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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光夜影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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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內

牆內

她拍拍身旁長椅。他不情願地過來坐下,看也不看她一眼。但他知道自己心裏害怕。
「不,不是給溫妮用,」艾佛瑞大喊。「你假裝,你們兩個都在假裝錢是給溫妮用的,但是你們兩個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你知道珍一直都在賣她的股票嗎?她過一天算一天,為了好供你買衣服——買你並不是真正需要的衣服。」
艾佛瑞不耐煩地搖頭說:
他找到存款簿了。他命令溫妮離開房間。十分鐘後,他被一聲尖叫嚇得抬起頭來。
「忠誠的珍,」艾佛瑞笑著對她說。「所以伊莎貝就把溫妮丟給了你,是不是?」
牆壁越長越高,已經團團圍住了他——「柔軟如絲的帳幕」。帳幕包圍了他,他的呼吸有點困難,但是,多柔軟,多甜蜜啊!他們現在一起漂流,安詳地在水晶的海中。
「顯然不是因為她愛我。一定是出於她對你的愛情。」
「我就畫查明頓夫人好了,」他接著說。「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會覺得無聊——但是,畢竟畫家也得吃飯呀。畫家先生、畫家太太,和畫家女兒——通通都得吃飯。」
「珍,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對你的語氣瞭如指掌嗎?我猜你對我撒下漫天大謊,是為了不傷我的感情。為什麼不誠實點呢?你以為我要你說那張畫有多好,而事實上你我都知道並非如此啊?那張該死的畫是死的——死板板的。裏面沒有生氣——後面也沒有,只有一個外表,天殺的,那是光滑的外表。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是的,甚至今天下午也是。我來你這裏探求真相。伊莎貝不懂,但是你懂,你一向都懂。我知道你會告訴我畫得真好——你對這種事情沒什麼道德感。但是你的語氣會告訴我實情。從前我讓你看『羅曼史』的時候,你一句話也沒說——你不能呼吸,然後喘了一口氣。」
「為什麼不呢?」我同意道。「你認為他知道嗎?」
「你沒事翻我的存款簿做什麼?」
珍答得很快,真的是太快了:
他皺著眉,沉思不語。
「是嗎?」蘭普利太太又說了一次,然後再問:「她對你做了什麼事?」
珍.海華住在面對巴特西公園的一棟大廈頂樓。當艾佛瑞爬了四層樓梯去按門鈴時,他有點生珍的氣了。為什麼她不住在便於出入的地方?當他按了三次門鈴還沒人來開門時,他更生氣了。她為什麼不雇個門房?
珍的那幅畫像中的亮光暗淡了下去。
「也許你認為我已失去了能力,」他生氣地說,「但是我沒有。我能畫得跟『羅曼史』一樣好——也許更好。你等著瞧吧,珍.海華。」
「亞倫,別忘了我們和馬區夫婦有飯局——」
「亞倫,」她說。「過來一下。這是誰?」
艾佛瑞看來有點懊惱。
我想,大家繼續稱呼她伊莎貝.羅林,是為了對她的人格表示敬意。沒人叫她伊莎貝.艾佛瑞。人們總是說:「我今早看到了伊莎貝.羅林。是的——和她的丈夫在一起,那個年輕的畫家。」
乳白的牆壁。窗簾。水晶。金蘋果。是呀,就像伊莎貝。古怪的東西,古怪的字眼。
希望不久後就能見面。
