甚麼人？』她說：『我是他太太。我一定得來看看您，我不認識美克的娘，似乎不應該……』我就說：『我敢打賭他不要妳來看我。』她躊躇了一下，我就說：『妳用不著告訴我那一點，我對自己的孩子很清楚，他要做甚麼、不要做甚麼，我統統知道。』她說：『您是想，他會難為情，因為您和他都窮而我闊，是嗎？但是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不是那種人，他確實並不是那種人。』我又說了：『小姐，妳用不著告訴我，我兒子的缺點是甚麼我全知道；那倒不是他的缺和_圖_書點，他不會因自己的娘而難為情，對自己的出身也不覺得難堪。』

「她出於心裡的厚道，的確也對，」媽媽說了：「美克，你娶了個好女孩，而且漂亮得很。不錯，非常漂亮。」然後又輕聲輕氣說了一句：「我很抱歉。」

「來吧，」我說：「來看看我們的房子。」

「我想並不是真有其事，」愛麗說：「全都是她想像出來的，說我們把她攆出了她的土地啦，或者像那一類的事。」

「呵，你驢我並不介意，」愛麗說：「我並不怪你。」然後她又加上一句，蹙起了眉頭：「看來你媽媽不喜歡葛莉娜。」

「他們是一夥鼓上蚤，做工作做不長久，雖不是他們的東西，卻不肯把他們的手放開。」

「甚麼？」我又追著問。

「妳真是一個哄人騙人的小東西。」我說。

愛麗的神色現在又快樂起來了，她哈哈笑著說：「美克，你自命不凡，你很自負嘛。」

「是嗎？」

「多麼糟糕的想法！」

「我想，雖然她飯菜做得很好，她一定也參與了；我認為是厲安德伯伯，或者是勞斯坦，不論哪一個想到了這件事，一定付了錢要我們以前那個男佣人離職，把這兩個排班準備接替，這種事相當容易的。」

「這個，並不是你的過錯呀，」我說：「那都是我的不是。」

「她老人家的個性非常堅強嘛。」愛麗說。

在媽媽的語氣中，我察覺到了她那種不以為然的酸溜溜味道。

「連你在內吧。」

「您怎麼知道的？」我問道。

「但是您是這麼想的吧？」

「美克呀，怎麼回事？」

「美克，我很抱歉沒有告訴你，」愛麗說得很堅定：「只不過我以為不告訴你要好些。」

「抱歉？」愛麗說了一聲，隱隱約約有些兒不解。

「一個偵探，我想是安德伯伯安排的。」

「妳可明白媽媽是甚麼人了吧，」我說：「兒子娶了個富家女，靠闊太太的錢過日子，老太君不大贊成呢。」

現在，媽媽對我的婚姻完全知道了，也見過了愛麗，我就做了件有時真正想要做的事——寄給她一張高額支票，稟告她老人家遷進一幢比較好的房屋裡去，隨自己的意添置些新家具。當然，我很懷疑媽媽會不會接受這筆錢；因為這錢並不是我工作賺來的，也不能假裝老實說是掙來的。正和我料到的一樣，她老人家把支票寄回來了——一撕兩段，附得有一張草草的手諭，上面寫著：「我對這筆錢沒有半點可用的地方，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你絕不會不一樣，老天爺保佑你吧。」我把信放在愛麗的面前。

「呵，我不知道……我想自己習慣了。那有甚麼關係？人家根本不注意這回事。」

「可憐的小小富家千金呵。」我說得很殘忍。

「我不知道，」我說：www•heｔｕbｏok.ｃｏm•cｏm「只是突如其來覺得就像有人在我的墳上走過似的。」

愛麗就解釋說，在她結婚以前，葛莉娜就如何同她在一起達三年之久；如果不是葛莉娜，她會有多麼淒傷的生活。

「不是，」愛麗若有所思地說道：「現在我知道了，而是因為你不願意她老人家唸一大串兒媽媽經。」

「你說的不錯，」她說：「我終於來看你們了，看來你一切都還很好嘛。原來這就是你們蓋的深宅大院，真是一幢富麗堂皇的房屋。」她說道，眼光卻望在我的身後。

「兒媳婦？我早已見過了。」

「愛麗，妳使得生活看上去多彩多姿，」我說：「我很抱歉自己驢得很。」

這時葛莉娜帶茶壺回來了，我們原來有些兒不自在，剛剛克服了；不知道甚麼原因，葛莉娜一回來，緊張又恢復了。媽媽一力不答應愛麗挽留住下來的熱心，過了一陣子以後，愛麗也就不再堅持了。她和我陪著媽媽，沿著盤旋的車道穿過樹林走向大門口去。

「老天，」我說：「媽媽，您可嚇了我一大跳，您在這兒幹甚麼？來看我們嗎？我們請您都請好幾次了，不是嗎？」

「對我來說太堂皇了，是嗎？」我說。

我很生愛麗的氣，因為她竟去找到了我媽媽，拜見過了都不告訴我。可是到她轉過身來，玉立亭亭地望著我，一邊眉毛揚起了一點點兒，臉上是一半兒靦覥一半兒滿意的那種小妞兒的可愛微笑，我就止不住憐香惜玉起來。

