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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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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八 《今生今世》(上)

附錄八 《今生今世》(上)

好句是使人直見性命。白居易長恨歌有「宛轉蛾眉馬前死」,愛玲嘆息道,這怎麼可能!這樣委屈,但是心甘情願,為了他,如同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這樣的。
一個人誠了意未必即能聰明,卻是「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聰明了然後能意誠,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種天機。愛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終難及。愛玲的聰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強。兩人並坐同看一本書,那書裏的句子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興我是與她在一起。讀詩經,我當她未必喜歡大雅,不想詩經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於天」,愛玲一驚,說:「啊!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又古詩十九首念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嘆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我才知我平常看東西以為懂了,其實竟未懂得。
此後關永吉找到了一個愛人,是王小姐,也當看護,但在漢口一家教會醫院。這王小姐,慣會裝模裝樣,喬張喬致,面對面立近男人身跟前,眼睛大大的,眼烏珠很黑,可以定定的看你,癡癡迷迷一往情深,好像即刻就要氣絕。永吉渾身都是學得來的誇張東西,與她正好相配。啟無是正統派的學者風度,與永吉別一路,但永吉與王小姐的熱鬧他亦要在場,我鄉下忌嫌木偶戲,因其對於人是冒瀆,有一種鬼神的不吉感,木偶做畢戲到後台,要用手帕把它的臉蓋好,否則它會走到台下人叢中買豆腐漿吃,啟無亦如此對人氣有驚訝與貪婪。他雖在場,亦仍是那風度莊凝,他是神道尚饗,聞聞祭饌的馨香罷了。潘龍潛則有些不入他們的隊,他看眼前的女性總難合他的標準。他樣樣東西都要不同凡響。惟我是個平常之人,與護士小姐們接近,亦只是平常日子裏與閭閻街坊人家的朝夕相見。
她的娘去鄰縣,個把月沒有信息,一日小周進來我房裏,她說:「剛才我出街,鳥糞落在我衣上,我娘會死的。」我安慰她,路上船舶常有空襲,是要擔心,但亦必不會有意外的。《子夜歌》裏的「端然有憂色」,愛玲驚嘆說好,我卻今在小周臉上才看見,是這樣的人與憂患素面相見。小周每當大事,她臉上就變得好像什麼表情亦不是,連美與不美亦不是,而只是她的人,只是個天地貞信。轉瞬舊曆年關,十二月廿三日,她的娘回家了。
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簷頭的月亮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義亦是理性。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衝擊,因我堅起心思,想要學好向上,聽信理論,且造作感情以求與之相合,反為弄得一身玻紅樓夢裏賈寶玉病重,和尚來說會醫,襲人等把他身上帶的通靈寶石解下來遞出去,那和尚接在手裏只見玉色暗漠昏濁,不覺長嘆一聲道,青梗峰下,別來十五年矣,竟如此為貪嗔愛癡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讀到這一節,回味過來,真要掩泣。
我因聽別人常說學生時代最幸福,也問問愛玲,愛玲卻很不喜歡學校生活。我又以為童年必要懷戀,她亦不懷戀。在我認定是應當的感情,在她都沒有這樣的應當。她而且理直氣壯的對我說,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個弟弟偶來看她,她亦一概無情。這與我的做人大反對。但中國文明原是人行於五倫五常,並不是人屬於五倫五常,而倫常之所在幾千年來不被革命掉,是因與二十四孝同時也可以有桃花女與樊梨花。
小周喜歡說做人的道理,沈啟無說她一身都是理數。年輕人是以理為詩,所以你總不能辯折她。她的人是這樣鮮潔,鮮潔得如有鋒稜,連不可妥協,連不可叛逆,但她又處處留心好,怕被人議論,如《詩經》裏的:
隨又二月將盡,一天比一天晴和。我與小周及護士長游歸元寺。歸元寺在漢陽鸚鵡洲邊,我們走了去,到了時只見山門外沙堤上遊人甚眾,而小周則使我想起唐詩:
原來道德學問文章亦可以是偽的。真的好文章,必是他的人比他的文章更好,而若他的人不及他的文章,那文章雖看似很好,其實並不曾直見性命,何嘗是真的格物致知。不但文章,道德學問亦如此。永吉的技術水準與其向上之心,啟無的詩才與其風度凝莊,便皆不曾與人世肝膽相見。還有別的人如葉蓬,你聽他口如懸河,對現代軍事知識很條理清楚,且悲憤不可一世,其實他很不聰明,單是霸氣,且穢褻下流。
及到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漢口人忽然扶老攜幼,挑籮挾筐,紛紛避往鄉下,像天氣潮變,螞蟻會曉得洪水要來,忙忙的搬窠一樣。二十八日果然大空襲,美國飛機近二百隻,反覆波狀轟炸,四小時之內把漢口市區的五分之一炸成了白地。是日我從漢陽趕去報館,飛機正投彈,半路我避在臨江邊的人家簷下,街上都閉門息影,惟見日色淡黃,竟如世外悠悠,無有歷史。一家南貨店的排門半開,我閃了進去,看店裏的人正在吃午飯。我到得江漢路《大楚報》,警報尚未解除,但飛機已去,報館屋頂及二樓編輯部落的燒夷彈當即救熄了,但湯湯的都是水。

第二章《民國女子》張愛玲記(五)

