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九章 德莫特
可憐的奶奶，搬趟家簡直要了她的命，但也要不了，因為她有活下去的意志。就因為有這意志，她才會離開這個住了這麼久的家。德軍別想餓死她，他們也別指望靠空襲取她的命。奶奶打算好要活下去，享受人生。當你活到九十歲，就知道可以享受人生是多不尋常的事，這是年輕人不懂的，他們講得彷彿人老了就等於死了一半，肯定很慘。年輕人，奶奶心想，一面想起了她年輕時的一句格言，總以為老年人都是傻瓜，但是老年人則「知道」年輕人才是傻瓜！她姑媽卡洛琳在八十七歲時曾這樣說過，而姑媽說得一點也不錯。
德莫特的來信如下：
「嗯，也許吧……」
「店裡擠滿了人，我親愛的。」
他們害羞又沒把握地親吻了……
她們盡量對她好，盡量遷就她，結果是裝滿了十幾口舊衣箱，都是些零星衣料和被蟲蛀的皮毛衣服，全部都是再也不能用的，可是何必要讓這位老太太那麼難過呢？
「喏，」他說，「別忘了。我會先過來及時把你搶走的。」
當人家介紹她給這位有火熱藍眼的高大年輕人時，他說：「我要跟你跳三支舞，謝謝。」
這對希莉亞只意味一點：德莫特可能會陣亡……
但是一看到葛萊蒂絲，她語氣馬上就變了，奶奶愈來愈喜歡對「下女們」（如今都是能獨立更生的女性，而且不管奶奶喜不喜歡，她們都照樣有腳踏車！）凶了。
舞會結束時他問希莉亞還會在這地方待多久。希莉亞說第二天就要回去了。他問她會不會到倫敦去。她告訴他說，下個月會去倫敦住在奶奶家，還給了他地址。
奶奶付了車錢給車夫，還給了他很豐厚的小費，然後指點他去可以好好餵馬的地方。
「我是喜歡他，我覺得他很有吸引力，真的很有吸引力。但他卻沒有考慮……」
希莉亞心想：「彼得，我不忍心傷害彼得……」
當彼得的回信寄來時，完全就是彼得的風格，因為太像他的人，所以希莉亞忍不住對著信哭了。
米莉安的心臟病折騰了起來，但念頭轉得更快了：「我不喜歡這事……我不喜歡這事……但這是自私，因為我不想讓她走。」
他這時真的變得很害羞。
結果發生的是戰爭。
「看起來機會很渺茫，我親愛的，你們兩個都兩手空空，而他又這麼年輕……」
幾年前你就建議我應該搬去跟你同住，當時我拒絕了，因為覺得自己老得不想搬家。但赫特醫生（這人是個很聰明的男人，又喜歡好聽的故事，但我恐怕他太太是不懂得欣賞他的）說，我的眼力愈來愈差，而且沒得醫。這是神的旨意，我也接受，但我不想由得女傭來擺佈我。如今這種邪惡的事在報上看得多了，而且我最近還不見了幾樣東西。你回信給我時，千萬別提這事，她們可能偷拆我的信。這封信是我自己去寄的。所以我想最好還是搬去跟你一起住，這樣一來，事情就容易得多，因為我的收入也有幫助。想到希莉亞要做家務，我就不喜歡，這好孩子應該保留她的精力。你還記得頻秦太太家的伊娃嗎？也是嬌滴滴弱不禁風的，她勞累過度，結果現在住進了瑞士一家療養院。你和希莉亞得過來幫我搬家。恐怕這是件很頭痛的差事。
親愛的彼得……親愛、親愛的彼得……
奶奶安頓好之後，家裡請了個廚娘來取代龍斯。這個廚娘二十八歲，名叫瑪麗，脾氣很好，很討老年人喜歡，會跟奶奶聊天，講追她的那些小伙子的事，以及她那些有病痛親人們訴的苦。奶奶津津有味地聽著瑪麗親戚那些不良於行的腿、靜脈曲張以及其他疼痛故事，然後給她一瓶瓶成藥還有披肩，讓她送給親戚。
