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瑪蒂達夫人點點頭。

「沒錯，就是這裏。好像還是叫蒙布奇之類的名字，不是在提洛爾就是在巴伐利亞。看來很多地方都改了，連名字也不同了——」

「你會帶艾美同行吧？」

此時門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門開了，老實的艾美走進來。瑪蒂達夫人忽然想到，艾美若再老個十歲，看起來簡直就跟綿羊一樣了——一隻可愛溫馴又忠心的綿羊。瑪蒂達覺得現在雖然年輕些，看起來還是像隻肥嘟嘟的小羊，頭髮鬈鬈，眼睛大大，不時發出咩咩的叫聲。

「你真是個好人。」

「沒錯，可是我收藏得很細心，你等著瞧好了，夏洛特一定可以認出那條圍巾的。她會覺得我這個出身英國最顯赫貴族的後代，竟然已經沒落到要穿收藏多年的舊衣服。我還要穿那件海豹皮大衣，雖然有點破舊，可是當時也是很棒的呢！」

她掙扎了一下，終於站起身，瑪蒂達也故意行動遲緩地跟在她後面。

她蹣跚痛苦地走到房間，指著掛在牆上的死亡令，那令狀框在鍍金的架子裏，旁邊擺了一顆骷髏頭。

「你真了解人性哪。」唐納森醫生說。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這件衣服很破舊，但畢竟是名設計家的款式，舊是舊，可是以前很貴呢。我不想故意裝闊，我是貴族的破落子弟。五十歲以下的人當然會看不起我，可是這位女主人也出生於重視門第的年代，對她而言，她寧可讓那些有錢的賓客等待我這位出身無可挑剔的窮老太婆。傳統是很難捨棄的，即使到了新地方，也難以忘懷。對了，你去我的皮箱裏找一條羽毛圍巾來。」

「你會恢復影響力的，親愛的，你來找我就對了，我倒是有一些影響力。」

她若想跟年輕人談話，最好先讀一下這些人的大作。

「噢，是的。可是，我覺得他很不得志，沒受到應有的賞識。他雖然不太抱怨，但他覺得自己——嗯，很委屈。現在掌權的那些人叫什麼來著？」

「希望你剛才睡得不錯。」

房裏有些擺置，會讓各個階層的人去思索自己的人生目標（如果其他階層的人有閒錢到這種地方療養的話）。床頭邊擺了一本聖經，瑪蒂達在美國旅行時，也常在床頭看到聖經。

「無產階級！」夏洛特說。

打扮一番後，瑪蒂達上路了。陪在一旁的艾美盛裝打扮，但一路默然。

「你看，這是我最珍愛的東西，我將它掛在牆上，我的衛隊每次進來都得向它行禮致敬。城堡裏的檔案中有詳實的編年記錄，有些記錄心臟不夠強的人還念不下去，不過你得學著接受這些事。紐倫堡的審判將毒氣室、酷刑等罵得一文不值，其實這是一種偉大的傳統啊！藉由痛苦來產生力量。我的這些孩子從小就開始受訓了，絕不會因一時的軟弱而膽怯回頭，或受到良心的譴責。列寧在闡述馬克斯主義時不也說嘛：『遠離婦人之仁！』這是他創建新世界的第一道守則。可是我們不能太狹隘，我們希望和_圖_書能把偉大的夢想集中在德國民族身上，但還有其他的民族也可以透過受苦、暴力及無政府狀態，來取得主導身份。我們必須打垮所有軟弱的政府，鏟除所有羞辱我們的宗教。古老的維京人信仰力量，我們現在的領袖雖然還年輕，力量卻日益壯大。那些偉人是怎麼說的？好像是：『給我工具，我就能把工作做好。』我們的領袖已經擁有工具了，而且將會擁有更多，還會有飛機、炸彈、化學武器；他會有自己的軍隊、交通系統，船隻和油都不是問題。他就像擁有神燈的阿拉丁一樣，把燈一擦，一切就盡在手中了，他是天生的領袖。」

「我還記得你的那位侄孫，是的，他很討人喜歡。在英國外交部工作的，是吧？」

雖然過了半晌後，艾美才終於把地圖、放大鏡和一本對照用的舊地圖送到她手上，瑪蒂達夫人還是非常感謝艾美的幫忙。

「你不覺得這件紅衣服有點舊嗎？你看手臂下面就有兩三處明顯的補痕……」

「幫我拿本地圖來好嗎？我忘了巴伐利亞周圍有哪些國家了。」

夏洛特眉頭一皺，開始咳嗽。

「我想想看，藏書室裏有一本，那邊一定有幾本舊的地圖集，大概早在二〇年代左右出的。」

瑪蒂達相信，以她公爵女兒的身份，將受到某程度的款待。也許可以喝杯咖啡，吃片香甜的奶油蛋糕吧。

「她一定會的，」瑪蒂達說，「年輕時交的朋友一輩子都不會忘，他們的衣著、笑聲、優缺點及所有的一切，都會烙印在你的腦海裏。現在啊，我二十年前才認識的人，反而都記不得了。噢，她會記得我和有許多學校裏的事。你幫我把信寄了，我還有功課要做哩。」

