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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讎

作者:凌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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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破四舊

第三章 破四舊

我閤上日記,撕了相片,關上了燈。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有什麼可惜?」我粗魯地回答:「老子累了!」
八月間,冒牌的紅衛兵開始出現了。流氓們在晚上搖身一變而為紅衛兵,他們在公園或暗巷中勒索情侶,有些人甚至公然搶劫,更有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成群結隊地抄搶較富有的人家。這些日子,到處是一片混亂,小偷與妓|女狼狽為奸,商店在天黑後就鎖上店門。老百姓在街上走時,不敢戴項鍊或手錶,也不敢騎腳踏車。當時很流行這樣一句話:「人是越醜越好,家是越窮越好,成份是越紅越好。」
「要讓神鬼一見到我們就發愁,可不是我們見了神鬼發愁!」我這樣告訴手下的人。
我們問道:「燒這些東西會使你不高興嗎?你今後還會不會對人民懷敵對的思想?」
第二天,我將忙碌的日程擱在一邊,陪著母親到了鼓浪嶼。我們先到父親的墳上整理一下墳頭,將墳前的小祭台也掃了一下。誰會想到這個孝順的兒子會是個大逆不道的紅衛兵?
每年春天的清明節,母親都帶來兩束鮮花,一束給父親,一束給墳場中的外國友人。
在粉碎舊世界的過程中,我不斷地考慮怎樣向人民介紹一個理智而進步的新觀念,我知道時機已經到來,而且不會久留。但我實在太忙了,有遠見的同志又僅寥寥數人而已。當我問他們摧毀舊世界後,應該採取什麼新步驟時,他們不是空洞地回一句:「創立新世界」,就是啞口無言。
我自願選擇了最困難的工作,率領我的那一隊去搗毀幾名巫婆的家。巫婆向來都是最迷信、最頑固的信徒。
有一次,我很想用自己的雙手把市委會的一輛汽車上的昂貴擋風玻璃砸個粉碎,於是我舉起一根木頭,用盡全力照著擋風玻璃砸個正著。匡的一聲,好幾百元的人民幣付之一擊,汽車司機為之心碎。他批評我不講理,不知保護人民的財產。我則一面拍拍胸前衣袋的毛語錄,一面反駁說:「毛主席教我造反有理。你要是願意,跟毛主席講理去!」
八月初,我聽說廈門紙幣工廠仍在印刷冥幣後,便帶了三十多名同學到工廠去,把廠長和書記叫出來當面興師問罪一番:你們的眼睛都被狗屎糊住,看不清新的形勢啦?廠長回答說,這是國營工廠,沒有上級的指示,他不能停工。
我實在是疲倦了。我覺得自己做每一件事都那麼盡力,結果是連一點報酬都得不到。我很懊惱沒有能說服人民去自己創造前程,也很懊惱自己沒有能力改善他們的生活。可是,我當時祇有十六歲,又怎能使人家信服呢?
唯一令我覺得有趣的是每次上主日學拿的那些別彩色圖片。我和其他孩子一樣,也喜歡在聖誕節時收到糖果、餅乾和橘子。我覺得教堂的清靜、和諧和美妙的鋼琴音樂,比起佛教的廟宇和那些青面獠牙的佛像、煙霧濛濛的香火、棺材和骨灰盒等要雅緻而優美多了。
我家一直信奉基督。母親雖然十分虔誠,家中的基督教氣氛並不濃烈。母親一直不准我聽或看那些鬼故事。
不過,中國共產黨福建省委員會(下稱省委會)總算聽說了我們學校的傑出成就,請我寫了一篇「談談我們的經驗」文章,登在省級的「破四舊簡訊」中。
在火光照耀下,約有四五十人被鬥爭,其中包括我們帶來的俘虜。這些人挨拳頭、吃耳光,並被迫跪在地上承認我們的行動是對他們有益的革命行動。
我留在學校隨便照顧一些內部工作,別人則忙著在外面推行「語錄化」。他們一早就出去,把各地所有的電線桿和柱子等清除乾淨,先刷上一層白粉,然後是一層紅漆,最後才漆上黃色的毛語錄。他們每天晚上回來時,一個個混身是油漆,我譏笑他們是「毛澤東時代最偉大的油漆匠」
我們派了十名守衛看住俘虜後,決定到附近市立圖書館故館長的家裡發動一次突擊掃蕩。這位館長擁有大批私人藝術收藏品,其中包括許多古董。現在他的大宅第裡祇住著他的遺孀、一個兒子和一個佣人。我們在儲藏室中發現了許多古董和字畫立軸,又在院中的棗樹下挖出了一尊新近才埋下去的神像。這些東西全被我們席捲而回。