「這個是我親愛的哈提先生，還有洛德先生……我們https://m.hetubook.com.com跳舞時，真是一對俊男美女！每個人都這樣稱讚。」
新雇用的年輕漂亮女傭葛萊蒂絲來應門，如今由她和年輕的廚娘負責打理家中一切。可憐的老薩拉已經不在了。
誰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彼得是逐漸進入希莉亞人生中的；德莫特卻是突然闖入的。
但結果卻是米莉安慫恿希莉亞離家，她很了解辛苦的體力工作才是眼前對希莉亞最有幫助的。
但是跟德莫特在一起的生活，會是充滿歷險的！
但是，到頭來希莉亞還是沒有去做任何跟戰事有關的工作。
「可是總有一天……要是我們等的話……」
希莉亞說：「歡迎。」
唉！奶奶的收拾打包！哈提先生和洛德先生抵達時，相框內的玻璃面都碎了。然而，從前奶奶打包的本領是備受稱道的，她打包的東西從來都不會打破。
她拚命維護每一樣寶藏，而下一代卻無情地想要扔掉她這些寶藏。
「可是都破爛了，親愛的，絨毛都磨光了，而且有很多個破洞。」
奶奶——如今剛過了九十歲——比以往更加擔心受到新鮮空氣的傷害。奶奶竟然出去了？
然而德莫特平安無事，只有這點才重要……
這會不會是那幾個咧嘴笑的小伙子們報的仇呢？
除了他也是個軍人這點之外，再沒有哪兩個男人的對比會比彼得與德莫特更強烈的了。
整個過程就是場惡夢，一切都很不真實，只有德莫特是真實的……
「希望你沒忘了我。」德莫特囁嚅著說。
但是她心中有數，不管多少個彼得，德莫特都忍心傷害，而且她會乖乖聽德莫特的話去做。
「小壞蛋，」奶奶說，「這些小鬼都是些小壞蛋，還自稱滴酒不沾呢！真是厚顏無恥。」
真正原因，是你覺得他比我有膽量。當初你要嫁給我並跟我來這裡時，我應該聽你話的……我是個活該的傻瓜。我失去了你，這都要怪我自己。他是個比我強的男人——你的德莫特……他一定是個很不錯的人，否則你不會對他有意思的。祝你們兩位一切順利，永遠。還有，不要為我難過，這是我完蛋，不是你……我只能怪自己是大傻瓜，錯失了良機。願神祝福你，我親愛的……
「噢！神哪！讓他回到我身邊……」
結果希莉亞一直沒有去紅十字會醫院工作。
計畫安排婚禮、選擇伴娘禮服、替薇拉安排喪禮音樂，這些都有助於希莉亞的腦子擺脫現實。
身穿卡其軍服的德莫特——完全不同的德莫特——躁動不安，眼神充滿煩惱焦慮。沒有人懂得這場新戰爭，這是那種誰都可能有去無回的戰爭……新的毀滅引擎。空軍，沒有人懂得空軍……
「希莉亞得走。」
希莉亞趕回家，一面奇怪這會是誰。她母親說這人曾含糊地報上姓名，但她聽不清楚他叫什麼名字。結果原來是德莫特，一臉孤注一擲、破釜沉舟、很慘的樣子，見到希莉亞時，反而像是說不出話來，只是坐著囁嚅著單音節字眼，不敢看她。
可憐的奶奶，年邁、無還擊之力，任由下一代擺佈，而且下一代還一臉蔑視，一副「這沒用的，扔了吧」的口吻。
「說真的，米莉安，拿來給下人做她們吃的布丁，應該很好吧？」
「雖說我已經九十歲了，」奶奶說（她那時還沒能預見後來更戲劇化的事件），「但我才不會讓德國人餓死我呢！」
希莉亞就跟大多數人一樣，戰爭的爆發對他們來說，完全就是難以置信的晴天霹靂。遭暗殺的大公，報紙上的「戰爭恐慌」，諸如此類的事情，幾乎都沒怎麼進到她意識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
