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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聖節派對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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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但她死了,她死了就不需要私人律師了。」
「先生,霍爾登先生在等您。」
「邁爾斯小姐嗎?」
他耳邊響起了兩年前的一次談話。
「親愛的孩子,」富勒頓先生說,「你最大的指望在於你是初犯,而且你是外國人,你只是粗通英文。你也許會被從輕發落,或者還能判緩刑。」
「她不要這麼做。她希望別人認為是她本人動筆寫的。」
「要是我按照你們希望的去講,那根本是撒謊。是她寫下遺囑的,她在那兒寫的,別人簽字時她讓我出去了。」
「她希望把錢留給我。她同情我,知道我飽嘗艱辛。她知道我父親被捕後,我母親和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她知道我母親後來是怎麼死的。全家人都死了。我忍受了這悲慘的際遇。您不會了解生活在一個警察控制的國家裏是什麼滋味,我以前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家。您都在替警方說話,您根本沒有站在我這一邊。」
「你可以用平常的字體寫,」他說,「然後在末尾寫上『由秘書代筆』不就行了?」
「這不僅僅是奶油的問題。」富勒頓先生說。
他拿起一份文件,垂下眼睛,但集中不了注意力。電話鈴響了,他抓起話筒。
「她負責照顧老夫人,想讓她聽醫生的話,比如說忌口、不要做太多運動等等。」
「我不懷疑,真的不懷疑。」
「看,你又在胡說了。」富勒頓先生說。
「嗯,她也許喜歡德雷克先生,但她不喜歡德雷克太太。她覺得她很討厭。德雷克太太總干涉她,不讓她做自己喜歡的事,也不讓她吃愛吃的東西。」
「嗯,明白。她是常常讓我這麼做。她會說:『奧爾加,這四封信你來回,照我跟你說的以及你速記下來的回吧。你用筆來寫,字體寫得跟我的越像越好。』她讓我練習模仿她的字體,注意每一個字母她是如何下筆的。『只要看上去跟我寫的差不多就行了,』她說,『然後簽上我的名字。我不想讓www.hetubook•com.com人知道我連信都寫不了。你知道,患了風濕病,我的手腕越來越不靈活了,儘管這樣,我還是不願用打字機寫私人信件。』」
他想她大概是回到中歐某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她生在那裏長在那裏,最終不得不回到那裏去,否則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她已無計可施。
「他們是她僅有的親戚。」
傑瑞米.富勒頓堅決維護法律的尊嚴。他相信法律,瞧不起如今很多法官對犯人從輕發落,接受學術界的影響。像學生偷書、年輕的女人從超級市場中偷東西、女孩子們從雇主那裏偷錢、男孩子們偷電話筒中的硬幣等等,他們根本不是走投無路,大多數也並不是真的需要,只是從小被慣壞了,覺得凡是買不起的東西都可以伸手去拿。然而,儘管他堅信應該嚴格執法,富勒頓先生還是很有同情心,他常常對人充滿了同情。雖然奧爾加的自我辯護沒有改變他的想法,他還是對她充滿了憐惜之情。
「不對!我沒有做過不該做的事!我做什麼了?我待她好,對她言聽計從。我給她弄來許多他們不讓她吃的東西,巧克力啦,奶油啦等等。他們只讓她吃菜油,她不喜歡菜油。她想要吃點奶油。她喜歡放很多奶油。」
「要是我跑得快就不至於。要是我馬上離開、有人幫我的話就不會。我能逃走,逃離英國,乘船或者坐飛機都行。我可以找人偽造護照簽證以及一切必需的證件。有人會幫我。我有一些朋友,一些喜歡我的人。有人會幫我逃走,從此消失。我需要的就是這些。我可以戴假髮,也可以拄著兩根枴杖走路。」
「聽著,」富勒頓先生嚴肅地說,「我很同情你。我可以給你推薦一位律師,他會盡全力幫助你。你不能指望一走了之。你說這話簡直像個三歲孩子。」