「呀，」母親說道：「不錯，你們這兒附近有很多吉卜賽人，不是嗎？」

「我明白了，」她對自己說道：「我明白了。」

這時，或許是要分散我的念頭，說了些相當使我不安的事情。

「當然，親愛的，」葛莉娜說著便出房間去，回頭對母親瞟了銳利的、幾乎是害怕的一眼。

「厲先生也不喜歡她，是嗎？他認為葛莉娜對我的影響力太大。」愛麗說。

「她是住在這裡呢？還是做客？」

「原來她還沒告訴你！」

「哦，這個，」愛麗避開這個問題：「她……她目前住在我們這兒，因為我扭傷了腳，總得有個人照料我；不過我現在已經好了。」

「任何人要是聽您的話，甚麼地位也到不了。」

「實際上，她不會有甚麼，」我說：「有點兒顛三倒四的，就那麼回事。」

「這個嘛，」愛麗說：「我看得出她老人家是那一型人，對別的人應該做些甚麼，知道得非常清楚；我的意思是說，她老人家會要你去幹哪些職業、哪些工作。」

「愛麗，為甚麼妳那麼想見到我母親？」我問道，亟亟於一探究竟。

「好多人都不喜歡葛莉娜。」我說。

「我只是琢磨，他會不會是一個安全人員？」

「我料想她要的是錢，」媽媽說：「吉卜賽人都hetubook.com.com像那樣兒，有時候大唱其歌、大跳其舞，看他們如何唱、如何跳；可是他們那癢兮兮的手裡有了錢，就馬上停止唱、停止跳了。」

「他們連做夢都不會告訴我，我也許會搞得天下大亂。再說，也許我對他們完全會錯意了也不一定，」她做夢似的繼續說道：「這只是一個人習慣了一直在四周圍的那一種人，而得到的那一種感覺罷了。」

她伸出兩隻手來握住媽媽的手，媽媽望望她，然後又望著她身後的葛莉娜，緊緊盯著看。

「孩子，我可沒那麼說呀。」

「是她來看我的呀。」

「為甚麼你說她顛三倒四的，她望著我時，有一種好笑的神色，她有甚麼苦楚一定要反對你們嗎？」

「與其說是我急於想見到她老人家，」愛麗說：「毋寧說我對這件事若毫無舉動，會覺得萬分難安。你並不常提到媽媽，但我卻了解她老人家為了你，總是每一件事都做，幫助辦理種種事情啦，辛勤工作使你能多受教育啦，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我覺得不去接近她老人家，似乎太差勁、太倚富驕人了。」

「這個嘛，」愛麗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也不得不如此呀。」

「呵，是羅太太，」她說道，轉身對著葛莉娜：「這是美克的媽媽，來看看我們的房子和看看我們，真是太好了！這位是我的朋友葛莉娜。」

我很生氣，以前竟毫不知道愛麗會連這種事都向我保密。

「那就像我看過的一齣莎劇，當時在我的學校裡演出，」我不知不覺地引用了這一句：「『她已經欺騙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會欺騙汝。』」

「『他並不是因為我而覺得難為情，』我向她說道：『如果有甚麼的話，他是怕我；妳明白嗎，我太了解他了。』這些話似乎把她逗樂了。她說：『我料到作媽媽的一向有那種感覺——她們對兒子的一切一切都知道；我也料到作兒子的，也就因為這一點而覺得難以為情吧！』

「我奇怪為甚麼你要這麼問？不錯，我想她是這樣，那很自然而然。她具有支配別人的個性，而我又非有一個可以信託、可以倚賴的人不可，這個人能衛護我。」

「不，小姐，我不住下來，半個鐘頭以內我就要搭火車回去，我只是要來看看你們。」然後她又快快加上一句，或許因為要在葛莉娜回來以前說出來：「好孩子，現在妳用不著擔心，我把妳來看過我的那一趟都告訴他了。」

「答對了，」我說：「穩定的職業，成家立業安定下來。」

「而且照料妳走上自己的路嗎？」我哈哈笑著問她。我們手挽著手走進屋子，也不知道是甚麼原因，那天下午看起來陰沉沉的；我想是太陽光剛剛離開陽臺，在後面留下了一種陰陰森森的感覺，愛麗說道：

「您明白甚麼啦？」愛麗問道。hｅｔuboｏk•cｏm•coｍ

「不是，」我說：「我演那女孩子的父親，我想，我能記得住那句話，就是這個原因；尤其這是唯一由我來說的話。」

「你演哪一角呀，奧塞羅嗎？」

「您好像不喜歡吉卜賽人。」愛麗說。

「看來妳們好像把茶喝完了。」

「哈，我知道那就是你所想的和你所說的，不過你的勃勃雄心到底讓你有甚麼成就，我還沒看到呢；這種事在你嘴裡都成了口頭禪了。」

「您的行李在哪兒？」愛麗說道：「您來住在這兒嗎？希望是吧。」

「您要喝點茶嗎？」愛麗說。

人有了錢竟有好多的不方便，這又是我從來不知道的一項！

「好了，愛麗，聽我說吧，妳老是那麼說，這可不是真的。起先我對她有一點兒醋味，僅只於此了，現在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又接著說：「我想或許是她弄得別人都得採取守勢的關係吧。」

