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所有英國人都喜歡貝多芬，我聽得都快睡著了，恕我這麼說，但我實在不特別喜歡音樂。」
「我正在講我的沙漠冥想理論。」蘿拉說。
「我們的運氣真好，理查剛在海納兄弟公司找到一份工作，那家公司的其中一位合夥人是他戰時在緬甸認識的，很棒吧？」
「噢，謝謝你，艾迪絲。」
「他是位紳士，」艾迪絲用過去式，像朗誦喪禮中的墓誌銘般地說，「唉，罷了！」
艾迪絲搖搖頭。
「哪裡傻了？誰都看得出來你愛他。」
「潘提斯太太覺得改變一下也不錯。」艾迪絲說，「有天我進客廳，就看她把東西搬來挪去的。『噢，艾迪絲，』她說，『你不覺得這樣看起來好多了嗎？空間更大。』我自己是看不出有任何改善啦，但我也不想多說，女人嘛，難免有些奇想。我只說：『可別太累了，夫人，搬重物會得內傷，萬一內臟走位，便回不去啦。』我知道，因為我嫂子受過傷，推窗時傷到的，後來就一直得躺在沙發上了。」
「但願如此，應該是吧。」艾迪絲沮喪地說，「我小時體弱多病，家裡以為養不大了，我常會微微痙攣，有時抽搐得厲害，冬天裡整個人發紫，連心都快凍住了。」
艾迪絲送茶進來。
莎拉
「我可不是有些人。」她略為猶疑了一會兒，接著才說：「你跟莎拉提了嗎？」
「你真聰明，能看出這點，蘿拉，有些人就看不出來。」
理查笑道：「也許會很愉快，不過我一定會帶幾本世界名著隨行。」
「單純？也許吧，但那樣不是很好嗎？」
「戀愛中的男人總是一副綿羊相，這是不變的自然律。」
「不，不是患者，是朋友。」
「現代人的身體比較健康。」
「是的，我才認識他十天而已，在詹姆斯．葛蘭特的餐會上遇見的。」
安妮再度躊躇起來，「莎拉應該不會太介意吧，你想呢？」
那晚在一場公開宴會上，坐在蘿拉身旁的學者在說明革命性的電擊療法後，懊惱地發現女爵眼神呆滯地望著自己。
「啊，你的患者是吧。」他期待地說。
「對不起，大衛，我正在想一對母女的事。」
「可是你喜歡他吧，蘿拉？」安妮追問。
「當然是替自己了，可是……」
「可憐的上校，」她說，「若要問我，我會m.hｅtuｂｏｏk.com•ｃｏm說他已經下台一鞠躬，『空居』了。法文要用很重的鼻音講。」她解釋道。
「天啊什麼，安妮？」
「潘提斯太太回來了嗎？」蘿拉．惠茲特堡女爵問。
「莎拉似乎玩得很樂……『教授』是指你那位學考古的朋友嗎？」
蘿拉．惠茲特堡起身走到安妮身邊吻她。
「為何要相信自己？」
蘿拉尚未確定自己對理查．克勞菲的好惡，只草草答道：「是啊，很喜歡。」
蘿拉女爵說，艾迪絲應該會很失望，兩人哈哈大笑。
「蘿拉，那不是事實，我就……」
「但我們應該能想像得出來，自己在特定情境下可能會怎麼做吧？我是說，只需假想自己在那種狀況下不就成了？」
蘿拉女爵將信遞回去。
「你不認為大部分人都挺了解自己的嗎？」
艾迪絲帶女爵來到客廳，蹲下來打開電暖器，蘿拉女爵環視屋內，驚呼著。
「也許她不必那樣，」蘿拉女爵爽直地說，「幸好我們現在已不再以為，躺在沙發上就能治好所有病症。」
「我想可能性極低，但至少人能不再盲目，知道自己在特定情境下可能會做出什麼，甚至了解為何會那麼做。」
「好了，那幹嘛還愁眉不展？」
「我知道，她經常提到你，當然，我也從其他地方聽說過你。」
「噢。」
「噢，是的，我是英格蘭最知名的女士之一，總是出現在評議會上，或透過廣播發表意見，或制定合於人性的法律。不過有件事我非常清楚，人的一生無論成就了什麼，實際上都非常卑微，而且那些成就總有人能輕易完成。」
她跟蘿拉女爵談了些理查的事，最後天真地問：「你喜歡他，是嗎？」
「家具換位置了，那張書桌原本放在對面角落，沙發的位置也變了。」
「理查長得又不像綿羊！」
艾迪絲離開前表示：「我知道誰會不喜歡客廳的新擺置——莎拉小姐，她不喜歡改變。」蘿拉．惠茲特堡揚起兩道粗眉，然後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無心地翻閱。
「理查和我也想喝的，我們剛去聽完音樂會。你想喝什麼？」
安妮喃喃說：「我去叫艾迪絲幫我們送茶。」然後轉身而去。
「白蘭地加蘇打水。」
「是嗎？」
「是的，夫人。」