「亞倫!你從不注意這些事的!我喜歡孩子穿著簡單——我討厭他們穿得花俏。」
亞倫略過溫妮不提。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們正在亞倫.艾佛瑞的工作室裏喝下午茶。他有時候會請人喝茶,此刻的他總是站在角落,穿著非常舊的衣服,褲袋裏的銅幣弄得叮噹作響,臉上一副憂鬱的模樣。
畫家仔細地檢視了她一兩分鐘。蘭普利太太那個女人是對的。他處理珍的筆法太殘忍了。就算不是真正的美女,珍也勉強可以算是美麗的女性。她有修長的希臘人身材。她的笨拙來自於她急於討人歡心。
「我想,蘭普利太太懷疑你暗戀珍,」伊莎貝點破了事實。「她的鼻子動個不停。」
「她人很好啊,」伊莎貝說。
「是真的不錯,但是帳單來得很快。」
「應該是那樣沒錯,」珍不情不願地說。
蘭普利那個女人是對的,珍的肖像有生命力。他看著她熱切的眼神,和他否認不了的美麗。這就是珍——這凌駕於其他一切之上的活力,就是珍。他心裏想,她是他見過最有活力的人,活力充沛得甚至到了現在,他還不能把她當成已經死掉了。
由於這兩張畫的緣故,艾佛瑞被譽為「藍領工人」畫家。他可以說是藝有專精,但是他拒絕自我設限。他的第三張畫,也是最才華洋溢的畫作,是若夫.赫希曼爵士的全身肖像。這位名科學家的畫像背景是蒸餾器、坩堝和實驗室的擱板。整個視覺效果可以說是十分立體,但透視的線條畫得頗為奇特。
但是他很擔心。珍很窮,他知道她很窮。她一定不可以傾其所有。他決心向伊莎貝攤牌。伊莎貝則是頗為鎮定。她保證一定不會讓珍超出能力範圍地花錢。
「伊莎貝給你看了那張新畫像嗎?」他含糊地問道。
而現在他完成了第四幅畫——他妻子的畫像。我們被邀來作評論。艾佛瑞自己皺眉看著窗外,伊莎貝.羅林則周旋在賓客之間,正確無誤地討論著作畫的技巧。
https://m.hetubook•com•com人人都說伊莎貝「完了」。我想,大部份的男人被冠上「伊莎貝.羅林的丈夫」這個頭銜才是「完了」。但是艾佛瑞不是大部份的男人。伊莎貝的識人之明終究沒有失敗。亞倫.艾佛瑞畫了「顏色」。
「你不願意這樣做,」艾佛瑞不快地說,一屁股坐到一張大椅子上。「你真是無可救樂的感情用事。你想帶溫妮到海邊玩是怎麼回事?是誰提議的,你還是伊莎貝?」
「如果珍要超出能力範圍地花錢,那我也沒辦法,」她說。「我假設她出得起。她一向非常愛你——我當然看得出來。有的妻子會對你總是衝去看她,而且長時間在那兒逗留的情況大驚小怪。但是我沒有。」
「什麼事?」
伊莎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兩分鐘,然後走出房間。她非常了解和天才相處的藝術。她打電話編了個尚稱可信的理由。
辦茶會的是他的妻子。艾佛瑞對待她的態度很奇特。想當然耳,他顯然極為愛她。
「珍,」艾佛瑞說,「如果你能學著說實話,我會很喜歡你的。坐下來,看在老天爺的份上,至少十分鐘之內不要再說謊了。」
「喬治,」她說,「他是怎麼了?這張畫毫無生氣。畫得是很順,不過——!哎呀!糟透了。」
「我才不想成為那種頂尖畫家。」
亞倫突然跳了起來,拿著煙的手顫抖著。

兩天後,亞倫正忙著申報退稅事宜。他自己的存款簿攤在面前。正當他在伊莎貝的書桌搜尋她的存款簿時,溫妮闖了進來,手上抱著一個不成樣子的娃娃。
她應該有個相當舒適的生活環境。
艾佛瑞顯然不情願回答,這下子蘭普利太太可就像是貓兒遇見腥了。基本上她相信人性本惡。
「那是當然啊。她那麼疼愛溫妮。對了,她下星期想帶溫妮到海邊玩。你不介意吧?那我們就有空去蘇格蘭了。」
「對我?」
「哦,算了吧!我才不想畫查明頓夫人呢,」他脫口說出,像個賭氣的小孩。
「過去四年,她一直在供錢給你花用。」
這是伊莎貝應得的。但是他似乎總覺得自己有點虧欠她。他對她千依百順,與其說是出於愛意,不如說是他深信她有予取予求的特權。仔細想來,倒也怪不得他。