我的雙眼被強烈的煙火薰得直流淚,但我決心要盡力而為。我站上一把椅子,透過喇叭向圍在我們四周的聽眾喊道:「現在,迷信被掃除了,偶像被摧毀了。你們的心目中不應該再有偶像!你們的心應該像一張白紙!從現在起,你們應該有自信心,不再依靠別人!未來全靠我們自己。過去幾百年來,中國一直被外國帝國主義者侵略。外國人來是為了挖金子,他們情願把牛奶倒進大海,也不給中國人喝!每個人都應該自立!今天,我們已經掃除了社會的寄生蟲,掃除了土匪、流氓、妓|女、賭鬼和巫婆,這是因為他們不依靠雙手和勞力來生活,有人甚至靠賣屁股吃飯,這難道是中國人民的精神嗎?」
巫婆中有一個叫做阿好的,很受附近人的信賴和尊敬,大家有事——像嫁娶啦、生孩子啦和孩子不能上大學啦等等都會去請教她。她每月的收入至少有三百元,比普通工人多十倍。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當眾好好地整她一頓。
我們在工作時合作良好,效率也特別高。我們派了十幾個手持鐵棍的人負責把守,準備和可能衝上來不惜一戰的信徒對抗。其餘的人則手忙腳亂地拉神像、踢香爐、貼標語和搗毀壁飾。我們搗毀壁飾的方法是:有時用鐵鍬、榔頭把它們挖下來,有時用水泥把它們糊起來。城隍廟中的那身披戰袍、頭戴金盔、滿臉黑光和面目猙獰的神將也被拖倒了,摔個粉碎,泥塑之軀暴露無遺。四中和五中的紅衛兵負責https://m.hetubook•com.com搗毀屋頂上的雕龍屋簷和大門口的雕柱;我們學校和一中的紅衛兵負責搗毀大殿,廈大的紅衛兵則負責搗毀後殿。三小時內就大功告成了。我們一個個混身是汗、滿身是土,有些人的眼鏡上都黏了蜘蛛網,大家都賣勁極了。
我一直有強烈的正統感,看到冒牌的紅衛兵逐漸興起,我更不想被扣上「貪造反之污」的罪名。
當晚,我坐著逐頁翻看日記本,重新回憶著幾星期來的種種事物。我看到幾張自己站在供桌上、手舉神像正待要砸的相片,顯得又神氣又偉大!
四舊和四新運動的範圍越來越廣。漸漸的,事實開始與我的想像背道而馳。有些人趁此良機,將什麼東西都納入私囊——錢、手錶、收音機、電器用具或腳踏車。學校宿舍變得府庫充足,許多學生都在享受自己的戰利品,沾沾自喜;也有些學生利用這個機會互相抄家,互報私怨。
破四舊的七月風潮過後不到一個月,老百姓又恢復了迷信。舊的神像被毀了,現在,幾家人家部會共用一尊較小的神像;冥幣被禁了,人民卻把草紙裁出縫縫,當作冥幣來燒;香火和蠟燭被充公了,但多的是願意出貴十倍的價錢到黑市去買的人,買不起黑市貨的人就燒蚊香或點洋蠟。
第二天,我召集了一百多個學生,到碼頭倉庫去徹底掃蕩一番。我們正要動手,一輛海軍卡車開到碼頭上,用擴音器發布了福州軍區司令部的緊急命令,要我們立刻停止行動。我們十分氣憤。我們怎麼可以一面在國內破四舊,一面又在別的國家鼓勵迷信?而且,我又被緊急命令間接地批評了一頓,更是嚥不下這口氣。於是,我回到學校後立刻寫了一篇名為「誰是罪魁」的文章,貼在破四舊大隊的佈告欄上,呼籲大夥兒絕不能讓一張冥幣或一尊神像離開廈門港口。
下午,我們帶著戰利品,拴著俘虜,和其他各校的人一同去遊行,一路浩浩蕩蕩來到了工人文化宮前的大廣場。俘虜們身上掛滿了揭露他們推行迷信、反對文化大革命罪行的標語,我們並指控他們是「壞份子」,是「吸血鬼」。
每一小隊都有自己的隊旗,前面有一個隊員領導著列隊而行。領導的隊員手舉一塊牌子開路,上面寫著毛語錄:「馬克斯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反抗、就鬥爭、就幹社會主義。」
我每次回家前,都先到學校洗個澡,換上便服才回去,假裝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都與過去家中的教導相矛盾,我祇告訴母親和二哥說,我一直在忙著整理資料。我不回家睡覺,這使母親十分擔心。她萬萬沒有想到,她那慣壞了的小兒子,一個直到最近還顯得脆弱而依賴她的孩子,現在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紅衛兵了。
母親向來很少用嚴厲的字眼。這一回,她實在是忍不住了。她罵這些叛徒全「喪盡了天良」,說他們在襁褓之中沒有被綁過手腳,因此既沒有教養,又沒有分寸,她還說他們「沒事找事做,拿死人出氣。」
母親罵我說:「罪過呀!看上帝怎麼處罰你!」
春風吹又生。
我逼她承認那些算命卜卦的事全是毫無根據的大謊言,而且從來沒有什麼妖魔鬼怪去拜訪過她。我把一隻喇叭塞到她的嘴前,命令她重複說我的話。她不肯。於是,我們有人動手拉她的頭髮,拉得她的頭皮出血,髮根鬆動為止。另有一個人用一根圓棍壓在她跪著的小腿上,來回滾動著。這一切都在烈日下進行,我們又渴又餓,把暴躁的脾氣全都發在她的身上。
我仰望天際,星星出來了。從遙遠的街邊隱隱傳來鑼鼓聲,又是一隊賣力工作的宣傳隊!我默默地祈禱上蒼賜下一場傾盆大雨!
