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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罪2:愛的重量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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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一章

第三部

陸維林
一九五六年

第一章

「可惜有點舊。」
陸維林離開咖啡店,沿著回旅館的窄路爬坡時,突然有股折回去的衝動,想跟她說話,警告她。他為什麼會想到「警告」這兩個字?為什麼會覺得她有危險?
「這裡可以做的事應該不會比其他地方少吧?」
「你是……?我就說我認得你嘛……」
女子對他微笑致謝,一邊坐下,她並未點菜,但侍者立即自動走開。女子用手肘抵住桌面,凝望海港。
她全然無視四周的客人,其他人也頂多瞄她一眼,不特別關注,顯然她是店裡的常客。
陸維林問:「她喝的是什麼?」
「是呀,一年前的好東西,現在還是很好。」侍者用平靜篤定的語氣說。
這幾個問題,他只答得出第二項。
有一天,陸維林跟侍者談到她。
這是陸維林數週以來首次感覺輕鬆平靜,或許他能在這座島上停頓、休息,為將來做準備。未來的前景輪廓雖有,細節卻含糊未明,他已度過焦慮、空虛、倦乏的時期了。不久,應該不用太久,他就能重新出發,展開更單純輕鬆的日子,過著與其他人相同的生活了。只是,他遲至四十歲才開始這麼做。
近一小時後,陸維林準備結帳離去,當他從女子椅邊經過時,望了她一眼。
陸維林繼續沿通往港口的陡斜窄街走去,港邊的咖啡店有寬敞露台,人們坐在露台上喝著小杯的艷色飲料。咖啡店前人來人往,大家都把陸維林視為外來客,但並未展現太大的興趣,島民已經很習慣外國人了。船隻進港.外國人便上岸,有時待幾個小時,有時住下來,但通常不會待太久,因為旅館很普通,島上又無處可去。他們的眼光似乎在說,他們並不在乎外國人,因為這些外來者與島民的生活毫無關係。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柯納斯醫生,你有什麼打算?那場病太可怕了,聽說你在寫一本書是嗎?但願如此,有什麼信息要傳遞給我們的嗎?」
「沒錯,是英國人。」
陸維林猜想著女子的身分,因為和圖書像她這種階級的年輕女性,沒有任何伴陪地獨坐此處,實在頗為異樣,然而她看來卻十分習以為常,或許不久就會有人過來陪她了吧。
「她不是每晚來吧?」
女子定定坐著,被動地等待。不久侍者為她端來飲料,女子默默微笑致謝,捧起玻璃杯,繼續望著海港,偶爾啜一口酒飲。
「謝謝。」
陸維林走回房間,房中家具極為簡單,但十分潔淨。他洗淨手臉,拿出幾件私物,然後離開寢室,步下兩段階梯,來到旅館接待廳。櫃檯後的服務人員正在寫東西,他抬眼客氣地看了陸維林幾眼,但未表示任何興趣或好奇,又低頭工作了。
「坐在那兒的小姐是英國人嗎?」
陸維林憶及過去數個月的無所事事,以及那溫馨愉快、與四海共融的強烈感受。那種民胞物與、感其所受的感覺,幾乎無可形容——沒有目標、計算,遠離利害,無所謂施受,不忮求回報的愛與友情。或許有人會說,這是一種最寬容無私,卻無法長久的大愛。
「雜誌不錯吧?」他開心地問。
陸維林.柯納斯打開旅館百葉窗,讓清甜的夜氣灌入房內。樓下是明亮的小鎮燈火,再過去則是海港的燈光。
陸維林走到路邊的咖啡館。他挑了裡邊一張靠著後牆的桌子,以便觀賞其他客桌、街上的行人,及人群後方的海港燈光和泊船。
陸維林突然恍悟,原來這就是上帝對他的補償、對未來的應允。過去十五年,甚至更久,他一直無法與人共融,特立獨行地投注於福音工作。如今光環消褪,體力耗罄,他終於可以回歸人群,不再需要為上帝服役,只需過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陸維林笑了。
「是的。」
侍者朝碼頭斜點著頭。
我能期望什麼?