「將仲子兮,無足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愛玲真是錦心繡口。房裏兩人排排坐在沙發上,從姓胡姓張說起,她道:「姓崔好,我母親姓黃亦好,紅樓夢有黃金鶯,非常好的名字,而且是寫的她與藕官在河邊柳蔭下編花藍兒,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她說姓胡更好,我問姓張呢?她道:「張字沒有顏色氣味,亦還不算壞。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說胡姓來從隴西,稱安定胡,我的上代也許是羌,羌與羯氐鮮卑等是五胡。愛玲道:「羌好。羯很惡,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氣味。鮮卑是黃鬍鬚。羌字象只小山羊走路,頭上兩隻角。」
愛玲還與我說起李義山的兩句詩,這又是我起先看過了亦沒有留心的,詩曰: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原隔座看。
此後逃往鄉下的人漸漸歸來,街上才又成個市面。空襲仍舊有,地上的對空炮火卻靜寂了,每拉警報,人們便四處逃躲。我先總是夾在人隊裏逃過鐵路線到郊外。一次正到達鐵路線,路邊炸成兩個大穴,有屍體倒植在內,我不敢看它,但是已經看見了,在人群跑步的啦啦聲裏,一架飛機就在頭頂上俯衝下來,發出那樣淒厲的音響,我直驚得被掣去了魂魄,只叫得一聲「愛玲」。舊小說裏描寫這樣的境地,只叫得一聲「苦也」,或「我命休矣」,真是這樣的。
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她房裏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傢俱原簡單,亦不是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陽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際雲影日色裏,底下電車噹噹的來去。張愛玲今天穿寶藍綢襖褲,帶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象月亮。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裏竟然膽怯,張愛玲房裏亦像這樣的有兵氣。
但我到底逃到了郊外,直等到警報解除了。阡陌上都是人,像清明節踏青,現在他們都四散歸去。有一婦女與我同行一條田塍路,看她二十幾歲,是個小家小戶的人家人,我問她的姓名,住在漢口那一條街,家裏可有些什麼人,又是做的什麼生意,而且告訴了她我是誰。我怎麼竟這樣的多說多話起來,只覺人世非常可得意。
愛玲自己,便亦調皮得叫人把她無奈。報上雜誌上凡有批評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還有人冒昧寫信來崇拜她,她亦收存,雖然她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考。我是人家讚揚我不得當,只覺不舒服,責難我不得當,亦只得咄的一聲,「無聊」,但他若是誠懇的,我雖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這份心意。愛玲卻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勸告她責難她得不對,則她也許生氣,但亦往往只是詫異。他們說好說壞沒有說著了她,倒反給她如此分明的看見了他們本人。她每與姑姑與炎櫻,或與我說起,便笑罵,只覺又是無奈,又是開心好玩。是這樣的形相,即不論他們當中雖有心意誠懇的,她亦一概不同情。愛玲論人,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與《大學》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誠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我與愛玲卻是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兩人在後門口江灘上走走,小周道:「人家會說我和你好是貪圖虛榮。」我道:「我今不做官,又且從來沒有錢,你理他們?」小周道:「人家也會說你是貪圖女色,志氣低了。」我道:「我做人自己明白,由他們說去,且也不會有人說我們的。」小周道:「你不怕?」我道:「不怕,我是厚臉皮。」小周聽了嘖嘖責怪道:「也沒有你這樣的人。」她又道:「你也不可簡慢朋友。」我道:「簡是簡了些,傲慢我可沒有。」因評論現地的顯達,我道:「他們有個共通點,即他們的人總不能平帖,只見其是浮氣浪氣戾氣霸氣。」又講到啟無與永吉,我道:「他們近來有點發昏,因為我待他們平等,而我又比他們好。」小周道:「做人要人家說你好,你不可能自稱自。」我道:「我到時候一高興起來,就不禁又要自誇自讚了。」小周又嘖嘖責怪道:「你怎麼可以!」
後來事隔多日,我問訓德:「你因何就與我好起來了?」她答沒有因何。我必要她說,她想了想道:「因為與你朝夕相見。」我從報館回醫院,無事就去護士小姐們的房裏,她們亦來我房裏。我在人前只能不是個霸佔的存在,沒有野性、沒有性的魅力那種刻激不安,彼此可以無嫌猜。我不喜見憂國憂時的志士,寧可聽聽她們的說話,看看她們的行事。戰時醫院設備不周,護士的待遇十分微薄,她們卻沒有貧寒相,仍對現世這樣珍惜,各人的環境心事都恩深義重,而又灑然如山邊溪邊的春花秋花,紛紛自開落。他們使我相信民間雖當天下大亂,亦不淒慘破落,所以中國歷朝革命皆必有歌舞。
關永吉則是進步分子,但又只是讀了蘇俄的小說,因他原是個忠厚人,就當真學起斯拉夫人下層社會的粗暴來。一樁事上他手,他就渾身緊張。他又要出週刊,又要出叢書,又要領導編輯部同人,又要發展報館的社會服務,加上空襲,更使他氣急敗壞。連他去延安的事,亦因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編輯部走不開,延期又延期。我與他說,你把什麼事都必定要做成像《拍案驚奇》,編輯部已被你殺得人仰馬翻了,你還不夠。從今起只許你聽令,不許你再貪多造作!他雖然知道被我這樣說了就要當心,但是他不能靜,因為一靜下來他就要變得什麼都沒有。
掃帚星的尾巴有毒,掃著地球,地球上就要動刀兵或是發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毀滅,如今民國世界便像這樣,亦不過是被西洋的尾巴掃著罷了,所以愛玲還是從赫克斯萊的影響走了出來。
我們也到二樓護士長房裏坐了一回,護士長沒有什麼張羅,單比平日換上了一件湖綠色的旗袍,成了個家庭婦女了,她從床前抽屜裏取出茶食款待我們。除夕就是這樣的沒有事情,竟亦沒有什麼可玩,連感觸年華,關山傷遠的話,亦不過是應景就說說,其實並不覺得怎麼樣。因為這真的是除夕,真的是佳節良辰。
又如說一夜夫妻百夜恩,只因為是這樣的親,又如說女為悅己者容,與士為知己者死一樣的有俠意。
我與她同看西洋畫冊子,拉斐爾與達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頁一頁的翻翻過,翻到米開朗基羅雕刻的人像「黎明」,她停了細看一回,她道:「這很大氣,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畫卻有好幾幅她給我講說,畫裏人物的那種小奸小壞使她笑起來。愛玲自己便是愛描寫民國世界小奸小壞的市民,她的《傾城之戀》裏的男女,漂亮機警,慣會風裏言、風裏語,做張做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益發幻美輕巧了,背後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裏的火山,不見焰,只見是灰白的煙霧。他們想要奇特,結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於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我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對凡百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才能承認。我給愛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體系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使萬物如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詞術語禁制住,有錢有勢我不怕,但對公定的學術界權威我膽怯。一次我竟然敢說出紅樓夢西遊記勝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愛玲卻平然答道,當然是紅樓夢西遊記好。
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和圖書茶,吃油膩熟爛之物。她極少買東西,飯菜上頭卻不吝刻,又每天必吃點心,她調養自己象只紅嘴綠鶯哥。有餘錢她買衣料與胭脂花粉。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們說這是第一次稿費,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
舞袖弓腰渾不識,蛾眉猶帶九秋霜。
她是把古人亦當他們是今天的人。非煙傳裏的那女子,與人私通,被拷打至死,惟云「生得相親,死亦無恨」,遂不復言,愛玲說道,當然是這樣的,而且只可以是這樣的。因為愛玲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柔艷剛強的女子。她又說會真記裏崔鶯鶯寫給張生的信好非常委屈,卻又這樣亮烈,而張生竟還去鄭家看她,她當然不見。
張愛玲來信,說上海亦開始防空燈火管制,她與姑姑在房裏拿黑布用包香煙的錫紙襯裏做燈罩,她高高的爬上桌子去遮好,一面說:「我輕輕掛起我的鏡,靜靜點上我的燈。」姑姑大笑。她寫道:「這樣冒瀆沈啟無的詩真不該,但是對於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亦不妨開個小玩笑。」我讀了只覺非常好,像劉邦的喜歡狎侮人,而我服善愛才,卻每被鬼神戲弄,以後我還應當學學她。
我從來不見愛玲買書,她房裏亦不堆書。我拿了詩經、樂府詩、李義山詩來,她看過即刻歸還。我從池田處借來日本的板畫、浮世繪,及賽尚的畫冊,她看了喜歡,池田說那麼給她吧,她卻不要。她在文章裏描寫的幾塊衣料,我問她,她只在店裏看了沒有買得,我覺可惜,她卻一點亦不覺得有遺憾。愛玲是象陌上桑裏的秦羅敷,羽林郎裏的胡姬,不論對方怎樣的動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第二章《民國女子》張愛玲記(二)