「啊，重點來啦，不許帶書，書是一種慣性的毒藥。有了足夠的飲食，又無事可做——完全
hetubook.com.com無事，你才會有機會好好認識自己。」
蘿拉女爵仔細看著這位密友，訝異於她的轉變。清秀的安妮變得美麗煥發，蘿拉以前也見過這情形，明白其中的道理。那種容光、愉悅的神情只代表一種意思：安妮戀愛了。蘿拉女爵心想，真不公平啊，戀愛中的女人看起來最美，而戀愛中的男人，看起來卻像頭沮喪的綿羊。
「不了，謝謝，我只抽雪茄。」她精明地凝視著他說，「所以你是那種傍晚六點鐘時寧可喝茶，也不喝雞尾酒或雪利酒的人嗎？」
「理查希望能盡快結婚，我們也沒什麼好等的，不是嗎？」
「當然沒有，我剛說了，他今天才跟我求婚的。」
這回蘿拉．惠茲特堡沒立即答腔，只緩緩說道：「他是個非常單純的人，安妮。」
「我覺得他以前過得非常悲苦。」
兩個女人四目相望，似乎有所會心。
「什麼時候的事？」
「你打算嫁他？」
「我的意思是，你在信中跟莎拉提過這個人了嗎——先鋪個哏之類的？」
蘿拉女爵經常聽到這種說法，她抑住笑意問道：「莎拉有什麼消息嗎？」
「我覺得改過後比較好，」她說，「潘提斯太太說得對，不知她之前為何不做。」
「那也很好啊，蘿拉。」安妮表示，「要是在沙漠靜坐過、發現自己有多麼糟後，又有何好處？人就能改變自己嗎？」
不久她聽見鑰匙聲，接著公寓門開了，小小的前廳傳來兩個聲音，安妮和一名男子的，聽起來相當愉快。
「噢，就今天。」
「而他也愛我。」
女爵表示：「我等個十五分鐘吧，我有一陣子沒見著她了。」
愛你的
「有可能。你會介意嗎？」
「是啊，莎拉老愛拿他逗我，我一直想約他吃午飯，但最近太忙了。」
蘿拉女爵突然問道：「最近常看到葛蘭特上校嗎？」
蘿拉女爵在她背後喊道：「不必幫我準備了，親愛的，都快六點鐘了。」
「噢，我親愛的孩子，」蘿拉女爵抬起手，「所以你自認很了解安妮．潘提斯囉？」
「那也很明顯，我從沒見過比他更像綿羊的男人！」
「太快了吧，安妮！」
理查聞之大喜。
「咦，蘿拉，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她轉頭對著隨她進客廳的男子說：「克勞菲先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位是蘿拉．惠茲特堡女爵。」
「你是說我認識他還不夠久嗎？噢，但我們兩個都很篤定。」
「假如莎拉會介意，你也沒辦法！她總會過去的。她愛你呀，安妮。」
「不，我不是特別愛喝茶，但茶似乎很適合安妮……」他頓住了，「聽起來很怪吧？」
「是的，但那樣說不盡公允，你現在指的，是那些按自己期望，去想像各種對話與行動的人，也許他們知道事情根本不會發生。但我覺得，基本上，人會了解自己的反應，以及……以及自己的性格。」
你還好嗎，親愛的？希望你常跟男性朋友出去玩，別跟老上校走得太近，他的眼神有時怪怪的！教授還好嗎？他最近有沒有告訴你一些有趣的婚姻習俗？希望很快見到你。
「好。」
「蘿拉女爵，你不覺得……」
「噢，莎拉玩得開心極了，雪況極佳，而且都沒人受傷。」
安妮說：「噢，郵件，啊，有一封莎拉寄回來的信。」
「築巢，我看過小鳥築巢，叼著樹枝飛來飛去。」
「被愛是很麻煩的，每個人遲早都會明白這點，愛你的人愈少，你就愈不會受折磨。幸好大部分人都很討厭我，其他人則樂得保持距離。」
「很難說。」
理查不可置信地笑了。
「單純有單純的問題，而且他很敏感，非常敏感。」
「她向來貼心，沒人了解莎拉有多麼好——我是說，我都不用說太多。當然了，我想……」安妮用哀求的眼神望著老友，「也許她會覺得很可笑。」
「你一定覺得我在說傻話，蘿拉，但我真的很愛他。」
艾迪絲恭敬地讓到一旁，請蘿拉女爵進屋。
她開始大剌剌地跟他聊了起來。
「你最近都做些什麼，安妮？」女爵問。
「一點也不怪，你這個人很敏感，我並不是說安妮不喝雞尾酒或雪利酒，她也喝，但她本質上最適合坐在茶盤後——擺著漂亮的喬治時代銀器，以及精緻瓷杯瓷盤的茶盤後。」
「這封信是莎拉寄來的，介意我拆信嗎？」安妮說。
「我很老派，我比較相信人應該認識自己，但相信上帝。」
「噢，我也不知道，到處亂跑，沒做什麼。」
「什麼？」