我倒要看一看這種人怕不怕受苦刑。為了防正她挨一拳就昏倒,我禁止別人對她揮拳。我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拖上供桌,將她的手指用力往後扳,用了「十指連心」的苦刑。她跪了下去,痛得「哎喲、哎喲!」地叫著。於是,我們的鬥爭大會,又叫做「教育大會」,就在供桌邊圍觀者的眼前正式地展開了。
為了向這個迷信活動的大本營下手,廈門大學、華僑中學、廈一中、四中、五中和八中的破四舊大隊決定聯合行動。我們為了表示鄭重,祇准紅衛兵參加,普通的學生是不准插手的。
八月初的這兩件事使我看清楚了我們並不能真正無拘無束、隨心所欲地破除四舊而無所忌諱。向上,我們可能被扣上與中央作對的罪名;向下,又可能觸犯眾怒。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幾天後,在八月上旬,「廈門紅衛兵破四舊運動展覽會」在市委會贊助下揭幕了。許多還沒有被燒的東西都被陳列出來給老百姓看,其中包括美金、英鎊、港幣、金條、銀器等,上面都一一標明清楚了。另外還有武器,包括彈藥、上百的槍砲、手榴彈、爆破工具和軍刀等,全是中國共產黨奪取大陸以前的東西;還有國民黨的舊文件,包括發給各軍官的委任狀、蔣介石畫像、變天賬——也就是共黨得勢以前的產權地契賬、舊書、神像、香爐、廟宇中的掛燈和聖經等;更有資本主義階級的奢侈品,如綢緞、西服、尖頭皮鞋、高級香水、漂亮的奶罩、三角褲、洋煙、外國牙膏和奶粉等。
我們通常在破曉時分展開突擊檢查,和*圖*書偶而可以人贓俱獲,捉到正想把迷信的證據掩藏起來的人。我們的身手靈敏,可以輕而易舉地爬牆、上房頂。
共產黨佔據大陸後,外國人全被趕走,祇留下這些墳場。逝者的故友會定期來掃墓,把碑文打掃乾淨。
我沒有多說一句話,馬上領著我的人到工廠門市部去,準備放一把火將冥幣燒個精光。可是,剛踏進一間廠房後,我簡直驚呆了。在地獄似的昏暗燈光下,無數排的女工靜靜地、急急地埋著頭把錫箔黏在紙上,整間屋子是寂靜得可怕,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來了。女工們緊張的神情和蒼白的臉色深深打動了我的心,令我同情。有些女工的背上還揹著孩子。母親的雙手一擺動,孩子的頭也跟著前後搖幌。每天八小時,一天接著一天,孩子怎能發育出一個聰明的頭腦?我也許就在那時才明白為什麼工人家庭的孩子都比較遲鈍。我自己則是一向活潑好動,討厭單調的工作。
我雖標榜不管黨的政策或國家利益,要以終止迷信為第一,我卻又十分同情那些女工;況且,我總不能把自己變成八百個女工的公敵。所以,我決定還是追根究柢,到對外貿易局去交涉。
從這一天起,我就很少待在家裡。
「現在全過去了,連跟外國人通通信都不可以。我的英文全忘光了。」
我看著散布滿地的香火棒,不禁回想起小時候每逢過春節時,袋子裡塞滿了炮竹,就缺一根長長的、燒得慢慢的香來點燃那無窮的歡樂的情形。那時,我得向信佛的祖母求個半天,才能得到一根香。她還會警告我說,沒有經過大人允許,絕不可以拿香玩;否則她會請我吃新春的第一頓巴掌。按習慣,過春節時,我們小孩子都可免受責打之苦。現在,地上散了成千上萬的香,夠我用一輩子了。