陸維林訝異地看著這個女人。
他沒有探問女子的姓名。侍者若想讓他知道,自然會告訴他。侍者會說:「她就是住在某地的某某小姐。」既然侍者沒說,陸維林推想必有不便之處。
陸維林發現她戴了戒指,一手是單顆的祖母綠,另一手是一hetubook•com•com堆碎鑽。女子在異國風情的披肩下,穿了高領的素黑洋裝。
陸維林覺得這裡的人嚴肅而有禮;他們不常笑,並非心情難過,而是因為遇到好笑的事才笑,微笑在此地不是社交工具。
「對本地人來說,是的,我們在這裡工作、居住,可是外地人就不一樣了,雖然也有外國人在此定居,例如威汀爵士,他是英國人,在本島有一大片土地,是他舅公留下來的。爵士現在定居島上,還寫書。他是位極受尊崇的名人。」
接著他突然扭身,像個堅定的美國人,大步走到紅色九重葛旁的桌子,說道:「你介意我坐下來跟你聊一會兒嗎?」
諸如此類的情節出現在船上、機場、豪華旅館、隱密的旅舍、餐廳裡或火車上。被人指認、提問、同情、巴結——是的,那是最困難的部分,女人……以巴結的眼神崇拜他的女人。
原來人類也能擁有上帝的情懷,只是無法久長罷了。
「沒錯,他就叫這名字,這裡的人認識他很多年啦,戰時他沒法來,但戰後就回來了。他還會畫畫,島上有不少畫家,有個法國人住在聖塔多米雅的小屋,還有個英國人跟他老婆住在島的另一側,他們很窮,他的畫風很怪,太太也會刻石雕像……」
侍者一臉驕傲地拿著兩份有插畫的美國雜誌回來。
時間流逝,女子仍獨坐桌邊,偶爾點頭示意,要侍者為她送上另一杯酒。
「通常人們不會在這裡久住,除非有事,他們說旅館不夠好,而且又沒事可幹。」
我了解什麼?
她似乎無視陸維林及四周的狀況,只是盯著玻璃杯,再望向大海,表情始終未變,彷彿置身他方。
當然還有新聞媒體了,即使現在,他仍是新聞人物。(幸好這種狀況不會維持太久。)他要面對許多粗魯無禮的問題:你有什麼打算?現在你是什麼感覺?你會不會覺得……?有信息要傳達給我們嗎?
「也許更久,我會在這兒住一陣子。」
陸維林付過酒錢,道了晚安,穿過餐桌,在人行道上佇立片刻,然後才加入和_圖_書夜裡的人群。
「你是指理查.威汀爵士嗎?」
「沒有,我在這兒沒事。」
陸維林繞過街角,沿陡街往海港行去。兩名並肩而行的女孩迎面高聲笑著,從他身邊經過,連頭都不回,顯然知道有四名年輕人跟在她們身後稍遠的地方。
陸維林闔著眼,想起過去幾個月大大小小的事。
陸維林甩甩頭,此刻他什麼也不能做,但他卻十分肯定自己是對的。
接著又表示:「你是搭船來的嗎?聖塔瑪格莉號?停在外頭的那艘嗎?」
陸維林推開旋轉門,來到街上,溫暖的空氣飄著淡淡的溼香。
信息、信息,總是要他傳信息!給某某雜誌讀者的信息、給國人、給男男女女、給世界的信息。
「噢,你就是柯納斯醫生吧?」
侍者為他送上餐點,用溫柔如樂的聲音問道:「你是美國人吧?」
「她住島上?」
他需要的是休息——休息與時間。用時間去接納自己的本質和該做的事:用時間整理思緒,在四十歲重新出發,過自己的人生。他得釐清陸維林.柯納斯這個男人,在傳福音的十五年間發生了什麼事。
一名抱著嬰兒的婦人朝他走來,發出機械而了無生氣的乞討聲。陸維林不懂她說什麼,但婦人伸出的手和伴隨的憂傷語氣讓人一目了然,陸維林在婦人手中放了一個小銅板,婦人同樣用機械的態度謝過離去。寶寶靠在婦人肩上睡著了,看起來照顧得很好,婦人雖面露倦容,卻不至於枯槁。陸維林心想,說不定她並不匱乏,只是以行乞為業罷了。她乞討得熟稔又有禮,足以為自己和孩子掙得溫飽。
陸維林忍不住笑了,心想,這應該就是島上追求女孩的模式了。女孩們黝黑健美,然而青春易逝,或許再過不到十年,她們看來就會像那個倚在丈夫臂上蹣跚地上坡、體態臃腫但開朗自信的婦人了。
「不客氣,先生。」
侍者點點頭。