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與李鴻章的小姐配婚姻,是有名的佳話,因我說起,她就把她祖母的那首詩抄給我看,卻說她祖母並不怎樣會做詩,這一首亦是她祖父改作的。她這樣破壞佳話,所以寫得好小說。
愛玲的一錢如命,使我想起小時正月初一用紅頭繩編起一串壓歲錢,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銅錢,亦有這種喜悅。我笑愛玲:「有的父親給子女學費,訴苦說我的錢個個有血的,又或說是血汗。」愛玲聽了很無奈,笑道:「我的錢血倒沒有,是汗血的錢只使人心裏難受,也就不這般可喜了。」
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後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
我又聽她說初進醫院看護一個重病人,那人沒有親屬在近,心裏當她如女兒,過得幾天到底死了。半夜裏她被叫醒,去服侍亡者斷氣,病是嫌,死是凶,她當然害怕,但她是見習護士,便亦約制自己,於嫌兇怖畏之上有人事的貞吉。她又說接生:「分娩時好可憐的,產門開得恁大。」她用手勢比給我看,眼波一橫,不勝清怨,她每凡用手勢比物,極像印度舞裏的指法,又她每有像小女孩的眼睛一橫,幾乎是敵意的,因為心事莊嚴,在人世最真實的面前,即刻變得她是她,我是我,好像我對她未必知心,可是我覺她說生老病死,還比釋迦說得好。
愛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貓她都不近,連對小天使她亦沒有好感。一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伕小賬,她覺得非常可恥又害怕,寧可多些,把錢往那車伕手裏一塞,趕忙逃上樓來,連不敢看那車伕的臉。中國民間又說小孩的眼睛最淨,睡夢裏會微笑,是菩薩在教他,而有時無端驚恐,則是他見了不祥不潔了。張愛玲一點亦不研究時事,但她和我說日本的流行歌非常悲哀,這話便是說日本將亡,當時我連不敢告訴池田,他若知道,應當大驚痛哭。
中國人並無西洋那種刺|激的革命與戀愛,因為自有好的潑刺。一次有個青年要見小周,那人是向她求愛不得,到南京進了警官學校,不知因何又返來了。我說不必睬他,小周卻出去見了,好言相勸,解脫了他。本來如此,不愛他亦只消好好的說,用不著為難,亦不必傷他人的心。中國人男女之際亦只是人事,遠離聖靈與罪惡那樣的巫魘,女兒家亦明理無禁忌,所以有這樣潑剌。
牽牛織女鵲橋相會,私語未完,忽又天曉,連歡娛亦成了草草。子夜歌裏有:一夜就郎宿,通宵語不息,黃蘗萬里路,道苦真無極。
前時我在香港,買了貝多芬的唱片段一聽不喜,但貝多芬稱為樂聖,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為止。及知愛玲是九歲起學鋼琴學到十五歲,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卻說不喜鋼琴,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學讀書以來,即不屑京戲紹興戲流行歌等,亦是經愛玲指點,我才曉得它的好,而且我原來是喜歡它的。《大學》裏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我是現在才有了自己。
龔定庵這首詩,被王國維評為輕薄,但王國維是以尼采哲學附會《紅樓夢》的人,他不知漢文明是連楚辭都嫌太認真。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走。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還有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邦繡有龍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我喜歡,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裏她總穿這雙鞋。
我在愛玲這裏,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宴河清。西遊記裏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稍公把他一推,險些人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游頭淌下一個屍身來,他吃驚道,如何佛地也有死人,行者答師父,那是你的業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裏亦有看見自己的屍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張愛玲因說,她聽聞我在南京下獄,竟也動了憐才之念,和蘇青去過一次周家,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救我。我聽了只覺得她幼稚可笑,一種詫異卻還比感激更好。我連沒有比比擬張佩綸當年,因為現前一刻值千金,草草的連感動與比擬都沒有工夫。
翌日去看張愛玲,果然不見,只從門洞裏遞進去一張字條,因我不帶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飯後張愛玲卻來了電話,說來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麗園,離她那裏不遠,她果然隨即來到了。
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得全不對。她進來客廳裏,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裏,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裏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個作家。
陽春三月踏春陽,何處春陽不斷腸。
逃過鐵路線其實最危險,此後我改到近地的防空洞裏躲避。洞裏白日幽暗,只聽見外面悶鈍的飛機投彈,我萬念俱寂,似乎面前湧起一朵蓮花,它是歷史的無盡燈。隨後警報解除,我出來到漢陽江皋閒遊,但見晴日田疇村落,皆成金色世界,那警報解除的聲音也與剛才的淒厲大不相同,直是繁華得山鳴谷應。靠近薛家嘴渡頭的小村落有賣酒食的,我進去吃飯,漢水的魚極新鮮。
第二章漢皋解佩.戒定真香
我的迂於定型的東西,張愛玲給我的新鮮驚喜卻尚在判定是非之先。舊小說裏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見珍禽異卉,多不識其名,愛玲的說話行事與我如冰炭,每每當下我不以為然,連她給我看她的繪畫,亦與我所預期的完全不對。但是不必等到後來識得了才歡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識,連歡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裏倒是多少帶有叛逆的那種詫異,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憑這樣辛辣而又糊塗的好感覺,對於不識的東西亦一概承認,她問我喜歡她的繪畫麼,只得答說是的,愛玲聽了很高興,還告訴她的姑姑。
陽曆一月,我與她渡江去漢口,另外一位護士小姐同行,就在醫院後門口下船。在這樣的小船上,我才曉得了長江的壯闊浩渺,叫人難以相信這是長江,真的東西反為像是假的。小周坐在船頭,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臉如此俊秀,變得好像沒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舊約.創世紀》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個字。風吹衣裳,江流無盡,她只是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無止無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時心意難說。
回家我寫了第一封信給張愛玲,竟寫成了象五四時代的新詩,一般幼稚可笑,張愛玲也詫異,我還自己以為好。都是張愛玲之故,使我後來想起就要覺得難為情。但我信裏說她謙遜,卻道著了她,她回信說我「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君子直諒,是惟中國文明才有。佛經裏必說世間苦是無明,西洋人更一苦就陰慘殘忍,惟中國人苦亦苦得有情有義,以苦來激發志氣,來曉事知禮。小周我以為她總不言苦,一日傍晚她從外面回來,見我就熱淚如瀉,說道:「這樣大雪天去漢口收帳,院長不派別人,卻必定派我,下午兩次拉警報,一次我正在漢水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漢口街上,飛機就在頭頂上急降又上升,炸死了也無人知!」她的流淚使我只覺得艷,她是苦亦苦得如火如荼,艷得激烈。但我要與院長說去,她又攔阻了我。
小周待人厚道。我怕她吃虧,但她倒是不可被欺侮的。一日午後小周在我房裏,聽見窗外院子裏有兩位護士小姐說話,比較各人值班勤惰,焉知小周當即出去對口,幾句話塞住了說話的人的嘴。及她回到房裏,我笑說:「你好厲害,我可以放心了。」她的直心竟是殺伐之氣,所以她的待人厚道是謙遜婉轉,還比古印度的忍辱仙人更好。忍辱仙人不正常。
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佈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裏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後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正月初五,小周生日,請護士小姐們吃麵。小周見我給她做生日,在人前有我是她的親人,她心裏當然歡喜,可是反為淡然。我可以想像去年她生日請人吃麵,又或是他人的生日她到場,她總第一個高興,笑語如桃花李花,今天她卻只在廚房裏照看,見人只簡單的招待,連不肯坐席,她的人又變得沒有表情,只是素面,而今天亦只是個平常的日子。
小周長身苗條,肩圓圓的,在一字肩與削肩之中,生得瘦不見骨,豐不餘肉,相貌像佘愛珍,但她自己從來不去想像美不美。她衣裳單薄,十二月大冷天亦只穿夾旗袍,不怕冷,年輕人有三斗三升火,而亦因她的做人,心思清堅。她使我懂得左宗棠在塞外,夜分秉燭處理軍機,冰雪有聲,神情自如,弘一法師修律宗,冬天單衣赤腳著草鞋,而滿面春風,他們亦豈是異人,不過做人有志氣,如孟子說的:「志帥氣,氣帥體」。所以小周的美不是誘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氣爽,文定吉祥。一次吃過夜飯,桌上收拾了碗盞,她坐在燈下,臉如牡丹初放,自然的又紅又白,眼睛裏都是笑,我看得呆了,只覺她正如六朝人銘志裏的「若生天上,生於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於自在妙樂之處。」
我常時一個月裏總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在房裏,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舊戲裏申桂生可以無年無月地伴在志貞尼姑房裏,連沒有想到蜜月旅行,看來竟是真的。
回來時走路熱起來,進去一家小飯店裏吃飯。店堂外漢陽石板鋪的街道,滿是太陽,店堂裏即陰涼疏朗。小周走得熱氣蒸騰越發面如桃花。她穿一件青布單旗袍,傍我而坐,雖然尚有護士長在一道,但我們兩人好比坐在鄉下路亭裏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一時搬來飯菜,菜是紅燒鯉魚,極新鮮。長江與漢水的鯉魚,鸚鵡洲的野鴨與大雁,原來是有名的。我歡喜這樣飯店,人與吃食皆世俗而真實,付的價錢亦一文當一文用。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他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論足也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能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
張愛玲亦喜孜孜的只管聽我說,在客廳裏一坐五小時,她也一般的糊塗可笑。我的驚艷是還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歡,因為我這真是無條件。而她的喜歡,亦是還在曉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這樣奇怪,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民間看戲,愛看與公公鬥法的桃花女。也喜歡樊梨花,樊梨花弒夫弒父,但大唐世界還和-圖-書是要她這樣美貌有本領的人。還有哪吒,哪吒是個小小孩童,翻江倒海闖了大禍,他父親怕連累,挾生身之恩要責罰他,哪吒一怒,刳肉還母,剔骨還父,後來是觀世音菩薩用荷葉與藕做成他的肢體。張愛玲便亦是這樣的蓮花身。
《大楚報》便也是排字鑄字印刷的工人、小編輯、小事務員等與我彼此相安,不費心機,他們之中雖有笨的壞的調皮的,都不致弄到我不樂。我對他們,還比對沈啟無、關永吉、潘龍潛更有個朋友之意。沈、關、潘三人是我帶來,一個當副社長,一個當總編輯,一個當撰述主任,對這三人是我也愛才,而他們也敬我憚我,但總不得投機。
我與愛玲同看日本的板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臉色,聽她說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隻語的指點,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還有愛玲文章裏描寫民間小調裏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安定,我才亦對這些東西另眼相看。可是隨即我跟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裏看看牛肉雞蛋之類,只覺與我剛才所懂得的中國文明全不調和,而在她則只覺非常親切,她的新就是新得這樣刺|激的。

第二章《民國女子》張愛玲記(七)

