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身為殘廢的所有屈辱和悲苦，在那片刻全都顯現在我身上——全然無助，不能動彈，無法行動。蓋布利爾的野蠻令我噁心，我卻無法阻止他。
也許，那就是卡斯雷克太太所謂的「狡猾」？
卡斯雷克太太看起來很震驚。
她接受了這個答案，看著自己靜靜交疊的雙手。
她的鼻尖微微動了一下，我判定那是一種表示愉悅感的顫動。
我在心裡再度為她這種對死亡的奇怪恐懼感到納悶。「伊莎貝拉，我不覺得你在短時間內會死，還要好久。」我語帶安慰地說，「你的身體很強壯，非常健康。」
伊莎貝拉慢慢地用手帕將燙傷的手臂包起來，眼睛盯著門看。她包紮的時候——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幾乎是心不在焉，好像心思在別的地方。
她直截了當地開口，沒有浪費時間寒暄。「魯帕特要來了，真的要來了，」她說，「他隨時會到。當然，他是搭飛機回來的。」
「噢，說真的，諾瑞斯上尉，她不會做那種事的！她能去哪裡？她沒有親戚。我有時候想，如果出現一個對她釋出善意的年輕人，你知道的，我不認為她會堅持原則。而且她長得很好看，有點太顯眼了。」
他的舉止有點奇怪而且不自在。我心裡有點好笑地想：是因為聖盧夫人的陰影嗎？
她看著我，突然顯得十分憂慮。「人有辦法對任何事情都很確定嗎？」
她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身體微微顫抖，同時，一片雲飄過來遮住了太陽。
「八年了。」
「蓋布利爾，你瘋了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大叫，「你到底在幹嘛？」
突然，他迅速地把香菸丟進火爐。
蓋布利爾開門走進來，說：「你看，諾瑞斯……」在看到伊莎貝拉時，他住口了。
我想問問泰瑞莎的想法。她不會主動發表意見，但如果你問她，你就會得到答案。
「噢，可是諾瑞斯太太非常聰明啊……」然後一如往常的毒舌出現了，「有時候對我來說太聰明了點。我常覺得她有點瞧不起我們所有的人。那種女性知識分子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你不覺得嗎？當然，我不會說諾瑞斯太太是自私啦……」
「勃特那個男人愈來愈糟糕了。他喝到國王旅店都要打烊了，才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說真的，我想知道他們為什麼還給他喝。而且，我相信他有時候很粗暴，至少鄰居們是這樣說的。她怕他怕得要死，你知道的。」
「喔，喜歡啊！我喜歡她。不過當然啦，我不算認識她。獸醫……嗯，畢竟不是醫生。」
「她為什麼不離開他？」我問。
我看向窗外。她跟隨我的眼神，看到了我注視的對象。
「我在意的是死亡本身，」伊莎貝拉說，「不是痛苦。我可以忍受許多痛苦。」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試著吐出幾個字。
她現在談到蜜莉．勃特。
「我明白了，」她說，「我明白了。」
他完全不理會我，彷彿我根本不在房裡一樣。
伊莎貝拉是不是有點像住在城壕圍繞莊園裡的瑪麗安娜？她是不是有一點點丁尼生那個時代的味道？和-圖-書
「我會想。」伊莎貝拉說。
「怎麼了？」她問。
「為什麼？」
那不是她情感的表達，她一定是在提問。
「你不大喜歡她，是吧？」我說。
他一說完，立刻離開了房間，一句話也沒多說。
他們看著彼此。他的眼神仍然滿是輕蔑，她則充滿挑戰意味。
「我不知道，」她說，「你為什麼這樣生氣？蓋布利爾少校只是要看看我是否能夠忍受疼痛。現在他知道我辦得到了。」
她說：「我不想死。」
「你人真好，我想沒有什麼需要幫忙。」
「喔，」她說，「是伊莎貝拉．查特利斯。」
「讓勃特太太有點事做是件好事，」她說，「你知道的，我擔心她的家庭生活不大快樂。」
她坐下來，露出微笑，修長的雙手交疊在大腿上。窗外那棵紫杉在她頭部後方，在天空的襯托下形成圖案。她坐在那兒，看起來和圖書幸福快樂。她的神態，那幅畫面，讓我想起了什麼，某個我最近才看過或聽過的畫面……
我沒什麼條理地試著告訴她我對蓋布利爾行為的感覺。
接著，蓋布利爾做了一件我不敢苟同的事情。
伊莎貝拉被他輕蔑口氣中的某個東西激怒了，她臉都紅了。