德莫特期期艾艾地說：「我……我……喔！太好了，我們馬上就結婚，我等不及了……」
「親愛的，要記住，不可以信賴男人。紳士們會表現得很和藹可親，但你一個都不能信賴，除非是個婆婆媽媽、根本就一無是處的傢伙。」
他頗悻悻地對希莉亞說：「你母親好像什麼都要談到錢，英鎊、先令和便士。」
希莉亞對於刪掉某些人的邀舞感到相當內疚，這不是她的習慣作風。只不過，她就是對此束手無策……這人就是這樣。
第二天他的情緒也差不多一樣：悶不吭聲，很慘的樣子，不敢正眼看她。突然，他說：「我的假放完了，得要回約克郡去，有些事情一定要敲定下來，我非得再跟你見面不可。我想要一直見到你……無論何時都見到你。我要你嫁給我。」
「我……我想是的。」
奶奶堅持要自己收拾打包那些褪了色、從前那些老派紳士們的照片。
等他走了之後，米莉安心情很不好，她彷彿看到了一宗訂婚很多年卻結不了婚的姻緣前景。她覺得，說不定她根本就不該同意他們訂婚……但是她太愛希莉亞了，無法讓她痛苦。
頭批傷亡名單帶來了震驚。朋友，還有曾跟你跳過舞的男生，陣亡了……
摩托車是借來的，他告訴她說，他想離開倫敦到別的地方轉轉，換換空氣大概很不錯。他寄宿在一家客棧裡，第二天早上就得走了。走之前，她是否願意跟他出去散散步？
希莉亞是在跟路克夫婦去約克郡參加一場軍團舞會時認識他的。
她說：「抱歉……我很抱歉……可是我不能……喔，不，我沒辦法。」
她撲進母親懷裡，臉埋在米莉安肩上。
可是現在奶奶安頓下來，希莉亞又閒得發慌了。
接著他的話不幸言中：英國參戰了……
希莉亞回自己家之前，他又來過兩次。
然後，突然間，德國和俄國就打起仗來了，比利時遭侵略。原本難以置信的異想天開成了可能。
「您瞧，夫人，這是很堅固的桃花心木，而且抽屜裡都裝了很重的東西。」
但她卻賞給他們很豐厚的小費，而且也沒真的不高興。說到底，這畢竟是對她自釀的酒的恭維啊！
然而，說真的，有一天她回到溫布頓奶奶家裡，見到奶奶坐在她那把大椅子上，很起勁地傾身向前正在跟一個年輕人談著話，這人難為情地脹紅了臉，連耳朵都紅了，其實希莉亞根本老早已忘了這個人了。
奶奶需要大量關注，希莉亞覺得自己不能丟下母親。
膚色黝黑，高大，黑色鬈髮，鳳眼般的深藍色眼睛，有點像神話中半人半羊的農牧之神，瞟來瞟去地看著你。態度堅決，一副永遠都會得逞的樣子——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之下。
他拍來一封電報，說他沒法不告而別，問她能否由她母親陪著去見他一面？
從奶奶家搬出的各種東西之中，有三十瓶柳條裹身的小口大酒瓶，裝的都是奶奶自釀的利口酒。運到目的地卸下時，只有二十八瓶……
希莉亞又開始考慮從事一些跟戰爭有關的工作，不過奶奶極力反對這念頭，預言說要是希莉亞讓自己「勞累過度」，一定會有最可怕的災難。
總之，奶奶不怎麼去多想今天的年輕人，他們沒有體力、耐力。看看那些搬運家具的人，四個魁梧壯丁，居然還要求她把那個桃花心木大五斗櫃的抽屜都拿出來。
希莉亞說：「媽，我一定要嫁給德莫特。一定要。我不會再愛別人了。總有一天會有好結果的……噢！你說嘛，會有好結果的。」
最令人難過的是食品儲藏櫃（希莉亞小時的回憶），儲藏櫃打敗了奶奶，因為她再也沒法摸到櫃內深處了。擺在裡面的食品動都沒動過，就又有和圖書新存貨進來堆積在舊存貨上面。長了蟲的麵粉、粉碎的餅乾、發霉的果醬、化掉的醃製水果，通通都從櫃子深處毫不留情地翻出來扔掉，奶奶則坐在一旁邊哭邊哀嘆：「這樣浪費多可惜。」