艾佛瑞順從地走了過來。我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絲藏不住的懊惱。
「就這麼說定了,」珍快樂地說。
亞倫會找到別的東西,這其實不是珍的錯。珍很忠誠——但她也很散亂;她把抽屜塞得太滿了。死前不久,她已謹慎地把伊莎貝的信都燒了。亞倫找到的那一封是掉在抽屜後頭的。他讀了以後,珍的支票存根上的某些神秘記號就解開了。在這封信裏,伊莎貝幾乎是明目張膽地替溫妮要錢。
「誰希罕賺大錢呢?」
「那就對了,」亞倫直言不諱。「她付錢買我的自由——依我自己方式作畫的自由。只要你的錢夠用,你就不來吵我——不來吵著我去畫一群可怕的女人。」
艾佛瑞點了一根煙。
「該死的,珍,別撒謊!」
「你的帳戶也透支了,伊莎貝?」
「這錢是哪來的?」
其他客人也被吸引過來。他們也看見了這張素描。眾人發出驚歎,並提出批評。當場氣氛就活潑了起來。
然後他想到其他的畫作——「顏色」、「羅曼史」、「若夫.赫希曼爵士」。它們多少都和珍有關。她點燃了每一張畫的火花——惹得他怒氣沖沖地離開——以證明給她看!而現在呢?珍死了。他會再畫出——一張真正的畫嗎?他再次看了看畫布上熱切的臉孔。也許,珍離他並不算遠。
「是嗎?」
艾佛瑞接著畫了那幅震撼力十足的酒館「羅曼史」;暗街下著雨,半開的門,裏面的燈光看得見,還有發亮的玻璃杯,一個瘦小的男人卑微可鄙又一臉狡猾。他半張著嘴,眼神急切地正要進門買醉忘憂。
亞倫也笑了。
他瞪著她,心裏驚訝極了。她在生氣。他從沒見她生過氣。
「但是,親愛的亞倫,那就是賺大錢的方法呀。」
「正是。技巧是無懈可擊。他好用心!畫十六張也足夠了。」
「那是他應該待的地方,」艾佛瑞說。「你雇用她三個月以來,她醉了多少次了?」
「你要這些垃圾做什麼?你可以表現出好的品味,卻居然把它們擺在一塊!」
為什麼?為什麼他只要和珍待在同一個房間裏,不超過五分鐘,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股對她老大不耐煩的惡氣?不管怎麼說,珍真是個好人,只是令人煩躁。他與她在一起,從不覺得像與伊莎貝一起那樣心平氣和。然而珍是那樣的急於討好他,他說什麼都對,天啊,顯然無法藏住她的真情。
第二天他去拜訪珍。
「顯然是最好的作品,」他再說了一次。
「亞倫……」
他聽到她的聲音在耳邊如醉似夢地呢喃。
「一個女人給的。你的一個朋友。也不是給我的,是給溫妮的。」
「胡言亂語的小子!」伊莎貝說。「談到女兒——你該找個時間去看看珍。她昨天來過,說好幾個月沒見過你了。」
牆現在長得好高了,隔開了所有的hetubook.com.com東西,那些危險而搗亂的東西,老是會害人的東西。
「現在你全是我一個人的了。」
「去他的馬區夫婦。我要工作。靈感一來,就必須馬上畫下來——在消失前畫在畫布上。打電話告訴他們我死了。」
珍如此習慣於撒謊,這真是可悲。
「那真是太好了。」

「那不過是隨手亂塗的,」他說。「我大概不會把它畫完。」
「我知道,亞倫,但是我不能這麼做。你忘了,她丈夫在坐牢。」
他拿起後者。
「哦!亞倫,不要這樣。」
某個聲音在對他說:「為什麼她要你去看珍?一定有原因的。」因為伊莎貝並不莽撞,她總是事出有因,謀定而動。
「不是嗎?那為什麼你那麼容易向珍要到錢?」
「她覺得怎樣?」
他向伊莎貝提起這件事。
「你會是的。你會是最頂尖的名流肖像畫家。」
伊莎貝敬上
「不,別傻了,我是指派對。肖像當然是成功的。」