我環顧四周,覺得戰果很令人滿意。現在我們祇須再等兩小時,等水泥乾固就行了。有些居民提著桶來裝用剩了的水泥。我問他們要水泥做什麼?他們求我准他們拿一點回家去修補破爛的牆壁,這使我記起了我家大門口台階上的那段缺了口的水溝。我們曾為了這條破溝費盡了千方百計也買不到水泥。這會兒,我幾乎經不起誘惑,想叫他們也送一點到我家去。
我們在破四舊運動中確實展開了一次更廣泛、更艱難的工作。開始時,我們更改街道、商店和電影院的名稱,並且砸碎舊招牌和廣告牌,然後發展到搗毀廟宇、抄搜黑五類的家庭和抓出反對這次運動的壞份子來遊街等等。遊手好閒的阿飛和賭棍都受到了懲罰,蓄長髮的僑生被剃了頭,尖頭皮鞋一律充公,褲管太窄裝不下兩個酒瓶的人,統統當街擋道,當眾剪破褲管。我們並宣布全部廢除結婚喜宴、拜年和用土葬代替官方認可的火葬儀式等舊風俗,而改用一套新方式。我所做的多半是破壞性的工作,對建立新方式並沒有出過大力。
我從小就一直處在母親的強烈影響下。她帶我上教堂。我領了洗,每星期天還要上主日學。她時常對我說,天堂裡有個上帝,你看不見也聽不到祂;但祂對全人類卻有著無限的愛。她每逢星期天都要吃一塊浸了酒的麵包,說那是耶穌基督的血和肉。她又常叫叫我祈禱。我不喜歡做這些事,我覺得整個星期天上午都耗在無謂的祭體上真是划不來。
在吸收新紅衛兵參加運動時,我遴選的主要標準之一就是不怕死和不怕鬼。
我知道母親聽了這事一定會悲傷不已。我們家在共產黨佔據大陸以前,曾在鼓浪嶼住過。長眠在這裡的人中,有許多是母親認識的。父親也安葬在這個小島上,幸虧他的墳墓不在這被褻瀆的公墓中。
我們對佛像的最大一次攻擊是在廈門最大的廟宇「城隍廟」裡舉行的。廈門城裡的迷信的人們都相信一個德性高尚的人死了以後,會被玉皇大帝封為城隍老爺,暗中保佑城中的居民。他的像和他的部下的像都陳列在廟裡,供成千上萬的善男信女們每天來膜拜。善男信女們把辛苦賺來的錢都花在香火和錫箔上。他們把錫箔摺好,燒成灰燼,好讓地獄中的鬼魂有錢化用(我小時候,信佛教的祖母每逢中元節,就帶我到她死去的親人墳前,幫著她排冥幣——這是中間剪了一道縫,摹倣真錢的錫箔。我的任務是去揀雞蛋大的石塊來壓住冥幣,以免它們被風吹走)。
我還記得許多瞪著火焰看時的面部表情。那表情好像是說:可惜這些東西統統都被糟蹋了!
我們到了第一家,這家的大門上有個鑄成龍頭狀的門環。起初,大家躊躇不前,互相推讓著叫別人去散門,附近的小孩圍在四周看熱鬧。我們終於鼓足了勇氣去叩門,叫房主在中午以前將銅門環卸下來;否則,我們自己動手卸。我們在其他住宅前也作了同樣的要求。房主們都摸不清是怎麼一間事,有些人以為我們像八年前一樣,又要收集廢銅爛鐵,在自家的後院裡煉鋼;也有些人以為這是敲詐,或以為我們發神經——這些鑄了幾十年,甚至一世紀以上的門環怎可能輕易取下?
廈大的紅衛兵要表示他們是老大哥,慷慨地請我們吃饅頭當午餐。我們全寫了像「徹底砸爛舊世界!」之類的標語,然後簽上校名,並比賽那一校寫得多。很快的,我們乾脆把標語直接寫在牆上,既經得起風吹雨打,又省漿糊。我最喜歡寫的標語是:「怕鬼,不是人!」。
「你的口才那麼好,」他們說:「不去多可惜!」
這些頑固的人使我大為光火,但也深深地感動了我。單是在廣場上燒東西的那一晚,就有七次年長市民衝進火中搶救神像的事件發生,有一位老太太甚至要和神像一同被燒死。我們把她從火中拉出來的時和圖書候,她的頭髮、眉毛和衣服都已燒著了。我想她是活不了了。
我被嚇出一身冷汗來。這件事如果晚一天發生,我就可能參加他們。那樣,我的命運該會如何?