「是的，夫人。」

「瑪蒂達！」

「我們有沒有現代一點的地圖？」

「我覺得對你可能有很多好處。」

「以前我們都是這樣說的嘛，」瑪蒂達解釋道，「我年輕時，身體有不適就去做療養，到馬里昂巴德、卡爾斯巴德、巴登等地方啊。那天我在報上讀到這個新地點，剛成立，而且又非常先進。聽說非常的新穎先進，他們沒向我推銷，不過我並不怕嘗試新的事物。我是說，所謂的新事物很可能只是舊瓶新裝而已，到頭來都一樣。水療、節食、散步、療養或各種各樣的名目，一大早就開始了。我想他們會幫你按摩吧，以前是用海藻。不過這個新地點在山裏，好像在巴伐利亞、奧地利之類的地方。所以我想是不會有海藻了，搞不好得吃蘑菇，喝礦泉水呢。我知道那邊的建築很漂亮，可是我就怕這些現代建築都不加欄杆，大理石階梯都沒扶手。」

「這些東西我都沒辦法吃，」瑪蒂達說，「真的不行，我的醫生好嚴格哪，千交代萬交代，要我嚴守療養的節食表，否則不准我來。不過今天是放假日，對不對？我們又回到青春年華了。我就是對這點很感興趣，我的侄孫前不久才來拜訪你，我忘了是誰帶他來的，一位女伯爵吧，唉呀，我又忘了她的名字和-圖-書啦。」

「就算是一種療養吧。」瑪蒂達夫人說。

「沒錯，領導才能，我們現在需要的就是這個。」

兩人談著過去種種，像是當年如何戲弄學校老師，以及同學們幸與不幸的婚姻生活。瑪蒂達表示《哥特族》那本書中提到了一些聯姻及家族。

瑪蒂達夫人對即將到來的場面，心中已經有底了。史鐸夫說她會看到一條鯨魚——一條碩大無朋、肥胖腫脹的鯨魚，坐在一間滿是名畫的大房間裏，艱苦萬狀地從中古世紀的華麗寶座上站起來。

「重要的是能不能玩得開心，我想你一定會的。順便說一下，如果你覺得累了，就馬上停止手中的事。」

「就是那位五、六十年沒見的老朋友呀？」

「應該要有，也會有優秀的種族出現。希特勒的想法是正確的，」夏洛特說，「他的出身並不高貴，但卻頗富藝術天賦，領導才能也無庸置疑。」

「對不起，夫人，你剛才說什麼？」

瑪蒂達聽了差點沒昏倒。

「衰老真是很可悲的事，但我應該能撐得夠久，可以看見新世界的創建。你希望你的侄孫能共襄盛舉，是嗎？我會打點的，他想在英國掌權，是吧？你準備好替我們在那邊打前鋒了嗎？」

她把早餐盤移到一邊，走到書桌旁，想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寫信。

「你們英國在二次大戰時，選錯邊站了。如果我們英德兩國能連袂並肩作戰，享有共同的理念，你想想看，兩個亞利安國家聯手，今天會是什麼局面？不過那樣的觀點已經太狹隘了，現在的局勢更趨複雜，我們從共產黨及其他人身上都學到過教訓，『世界工人大團結』？那就太沒遠見了，工人只是我們的棋子而已，我們要搞的是『世界領袖大團結』。讓擁有領導天份、血統優良的年輕人團結起來。我們不能由已經缺乏應變能力、一成不變的中年人著手，必須從年輕的學生群中，尋找有熱情、有理念、勇往直前、願意拋頭顱，也敢於殺戮，且不會因此不安的人；因為他們深知，沒有侵略，沒有暴力，沒有攻擊，就不會有勝利。我得讓你看一件東西——」

「我睡得很好呢，親愛的。你找到那東西了嗎？」

「你待我很好，」瑪蒂達夫人說，「非常謝謝你。艾美！」

「夏洛特！」

「應該有點用吧。」她喃喃地說。

「你知道，像我這樣年紀的人，會喜歡嘗試新的東西，我覺得很有趣。你也承認去做療養是個好主意吧，唐納森醫生？」

「你要披那條圍巾啊？」

瑪蒂達看看自己的旅館房間。裝潢得不錯，但也十分昂貴。房裏既舒適又簡樸，很能讓住在裏面的人調整心態，去適應運動、節食、忍受按摩的療養生活。瑪蒂達覺得房裏的陳設很有意思，適合各種品味的人。牆上掛著一大幅歌德的手稿，她的德文已經比年輕時退步很多了，但還是知道手稿內容是在歌詠青春，不僅是年輕人能掌握未來，而老年人也可以擁有二度的金色年華。