「你知道嗎,有許多對你不利的證據。有人會說洛林史邁夫人經常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文件上和*圖*書簽字。她有好幾種文件需要簽字,簽字前,她通常不會細看是什麼文件。」
「我怎麼就不能有自己的憧憬呢?為什麼就不能開心呢?我將過著幸福、富裕的生活,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做錯什麼了?沒有。告訴您,我什麼也沒做錯,沒有。」
赫丘勒.白羅起身告辭之後,傑瑞米.富勒頓坐在書桌前,用指尖輕輕地敲打著桌面。然而,他的眼睛卻看著遠方,他陷入了沉思。
「你錯了,她很喜歡她的外甥女和侄兒。」
「我來求您幫忙,我覺得您會幫助我的。去年您很親切,您幫我填了表格,讓我在英國再待一年。他們跟我說:『你不想回答的問題都可以不回答。律師可以代表你說話。』於是我來找您了。」
「你說的情況——」富勒頓先生記得自己的話多麼冷漠無情,因為他心中充滿了憐惜之情,話語倒顯得越發冷漠,「並不存在。這次我不能為你辯護,我已經代表了德雷克家。你清楚,我以前是洛林史邁夫人的私人律師。」
「一旦發了通緝令,在哪兒都能把你找到。」
他彷彿又看見那個矮胖的身影,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棕色皮膚、暗紅色大嘴巴、高顴骨、濃黑的眉毛下一雙藍眼緊盯著自己。那張臉上充滿了感情,充滿了活力,那是一張經歷了不少苦難的臉——也許一直以來都承受著磨難,卻從來沒有學會向苦難低頭。這種人會抗爭到最後。但她現在在哪兒呢?他心中暗想。她還是想辦法逃脫了。她是用什麼辦法逃走的呢?有誰幫她呢?會有人幫她嗎?一定是有人幫了她一把。
「我真的覺得你無法再做什麼。」富勒頓先生說,「你最好講明實情才有機會。」
「我侍奉她,我對她如同親人!於是她感激我。她死後我發現她大發慈悲,把所有的錢都留給我了,還讓人在公文上簽了字。而德雷克家的人過來對我說,我不能繼承。他們什麼話都說得出來。說是我逼著她和_圖_書寫的遺囑,還說了些更不像樣的話——太不像話了,他們竟說遺囑是我自己寫的。簡直一派胡言!是她寫的,她寫的。然後把我支開。她叫清潔工、吉姆,還有園丁進來。她說要讓他們在公文上簽字,不要我簽字,因為錢是留給我的。為什麼我不能得到這筆錢?為什麼我不能有點好運氣,不能有點歡樂?當我得知消息之後,我有好多憧憬,那感覺簡直妙不可言。」
「每個人都跟我過不去,」奧爾加說,「每個人。你們都跟我做對。你們這麼做不公平,僅僅因為我是個外國人,因為我不屬於這個國度,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我該怎麼辦?您為什麼不告訴我?」
「是啊,為什麼不行呢?她不喜歡她的親戚。」
「我知道了。對,和他約好是三刻鐘之前會面的吧。他有說為什麼來得這麼晚嗎?……好,好,我明白。上次他也是這個原因來晚了。請告訴他,我剛才在跟另一個客戶談話,現在時間不夠了。你約他下週再來,好嗎?這樣的事情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一般人們都不喜歡聽醫生的話。他們不希望親戚橫加干涉,只希望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做什麼,想吃什麼吃什麼。她很有錢,想要什麼都買得起。只要她喜歡,每樣東西她都買得起。她相當富有,花自己的錢,想買什麼都行。德雷克夫婦本身也很富裕,他們有幢好房子,有好衣服穿以及兩輛汽車。他們好過得很,為什麼還要給他們呢?」
「對,」富勒頓先生說,「我是沒有站在你這一邊。我很遺憾這件事發生在你身上,但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噢,您只不過說說而已。說的好聽,我會被送入大牢永遠關起來。」
「是的,她喜歡我。我想跟您說的就是這一點。這就是她想把錢留給我的原因。」