儘管如此,我們在活動的最初期多少還算是謹慎的。
我事先打電話到局裡去,要求副局長在十五分鐘後到大門口接我們。他完全不把我們放在眼裡,等我們到了局裡,他還關著門,剛吃過午飯,正在漱口。我一腳把門踢開,七、八個人一湧而進,大模大樣地在他的沙發上一坐,立刻命令他乖乖地站好,聽我們問話。
我把申請的人帶到太平間去,叫他們揭開死屍的面蓋;或帶他們到棺材店去玩「四十分」〈輸的人就要躺在棺材裡)。夜間,我常帶領幾個比較膽小的同學到學校後面的墳山去,然後自己躲起來,把他們單獨留下。他們嚇得直哭,有的人尿濕了褲子。凡是晚上不敢單獨走黑巷或是不敢單獨睡覺的人,都要這樣磨練幾次,直到習慣了為止。
那個八月的夜晚,我應該在日記裡寫些什麼呢?
七月底的一個早晨,我們四十多人全都戴著袖章,自稱是打虎隊的隊員,列隊來到城隍廟,將它團團圍住。
儘管如此,我仍然發現有些隊員要出發上街時竟向諸神禱告,祈求此行一帆風順,我真是氣得要命。
破四舊的小隊到鼓浪嶼那個小島去搗毀基督徒的公墓時,我裝病沒去參加。事後,我去看了一下。在埋葬外國人的墳場裡,墳墓上的十字架都被鏟除了,碑文不是被水泥糊住,就是被油漆蓋掉,附近的小花園也面目全非了。
「這簡直像把鈔票丟進茅廁坑!」我有一次說。
不久,她不支了。我轉向看熱鬧的人說,這老頑固阿好的遭遇就是和她一類的人的好榜樣。我們要用武力來解決問題,是因為封建思想在老百姓心底裡太根深蒂固了,用別的方法都無法將這種劣根性去除的緣故。我們的手段就和扳直一根彎曲的鋼條一樣,必須朝另一個方向用力扳才行,我們所希望的祇是要人民能覺悟,不再迷信而已。
我問她們每月薪津多少?她們說臨時工拿二十四元人民幣,長工二十八元人民幣,拿回家做的工則是論件計酬。她們賺的比我一個月的花費還要少。我的母親上班,四個哥哥和姐姐也賺錢貼補家用,我們家算是很富裕的了。冥幣的市價一直是那麼貴,那麼,是誰在剝削她們,賺取高利呢?
我們對廟宇和偶像的攻擊都是有組織和有周詳計劃的行動。我們首先到居民委員會和公安局去索取戶口資料,每一地區擔任委員的負責人通常都是熟知當地一切而上了年紀的人。誰家有佛像,誰家有牌位,誰靠巫術法術維生,他們都一清二楚。公安局中存了全體居民的戶口簿,我們專門翻看記載宗教信仰以及是否保有佛像的那些表格。
野火燒不盡,
七月十八日,我首次率領我的那個小隊到兩條大街和幾個小巷沿路展開破四舊的工作。我們破壞的四舊包括私宅的銅製門環、舊商店的招牌、匾額、廟宇和有錢人家舊式房屋上雕龍屋脊等。我們和同天出發的二十二個小隊一樣,每人都有一份地圖,將分配到的地區中的各目標和各路線標得清清楚楚。這些地圖是偵察隊在前一天畫好的,大家都被分配到離家較遠的地區去,不至於闖到熟人家裡,行動受到牽制。我們不像其他小隊那樣敲鑼打鼓來壯聲勢,我不喜歡這些噪音。
趨炎附勢的傢伙忙著到各家各戶檢查是否掛了毛的肖像?是否備了毛語錄?他們並在路邊設立檢查站,攔下腳踏車,檢查車前有沒有釘上毛語錄的牌子;有的人還攔住行人,命令他們背一段毛語錄。大家都背著最容易背的句子,例如「為人民服務」、「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甚至「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黨黨員」。能背出幾段的,就賞他們一碗開水喝;一句也背不出的,就記下他們的姓名和服務機關的名稱。
在我們行動的過程中,大約有一百名信徒跑來要求我們理智些,有的人還企圖阻止我們。守衛的抓了幾個特別頑固的,把他們俘虜在外面。
然後,她轉向我說:「你要是也去做這種事,就不再是我的好兒子。」
八月上旬,另一件風波發生了。
廠長警告我們不可干涉生產,因為這些產品不在國內賣的,而是推銷到海外市場去的,特別是需要大量冥幣、棺材、墓碑和藝術品的東南亞。他說負責出口這些貨品的是對外貿易局。
他們叫我一同出去做宣傳工作,我都用種種理由拒絕了。
然後,我們去看那被褻瀆過的外國人的公墓。這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冒險,因為我很可能被同學撞見。
其中的一句話使我深深感到不安:「你們這些人祇知道造死人的反,就不知為活人著想!」這是真的嗎?我一生祇認識我的家庭和學校,又怎麼能瞭解這萬花筒般的社會呢?