「我在寫信給老朋友，我以前跟你提過她。」和*圖*書

「噓，這種話是不能講的，至少我不能講。」瑪蒂達說。

「希望——」艾美歉然地說，「我是說，都經過那麼久了，現代人的記性都不好，希望她還能記得起你們之間的事。」

「你當然可以坐輪椅囉，這主意的確太棒了，如果你肯答應坐輪椅，不會逞強地到處亂跑……」

瑪蒂達歎口氣。

「啊！那麼多年了，真想不到啊！」

「如果那邊的水有怪味，我還是會多喝幾杯。倒不是因為我喜歡喝或那水對我有益處，而是因為那會給我一種修行的感覺。就像我們村裏的老婦人一樣，她們總是喜歡一些顏色難看、藥味濃重、帶著刺鼻薄荷味的藥物。因為她們覺得，這比起那些平淡無奇的小藥丸或藥水有用多了。」

兩人愉快地相互寒暄，英德語兼用。瑪蒂達夫人的德語略有錯謬，夏洛特的兩種語言則都極為流暢，只是英文帶著濃重的喉音，會偶爾露點美國腔罷了。瑪蒂達心想，夏洛特長得實在也太可怕了！她想到愉快的青春歲月，可是又接著想起，夏洛特當時幾乎可說是人緣最差的女孩，沒有同學喜歡她，連她也不例外。不過還有什麼比同窗情誼更令人備感親切的？瑪蒂達不知道夏洛特以前喜不喜歡她，不過倒是明確地記得，夏洛特對她非常諂媚。也許是對她的身世背景存有幻想吧。瑪蒂達的父親雖然擁有令人豔羨的血統門第，但卻是英國最潦倒的公爵之一。要不是仗著老婆有錢，只怕連家財也保不住了，因此公爵對老婆唯命是從，而他老婆只要一逮到機會，必然會騎到他頭上。瑪蒂達運氣不錯，是公爵第二次婚姻生下的子嗣，她的母親是位個性善良且紅極一時的女演員，比真正公爵夫人更像公爵夫人。

唐納森醫生表情略顯困惑地說，原有的專業架勢消失殆盡。瑪蒂達心想，這就是給年輕醫生看病的缺點，以前給老醫生看病就不會有這種事。

「一九四〇年五月，」夏洛特說，「希特勒青年團進入第二階段時，希特勒獲准建立秘密警察，目的是消滅次等民族，以留出空間給優秀的亞利安族——秘密警察部門於焉創立。」

「快捷是真的，輕鬆倒未必。」瑪蒂達夫人說，「要走斜坡，爬樓梯，還要搭轉機巴士、然後還要在機場間轉機等等的，不過我知道機場有提供輪椅。」

「噢，對了，就是她。應該是位迷人的小姐吧？就是她帶史鐸夫來拜訪你的，她人真好。我侄孫對你、對這邊的珍藏、你的生活方式，還有你的種種傳聞，印象都十分的深刻。說你有——我不會講，說什麼你有一隊年輕漂亮的衛隊環侍在旁，對你崇拜無比。你的日子真是令人豔羨哪。我就供不起這種生活，只能乖乖待在家裏，除了有風濕病外，經濟上也很拮据，我連老家都維持得很勉強了。你也知道英國的情形，稅重得一塌糊塗。」

「我一度很有影響力，可是現在——」瑪蒂達夫人悲哀地搖搖頭，「都過去了。」

「死亡令。」夏洛特說。

唐納森醫生看和圖書著她。他其實沒有瑪蒂達想像的那般年輕，將近四十歲的他很願意協助病人獲得最好的治療，只要安全適合就行了。

「是啊，那條鴕鳥毛的。」

「見到老友開心嗎？」艾美在回來的路上問。

「我相信去做療養絕對不會對你有害，」他說，「這主意也許不錯，雖然現在搭飛機快捷又輕鬆，但旅行本身還是很累人的。」

「我對你的話很感興趣。」夏洛特表示。

瑪蒂達拿起那本哥特族的書，回到床上認真地研讀起來，說不定將來會用得上。裏面寫著一些家族的淵源和各種親屬關係，誰和誰結婚啦，誰住在哪裏，誰不幸受到侵略。

咖啡端上來了，十分的香氣撲鼻，而且還有一盤盤精緻的餡餅和奶油蛋糕。

書桌旁仿古瓷器的電爐邊，有一些現代思想家的平裝書。這幾位被長髮異服、激|情的年輕信徒奉為偶像，領著眾人在街頭吶喊抗議的當代先知有馬孤哲、格瓦拉、斯特勞斯和法農。

她在房裏繼續搜尋。床頭櫃底下的架子裏放著一本有關哥特族的著作。這是一本極具價值的書，對於想熟悉幾百年間社會高層變化的人，和至今仍在觀察分析其貴族後裔的學者來說，尤其重要。這倒好，瑪蒂達心想，我就把它好好讀一讀吧。