「我認識安妮很多年了，非常喜歡她。」
「我只希望……希望莎拉不會介意。」
「你說得太貼切了！」
「不會啊，努力背ｈetubｏoｋ•ｃｏm•ｃoｍ後一定要保持謙卑。」
「你根本沒在聽。」他怪女爵說。
「噢，conge——是的，我懂了。」
「當然不介意。」
「是的，你似乎挺忙的。」
「不是。」蘿拉女爵表示，「這次是霸占型的女兒。」
「現在生完小孩連做月子都省了，」艾迪絲不以為然地說，「我可憐的外甥女，產後第五天就被要求下床走路了。」
她拿著信走入客廳，立即愣住了。
「那是蘿拉的點子之一，」安妮大笑著說，「她教人要無所事事地呆坐在沙漠中，探索自己的劣根性！」
「是的。」
「是的，我認為一個人若想成就非凡的事業，就得先相信自己。」
蘿拉女爵說：「你喜歡音樂呀，克勞菲先生？」
蘿拉女爵對他咧嘴一笑。
「我不這麼認為。這年頭大家除了知道自己的優點外，誰有空多認識自己？」
理查．克勞菲快速喝完茶後起身告辭。
「還沒，應該很快了。您要不要進來等，夫人？我知道她一定很想見您。」
蘿拉女爵對艾迪絲幼時的病症不感興趣，逕自看著重新擺設後的客廳。
「你是很了解他——透過葛蘭特上校了解的。我很替你高興，親愛的，你看起來好快樂。」
「噢，安妮，安妮！想想看，有個人在心裡揣測半天，要怎麼跟老闆、女友、對街的鄰居說話，他全都預想好了，但時機一到，不是舌頭打結，就是扯些不相干的事！自以為能應付任何緊急狀況的人，往往最不知所措，而那些擔心自己應付不來的人，反而訝異地發現自己能掌握狀況。」
安妮表情一亮。
「夫人，這是莎拉小姐的信，」艾迪絲說，「你留在臥房裡了。」
「是啊，我想你們愈早結婚愈好。」
「親愛的安妮，你這是在替誰過活，是替自己，還是莎拉？」
安妮將仍未拆封的信放到盤子邊，蘿拉女爵很快瞄她一眼。
「親愛的，一切似乎都很順利。」她再次柔聲說，「我非常為你高興。」
「這就像築巢。」艾迪絲意在言外地說。
「噢，我知道。」
雪況棒極了，大家都說這是歷年來最棒的一季，柳兒想晉級，可惜考試沒通過。羅傑很熱心地指導我——他人真好，因為他在滑雪界裡也是號人物。珍妮說他對我有意思，但我認為他只是很愛看我渾身打結地一頭栽進雪地裡罷了。康什罕夫人跟那個美國男人也來了，他們實在很囂張。我非常喜歡其中一位導遊——他簡直帥爆了——可惜他很習慣被女生包圍，我一點機會也沒有。不過我終於學會在冰上前進了。和圖書
「沒有，沒提過。」她頓了一下又說：「我應該寫信告訴她。」
「我不覺得自己是特別好的人。」安妮笑說。
蘿拉女爵很快將他打量一遍。
「理查．克_勞菲是新朋友吧？」
「他很體貼，」安妮說，「覺得我們兩個想私下聊天。」
「噢，千萬別這麼說，」理查抗議道，「這種結論太令人喪氣了吧？」
「再見了，安妮，還有，別逼理查說他喜歡我，他其實很討厭我，不過我一點都無所謂。」
「抽菸嗎？蘿拉女爵？」克勞菲遞上菸盒問。
「是的，沒錯，但理查只能忍耐，不是嗎？我認為你應該在莎拉回家前讓她知道一切，讓她先適應一下。對了，你們打算何時結婚？」
「我想是的……我幹嘛那樣說？我當然想嫁他了。」
「是的，尤其是貝多芬。」
安妮把莎拉的信摺起來又攤平，輕輕嘆道：「哎，天啊。」
「噢，不會，但理查會。」
親愛的老媽（莎拉寫道）：
「認識、相信，這不是同一件事嗎？」
「你們兩位在爭辯什麼？」安妮拿著玻璃杯走過來問，「這是你的白蘭地加蘇打水，蘿拉。艾迪絲馬上會送茶過來。」
「噢，我看還是跟你說吧，反正你大概已經猜到了，理查．克勞菲跟我求婚了。」
「人都那麼糟嗎？」理查冷冷地問，「我知道心理學家是這麼說的。但究竟為什麼？」
「很抱歉，那完全是兩碼事。我的理論是（當然不容易理解，但理論的樂趣就在這兒），每人每年都該到沙漠裡待一個月，在井邊紮營，準備充足的棗子或其他吃食。」
「恕我無法同意你的說法。」
保守型、也許很固執、老實、善良、沒幽默感、也許很敏感，熱戀安妮中。
「因為若僅有時間認識部分的自己，就像我剛說的，人就會選擇自己的優點去認識。」蘿拉女爵當即答道。
「又是那種霸占型的母親嗎？」
安妮撕開信封讀著短信，然後開懷大笑地將信遞給女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