現在,機會來了。我現在就要搗毀一切,將來便可以揚言:「這一切我都做過!」但是,我這樣做也是為滿足內心深處的一些慾望,一些參加文革的青年們共有的慾望:我們認為這是盡情享受的大好時機,別人有過的和沒有的我們都要享受到。我們如果享受不到,就把它毀掉,使得別人也無法享受,大家一樣。
廈門市民要求嚴格處罰這批罪犯。幾家工廠的工人放下了工作,跑到廈大的學生宿舍來。他們揮著木棍,威脅要打死這些紅衛兵。他們抄遍宿舍,要找出這幾個學生。十六個闖禍的紅衛兵嚇壞了,馬上改名換姓,逃之夭夭。
工人文化宮前面的三蓬烈火熄滅後,我的hetubook.com.com行動也漸漸緩慢下來了。在這段時間中,有幾件事情給了我特別的啟示。
這件事震驚了整個廈門市。南普陀寺是文化古蹟,國務院曾下令特別保護。它和城隍廟不大一樣,是一座美麗而肅穆的廟宇,是許多人都引以為榮的。
我們身邊圍了好幾百人,在附近紙箱廠做工的婦女都趕回家去,看看自己家有沒有出事。
我強作鎮定向她們說「工人同志們,我們是來破四舊的紅衛兵。我希望你們立刻停止工作,不再為封建迷信賣命!」
將全隊的迷信徹底撲滅了還不夠,我們做頭頭的人必須實行自清。有一個紅衛兵頭頭在頸間掛著一個護身符,那是一條上面吊一個象牙獸頭的銀鍊。我對他說:「你如果連在造反的時候都要神來庇護,還不如趕快滾回娘胎去!」我說著說把他的護身符扯了下來。
我們發現供在供桌上給城隍老爺享用的水果都還很新鮮,這分明表示有人故意藐視這次運動。幾個四中的學生一把抓起水果就吃了起來,其中一人遞給我一隻梨子,看起來看甜又多汁,我幾乎一口咬了下去。但我吞了一口口水,拒絕了。我是來破壞城隍廟的,不是來吃這廟裡的東西的。何況我常把供桌上的食物、骯髒的廟宇和令人噁心的香火氣聯想在一起了。有時,我們的那位信佛教的房東太太會將供桌上的素菜端一碗過來給我們。那碗菜上早已沾滿了香灰,我碰都不敢碰。
我第一次戴著紅衛兵的袖章回到家裡時,母親見了又高興又不安——高興的是:家裡有了一個紅衛兵兒子,會安全些;不安的是:她怕我會做壞事、得罪人和學壞。我則像個扮演雙重角色的演員,在外,我是個惡名昭彰的紅衛兵;在家,我是個孝順的好兒子。母親若要我做家事,我絕不會因為自己是個紅衛兵就不屑去做。可是,母親叫我在蒐集老師的資料時不要做得太過火,我卻不再聽從她了。
我有一天回到學校後,決心洗手不幹了。我在收拾自己的東西時,發現除了多出幾本書外,依然身無長物。這些日子來,制服上也許沾了些從廟宇中帶回的灰土,膠鞋底也磨平了,眼睛因疲倦而出現了紅絲,口袋裡祇剩下了幾分錢。這是回家的時候了。
母親回憶起了往事。我們家由於商業上的來往曾和某些外國人交往密切;她憶起了往日的友誼和歡樂。
他態度從容地說,對外貿易局決心履行政府的命令,提高國家的收益。我反駁說,廈八中紅衛兵決心徹底地破四舊。為了表示不是唬人,我把他拖到樓下的倉庫去,打開幾箱冥幣,當場撕成碎片。