她跟街上許多婦人一樣,裹著繡有花邊的綠底西班牙披肩,但陸維林非常確信她應該是美國人或英國人。這個漂亮的金髮美女在咖啡館的客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顯得格外亮眼。她的桌子被大片紅色九重葛半掩住,桌邊的人一定有種從綠葉繁密的洞穴中窺探世界的感覺,尤其是那些船燈及映在港灣中的倒影。
陸維林目送他離去。
「也許吧,我不清楚,因為我會留下來。」
侍者正色道:「她能來的時候就來。」
「我們這裡有美國報紙,我幫你拿。」
「船明天十二點又要出航了,對嗎?」
現在他一人獨居,陸維林知道本就應該如此,但他並不孤單,他處於人群間,與眾人並存,即便他從未與他們交談。他不刻意與人接觸,也不迴避:他跟許多人聊天,但都僅止於客套地寒暄。人們祝他平安,他也祝眾人健康,但雙方都不想干涉對方的生活。
然而在疏淡宜人的友好關係中,卻有一個例外。陸維林總在猜想那女子會不會到咖啡館,坐在九重葛下。陸維林雖會光顧海港前的不同店家,卻最常到他初訪的那家店。他在這裡見過那英國女子好幾次,她總是深夜才到,坐在同一張桌子,陸維林發現她會待到幾乎所有人都離開為止。女子對他而言是個謎,但其他人顯然都認識她。
陸維林發現,那已是兩年前的舊雜誌了,忍不住又開心了起來,這表示本島與世隔絕,應該不會有人認出他吧。
陸維林不自覺地放慢步伐。他原本步履健捷豪邁,態度安逸從容,有如確知自己將前往某個確切的地點。
侍者簡短地答道:「白蘭地。」然後便離開了。
「不是。」
我該做什麼?
「您是陸維林.柯納斯嗎?噢,我聽到消息時,真的覺得好難過……」
但他從來沒有信息要給,他是福音的傳訊者,這完全是兩碼事,但似乎沒有人能了解。
「啊,你是來玩的呀?遊客都說這裡很美,你要待到下一班船進港嗎?留到週四?」
「沒關係。」
後來陸維林覺得這個回答頗詭異。
或許一切都歸結到康德的三個問題:https://www.hetubook.com.com
陸維林自己就常聽到或誦念這句話:「願上主垂憐,庇佑我等眾人。」
他啜飲小酒,觀看人群、街燈、海港,覺得這裡應該是沉澱的好地方。他要的不是沙漠的孤絕,他希望與人接觸。他沒有隱士或苦修者的天性,不是出家的料。他只想釐清陸維林.柯納斯是誰、本質是什麼就好了,一旦弄清楚後,便能再次邁向未來,展開生活。
他突然中斷,奔向前,到角落一張預約桌邊拉開收起來的椅子,對一位往桌邊行去的少婦鞠躬表示歡迎。
「是的。」
兩個星期後,陸維林.柯納斯仍在島上,他的日子已形成一種模式:散步、休息、讀書、再散步、睡覺。晚餐後,他會到海港邊找間咖啡館坐。不久,他便把閱讀從日常作息中剔除,因為他已無書可讀了。
是的,陸維林表示,他是美國人。
侍者回來站到他桌邊。
侍者嚴肅的臉龐露出溫和的笑意。
此時的陸維林,並未打算趕赴任何地點,他只讓身體隨著意念動作,夾在人群裡晃著。
「啊,你在這邊有事得處理!」
這裡絲毫沒有熱帶地區的慵懶無力,溫度適足以讓人釋壓。此地沒有緊湊的文明節奏,人在島上,彷彿回到古時那種自顧自地、不疾不徐慢慢做事的時代,但該做的都照應到了。這裡也有貧窮、痛苦和疾病,卻沒有高度文明社會的緊張匆忙,以及對明日的煩憂。職業婦女冷硬的面容、嚴峻而巴望子女成龍成鳳的母親、商業主管不停地為競爭求勝的疲憊灰色臉孔,以及掙扎求生,或為明日奮鬥而汲汲營營、緊張倦怠的面容——這些都無法從擦肩而過的人們身上看到。大部分島民只是客氣地看他一眼,尊他為外客,然後又飄開眼神,幹自己的活了。他們步履悠緩,像是在享受空氣。即便要去某個地方,亦不見匆忙。今日未畢的事,明天可以再做;等候朋友時,多等一會兒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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