富勒頓先生也覺得不大對勁。他說要請專家鑒定。結果十分明確。各位專家都一致認為,附加條款不是出hetubook•com•com自路易絲.洛林史邁的手筆。要是奧爾加不那麼貪心,富勒頓先生心想,要是滿足於在附加條款一開始寫上(如這份公文的開頭一樣,而最多也能是這樣),「因為她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對我耐心體貼,我留給她——」接下來再註明給這位女孩留下一筆數目可觀的遺產,不就好了。但是把所有的親屬全部撇開,特別是她的侄兒——近二十年中,她所立的四份遺囑裏,他一直是她的所有財產繼承人——而把一切都留給外人奧爾加.塞米諾娃,這不像路易絲.洛林史邁會做的事。事實上,只要解釋她是受到了不當壓力就可能推翻這樣一份文件。不行,這個急脾氣的孩子太貪心了。也許洛林史邁夫人說過要給她留點錢,因為她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因為她心地善良,因為她滿足了老太太的一切要求而得到了老太太的寵愛。由此奧爾加便憧憬著她會得到一切,老太太會把一切都留給她,她會得到所有的錢——所有的錢,還有房子、首飾,一切的一切。貪心的女孩,現在遭報應了。
「是,富勒頓先生。」
「我努力向你解釋過了。」富勒頓說。
富勒頓先生心想,這應該是實情,這像是路易絲.洛林史邁一貫的作風。她深深厭惡提及自己上了年紀、今不如昔的情形,比如說,以前會做的一些事現在做不了、走不了那麼遠或者爬山沒以前快、手沒有以前靈活(尤其是右手)等等。她希望能跟別人說:「我身體棒極了,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我想做都能做。」是的,奧爾加說的是實話。正因為如此,再加上別的一些因素,一開始路易絲.洛林史邁起草並簽字的附加條款才沒有受到懷疑。富勒頓先生回想到,是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裏,他們才漸漸起了疑心,因為他和他年輕的合夥人都十分熟悉洛林史邁夫人的字體。是年輕的科爾先開口的。
他放下話筒,目光落在文件上,沉浸在剛才的思緒當中。他還是看不下和-圖-書去。腦海中浮現出過去的事。過了兩年了,差不多整整兩年。今天上午這位古怪、穿著漆.皮鞋、留著大鬍子的小老頭問起各種問題,喚醒了自己的記憶。
「我要是能逃走就好了,希望我能逃走、藏起來,讓誰也找不著。」
「她所有的錢?」
富勒頓先生違背了自己的意願,無法堅持做為一名法律工作者應有的立場,忍不住憐惜起她來,對她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自從呱呱落地之日起,她就飽嘗了艱辛,飽嘗一個由秘密警察控制的國家的暴力,失去了雙親,又失去了姐姐和哥哥,受到了種種不公正的待遇,時時在恐懼中度過,這一切造成了她的個性。這種性格無疑自她出生之日就形成,然而從前都沒有機會顯露出來。那是種孩子氣的貪婪之心。
「我有足夠的錢。我存了不少錢。」接著她又說,「我知道您努力地想幫我,是的,我知道。但是您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因為這跟法律有關。不過有人會幫我的,有個人會。我要逃到一個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無法相信附加條款出自路易絲.洛林史邁的手筆。我聽說她最近患了關節炎。看看她寫的這些東西吧,這是我從她的公文中挑出來的。這附加條款不太對勁。」
「那人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沒有人找到過她。他想知道,是的,他很想知道她待在哪裏?可能在哪裏?
「她很喜歡你。」富勒頓先生說。
「大家說了很多事,」富勒頓先生說,「聽著,別再辯解了。聽我說,洛林史邁夫人寫信時,常常讓你代筆,並讓你模仿她的筆跡,說模仿得越像越好,是不是?因為她覺得用打字機寫信十分不禮貌,這種老觀念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遺風。如今誰也不在乎信是手寫的還是用打字機打的。而洛林史邁夫人不這樣認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全都是謊言。您說我在撒謊。您說那份公文是我自己寫的。不是我寫的,是她寫的,誰也無法說不是她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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