飛機飛過江西時,天邊有一脈灰暗的雲低垂,下界是南昌在落雷雨,飛機前面卻白雲如海,雲上面一輪皓日,太空中沒有水汽與塵埃的微粒反射,這日光竟是無色的,且亦分不出是春夏秋冬。有時飛在雲層下面,才又看見閭閻在緩緩移過,白雲朵朵著地生在田疇上。但那洪澤湖諸脈水,大別山眾峰巒,使人只覺其如陳列館裏的地形模型,有太古洪荒時代的寒冷。飛機如此定定的在空中飛,我寧是多眺望窗外的翼背,風吹日曬中,惟有它與我近。
第三章漢皋解佩.開歲游春
這一下可是把漢口人嚇壞了,翌日全市逃避一空。自此一星期,街上不見一輛黃包車,或一個賣油條賣麵餅的攤,且連警察亦沒有一個。那景象,就只是「大災大難」四個字,此外什麼形容與想像都按不上。
我們兩人在房裏,好像「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它就只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驚絕四海,便像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艷亦象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方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才得調弦正柱。
連對於好的東西,愛玲亦不沾身。她寫的文章,許多新派女子讀了,刻意想要學她筆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愛玲自己其實並不喜愛這樣的人物。愛玲可以與金瓶梅裏的潘金蓮李瓶兒也知心,但是絕不同情她們,與紅樓夢裏的林黛玉薛寶釵鳳姐晴雯襲人,乃至趙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絕不想要拿她們中的誰來比自己。她對書中的或現時的男人亦如此。她是陌上游春賞花,亦不落情緣的一個人。
張佩綸當年為御史,攻擊李鴻章議和,力主與法軍戰,朝廷命他督師,兵敗基隆,貶竄熱河七年。罰滿釋歸京師,聽候起復,例須謁李鴻章,意外得到李鴻章的小姐賜以顏色,憂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鴻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輩張之洞是兩湖總督,吳大征是江蘇巡撫,盛宣懷是郵傳部大臣,他們或經過南京晤見,故人樽酒平生,張佩綸曾悲歌慷慨,泣數行下。愛玲說祖父好,姑姑卻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說祖父相貌不配。
十二月初,武漢的空襲漸來漸密,且第一次摜了燒夷彈,武漢灰塵濛濛,衣裳才換洗就又齷齪,人的面目都洗染,真像四郎探母裏唱的「黃沙蓋臉,屍骨不全」。大家都一身煙火氣,暴躁難禁,見面無別話,只講說炸彈,像夢中囈語,越是要說,越咬不清字眼。
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誌亦不大看。這一天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來,我覺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裏草地上搬過一把籐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先看發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的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見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讚好,我仍於心不足。
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

第二章《民國女子》張愛玲記(三)

我與啟無初來時未帶冬衣,不知漢口大冷,頭幾天《大楚報》尚未接收,一個朋友送來五萬元,我先給啟無做了一件絲棉袍子,剛好如數。每日渡漢水,在漢陽堤岸上走時,啟無盡埋怨絲棉袍子不夠熱,這也是不行呀,那也是不行呀,我聽他唸誦得多了,因道:「我還只穿裌衣,你可是問亦不問一聲。」又行李搬來漢陽,一隻皮箱我與池田替換拎,啟無竟能安然,我拎了幾段路氣起來,說:「這箱子裏多是你的東西,你也拎!」他只得拎了。
中國文明就是能直見性命,所以無隔。我與愛玲兩人並坐著看詩經,這裏也是「既見君子」,那裏也是「邂逅相見」,她很高興,說:「怎麼這樣容易就見著了!」而虞信的賦裏更有:樹裏聞歌,枝中見舞,恰對妝台,諸窗並開,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她母親是清末黃軍門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婦人,從小要訓練愛玲做個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親教她如何巧笑,愛玲卻不笑則已,一笑則張開嘴大笑,又或單是喜孜孜的笑容,連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點傻里傻氣。愛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對於這種無可奈何的事只覺得非常開心。又道:「我母親教我淑女行走時的姿勢,但我走路總是沖沖跌跌,在房裏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腿上磕破皮膚便是瘀青,我就用紅藥水擦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見了一驚,以為傷重流血到如此。」她說時又覺得非常開心。
小周給我的一張照相,我要她題字,她就題了前日讀過的隋樂府詩!
如此只顧男歡女愛,伴了幾天,兩人都吃力,隨又我去南京,讓她亦有工夫好寫文章。而每次小別,亦並無離愁,倒像是過了燈節,對平常日子轉覺有一種新意。只說銀河是淚水,原來銀河輕淺卻是形容喜悅。
但是小周到家裏去了回醫院,與我說:「我對娘說起你了的。」我問娘聽了怎麼說,小周道:「娘說要我報你的恩。」她這樣告訴我,顯然心裏歡喜,她的人立在我身跟前,只覺得更親了。我沒有幫小周做過一樁什麼事,財物更談不到,連送她一塊手帕,我亦店頭看了想過幾天才決定,因我不輕易送東西,而她亦總不肯要人的。她娘說的恩都不是這些,而是中國女子才有的感激,如《桃葉歌》:
我這樣隨和,但與儕輩從來沒有意思合作,以此每受期望我的人的譴責,我亦怕這是我行動的條件不具。但與現在的賢達們,實在亦沒有什麼好弄頭。即古來志存天下,開基創業之主,亦是與市井之徒,連字都不識得幾個的人們共舉大事,而縉紳先生則於他們完全無用。他們不得於儕輩,但是能與天下人為知己。我不如他們,寧是因我對儕輩尚戀戀多有顧惜。
潘龍潛不過三十年紀,他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原都可愛,且又細緻,又活潑,本性也誠實,做事也還施展得開。但他必要做個非凡的人,不知從那裏學來了Cynical。我與他說,你就不要學Cynical好不好?他每在情意上忽然又有了新發現,我說你只好比一隻小雞在院子裏啄草覓食,忽然瞥見一條青蟲或什麼了,側起頭唧唧叫,兀自驚疑不已。他愛機鋒,我說話就用機鋒逼他,他著實佩服,但知道我並不看重他所辛苦學得來的東西,他總想從我面前避開。
她文章裏有寫姑姑說,從前家裏養叫蟈蟈,剝青豆伺它,她正聽姑姑說下去,卻沒有了。如今手頭沒有愛玲寫的書,不大記得,但心裏尚留著一種好,那是什麼意義或情調都還未有的好,如前人寫琴,「再鼓聽愈淡」,人世只是歷然都在,什麼擾亂亦沒有。
又我與她正在用我們自己的言語要說明一件事,她卻會即刻想到一句文藝腔,脫口而出,注曰,這是時人的確兩人都笑起來,她這人就有這樣壞。連她身為女子,亦會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蘇州靈巖寺客堂掛有印光法師寫的字,是「極樂世界,無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蘇青去游,見了很氣,愛玲卻絲毫沒有反感。