瑪蒂達扶著她回到椅子上，夏洛特喘著氣。

「地圖集……」

「啊，我的健康食譜，讓我瞧瞧。」瑪蒂達仔細讀著，然後說：「看起來好難吃啊！這邊的水喝起來怎麼樣？」

「沒有的話就去買一本，明早帶過來。現在所有地名都變了，國家也是，我連自己在哪兒都搞不清楚了，真是麻煩。你得幫我弄本地圖來，再找把大的放大鏡。我幾天前在床上看書時手上還拿了一把，結果大概掉到床和牆之間了。」

瑪蒂達夫人對他眨眨眼，這才是醫生平常熟悉的瑪蒂達。

她開心地拿起來隨意翻動，然後用手指著其中一段，邊讀邊點著頭，並在床頭櫃上的紙箋上做了一些簡短的筆記。她平時也常如此，這是她求神問卜的方式。

「唉呀，親愛的，那和*圖*書條很舊了！」

艾美一向能領會她的意思，她將東西遞上來。

「所以，他只有來找我這個老太婆訴苦了。史鐸夫一直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既聰明又迷人，而且也很有抱負。他覺得未來應該有所變革，英國的政治實在是一團亂。史鐸夫對你的話及這裏的一切非常心動，我知道你對於音樂的提倡也是不遺餘力的，對嗎？我覺得我們現在需要一個理想而優秀的種族出來帶領大家。」

「蕊妮塔女爵——」

「療養？」

「你的意思是，他跟執政者並不是站在同一戰線的？」

「唉，百無一用是書生哪。要在五十年前，情況就不會一樣了。」瑪蒂達說：「現在他的升遷處處受阻，而且我老實告訴你，他們不信任他，懷疑他跟——怎麼說呢——懷疑他跟叛黨掛勾，跟革命潮流合污。可是你得了解，擁抱先進觀點的人，才是有前途的啊。」

她低下嗓門，頓了一會兒。

「這是個很美的遠景。」瑪蒂達夫人歎口氣喃喃說道，「年輕的西格里德。」

「我曾年輕，如今卻垂垂老矣，但從未被正義拋棄。」

瑪蒂達夫人步入豪華的城堡接待廳，他們開了十五里路上來。瑪蒂達費心打扮過，不過艾美並不喜歡她這身穿著。艾美很少表示意見，不過一旦有意見，就會很固執。

「不大好喝。」

「你覺得去新地方看看新面孔，會讓我開心是吧？沒。不過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去做療養的，雖然我沒什麼大毛病，對吧？我是說，除了上了年紀外，我沒什麼大病。可惜年齡這玩意兒無藥可治，人只會越變越老。」

「愛莎的婚姻一定很不幸福，是嫁給派瑪家的人對吧？真的，不用說都知道會變成什麼後果，真是太不幸了！」

「我來扶你一把。」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病人打斷他說，「我知道你能了解，你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人是有尊嚴的，當你還能拄著拐杖緩步而行時，絕不會想把自己弄得跟個殘障人士一樣。如果我是男的就好辦多了，」她若有所思地說，「我的意思是，我就可以跟痛風患者一樣，用一堆繃帶纏在腳上，反正男性患痛風的比比皆是，大家都覺得沒什麼。有些人覺得痛風是因為酒喝太多引起的，以前的人都那麼認為。我才不信哩，喝酒哪裏會造成痛風。是啊，坐輪椅，這樣我就可以飛到慕尼黑那些地方了，再由那邊的人幫忙安排車子什麼的。」

「我想我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醫生說，「報紙上廣告登得很大。」

「艾美呀？當然啦，沒她怎麼行。你覺得我去療養沒問題吧？」

「你若聽到我說的那些胡言亂語，一定不敢相信的。」瑪蒂達夫人說。

艾美陷入沉思。

她心裏想的那位女子是不會出現在書中的，不過她跑到世界一隅，刻意住進了貴族先祖留下的古堡中，備受當地世家的尊敬和奉承。出生良好，免除了貧困，她別無所求。瑪蒂達夫人深知她一直不斷地賺錢，賺取天文數字的金錢。

「我想也不會好喝。你半小時後再回來，我有封信想請你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