別的事都不重要了。
臨走之前，他提了第二天的計畫。他有早場的戲票，希莉亞是否願意到市區跟他去看戲呢？等到搞清楚他的意思是指希莉亞單獨去時，奶奶有異議，她認為希莉亞的母親不會喜歡這種做法的。然而這年輕人卻有辦法哄得奶奶改變主意，於是奶奶讓步了，但條件是看完戲不得帶希莉亞去別的地方喝茶，她得直接回家。
顯然是跟其他老太太們擠在一起，大家都雇了四輪馬車去搬火腿。
「好的，夫人，謝謝您，夫人。」這人用手略微碰碰帽子表示致意，依然滿臉笑容，離開了。
奶奶哭哭啼啼的，但米莉安卻很堅定立場。
可憐的奶奶，這麼能幹、起勁又儉省的家庭主婦，因為上了年紀眼力不好，結果束手無策，只能被迫坐著，看著這些外來人的眼勘察著她的敗局……
「出去了？」
有時，當奶奶以為沒人看到時，會偷偷摸摸取回一點碎布、口袋花邊、一小段荷葉邊、鉤織圖案等，塞到她自己的大口袋裡，然後偷運到擺在她臥房裡其中一口大得宛如挪亞方舟的衣箱裡，這些箱子都是她個人打包用的。
從小她就被教養成絕不扔掉任何東西，哪天說不定會派上用場。這些年輕人就不懂這一點了。
「當年搬上樓的時候，每個抽屜都是鎖上的。」奶奶說。
「讓我撐過去……」
不要怪自己，希莉亞（彼得寫道），這完全是我的錯，要怪我那最要不得的拖延毛病。我們一家人都是這樣的，所以我們總是沒趕上公車。我本意是想做到最好，讓你有機會嫁個有錢的人。結果現在你卻愛上了比我還窮的人。
希莉亞和德莫特像兩個小孩般互相依靠……
是的，她愛德莫特甚於世上所有一切，她寧可不幸福地跟德莫特相守，也不願跟別人幸福相守。可是幹嘛要這樣想呢？怎見得她跟德莫特在一起就不會幸福呢？因為，她猜想，大概是她根本就不了解這個人吧……他是個陌生人……
在煩得要死之際，她把「那群女生」嫁掉了！伊莎貝拉嫁給一個有錢的猶太人，艾絲嫁給了探險家，艾拉當了學校教師，嫁給了一個年紀大的男人，有點殘疾，他被艾拉的青春話語迷住了。伊瑟瑞和安妮一起持家。薇拉很浪漫地邂逅了一位親王，但卻在婚禮那天發生車禍，兩人不幸雙雙身亡。
她輾轉難眠，要怎樣才能讓她孩子得償所願呢？
「哎，葛萊蒂絲，」語氣很凶，「你幹嘛不去幫那個男人搬東西下來？還有，提醒你，別把他們帶進廚房裡。招呼他們待在晨間客廳裡。」
「她去了陸海軍福利社，希莉亞小姐。她說會在你到之前就回來的。噢！我想她現在回來了。」
「今天真是夠我受的。」奶奶說著，一邊解開軟帽的帽帶。她一點也沒有累壞的樣子，而且顯然還挺自得其樂的。
希莉亞當場愣住，驚訝萬分。儘管她曉得德莫特喜歡她，可是卻壓根兒沒想到一個才二十三歲的陸軍中尉竟然會想著結婚。
要寫信給彼得告訴他這件事，實在太難為了。
這麼一張柔和的老臉，宛如老皺的玫瑰葉子。奶奶很喜歡希莉亞，也正在為德莫特織睡襪，好讓他在戰壕中可以保暖雙腳。
奶奶愛希莉亞，給她關於對抗人生各種危險的忠告，以及關於五英鎊鈔票的信念。奶奶人生中一項堅定不移的信念就是：「手頭」一定隨時要有張五英鎊鈔票。
「我很好。奶奶在哪裡？」
「希莉亞寶貝兒，你來啦？」
他承認自己沒有錢——一年才八十英鎊。但是當米莉安問起他要和圖書怎樣跟希莉亞維持生活時，他卻很生氣，說他還沒空去想這個。他們總有辦法維持的，希莉亞不介意過窮日子。當米莉安說陸軍中尉結婚是很不尋常的事，他很不耐煩地說，他才不管什麼是尋常的呢！