第二章《民國女子》張愛玲記(九)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
我變得每天去報館之前總要看見小周,去了報館回來,第一樁事亦是先找小周。有幾次午後我回醫院,剛剛還見她在廊下,等我進房裏放了東西,跟腳又出來,她已逃上樓去了。我追上樓,又轉過二樓大禮堂,四處護士的房門口張過,都不見她,我從前樓梯上去,往後樓梯下來,也到前診療室配藥間都去張了,只得回轉,卻見她已好好的坐在我房裏像個無事人一樣。她就有這樣淘氣。
因為我說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相片,翌日她便取出給我,背後還寫有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她這送相片,好像吳季扎贈劍,依我自己的例來推測,那徐君亦不過是愛悅,卻未必有要的意思。張愛玲是知道我喜愛,你既喜愛,我說就給了你,我把相片給你,我亦是歡喜的。而我亦只端然的接受,沒有神魂顛倒。各種感情與思想可以只是一個好,這好字的境界是還在感情與思念之先,但有意義,而不是什麼的意義,且連喜怒哀樂都還沒有名字。
漢皋解佩.新閒情賦
其中小周最小,是年她十七歲。她是見習護士,學產科,風雪天夜裏常出去接生,日裏又要幫同醫生門診與配藥,女兒家的志氣,做事不肯落人後。她的做事即是做人,她雖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別人的潔白,燒一碗菜,亦捧來時端端正正。她閒了來我房裏,我教她唐詩她幫我抄文章。她看人世皆是繁華正經的,對個人她都敬重,且知道人家亦都是喜歡她的。有時我與她出去走走,江邊人家因接生都認得她,她一路叫應問訊,聲音的華麗只覺一片艷陽,她的人就像江邊新濕的沙灘,踏一腳都印得出水來。
我們初到是客,開了個茶會請請護士小姐們,就在我房裏,而她們也都來了。雖是茶會,卻也有酒,永吉提議行一種酒令,拈鬮定出各人是幾球,如甲是一球,乙是二球,丙是三球,甲說我的一球碰二球,乙即須接口說我的二球碰三球,遲頓者罰飲一杯,碰幾球由你的便。當下主客九人,其中惟有個周小姐、永吉、龍潛認為還看得過,她是四球,他們就只碰她。我見永吉一股傲慢,留心怕他出口傷人,留心座中有誰被冷落,行令時我就不揀才貌,被我說碰的不注意,且一驚喜,她就遲頓被罰。那周小姐,女伴都叫她小周,我不覺她有怎樣美貌,卻是見了她,當即浮花浪蕊都盡,且護士小姐們都是脂粉不施的,小周穿的一件藍布旗袍,我只是對眾人都有敬。
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慶幸能與小周為知音。辛稼軒詞:「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往。」。中國文明便是在於尋常巷陌人家,所以出來得帝王將相。但如沈啟無、關永吉,即不能與護士小姐們素面相見,而以啟無為尤甚,因為他已成了像一尊神道。
舊曆除夕,小周去家裏轉了一轉,即回醫院,來陪我過年。她下午到漢口街上買得的年紙是一張門神,一張和合二仙,傍晚把來貼在我房裏的牆壁上和門上,貼好了,兩人並肩立著看那張和合二仙看了很久。是木版印,面孔像糯米湯圓,頰上兩搭胭脂,連同袍帶的著色,在蠟燭火裏都是一種清冷冷的喜氣。隨後啟無與永吉也回來了,我們就請護士長下來一道吃年夜飯。吃過飯,桌上仍擺起幾色茶食。
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這就是真的了。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見了好人或好事,會將信將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證明其果然是這樣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氣的高興,卻不問問與我何干。
要到黃昏盡,我才從愛玲處出來,到美麗園家裏,臨睡前還要青蕓陪我說話一回,青蕓覺得我這個叔叔總是好的,張小姐亦不比等閒女子。一晚我從愛玲處出來徑到熊劍東家,劍東夫婦和朋友在打牌,我在牌桌邊看了一回,只覺坐立不安,心裏滿滿的,想要嘯歌,想要說話,連那電燈兒都要笑我的。
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存在心裏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白。她是使萬物和圖書自語,恰如將軍的戰馬識得吉凶,還有寶刀亦中夜會得自己鳴躍。我說蘇青的臉美,愛玲道:「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饅頭,上面點有胭脂。」
《莊子》裏寫幾個形骸有殘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鐵拐那樣的醜怪,亦可與年輕漂亮的韓湘子、何仙姑同列為八仙的,但亂世情意漂失,便道德文章學問亦於身不親,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來,我倒成了個落落難合的人了。
飯前飯後,我常與她到後門口沙灘上去走。長江天險,古來多少豪傑,但我們只是這樣平常的兩人。我見唐末以來的畫冊,畫古今江山,從來亦不畫赤壁鏖兵,卻畫的現前漁樵人家,賈舶客帆,原來是這樣的,人世虛實相生,故能不被赤壁鏖兵那樣的大事塞滿,而平常人並無事故,倒反如實,是人世的貞觀。沙灘上可以坐,兩人坐了說話,又蹲到水邊玩水。我只管看她,如紹興媒婆說的越看越滋味,我說你做我的學生罷。但過得多少日子,又說你還是做我的女兒。後來又說要她做我的妹妹,但到底覺得諸般都不宜。《詩經》裏「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沒有法子,只好拿她做老婆,只怕做了老婆亦仍覺拿她沒有法子。我道:「我看著你看著你,想要愛起你來了。」她道:「瞎說!」我仍說:「我們就來愛好不好?」她道:「瞎說!」兩人這樣的說話,她可是亦不驚,我可是亦沒有心思沉重。
第三章漢皋解佩.竹葉水色
愛玲每用錢,都有一種理直氣壯,是慷慨節儉,皆不夾絲毫誇張。一次說起一個朋友家,她道,那麼多值錢的東西都其氣不揚,沒有喜意,我看過之後,只覺寧可不要富貴了。又愛玲住的公寓,鄰房是個德國人,慳吝的叫人連不好笑,愛玲道:「西洋人都是慳吝的,他們雖會投資建設大工程,又肯出錢辦慈善事業,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種德性叫慷慨。」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強,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覺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連不以為為她是美的,竟是並不喜歡她,還只怕傷害她。美是個觀念,必定如此如彼,連對於美的喜歡亦有定形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張愛玲卻把我的這些全打翻了。我常時以為很懂得了什麼叫做驚艷,遇到真事,卻艷亦不是那種艷法,驚亦不是那種驚法。
我與愛玲亦只是男女相悅,子夜歌裏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房裏說話,她會只顧孜孜的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後來我亡命雁宕山時讀到古人有一句話:「君子如響」,不覺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聽愛玲說舊小說裏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驚,連聲讚道好句子,問她出在哪一部舊小說,她亦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呀。」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欲|仙|欲|死,糊塗到竟以為早有這樣的現成語。
她這一晌,早晨醒來已在床上唱歌,及下樓看見我,笑吟吟道:「我唱過歌了。」說時忽又嘆一氣,她自己也詫異,無可奈何地笑道:「我近來有了個嘆氣的毛病了!」她的煩惱是像三春花事的無收管。
我到南京,張愛玲來信,我接在手裏象接了一塊石頭,是這樣的有份量,但並非責任感。我且亦不怎麼相思,只是變得愛嘯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裏,先去看愛玲,踏進房門就說:「我回來了。」
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像佛經裏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裏勉強坐得一回,只覺對她不可逼視,不可久留。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歸元寺進去羅漢堂,當中觀音文殊普賢,皆是丈六金身,迴廊兩龕五百尊者,燒的檀香很好聞。我們卻不燒香,好像與菩薩羅漢是知人來訪。俗說從踏進門檻第一步數起,各人依照自己的歲數,到得那一尊羅漢跟前,那羅漢即是他的本命。小周數到十八,是一尊抱小孩的羅漢,我與護士長笑她,她不答,只端然橫了那羅漢一眼。
且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但我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裏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一晚在醫院後門口江邊看對岸武昌空襲,我與護士小姐們都立在星月水光裏,四球又害怕、又高興,惟她說話最嘹亮,旁邊有人道:「小周小周,莫給飛機聽見。」眾人都笑了。武昌已起火,飛機在雲端幾次掠過江這邊來,又轉到對岸去,漢口漢陽亦燈光全熄。護士長說可憐,小周笑道:「我說好看。」梅小姐道:「您家良心恁壞。」護士長道:「我們這些人裏就只小周頂刁。」小周不理,人影裏瞥見我在身邊就叫一聲:「胡社長」,她叫得這樣笑吟吟就是調皮。我因問她的名字,她道:「我叫周訓德。」我也好玩,接口道:「我叫胡蘭成。」一語未了,武昌投下炸彈,爆聲沿江水的波浪直滾到這邊大堤下,像一連串霹靂。這是初次問名,就有這樣驚動。
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
小周給我抄寫文章,我給她酬勞她必不要,遂給她在《大楚報》社長室兼了個文書的職,但是不必去辦公,因為不想妨礙她在醫院的工作。她雖淘氣,但交給她一樁事,她當即變得正經聽話,限時限刻把來做得好好的。我與啟無、永吉住在醫院裏,僱有車伕、聽差及女傭,自有廚房,我叫小周與我們一桌吃飯。小周本來極會收拾房間及做菜等家務,但是她總不插言插手。有時我不免怨悵,她道:「我當然願意服侍你的,且我自信亦會得服侍,但是現在我來干涉,人家會說出怎樣難聽的話來呢?」。蘇軾詩:「乃知天壤間,何處不清安。」只因為她的人不霸佔。
空襲使我直見性命,曉得了什麼是苦,什麼是喜,什麼是本色,什麼是繁華,又什麼是骨力。愛玲原已這樣開導我,但空襲則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撻。天目山有個寺,和尚先要挨毛竹板夾頭夾腦很厲害的一頓打,把他心裏的渣滓都打掉,又史上記曹操為縣令,懸五色棒於門,專打強豪,今世要開太平,真亦要有這樣的峻烈。
愛玲與外界少往來,唯一次有個朋友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裏,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隊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應酬場面上,只一次同去過邵洵美家裏。又當初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裏,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面前看著我,但是她又妒忌,會覺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櫻家裏,雖與我一道她亦很自然。我美麗園家裏她亦來過幾次,但只住過一晚。平時她惟與姑姑朝夕相見說話,有什麼事商量商量。
(略過第一章——韶華勝極)
愛玲與我說趙飛燕,漢成帝說飛燕是「謙畏禮義人也」,她回味這謙畏兩字,只覺是無限的喜悅,無限的美,女心真像是絲棉蘸著胭脂,都滲開化開了,柔艷到如此,但又只是禮義的清嘉。愛玲又說趙飛燕與宮女踏歌「赤鳳來」,一陣風起,她的人想要飛去,忽然覺得非常悲哀。後來我重翻飛燕外傳,原文卻並沒有寫得這樣好,愛玲是她自己有這樣一種欲|仙|欲|死,她的人還比倚新妝的飛燕更美。
只覺那渾不識與九秋霜與艷陽天氣用在一道,真是非常好,現在小周即反為很少語笑,見了遊人亦惟清目一眄。
愛玲與炎櫻要好,炎櫻這個名字是愛玲給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像敦煌壁畫裏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時代西方的巴比侖與埃及所照亮,炎櫻亦這樣,是生於現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國的上海。她比愛玲淘氣。她只會說幾句中國話,但對她所識的三五個中國字非常有興趣,建議要與愛玲兩人制新衣裝,面前各寫一句聯語,走到街上,忽然兩人會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聯成了對。
只因為她看重世人。她亦總顧到對方的體面。我生平所見民間幾個婦人女子,如斯太太袁珺,吳太太佘愛珍,以及小周,都是亮烈的,是非分明的性情,似說話行事總給對方留餘地,不弄到拉破臉皮,如天網恢恢。人世的莊嚴,如佳節良辰,總要吉利,豈可以被人議論,豈可以拉破對方的臉皮。她們三個,都度量大,做人華麗,其豁達明艷正因其是「謙畏禮義人也」。世界上惟中國文明有對於現世的知恩,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連對賢與不屑亦有一種平等,此所以能是王天下。
前此我問愛玲向來對結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像這個。她且亦不想會與何人戀愛,連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沒有過,若有,大約她亦不喜。總之現在尚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氣的男人對於結婚不結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亦能如此。
現代大都市裏的小市民不知如何總是委屈的,他們的小奸小壞,小小的得意,何時都會遇著大的悲慘決裂。現代的東西何時都會使人忽然覺得它不對,不對到可怕的程度,連眼前那樣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干涉。愛玲與我說:「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又一次她告訴我:「午後公寓裏有兩個外國男孩搭電梯,到得那一層樓上,樓上惟見太陽荒荒,只聽得一個說再會。真是可怕!」
後來我送她到弄堂口,兩人並肩走,我說:「你的身裁這樣高,這怎麼可以?」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還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愛玲行坐走路,總口齒艱澀,她就代我說了,她道:「金瓶梅裏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我覺得淹然兩字真是好,要愛玲說來聽聽,愛玲道:「有人雖遇見怎樣好的東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卻像絲棉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踏糊塗。」又問我們兩人在一淘時呢?她道:「你像一隻小鹿在溪裏吃水。」
她但凡做什麼,都好像在承當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眾人慣做的事,雖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寫稿的兩不吃虧,用錢亦預算排得好好的。她處理事情有她的條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一回沒有被奪去,又一次癟三搶她手裏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了回來。
愛玲把現代西洋文學讀得最多,兩人在房裏,她每每講給我聽,好像「十八隻抽屜」,志貞尼姑搬出吃食請情郎。她講給我聽蕭伯納、赫克斯萊、桑茂忒芒,及勞倫斯的作品。她每講完之後,總說「可是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制,」好像塵瀆了我傾聽似的。她一點也不覺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對我小心抱歉。可是對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沒有興致,莎士比亞、歌德、囂俄(或為蘇俄?——桑妮注)她亦不愛。西洋凡隆重的東西,像他們的壁畫、交響曲、革命或世界大戰,都使人覺得吃力,其實並不好。愛玲寧是只喜現代平民精神的一點。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我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她反是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幾節描寫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連英娣與我離異的那天,我到愛玲處有淚,愛玲亦不同情。