畫還沒完成,只是一張粗略的素描。畫中的女人,或是說女孩——我想,她不會超過二十五、六歲——身子往前靠,托著下巴。我立即注意到兩件事:畫中人物非比尋常的生命力,以及筆下令人訝異的殘忍狠毒。艾佛瑞筆下懷著恨意,甚至可以說是殘忍無情——他畫出了女孩所具有的笨拙、醜陋和生硬。一切都是褐色的——褐色的衣服、褐色的背景、褐色的眼睛——那是渴望而熱切的眼睛。事實上,整幅畫的主題就是熱切。
「那個女人!」亞倫深惡痛絕地說。「那個女人!什麼鬼是她不會起疑的?什麼邪是她不會信的?」
「伊莎貝的個性很鮮明的,」蘭普利太太繼續說。
亞倫是在越來越不滿意的情況下離開的。他清楚地知道他避開了最想問的問題。他想說:「伊莎貝開口向你要錢給溫妮嗎?」他沒說出口,因為他怕珍可能撒不出足以瞞騙他的高明謊言。
「可憐的瑪莉.卡林頓,」艾佛瑞說。「我想你會裝成喜歡那個小可怕整天斜眼看著你吧?」
「你覺得怎樣?」
「爹地!」溫妮大聲笑了。「是蛋啦。你為什麼以為是媽咪?」
「你非常無禮,亞倫。請收斂一點。」
蘭普利太太是我所認識最厲害的藝術評論家,她幾乎是立刻把我拉到一旁。
「亞倫,」伊莎貝接著說。
「我道歉。但是既然動了你的存款簿,也許你可以解釋這一兩條我不懂的款項。據我所知,今年就有將近五百鎊的不明資金存入你的戶頭。這錢是哪來的?」
「畫過頭了?」我說。
亞倫從口袋裏掏出那本支票簿來。
珍還是老樣子,難以捉摸,令人心煩。你就別管了吧。溫妮是她的教女。男人不了解女人的事。當然她不是要給溫妮買五百鎊的衣服。就讓伊莎貝和她來處理這事好不好?她們彼此之間完全了解的。
「也許艾佛瑞畫女人不太行,」我說。
「我是介意——事實上我非常介意。你不該動我的東西。」
「巴特西區的某層公寓。」
事實上,那簡直是太棒了。他望著伊莎貝,突然起了疑心。是不是她去要求珍的?珍很容易被人家利用的。
「你喜歡珍嗎?」他突然問道。
「活著還為了什麼?有了這些還不夠嗎?愛情,快樂,成功,愛情——」
「是的——她來看溫妮。」
這次珍沒說畫得非常好。她只是臉泛紅光,雙唇微張地看著亞倫。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珍知道。
伊莎貝點點頭。
「亞倫呀,我已經以我知道最好的方法花在溫妮身上了。我可以保證珍十分滿意。」
「是嗎?這種事老是發生在我身上。」
「嗨,伊莎貝。我沒聽見你進來。你看看,你存款簿上這幾個項目我看不懂。」
伊莎貝沒說什麼,不過她給溫妮買了一件新洋裝。
如同克莉絲蒂早期許多首度發表在《皇家雜誌》的短篇故事一樣,〈牆內〉寫得有些曖昧不明。結尾時,所說的圍繞白牆,可依字面上看成是形容伊莎貝.羅林環繞在亞倫.艾佛瑞身上的手臂,否則不知如何作其他解釋?還有「金蘋果在手中」這句隱隱約約的用語——誰的手中?「金蘋果」代表的是什麼?也許亞倫先前對溫妮的謎語有了誤解,其實其中有什麼更為邪惡的意義?是不是他在故事結束時勒死了妻子?或是,由於珍那幅畫像中的「亮光」暗淡了下去,讀者應解讀為亞倫已經忘了珍而原諒了伊莎貝?而亞倫自己的死呢?克莉絲蒂沒多加說明,只是提到引起惡意的謠言,而且說這個故事的人正設法闢謠。
「對你。所以你下筆才會那樣——無情。」
「你非開除她不可,」他說。「我以前就告訴過你了。」
「正好相反,」蘭普利太太說。「你畫出她所有缺點,還加以誇大扭曲。你想把她畫得很荒謬——但是沒成功,小伙子。那張肖像,如果你完成了它,將來會流傳後世。」
亞倫沉默了。他在想溫妮的洋裝——破破舊舊的。
亞倫忽然也生氣了。
「我從沒在這裏見過她,」蘭普利太太說。
「你要我做你的奴和圖書隸?依照你要我畫的去作畫,過你要我過的日子,一切唯你是從?」
「你剛才所說的也許全是真的。不過沒關係。我就是那個樣子。我要東西——衣服、錢,還有你。珍已經死了,亞倫。」
流行性感冒轉成肺炎。她指定亞倫當遺囑執行人,所有遺產都留給溫妮。但是東西其實不多。
「是呀,但是那五百鎊——」