幾乎馬上就產生了許多困難：德莫特能操控希莉亞，卻操控不了跋扈的米莉安。他耐著性子，因為不想要讓希莉亞的母親反對自己，但只要有點不順他意的話，他就很不高興。
「別扔掉我這件棕色絲絨裝，這是我的棕色絲絨裝，是在巴黎的時候邦色拉夫人幫我縫製的，很有法國風格！我穿上它時，每個人都稱讚。」
可憐的本尼特小姐已經不再獨霸晨間客廳了。
她給了希莉亞五十英鎊，都是五英鎊的鈔票，叫她「自己留著」。
「噢！媽……他要我嫁給他，我也想要嫁給他，媽……」
不過，起碼，她是不用付房租的，家裡開銷已經減到最低了。房子也已經到了年久失修的地步，眼前這樣的房產沒有什麼人要買。
跟著，兩天之後，他又騎著借來的摩托車跑來了，把眼淚汪汪的希莉亞擁在懷裡，宣稱他無法放棄她。事情一定會有轉圜的。
但她根本就不認為他會真的去。一個月是很長的時間。他去幫她拿了一杯檸檬水來，她喝著檸檬水，兩人談著人生，德莫特說，他相信只要真的很想要某樣東西的話，就一定可以到手的。
然後奶奶寫信給米莉安。
門內堆放著大量的麵粉、餅乾、幾十打沙丁魚罐頭、米、木薯、西米等。車夫大大咧嘴笑著出現了，搬進了五條火腿，後面跟著葛萊蒂絲，搬著更多火腿，總共十六條火腿都堆進了那間藏寶室裡。
她終於首次正視他的眼睛，這時那雙眼睛不再飄忽不定了。
德莫特仍在繼續說著：「嗯，總之，我一定要見到你……想來我太快求婚了……我沒辦法等……」
「連你丈夫都不要讓他知道有這筆錢。一個女人家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需要有點積蓄……
跳完第二支舞後，他要求再跳三支，但希莉亞的順序表已經排滿了。他卻說：「沒關係，把某個人的邀舞刪掉就行了。」
「搬來時就是這樣的！當年那些人才是男子漢。如今男人都虛弱得很，搬點重東西就大驚小怪的。」幾個小伙子咧嘴笑著，幾經困難，終於還是把五斗櫃搬下了樓，扛到門外貨車上。
她渴望從事某樣工作，好好努力，但這意味要離家……米莉安和奶奶會同意嗎？
她說：「寶貝，怎麼啦？」
他就像個任性小孩，一心只想要他看中的東西，其他什麼都不理，也不願意聽人「講理」。
她怎麼能呢？她要嫁給彼得的啊！她愛彼得，是的，她仍然愛著彼得，照樣愛，可是她也愛德莫特……她明白自己想嫁給德莫特，比什麼事情都想。
希莉亞說她當然沒忘記，而向來對年輕男子有好感的奶奶則留他吃晚飯，他也留下來了，晚飯過後，他們到客廳裡坐，希莉亞唱了歌給他聽。
戰爭，對大多數女人而言，只意味著一個人的命運……
「可以修補的，我肯定可以修補的。」
看起來我們得要參戰了。大家都說要是我們參戰的話，到耶誕節時，戰爭就會結束了。人家說我很悲觀，因為我認為兩年多就能打完的話，已經算很值得開心的事了……
「我們奉命不准透露行蹤。一切平安。愛。」
德莫特的手臂受傷，因此回國住院療養，復原後，被認為適合在國內服役，於是就分發到戰情局去工作。他和希莉亞結婚了。
過了頭一、兩個星期的懸念之後，家裡也有事情要做。希莉亞家附近開了一所紅十字會醫院，但她得要通過急救和護理考試才能去工作。奶奶家附近有開這種班，於是希莉亞就去住奶奶家。
我現在看清楚了，你母親完全是對的，我們的確窮到不能結婚，我根本就不該開口求婚的。你盡快忘了我吧！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希莉亞跟他在早場劇院碰面，看戲看得很開心，是生平看戲最開心的一次，散場後在維多利亞火車站喝茶，因為德莫特說這樣不算違規。