第二章《民國女子》張愛玲記(四)

第二天我與啟無從報館回來,在漢陽路上走時,我責問他:「你對小周怎麼說話這樣齷齪!」啟無道:「小周都告訴你了麼!」我叱道:「卑鄙!」他見我盛怒,不敢作聲,只挾著公事皮包走路,仍是那種風度端凝,我連不忍看他的臉。兩人如此默默的一直走到醫院,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後頭,像拖了一隻在沉沒的船。啟無從此懼怕我,出入只與永吉同行,有幾次我在漢水渡船上望見他們兩人已上岸先走了,像《紅樓夢》裏的一僧一道,飄然而去。
房裏墻壁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但是我們又很俗氣。愛玲的書銷路很多,稿費比別人高,不靠我養她,我只給過她一點錢,她去做了一件皮襖,式樣是她自出新裁,做得來很寬大,她心裏歡喜,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又兩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來時下雨,從戲院門口討得一輛黃包www.hetubook•com.com車,雨蓬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這樣長大,且穿的雨衣,我抱著她只覺得諸般不宜,但真是難忘的實感。
沈啟無風度凝莊,可是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他會做詩,原與廢名、俞平伯及還有一個誰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學術空氣及住家的舒服溫暖,在他都成了一種沉湎的嗜好。他的人是個既成藝術品,可以擺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軀在藝術邊外的就只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亦不顧別人。
第三章漢皋解佩.西飛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覺得她什麼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像「花來衫裏,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與她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愛玲心裏喜悅,與我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
漢陽縣長張人駿為我們在縣立醫院清出樓下兩個大房間,我與啟無永吉龍潛四人居住,每日渡漢水去《大楚報》,早出晚歸。啟無每去朋友家坐夜晤言,尋找溫暖,深更提燈籠回來,作詩有云:「大江隔斷人語」,與他前時的塞外詩「五百年有王者興」,皆是佳句。但我很少去朋友家,且不愛冗談,他說我是個難親近的人。報館營業部的人亦奉承他,不奉承我,給他在漢口德明飯店開有個房間,下班後他與永吉就去那裏納福,自有那營業主任來趨候,總是有情有味的。但我只到過一次,略坐坐就走了,我真是個淡而無味的人。
一日傍晚,小周去漢口買東西回來,告訴我沈副社長也要買東西,叫她陪同走了幾條街,路上與她說我是有太太的,說她好比一棵桃樹被砍了一刀。她聽了當然不樂。我頓即大怒,小周急道:「你必不可以說他的。他也是為我好。」但我看小周的金面,亦隨又撇開了。我與小周所在的地方,啟無自是夾不進來,犯不著拿他當話題。啟無是像《白蛇傳》裏的法海和尚,他妒忌,是因為他沒有。
護士小姐們都知我與小周好,她們卻不妒忌,不說是非。有時我去她們房裏玩,她們對我亦照常無嫌猜。小周都看在眼裏,只覺我的人都是好的。而我是與凡人亦相悅,所以能遇仙。護士中有個劉小姐,是院長的妹妹,有舊式女子的安靜,平時少與人往來,出入見我只點頭招呼,不曾交言,可是姑嫂不和,她哥哥又不知體諒。一日剛過正午,小周說劉小姐氣得早飯午飯都不吃,一人在房裏,我叫小周去請她下來吃飯,請了幾回她才下樓。她才梳妝了,但仍看得出她哭過。我們原已吃過飯收拾了碗盞,特地為她另做,是蛋炒飯,二菜一湯,我與小周服侍她吃了。她不訴說,我亦不說安慰的話,但我知道她心裏感激。她單是變得柔順聽話。一飯何足道,難得是對她的愛惜,便女子之心亦如韓信的難酬知己之恩。這對人世的知恩,原來只在尋常之際。後來有一次,劉小姐對小周說我好,心思真,小周知道這是專為對她說的,心裏歡喜,像在聽姊姊的教言。
我稱讚愛玲的房間,她卻說這還是她母親出國前佈置的,若她自己來佈置,她愛刺|激的顏色。趙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愛玲說的刺|激是像這樣辣撻的光輝顏色。她看金瓶梅,宋惠蓮的衣群她都留心到,我問她看到穢褻的地方是否覺得刺|激,她卻竟沒有。她愛看小報,許多惡濁裝腔的句子她一邊笑罵,一邊還是看;亦有妙語,小報上的妙語往往亦是可憐語,一點不得愛玲的同情,但她轉述給我聽時,她亦是這樣的開心好笑。無論她在看什麼,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與書中人同哀樂,清潔到好像不染紅塵。
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只是說話說不完。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什麼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亦變為金石之聲,自己著實懊惱煩亂,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但愛玲喜歡這種刺|激,像聽山西梆子的把腦髓都要砸出來,而且聽我說話,隨處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說的什麼,愛玲亦覺得好像「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
她只管看著我,不勝之喜,用手指著我的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裏的渦我喜歡。」她叫我「蘭成」,我當時竟不知如何答應。我總不當面叫她名字,與人說是張愛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十分無奈,只叫得一聲「愛玲」,登時很狼狽,她也聽了詫異,道:「啊?」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嬌欲語,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是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思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才亦結婚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她對我這樣百依百順,亦不因我的緣故改變她的主意。我時常發過一陣議論,隨又想想不對,與她說:「照你自己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她這個人人呀,真真的象天道無親。
世人多知惡的東西往往有大威力,如雲惡煞,會驚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魄,不知好的東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見性命,亦有這樣的驚。佛經裏描寫如來現相,世界起六種十八相震動,竟像是熱核炸彈投下的震動。但惡煞的威是威嚇、驚是驚怖,使人渺小,好的東西則威如祥麟威鳳的威,驚是驚喜,使人飛揚。惟有好的東西亦發揮了大威力,才能使惡煞的大威力亦化凶為吉。但西洋人惟發現了神,他們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犧牲,不及中國人的可以直見性命,誰擋在面前,雖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如漢高祖的斬蛇開徑。
我竟是要和愛玲鬥,向她批評今時流行作品,又說她的文章好在那裏,還講我在南京的事情,因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我而且問她每月寫稿的收入,聽她很老實的回答。初次見面,人家又是小姐,問到這些是失禮的,但是對著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關心她的身體與生活。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裏。她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裏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第二章《民國女子》張愛玲記(八)