「你媽媽,」亞倫漫不經心地說。他還在找存款簿。
「溫妮?你是說——是珍給的?」
門忽然開了。珍自己紅著臉來應門。
「哦,你可以照顧她——但是你真的太好心了。」
「她非常疼愛這孩子——為她做得再多也覺得不夠。」
伊莎貝低頭一直看著地板。
「這是我畫過最好的作品,」他積極地宣稱道。
他試著模仿她的平靜,免得發出顫抖的聲音。
「我的一個朋友。一個叫珍.海華的小姐。」
亞倫在桌前坐了好久,雙眼視而不見地望著窗外。終於他把支票簿塞進口袋裏,離開了公寓。他走回切爾西,怒氣一路竄升。
「哦!」
「亞倫,你不必看得這麼嚴重,」她輕快地說。「那不是什麼骯髒錢。」
伊莎貝的眼光從沒離開過他的臉。她像一隻白色波斯貓似的,把身子更舒服地靠在墊子上。
「是她,」珍說。「瑪莉.卡林頓剛生的嬰孩。」
「你是指穿粉紅鍛衣的女郎?」我說。
他跨入公寓。珍溫馴地跟在他後面。他在廚房裏找到那個怠職的艾莉絲。她毫無疑問是喝醉了。他一言不發地跟著珍回到客廳。
他語帶挑釁地說。我們兩人都不說話。
現在他比從前更了解伊莎貝。
客人走了以後,亞倫.艾佛瑞把珍.海華的素描又轉向牆壁。伊莎貝走進房裏站在他身旁。
「沒多少次啦,也許就三、四次。她很沮喪的,你知道。」
「啊,恐怕——我是說——她今天不太舒服。」
「有啊。」
今天收到支票,非常感謝。你對你的教女真好。一百英鎊十分管用。小孩的花費好兇。你那麼喜愛溫妮,所以我不覺得請你幫忙是錯的。亞倫像所有其他的天才一樣,只能畫他想畫的——不幸的是,那樣常不夠養家活口。
艾佛瑞不再說話。他繼續四處看看。牆上有一兩幅銅版畫還有一些嬰孩的相片。不管嬰孩的媽是怎麼想的,他們並不是個個都很上相。珍的朋友只要有了孩子,就急忙把孩子的相片送給她,期望她會珍視它們。珍盡責地珍視每張相片。
不可避免地,我們提出了評論。我們稱讚他對粉紅色鍛子的處理,那真是高明的手法。從來沒人這樣畫過鍛子。
在水晶的海裏,金蘋果就在手中。
「我們最近的情況還不錯,」他示好地說。
「還好啦,」他輕鬆地說,「我是說,以素描的角度來說。但是當然比伊莎貝的肖像差多了。這肖像顯然是我畫過最好的作品。」
「太美了,簡直美的不得了。」
「也許吧,」蘭普利太太想了一下才說。「是了,一定是這個原因。」
他終於明白了。他找到了她唯一敢說實話的地方。那是她對他的愛的記錄,非常率直,毫不作做。
時至今日,沒有任何人會質疑艾佛瑞的才華。他成為名流的肖像畫家之前的早期作品——兩幅最出名的畫作「顏色」和「鑑賞家」——去年已由國家收購典藏,而且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並沒有任何人提出反對意見。但是在當年這件事發生的時候,艾佛瑞才剛剛成名,我們大可自認為是我們發掘了他。
「也許是我呢,」她笑著說。
「我們有進展耶,」伊莎貝說道。「查明頓夫人請你為她畫肖像。」
伊莎貝一言也不發。
「亞倫!」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若夫.赫希曼爵士的容貌並沒有被美化,但是他的神韻躍然於畫布上,令人難忘。
「是嗎?」蘭普利太太說。「她住在哪裏?」
「她說好極了。」
「呃,她說你們想去蘇格蘭,因此我就來搶人了。你會讓我照顧溫妮的,是不是?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你們可不可以讓她跟我住個幾天,但我不喜歡開口問你們。」
「我沒注意聽,」他說。「不知怎地聽來有些像媽咪。」
「我知道,亞倫。我不是不懂。但東西是人家送的。那個花瓶——貝茲小姐從馬加特帶回來的——她窮得一清二白,那東西一定花了不少錢——對她來說,你知道的,她以為我會很喜歡。我自然得把它擺在明顯的地方。」
帳單——老是帳單!