我的階級未必比其他的頭頭們高,祇是大家聽說我常在夜間拜訪太平間,個個對我敬畏三分。大家又都怕我的殺手(金+間):我從生物實驗室裡弄來了一副骨骸,誰都怕在晚上發現它赫然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沒有欺騙母規,我確實沒有侮辱過任何一座墳墓,不論是基督徒的也好,佛教徒的也好。而且我總是避免搶劫基督教教堂或驅趕牧師和傳教士。我一聽說母親常去的那座教堂被霸佔了,牧師一家七口被趕出了他們的三層樓住宅而住進一座茅草房裡時,我就告訴了母親。她立刻收拾了許多瓶瓶罐罐的食品,要我陪著去探望他們。我不敢走進茅屋去,怕牧師認出我。我經過這件事以後,更下定了決心再也不插手做這一類的事了。我準備集中全力破壞廟宇中的偶像。
母親每回閉上眼睛祈禱時,我就開始在長板凳上走來走去,翻弄別人的聖經,有時把媽媽的那份耶穌之肉一口吞下。她睜開眼睛後,總要把我拉過去,親吻我,叫我不要再跑來跑去。
最難辦的是拆除老房子上的雕龍屋脊。我們必須爬上屋頂,揮動一把十幾斤重的大錘子,才能把屋脊敲下來。這件工作十分危險,一不小心就會滑下屋頂,跌到街心,不是受重傷,就是活活摔死。有些看熱鬧的人很佩服我們的勇氣。我們後來改變了方法,不再爬屋頂,而是用繩索將龍頭套住後,叫旁邊的小孩幫我們一同把它拉下來。有時,圍觀的大人也會上前來助一臂之力;不過,大部分的人都是把自己的孩子叫回家去。
剛過六點鐘,我們把五十公斤的汽油澆在那三大堆東西上以後,立刻引火燃燒,火舌躍過了三層樓高。廣場是在一個小坡上,廈門全市都能看見烈火沖天,許多市民帶著椅子來觀看奇景,附近的屋頂上更是布滿了圍觀的人。
於是,我換了便服,頓覺一身輕快。回到家後,母親緊緊地擁住我,「這麼久沒有回來。」她說。
我對迷信採取的大膽敵對立場,是我被派負責廈八中破四舊大隊的主要原因之一。整個大隊分成二十三個小隊,每一個小隊都由紅衛兵領導。這些小隊各有隊名,都是從毛語錄或詩選中得來的靈感,例如梅花隊、屠虎隊、無產階級隊和凍死蒼蠅隊等等。我指揮大隊,還自己率領一個十七人的小隊,隊名「鬼見愁」是我蓄意決定的。
到了八月,思想的真空狀態終於被絕對權威的毛澤東思想填補了,各破四舊小隊也變成了立四新小隊。我們敲鑼打鼓到大街小巷去宣傳毛澤東思想,唱毛澤東歌曲,表演毛澤東舞蹈,分發毛語錄、毛澤東著作和毛澤東像。毛澤東的石膏像代替了供桌上的神像,街道、店鋪和車輛一律要展列毛語錄。
我一直希望能親身經歷天下所有的事,能體驗鉅富和赤貧,能凌駕萬人之上,也能嘗試世上最大的危險。
展覽會只禁止十二歲以下的兒童入場,其餘的人一律招待參觀。每一位觀眾在離場前都被請了去在來賓簿上寫下意見,有人寫道「觸目驚心」、「可怕」、「階級鬥爭的火焰永不熄滅」和「廈門市內仍有不少有錢人,和_圖_書我希望紅衛兵小將能再接再厲,為祖國挖掘更多的財富」等語,就是沒有一個人在簿子上稱讚「紅衛兵小將真偉大」。我覺得非常惱火,難道我們辛苦了半個月,竟連一句讚辭都得不到嗎?