「我想我喜歡魯帕特勝過這世上的任何人。」接著她又試著在相同字句上加上不同的語調。「我……我想我喜歡。」
隔天早上，卡斯雷克太太和我聊了一段時間；我不喜歡卡斯雷克太太，她黑黑瘦瘦的，說話尖酸刻薄，我在浦諾斯樓的這段時間以來，沒聽她說過任何人的好話。有時候，純粹為了娛樂，我會提起一個又一個名字，然後等著聽她從一開始的好話變成苛薄的評論。
「在等魯帕特嗎？」
我看到伊莎貝拉的臉色因疼痛而轉為蒼白。她緊閉雙唇，沒有移動，雙眼持續盯著蓋布利爾的眼睛。
「你……這麼喜歡他？」
我想大叫抗議，但他們兩人都沒有理會我。他把燃燒的菸頭壓在她的皮膚上。
「你已經多久沒見到他了？」
「對。」
她問我，因為她想我也許會知道答案。她根本沒想到這個問題卻傷了我。
「我不認為她會想活到那把年紀。」蓋布利爾說，「有誰會想？」
卡斯雷克太太清楚指出獸醫在社會地位的差異之後，十分關切地問我有沒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
「是啊，很重要。噢，沒錯。」她補充，「你知道的，我已經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接著話題回到蜜莉身上ｍ.ｈetｕｂｏｏｋ.ｃoｍ•ｃom。
伊莎貝拉到達的時候，我發現她很興奮。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看得出來，但我馬上就發現了。某種程度上，我開始變得相當了解伊莎貝拉。
「那是你以為的。」蓋布利爾說。
「喔，」蓋布利爾愉快地說，「沒有人想死。或者說，他們不在意死亡這件事，不過他們害怕死亡的過程，那是一件痛苦混亂的事。」
「沒有辦法，」我說，我的聲音連自己聽來都好刺耳，「人永遠無法確定。」
「我可以忍受痛苦。」
「你真是個浪漫的人，伊莎貝拉。」我說。
「你不確定嗎？」
她熱切地表示同意。「對，我非常健康，從來不生病。我想我可能會活到九十歲，你不覺得嗎？或者甚至一百歲。畢竟有人活到那個年紀。」
「那個粗暴的人……野蠻的人……他到底以為他在做什麼啊？他應該被槍斃……」
「狡猾」這個詞讓我感到很憤怒。我什麼也不能說，因為卡斯雷克太太一說完就出去了。
我們一起看著伊莎貝拉愈走愈近，穿過大門，踏上往露台的階梯。
我試著想像伊莎貝拉九十歲的樣子，但就是沒辦法，倒是可以輕易想像聖盧夫人一百歲的樣子。可是聖盧夫人的個性充滿活力而且強勢，她會影響生命，清楚意識到自己是這些事情的導演和創造者。她和生命戰鬥，而伊莎貝拉只是接受。
我剛把香菸放下，他快速跨過我面前，撿起菸，然後就把還在燃燒的菸頭拿到伊莎貝拉的手臂旁。
「我很遺憾聽到這件事。」
她沒有退縮或移開手臂。
「我ｈｔtps://wｗw.heｔｕｂooｋ•ｃｏｍ•cｏm們在討論生死。」我愉快地說，「我才剛預言說查特利斯小姐會活到九十歲。」
然後她恍惚地看著我，表情看起來有點驚訝。
在我的印象裡，蜜莉和卡斯雷克太太是屬於同一個階級。為了激怒她，我說：「事實上，就和泰瑞莎一樣。」
她疑惑地看著我。「因為我相信魯帕特會回來，然後我們會結婚嗎？但那不是因為浪漫，而比較像是一種模式……」她修長靜止的雙手微微顫抖、活了起來，撫摸著洋裝上的某個東西。「是我的模式，也是他的模式，這兩個模式會湊在一起，然後結合。我不認為我會離開聖盧。我在這裡出生，也一直住在這裡。我想繼續住在這裡。我想我會……死在這裡。」
「她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卡斯雷克太太說，「不過非常文靜。我常覺得這麼文靜的女孩通常有點狡猾。」
「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她說，「急著要幫忙。當然，她滿笨的，又沒受過政治方面的訓練。那個階級的女人對政治總是興趣缺缺。」
然後，我突然想起她用圍巾蓋住那些藥錠的方式、她假裝正在聊天時的輕鬆自在，完全沒有激動或手忙腳亂的樣子，簡單而自然，彷彿這種事她已經做了一輩子似的。
卡斯雷克太太看起來相當震驚。
「我向你道歉，」他對伊莎貝拉說，「你是有辦法忍受痛苦的。」
狡猾……這麼可怕的詞！特別是用在伊莎貝拉身上的時候。伊莎貝拉身上最明顯的特質就是誠實，一種無畏無懼、幾近刻苦的誠實。
「他要來，對你來說很重要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