後記

「艾莉絲呢?」艾佛瑞問道,一句客套話也不想說。
畫圖的事一拋到腦後,他開始重新注意到身邊的瑣事。
他立刻覺得慚愧歉疚。要不是嫁給了他,她本來會有大把的錢財。而且她需要錢。
珍馬上回答說:
「你是說,她喝醉了?」艾佛瑞不快地說。
她突然停住不動,到了唇邊的話也打住了。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然後走過去坐在長椅上。她看來鎮定得很。
「哦,亞倫!」她說著,坐了下來。
親愛的珍:
走到橋中央,他看見他要畫的下一幅作品了hetubook.com.com。靈感不知從何而來。總之他看見了,是在空中,還是在腦海裏?
他環視室內。典型的珍式風格。有些擺設十分高雅,例如那件巴特西漆器就很精美。但旁邊擺的卻是個令人生厭的有手繪玫瑰的花瓶。
伊莎貝微微一笑,文風不動地站在火爐邊。亞倫停止了踱步,走近她身邊。在她身上——她靜止不動的身上——到底是什麼東西像磁鐵般地吸引著他?她是多麼美啊——她那像是白色大理石雕刻的手臂,她的金髮,還有紅唇——紅色而豐|滿的嘴唇。
「『鑑賞家』,我就這麼叫它,」亞倫.艾佛瑞喃喃地邊說邊走下人行道,差點被疾馳而過的巴士撞死。「是的,『鑑賞家』。我就畫給珍看。」
「我,當然是我。」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聽到珍.海華的名字。後來我遇見她——有兩次——還從她最親密的朋友口中聽到她的生平瑣事。亞倫.艾佛瑞自己也告訴我許多事,而蘭普利太太曾在國外不斷散佈某些謠言。現在既然他們兩人都死了,我想該是反駁她的時候到了。你願意的話,也可以說我的故事是我自己編出來的——這樣說也不算太離譜。
亞倫卻不滿意。但伊莎貝是那麼的堅定,因此他不再多說了。畢竟,伊莎貝管錢漫不經心的。她不是蓄意把給孩子的錢花在自己身上的。同一天他收到一張誤寄給他的帳單,是漢歐佛廣場一家裁縫店寄來的兩百多鎊收據。他不發一言地遞給伊莎貝。她瞥了一眼,然後說: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
他一到家,就直接走進工作室裏。伊莎貝發現他在那裏整理畫布。
珍憂愁地看著他。
他到家時伊莎貝不在,真是可惜。他十分清楚自己要說什麼。他往樓上工作室走去,拉出那張未完成的珍的畫像。他把它擺在靠近伊莎貝穿粉紅鍛衣的肖像旁的畫架上。
清理她的文件是亞倫的任務。她留下了清楚的記錄——懇求的信、感謝的信,以及許多善行的證據。
「哦,那個啊!」他笑了。「呃,你知道的,她又不是什麼美女。我不能因為是她的朋友就把她畫成美女,是不是?」
「你高興的話也可以那樣說。說詞算不了什麼。」
沒有華麗的措詞,更少見多愁善感的語氣,但是也不規避事實。
「珍來過?」
「簡單和破舊是不同的。」
一個月之後珍死了。
「她看了你的肖像?」
「喔,老天!」他皺起了眉頭。「你知道,我又不是名流肖像畫家。」
「她是誰?」蘭普利太太說。
「珍已經死了。現在你是我一個人的。你從前不是——不完全是。」
「哦!不是啦。是給目前開銷用的,衣服啦,諸如此類的。」
「你怎麼說?」亞倫生氣地叫道。
伊莎貝已平靜了下來。她當場坐到椅子上。
最後,他找到了她的日記和一張小條紙,上面寫著:
一間骯髒的古董店,看起來又暗又舊。櫃台後有個猶太人——瘦小的猶太人有雙狡猾的眼睛。在他面前的顧客高大整潔、傲慢富有、體形肥胖。兩人頭上的架子上有個白色大理石的希臘男孩半身雕像。光線照在男孩俊美絕倫的臉上,似乎對正在進行的交易輕蔑而漠不關心。他全都看見了。猶太人、有錢的收藏家,以及希臘男孩的頭。