她心想：「跟彼得在一起的話，我會幸福的，永遠都很幸福……」
而且又是封很蹩腳的信。她能為自己的負心找什麼藉口呢？
希莉亞訂婚的這一年風波迭起。有時突然接到德莫特來信說：
「媽，你不喜歡他，為什麼？」
銀行已經關門了，但米莉安身邊有幾張五英鎊鈔票（這是奶奶的教導：包裡永遠要備有一張五英鎊的鈔票，親愛的）。火車站售票處拒收大鈔。母女倆繞道火車貨物場，越過鐵軌，上了火車。一個又一個查票員來查票。沒車票？「不，夫人，我們不收五英鎊大鈔……」然後一次又一次記下她們的姓名和地址。
忙著幫奶奶搬家，成功轉移了希莉亞的注意力，她沒再去多想戰爭和德莫特。
有幾件事情發生了。首先，龍斯離職了，回家鄉去跟她哥哥住。希莉亞和母親接手做家務，葛麗格對此很不以為然，她「不贊成」戰爭以及女士們做她們不該做的事。
她腳步穩穩地走在車道上，看起來喜洋洋的，絕對喜洋洋的，臃腫鼓漲的披風在九月陽光下飄揚閃耀。
的確是很頭痛的事。奶奶在溫布頓的房子裡住了五十年，而且又是儉省慣的那一代人，因此什麼東西都捨不得扔掉，以防「萬一有用得上的時候」。
希莉亞進米莉安臥房時，她正躺在臥房沙發上休息。她只看了女兒一眼，就知道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米莉安腦中念頭一閃：「那個年輕人……我不喜歡他。」
「您好嗎？小姐。」
要怎樣才能讓她不去想德莫特、將他揮之九霄雲外呢？
他說：「那時候我也可能在倫敦，到時會去看你。」
非常、非常藍的眼睛……
希莉亞說：「你知道……我……我已經跟人訂婚了……」
一輛老舊的四輪馬車駛近了大門前，在車夫的協助下，奶奶靠著那條好的腿小心翼翼下了車。
最親愛的米莉安：
希莉亞差點笑瘋了。
回家後第三天，她正在梅特蘭家喝茶時，有電話找她，她母親在電話裡說：「寶貝，你得趕上回家，有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來找你，你知道要我跟年輕人講話是很煩惱的事。你趕快回家，自己來招呼他。」
家中有桃花心木的龐大結實衣櫃、五斗櫃等，櫃裡的每個抽屜和架上都塞滿了一匹匹料子，還有奶奶收藏得好好的各種雜物，之後就忘得一乾二淨。有無數的「零頭料子」，長短不一的絲綢和緞子，還有印花布和棉布。有幾十本「耶誕節給女傭」的女紅書籍，書中還有生了鏽的針。有舊衣袍剩下的零頭破布，還有信件、文件、日記、收據、剪報。有四十四個針插和三十五把剪刀。幾抽屜又幾抽屜都塞滿了精美料子的內衣，全都被蟲蛀了洞卻還保存著，因為「上面的繡花手工很好，我親愛的」。
夜裡，米莉安睡不著覺，一再盤算著她那筆小收入。她能不能多少分給希莉亞一點津貼？要是她賣掉房子的話……
「這才像樣。」奶奶嘉許地說，「你們看，不試試的話，是不會知道自己能做什麼的。」
他看著她，那種很快瞟她一眼的眼神。他說：「那沒關係，你放棄他就行了。你是愛我的吧？」
一陣嘻嘻笑。「她出去了，希莉亞小姐。」
他拿過她的順序表，隨便在上面挑了三個姓名打了叉。
想到可能不會再看到這人，她覺得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