「抱歉為了我以前對許多事情的想法，」媽媽說道，神色上也略略呈現了些緊張：「這個，誠如妳所說，做媽媽的都像那樣子，一向對兒媳婦都有些猜疑。不過我一見到妳，我就知道兒子有福氣了；在我看起來，好得不像是真的，而事實的確如此。」

「愛麗既然見過了您，她應該告訴我才是，」我說：「我真不明白她為甚麼要把這件事當成莫大的秘密，她應該告訴我的。」

「小兩口兒結了婚，一開頭最好只有兩個人在一起。」媽媽說道。

「或許這一陣子吧！而我想……我想你以後會永遠想回到這裡來，我也是一樣。我想我們每年要回這裡來一次，而我們也會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快樂。但是你還是要遊遍四海、要旅行、要觀光、要買東西。或許構想些新的圖樣，在這裡做一個花園，或許我們到國外去看看義大利花園、日本花園，各形各色的山水庭園吧。」

「別著急吧，」愛麗說：「很多人都這麼想，她老人家以後就會不計較了；美克，她老人家很愛你呢。」她加了一句。

「他很好，」我說：「為甚麼？」

「孩子，她對自己那麼做，也許有一點驚駭吧，但絕不會是害怕你知道。」

「我們那個新來的男佣人，」她說道：「你覺得如何？」

「你間或要使他節省點兒錢，」媽媽說道：「對他的個性有好處。」

「你就是你，」愛麗說：「而我愛的就是這個你。」

「對我太沒有信心了，」我含著笑對她說：「我一向有最優秀的鑑賞力呀。」

「茶是喝完了，」愛麗說道，然後又對葛莉娜說：「葛莉娜，我不要按鈴了，請妳到廚房去重新沏一壺茶好嗎？」

「他為甚麼要派偵探來？」

「呵，看在老天份上，別說得那麼難聽，」我說：「得得，您且親自來看看我們的堂皇住宅，再批評吧；也看看您那位堂皇的兒媳婦，如果您有意見，和圖書再對她評論評論。」

「我來時就見到一個，她古古怪怪地望著我，就那麼望著。」

愛麗說：「吉卜賽莊。」

「媽媽經？」我問道。

我不知道媽媽喜不喜歡我們的房子，大概不喜歡吧。一間間房間都看過後，揚起了眉頭，然後進入那間有陽臺的房間裡，愛麗和葛莉娜正坐在裡面。她們剛剛從外面回來，葛莉娜一件深紅的毛料斗篷，一半披在肩頭上。媽媽一看見她們兩個，突然呆站住了，就像在那裡生了根似的。愛麗跳起身走過房間到我們面前來。

「您這句話甚麼意思？早已見過她了？」我緊緊逼著問。

媽媽道過再見，然後又加上一句：「同你們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是誰？」

「『她已經欺騙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會欺騙汝。』」愛麗若有所思地說：「何況就我來說，我根本沒有欺騙過我父親；或許後來我該騙一騙。」

「我想他對你和我結婚，處理上一定不會非常厚道，」我說：「不會比妳那位後母更好。」

「我了解了，」愛麗說道：「我們……我們現在再也不耽甚麼心了。」

「這個……我想，怕會發生綁票吧。在美國，你知道嗎，我們通常都有警衛員——尤其在鄉下。」

「我一直奇怪，」媽媽說：「奇怪這裡的一切會是甚麼情形。」她四面看看：「不錯，這幢房屋很好，窗帘好、椅子好、油畫好。」

實際上我們卻沒有請過，我表示過一次不冷不熱的邀請，僅止於此。我那次邀請的方式，是有十分的把握，媽媽不會答應來。我並不要她來這裡，也從來不想要她到這裡來。

「都不告訴妳？」我依然難以相信。

「一隻鵝在你的墳上走，真正的那句話是這麼說的，不是嗎？」愛麗說了。

「那麼為甚麼她一直都要改造我呢？要使我成為她的模式，我就是我自己呀，根本不是別人的模子。我並不是媽媽的小娃娃，會給塑造成她所喜歡的模式。我就是我，是個大人了，我就是我呀！」

「是她來看您？」我驚惶失色地問道。

葛莉娜甚麼地方都不在，佣人都說她出去散步去了。

「葛莉娜為了協助我們，樣樣事情都做，她這個人了不起，」愛麗說：「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現在並沒有多大要緊了，」愛麗說：「我敢說那是很好的意見；不過，美克，那對你都不是甚麼金玉良言。你不是個安定得下來的人，你也不要平平穩穩，要的是闖四海跑天下，去看、去幹——站在這個世界的頂峰上。」

愛麗根本不介意這句話。

「我只要同妳待在這一幢宅第裡。」我說。

「一個安全人員？妳說的是甚麼意思？」

「你一向有的是昂貴的鑑賞力，那就是你的意思吧，」母親說道，望望那些織錦窗帘。

「我想事情已經說得相當清楚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