我說:「訓德,日後你嫁給我。」小周道:「不。」問有什麼不好?她道:「你大我廿二歲。」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兒的不能又是妾。」我當時聽了也憬然,不即拿話來辯解。但怎樣的立心也是枉然。小時見喜事人家大紅帖子上多寫「天作之合」,原來男女相悅與婚配之事,亦如一代江山,是紹興戲《漁樵會》裏完顏丞相唱的「此乃天意當然也。」人家說刻骨相思,我們卻天天在一起,亦一時不見就我尋她,她尋我。但又做得來不過是淘氣,連不像個鄭重的樣子。人家男子向女的求愛,費千斤之力,若被拒絕,即刻破裂,我們沒有那樣。兩人在房裏說話,我忽又要她說愛我,她道:「不。」我必要地說,她就嘴巴閉得緊緊的,但亦到底強我不過,只得說:「愛。」。隨又兩人對面安穩舒齊的坐好,我道:「一言為定,你既說過是愛我的了。」她掠掠頭髮,說道:「假的。」我拿她無奈,但亦不以為意。
胡蘭成
基督說:「屬於凱撒的歸凱撒,屬於上帝的歸上帝。」如今亦即如此把人們來分屬,張愛玲卻教了我沒有禁忌。天下人不死於殉惡,而死殉善,怎樣善的東西若是帶上巫厴禁忌,它便不好了。
她道:「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但她到底也不是個會纏綿悱惻的人。還有一次她來信說:「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裏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頭,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而她與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裏,而她則去廚下取茶。我們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
從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淒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覺得世上會有什麼事沖犯,當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亦仍又歡喜。以後索性變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我們雖結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其後我親見日本戰敗,總要想起這兩句。見星沉海底雖驚痛。中華民國還要有新的好日子要來,如虹氣飛雨掃過河原,那裏是漢民族的出身地。
一日,我忽然決心要斬絕情緣,早晨起來亦不找小周,晚上回來亦不找小周。是日去報館時在漢水渡船上頓覺天地清曠,且漢水上游的風景非常好。可是只過得兩天,兩人又照常了。我今這樣,對愛玲是否不應該,我亦憬然思省,但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認錯,又不能自圓其說。真的事情,連單是說明都難,何況再加議論。小周亦說:「我怎麼會和你好,自己想想也好氣又好笑的。」一又嘖嘖責怪道:「若是別人這樣做,我一定要不以為然,但到得自己身上,糊塗了!」說時她又笑起來,真真的是無可奈何。
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台上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輝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不好,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她道:「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廂裏藏藏好。」不但是為相守,亦是為疼惜不已。隨即她進房裏給我倒茶,她拿茶出來走到門邊,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側,喜氣洋洋的看著我的臉,眼睛裏都是笑。我說:「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艷!」她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得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她在我身旁等我吃完茶,又收杯進去,看她心裏還是喜之不盡,此則真是「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了,雖然她剛才並沒有留心到這兩句。
愛玲不看理論的書,連不喜歷史。但我還是看了她的一篇寫衣裳的散文,才與民國初年以來的許多大事覷面相見相知,而她這篇文章亦寫衣裳只是寫衣裳,全不用環境時代來說明。愛玲是凡她的知識即是與世人萬物的照膽照心。
小周雖恤人言,但她照樣來我房裏,沒有遮掩,亦自然沒有刺|激,所以亦無人說我們的閒話。原來想望天下太平歲月不驚,江山無恙,是要人們閒常都有這樣的德性。
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衣。
小周家裏有娘,有一個妹妹叫訓智,比她小兩歲,一個弟弟還在小學讀書。她父親已於戰時逃難到鄉下病故,生前在銀行當秘書。她的娘才四十歲,是妾,還有嫡母已去世。小周每與我說嫡母,如生身的娘一樣親,最是耐心耐想,笑顏向人,連對家裏自己人亦總是含笑說話,她去世時小周十四歲。小周道:「小時我見了棺材店幾驚心,寧可繞道走,但我母親死時我竟不怕,我還給母親趕做了入殮穿的大紅繡花鞋。」說時她眼眶一紅,卻又眼波一橫,用手比給我看那鞋的形狀,我聽著只覺非常艷,艷得如同生,如同死。
愛玲的母親還在南洋,姑姑已先從歐洲回來,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說起柏林戰時不知破壞得如何了,因就講論柏林的街道,我問愛玲,愛玲答:「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想要移動她。
我自己以為能平視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愛玲則一次亦沒有這樣,即使對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連我在內,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對東西亦如此,可是從來的悲劇都由好人作成,而許多好東西亦只見其紛紛的毀滅,因為那樣的好原來有限,是帶疾的,其實不可原諒的還是不應當原諒。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中國人說天意,說天機,故又愛玲在人世是諸天遊戲,正經亦是她,調皮亦是她。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漢樂府有個流蕩在他縣的https://m.hetubook.com.com人,逆旅主婦給他洗補衣裳,「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我與愛玲念到這裏,她就笑起來道:「是上海話眼睛描發描發。」再看底下時卻是:「語卿且勿眄」,她詫異道:「啊!這樣困苦還能滑稽,怎麼能夠!」兩人把它來讀完:「語卿且勿眄,水落石頭見,石見何磊磊,遠行不如歸。」這麼一句竟是對困苦亦能生氣撒嬌。這種滑稽是非常陽氣的糊塗。
我與小周自然簡靜,連不曾同她去過武昌黃鶴樓。閒常只在後門口沙灘上走走,對著大江東去,亦不生古今興亡之感。漢口大轟炸後,我與她去看過被炸了的一帶街道,斷磚頹垣,不見行人,可是亦沒有悲涼意。有一種境界,如天如地,沒有興亡成敗,果然是這樣的。小周又膽大,冬天月亮夜,有時與我散步到人家背後小山下荒曠地上,她亦不怕。一年又盡,月亮無聲自圓缺,我們對這亦不心驚。
漢口是每隔幾天來一次空襲,美國飛機三隻四隻。晚間燈光全熄,地上的高射炮與高射機關鎗像放煙火,照見對面一排樓窗緊閉,晾有衣裳未收,馬路上有人群啦啦跑過,想是日本居留民團。那飛機在高空打大圈子,一時被探照燈照住,一時又穿入雲層,忽聽得在頭上唔唔的像重病人的呻|吟,就是要俯衝投彈了。一聽見這種聲音,就感覺不吉。但空襲從七月開始到現在,漢口人亦不疏散。
愛玲與陽台外的全上海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叫一聲都會來到房裏似的。西洋人與現世無緣,他們的最高境界倒是見著了神,而中國人則「見神如鬼」是句不好聽的話。
我此來亦豈有為一代大事,卻只是承眾人的盛情,我亦就無可無不可。我也許連豪傑的氣概亦沒有,每於人世的真實處,我寧只是婉約而已。我若有為國為民,亦不過是像:
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她原極講究衣裳,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種身份有各種價錢的衣料,而對於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未有品極。她又像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裏在想什麼心事,遇見小同學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樣子。
漢陽醫院有女護士六七人,除了護士長是山東籍,年紀已三十出頭,其餘皆本地人,二十前後年紀。她們單是本色,沒有北平上海那種淑女或前進女性的,初初打得一個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我們住進來的頭幾天,關永吉即已看傷了,潘龍潛也搖頭,把她們說成惡形惡狀,沈啟無很少插言,但是他喜歡聽,眼睛很穢褻。
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
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常她告訴我有過兩回,一回是她十歲前後,為一個男人,但我記不得是愛玲討厭他或喜歡他而失意,就大哭起來。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學讀書時,一年放暑假,彷彿是因炎櫻沒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時原不想家,這次卻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的不可開交。她文章裏慣會描畫惻惻輕怨,脈脈情思,靜靜淚痕,她本人卻寧象晴天落白雨。