艾佛瑞沒給她說話的機會。她對他產生了他所熟知的效果。真是奇怪,這麼一個溫和的人,竟然能激起他如此澎湃的怒氣。
我死後請交給亞倫.艾佛瑞。他常責備我沒說實話。實話全在這裏。
這個故事的主題也是阿嘉莎.克莉絲蒂最常用的「永遠的三角關係」。此主題散見於各式作品中,色括結構雷同的白羅系列探案《尼羅河謀投案》、《豔陽下的謀殺案》,以及收錄在《十三個難題》中的短篇故事〈血染人行道〉。在《詐騙的天份》(出版於一九八〇年)一書中,克莉絲蒂作品的首席評論家勞勃.巴納德詳述她是如何利用這個主題加上其他的老生常談,來當作她的「詐騙策略」,以誤導讀者的同情心(和疑心),進而玩弄他們的期盼於股掌之間。她的舞台劇也採取類似的策略,其中最有名的是一九五二年的〈捕鼠器〉。
「你過來,亞倫。」
我想每個人都知道這張畫:一條長路上面挖了深溝,翻開的泥土是紅色的,排水管上閃著褐色,掘土工人靠著鏟子在稍事休息——他身形巨大,像神話中的赫丘力士般孔武有力,穿著骯髒的燈心絨衣服,脖子上繫條猩紅色的領巾。眼睛從畫布上望著你,沒有思想,沒有希望,只是呆呆傻傻地像隻巨獸般流露出懇求的眼神。畫上顏色繽紛,火紅和橘黃的色彩幾乎要燃燒了起來。許多人寫了文章討論它象徵的意義,和它想表達的感情。亞倫.艾佛瑞本人說他沒想表達什麼感情。他只是看厭了太多的威尼斯日落圖,所以對純英式的繽紛色彩有了強烈的揮灑欲望罷了。
就在那個時候,蘭普利太太以她一向的神技精準地從一疊面牆而靠的畫布中拉了一張出來。隨便堆在那兒的畫大約有八張,蘭普利太https://www•hetubook.com.com太純粹是碰運氣拉出那張畫的——但就如我所說的,這些事情會自動發生在蘭普利太太身上。
他煩躁不安。
溫妮在海邊待了兩星期後,這對她真是獲益良多,但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十分破舊。
「三、四次!九或十次還差不多。她的廚藝如何?爛透了。她對你有任何幫助嗎?一點也沒有。天啊,明天一早就開除她,另外找個有用的女孩吧。」
「我不知道你會介意。」
亞倫瞧著她。她現在坐在火爐邊的一個矮沙發上,臉略微側過一邊,嘴角的微笑還尚未消失。亞倫頓然覺得茫然不解,好像周圍的迷霧突然散開似的,因而窺見了一個陌生的國度。
「啊,我可不會那麼想啦,」伊莎貝微笑著說。「快去看看珍吧。」
「是的。」
「啊!」她一邊說,一邊把畫對著光線。
「可憐啊,你一定覺得數目龐大吧,但是人多少總得穿衣服的。」
「是啊,不過——這錢應該以溫妮的名義投資才對。」
他把握了這點加以誇張——削薄她有點尖的下巴,還把她的身體擺個醜惡的姿態。
「爹地,我有一個謎語。你猜猜看好嗎?『乳白的牆壁裏,如絲的窗簾內,一個金蘋果浸在水晶海當中。』猜猜看是什麼?」
「是的,給溫妮用。」
「她好可愛。瑪莉是我的一個老朋友。」
「但是,亞倫,我真的覺得畫得很美。」
「我知道你常覺得我煩,」她寫道。「我所說或做的事情總是惹你生氣。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我是那麼努力討好你;但不論如何,我一直都相信,我對你真的很重要。人不會對無關緊要的人發牌氣的。」
他發覺她的雙臂纏上他的頸子,雪白、光滑、結實,像一面牆。腦中閃過幾個字眼。「乳白的牆壁。」他已經在牆裏面了。他還能逃得出來嗎?他想要逃出來嗎?