在這期間,許多親戚朋友帶著禮物到我家來。其實,他們根本不用擔心,我因家族關係和彼此的交情總會袒護他們的。革命向來是為了對付別人的家庭的。
我看她悲傷得難以忍受,便柔聲地對她說:「我們明天一起去看外國人的墳場,說不定損壞的情形並不這麼嚴重。」我沒有敢告訴她我在下午已經去過了。
「你祇知道外國人都是高鼻子」,她說:「大肚子,還抽著雪茄煙。」
午飯以後,我們不再這樣彬彬有禮了。我們靠著一把從當地人家借來的梯子爬到房頂上,並用借來的大剪刀扯下招牌,搗個稀爛。街上的小孩都搶著把木塊拾起,拿回家去做燃料。
我在唸初中時就時常告訴同學說,我一旦有了權力,一定要把那些泥塑木雕的偶像打個稀爛。可是,大多數同學不顧年輕一輩的老師時常責備他們食古不化的愚昧,仍然有迷信的傾向,很本不同意我的話。他們生長在傳統的舊家庭裡,從舊小說、傳聞和長輩口中知道了有神有鬼,要從那些在茶館中以說書為業的老鄰居口中聽到了許多恐怖的鬼故事。
廈大和我們學校的紅衛兵早就計劃要聯合行動,摧毀一座全國聞名的廟宇——南普陀寺,也就是南海觀音寺。一天早上,約十六名廈大的紅衛兵逕自先去了。他們用繩子拉住保護廟門的四大金剛,拉倒了一尊,另一尊也倒了一半;還將金剛身上的金粉刮下了好幾公斤。廟裡的和尚聽見聲音後衝進了現場,廈大紅衛兵的人手太少,一看不是對手,祇得一哄而散。
「該睡覺了。」母親從裡間叫我,我知道她是要等我關燈才肯睡的。
我們很平靜地繼續工作,老百姓心裡也許怨恨,但都不敢公開反抗我們或侮辱我們。
她全心全意信奉上帝,連子女能接受大學教育都是上帝的恩典。
「我們確確實實地當了毛澤東的老黃牛,我們深深地犁了田,翻起了肥沃的土壤,好讓毛澤東思想的種子能深深種入人民的心田——。」
「造反有理」是我們的最高原則,也是我們用來對付責難者及反對者的有力武器。遇到有人批評我們做得太過份時,我們就把毛語錄的牌子舉到他的眼前說:「張大眼睛,仔細看清楚毛主席教我們做什麼!」砸鋼琴、用拳頭打玻璃、向房門上扔刀子和破壞學校中的一切設備等等,全是憑著「造反有理」這一句話做的。
我早在文革以前就憎恨迷信,並認為兩千年來傳統的封建思想是中國積弱的主要原因。我認為迷神信鬼都是古代帝王加在百姓身上的桎梏,隨著歷史演進,科學文明越來越重要,這種桎梏自然會被掙脫的。
我們衝進她那燈光昏暗的房間時,她正坐在一張氈子上,嘴巴裡唸唸有詞。她滿臉皺紋,又髒又臭,兩眼細小如鼠眼。我一進去,就發現她迅速地看我一眼,我趕緊閉上眼,不露懼色。我把她那擺滿了吃飯傢伙的小桌一腳踢翻,於是,她算命用的扇子、小鈴噹、八卦圖和其他的小玩意兒散了一地。其他的人看見了立刻趕過來,把她放在供桌上的偶像都一一搗毀了。然後,我們把供桌推出前門,我站上去發表演說,一面又令手下的人拚命敲面盆,吸引看熱鬧的人。
廟裡除了兩個身穿袈裟的老尼外,大家都逃走了。這兩個老尼也許老得走不動了,盤腿坐在團墊上。她們手捏佛珠,嘴裡無聲地嚅動著,根本搞不清外面正鬧著轟轟烈烈的破四舊運動。我們搶過佛珠,把她們連人帶座端過一邊,她們一聲也不吭,大概是啞吧。
我們的組織一再反對任何份子有宗教偏見;可是,實際上偏見是不容易消除的。佛教家庭出來的學生不敢碰佛像,基督教家庭出來的學生也不敢進入教堂破四舊。
最可惜的是:每次那老傳教士走過來收集奉獻時,母親老是塞一大把鈔票進去。
我連忙向她保證絕對不做這種事。她保存著好幾本聖經,我從來也沒有把這些聖經或從主日學拿回來的教義問答看作四舊的一部分。對母親而言,聖經是她唯一的精神寄託,她每天晚上都要大聲地朗誦幾段詩文。我雖然從來不信上帝,卻也從來沒有為這個和她爭論過。
鋪著花崗岩的寬闊廣場上矗立著三大堆物品,還是半個月來廈門學生在紅衛兵的指揮下抄家、抄圖書館和抄廟宇得來的一部分戰利品,物品內容是包羅萬象,有祖宗牌位、國民黨發行的舊鈔票、色澤艷麗的男女服裝、舊招牌、印著戲院舊名(現已改新名)的電影票。竹背麻將牌、紙牌、洋煙、珍奇古玩、字畫立軸、京戲的弦樂器和西洋的小提琴等等,其中數量最多的要算神像和書籍了。我們在七月上旬從市內各圖書館抄來後一直屯積在工人文化宮的書籍都在這兒,包括黃色書、黑色書和毒書等。其中大部分是線裝書,像金瓶梅、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和聊齋誌異等,全在等待火焚。
「我很好,媽,我再也不走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年輕的女工就尖聲反駁道:「我們要是停了工,全廠的八百個工人吃什麼?其他靠我們吃飯的成千的人又吃什麼?你們是要我們喝西北風啊?你們這些人祇知道造死人的反,就不知道為活人著想!」
在這期間,我覺得最不中聽的就是那句:「破四舊運動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我多次跳上供桌,並不是憑著毛澤東思想的革命動力,我憑藉的是自己的勇氣和意志。現在,竟把一切都歸功於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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