七月間日本宇恆君來上海,我說起張愛玲,他想要識面,我即答不可以招致,往見亦還要先問過她;熊劍東幾次說宴請張愛玲,要我陪同去見她,我都給她謝絕了。我惟介紹了池田,每次他與愛玲見面,我在一道,都如承大事。池田說,他當炎櫻是他的妹妹,當張小姐是他的姊姊,比他更是大人。張愛玲也說池田好,但是我看池田並沒有從她受到什麼影響。
啟無、永吉、龍潛都覺得我最能瞭解他們,但在我面前,他們總有一種不安。還是龍潛曉得人情世故,但他逃了兩個月空襲,就回南京去了,剩下我與啟無、永吉。那關永吉,一日傍晚與沈啟無兩個回醫院,才走進房裏,我問得一問為什麼弄得這樣遲,他目睛如牛,大聲道:「你可知道人家的死活!」我不響,當即明白是啟無利用他向我報復。那次我差一點開除了永吉。我原想把《大楚報》交給他們兩人,自己可以放開手去創辦軍事政治學校,但永吉戾氣,啟無僭越,他們總是在人世沒有位份,所以要霸佔,遂見了我,像鬼神見了人似的有憎嫉,倒不是為事務上的理由。沈啟無後來我還發覺他在錢財上欺心,我就一下斬斷了情緣。
春江水沉沉,上有雙竹林。
後來我向蘇青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
關永吉眼爆氣粗,與沈啟無兩個一唱一和埋怨這地方不行,種種不及上海北京,非常之想念吃食與女人。沈啟無是懷戀他在北京家裏的太太,他對此地的日常滿目不堪。我卻想我有張愛玲,雖然她也遠在上海,我必不像他們的有怨懟與貪慾。
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是象刀截的分明,總不拖泥帶水。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她卻也自己知道,還好意思對我說:「我姑姑說我財迷。」說著笑起來,很開心。她與炎櫻難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點心,亦必先言明誰付賬。炎櫻是個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領說得那咖啡店主猶太人亦軟了心腸,少算她的錢,愛玲向我說起又很開心。
空襲從漢口漸漸波及漢陽,漢陽醫院雖然藥品短絀,也忙於救死扶傷,但我每日去報館早出晚歸,不甚留意。一次我通過醫院的一間側屋,出後門到江邊走走,那側屋我不知是太平間,只見有兩個人睡在泥地上,一個是中年男子,頭蒙著棉被,一個是十二三歲的男孩,棉被褪到胸膛,看樣子不是漁夫即是鄉下人,兩人都沉沉的好睡,我心裏想那男孩不要著涼。及散步回來又經過,我就俯身下去給那男孩把棉被蓋蓋好,只是我心裏微覺異樣。到得廊下我與醫院的人說起,才知兩人都是被炸彈震死的,我大大驚駭,此後有好些日子不敢再走那後門。
及至望得見武漢了,飛機漸漸低下,武漢的萬瓦鱗次迤邐展開,我即刻好像到得家裏。下機後坐報導部來接的汽車,只覺街道如波濤,泥土與路邊的籬落草樹都於人親,而燈火輝煌處,是還比天上的星辰燦爛更好。
我在她房裏亦一坐坐得很久,只管講理論,一時又講我的生平,而張愛玲亦只管會聽。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鬥,而中國舊式欄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蠻橫潑辣,亦有如薛仁貴與代戰公主在兩軍陣前相遇,舞亦似鬥。民歌裏又有男女相難,說書又愛聽蘇小妹三難新郎,王安石與蘇東坡是政敵,民間卻把來說成王安石相公就黃州菊花及峽中茶水這兩件博識上折服了蘇學士,兩人的交情倒是非常活潑,比政敵好得多了。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鬥,如今卻見了張愛玲要比鬥起來。
小周我與她說張愛玲,她聽著亦只覺得是好的。我問她可妒忌?她答:「張小姐妒忌我是應該的,我妒忌她不應該。」她說的只是這樣平正,而且謙遜。她連不以為她是有了我。她待沈啟無、關永吉不生差別,給我做針線,也給他們做針線。她這人是她自己的,我亦不得把來佔有,這就是真的大方。
我到漢口即接收了《大楚報》,可是要辦好《大楚報》亦並非容易,一則淪陷區的報紙人民不喜看,二則編輯人員的技術水準很差,三則空襲下長江的船舶漸已斷絕,四則現有的發行網在日本人與朝鮮人手中。
我們的戀不像是愛,不但她未經慣,我亦未經慣。她早就曾說要離開此地,到武穴醫院,為什麼要離開呢?她卻不分明,我當然亦木膚膚,只覺好好的為什麼要離開,而我勸勸她,她遂亦又留下來了。
惟啟無與永吉,一個要找慰藉,一個要找滿足,他們提了燈籠出去了。我與小周則只在房裏清坐守歲,將近半夜,燈下惺忪迷離,人成了像壁上的和合二仙。後來說還是去睡罷,上床即刻就睡著了,連夢亦沒有一個,也不知啟無永吉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翌晨醒來,已是正月初一,星夜的除夕好像是假的,過得連不成名色。
愛玲給我看小時她母親從埃及帶給她的兩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藍色,一串紫虹色,我當即覺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這種女孩子的東西。她還給我看她小時的作文。她十四歲即寫有一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稿本,開頭是秦鍾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是經濟困難,又氣又傷心,而後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眾姊妹來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淇淋。我初看時一驚,怎麼可以這樣煞風景,但是她寫得來真有理性的清潔。
愛玲是她的人新,像穿的新衣服對於不潔特別觸目,有一點點霧數或穢褻她即刻就覺得。聊齋裏的香玉,那男人對著絳雪道:「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膩友也。」愛玲很不喜。又我與愛玲閒話所識的幾個文化人,愛玲一照眼就看出那人又不乾淨,又不聰明。我每聽她說,不禁將人比己,多少要心驚,但亦無從檢點起。
小周的父親在時,當她這個女兒是寶貝,她娘現在亦樣樣都聽她,因為她曉事。她提起父親,即嘖嘖責怪:「我父親嗄,幾愛跑馬的!」她娘又愛款待人家,小周道:「我娘現在還是一樣,有什麼好東西總愛給人家的!」說時亦嘖嘖責怪。但小周自己亦待人慷慨,寧可自己刻苦。有人是可以使你覺得非常好亦是他,非常壞亦是他,如許劭相曹操,說他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但這自是中國的,沒有一點Cynical,而女子則如山谷詞所形容「思量模樣可憎兒」,但亦自是中國的,並非西洋那種愛與恨。中國的英雄美人是使你覺得拿他無法,而雖普通人,亦各人頭上一片天,「成也是你蕭何,敗也是你蕭何」,他要這樣,你只覺他如天如地,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感激也不是。小周這種宜嗔宜喜的批評人,使我曉得了原來有比基督的饒恕更好,且比釋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世人的態度。
愛玲每贊炎櫻生得美,很大氣,知道我也喜歡她,愛玲很高興。炎櫻每來,活動不停,三人在房裏,我只覺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講上海話的,恐怕我亦應接不及。她又喜理論,但她滔滔說了許多,結果只像一陣風來去得無影無蹤。有時愛玲要我評評,我就試與炎櫻辨答。我說,但是事實如此,她道「真可怕!」我說社會本來就是這樣的,她道「怎麼可以這樣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責怪,我的邏輯只好完全失敗,而且甘願認輸。我忽然想起古樂府「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卻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與炎櫻說話,的確好像聞得見香氣。
南京政府日覺冷落。我亦越發與政府中人斷絕了往來,卻辦了個月刊叫《苦竹》,炎櫻畫的封面,滿幅竹枝竹葉。雖只出了四期,卻有張愛玲的三篇文章,說圖畫,說音樂,及桂花蒸阿小悲秋。是時日本的戰局已入急景凋年,南京政府即令再要翻騰一個局面,也是來不及的了。我辦《苦竹》,心裏有著一種慶幸,因為在日常飲食起居及衣飾器皿,池田給我典型,而愛玲又給了我新意。池田的俠義生於現代,這就使人神旺,而且好處直接到得我身上,愛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本來如此,無論怎樣的好東西,它若與我不切身,就也不能有這樣的相知的喜氣。其後不久,因時局變幻莫測,便決定飛往武漢。
有時晚飯後燈下兩人好玩,挨得很近,臉對臉看著。她的臉好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愛玲做不來微笑,要就是這樣無保留的開心,眼睛裏都是滿滿的笑意。我當然亦滿心裏歡喜,但因為她是這樣美的,我就變得只是正經起來。我撫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她笑起來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她因說水滸裏有寫宋江見玄女,我水滸看過無數遍,惟有這種地方偏記不得,央她念了,卻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個字,我一聽當下呆住,竟離開了剛才說話的主題,卻要到翌日,我才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聽在心裏,央她又念了一遍。
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中華民國到底可以從時代的巫厴走了出來。愛玲是吉人,毀滅輪不到她,終不會遭災落難。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ㄒ一ㄢˇ,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母的一隻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裏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第二章《民國女子》張愛玲記(十)

第二章《民國女子》張愛玲記(一)

第二章《民國女子》張愛玲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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