「很成功,是不是?」她關心地問道。「還是——不很成功?」
「他當然知道,」蘭普利太太責備道。「你沒看見他緊張成那個樣子?我敢說,他把理智和感情搞混了。他全心全意地畫伊莎貝,因為她是伊莎貝,所以他手軟畫不下來。他太過仁慈了。有時候你一定得——毀了血肉才能得到靈魂。」
「我一直在整理珍的文件。」
幾個月後「鑑賞家」完成時,亞倫邀珍來參觀。畫出來的畫跟當初的構想雖不盡相同——但是也差不多。他以身為創作者為榮。他畫了一張好作品。
是蘭普利太太發現了珍.海華的存在。理所當然應該是她。曾有人這樣說過:蘭普利太太可輕而易舉當上全倫敦最受憎惡的女人,但我想那是誇大其詞的說法。然而,她的確有挖出你極度隱私的本領,而且她總是神乎其技地在無意間打探出他人私秘。
「肖像嗎?」他立刻反問道。
他快樂極了。他證明給珍看了!
「你是沒有,」亞倫蒼白著臉說。「但你卻讓她付錢。」
「是的,但是你真心喜歡她嗎?」
他看著她——看見她眼中的光芒,貪心、霸道——他覺得反感又迷惑。
他吻了她——感到她的雙唇纏住了他似的。除了這一切,還有什麼是要緊的呢?伊莎貝是用什麼方法來撫慰你,讓你一切都可以棄之不顧?她的美色牢牢地吸引了你,令你心滿意足而如醉如痴,甘願浮於暗湖之上沉睡不醒。
她四處張望,打個呵欠。然後坐在書桌前開始寫信。
他衝出了她的公寓。他走得很快,穿過了公園,來到亞伯特橋上,全身仍是憤怒不已。珍,真是的!她懂什麼畫?她的意見算什麼?為什麼他要介意?但他的確介意。他要畫些能讓珍喘氣的畫。她的嘴巴會微微張開,雙頰會泛紅。她會先看看畫,然後看看他。也許她什麼話也不說。
伊莎貝起身走出房間,口裏哼著曲調。算了,不要緊,總之他不久就會去看珍了。
蘭普利太太沉默地看了幾分鐘,然後叫了艾佛瑞過來。
「珍,如果我把這個丟出窗外,你會不會很生氣?」
他來回地走動。
「這個小可怕是誰?」艾佛瑞斜眼看著一張新的胖嬰孩相片,問道。「我以前沒見過他。」
珍的下巴揚了起來。

溫妮是他的小女兒,才五歲。
一個聲響使他轉過頭來。伊莎貝走進了工作室。她穿著一襲赴宴的直筒白袍,更顯得金髮閃閃生光。
「你是什麼意思?」
「她不會來這種發表會的。」他頓了一下,接著又說:「她是溫妮的教母。」
「也許吧。畫得死氣沉沉。穿粉般的絕代佳人。為何不乾脆照張彩色相片算了?」
因為伊莎貝.羅林從前真是出色。當年她初入社交界,就被選為年度社交界之花。她除了金錢以外,什麼都有;美貌、身份、教養和頭腦,無一不缺。沒有人認為她會為了愛情而結婚。她不是那種女孩。她入社交界的第二年,就有三個追求者,一個公爵爵位的繼承人,一個政壇新秀,和一個南非來的百萬富翁。然後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她嫁給亞倫.艾佛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窮畫家。
「讓我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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