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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讎

作者:凌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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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章 閩西之旅

第廿三章 閩西之旅

整整十一天後,我們才回到龍岩。大家去時滿懷好奇心,回來時個個恐懼不已。每個人都減輕了體重,手臂和腿部都擦傷了。
「換言之,」我說:「是別人全不肯去,才找上我的。你們簡直是把我充軍到閩西嘛!」我幾乎一拳打落他的臉上的金絲眼鏡。
梅梅失聲痛哭。那批傢伙還不滿足,揚言要把她的頭剃個精光。我趁人不備時,掙脫了手衝過去,脫下制服蒙住她的頭。我緊緊地抱住她,奮不顧身地抵擋敵人,衣服被劃破了,小指頭也削破了一個口子,鮮血濺到了梅梅的身上。
當晚,我們五人在八-二九總部的會議上,受到了嚴厲的批判。「你們全像是到福州來討價還價的商人!」「你們破壞了我們和軍區司令部間的關係!」「你們怎麼配當委員?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沒有在總部工作了。」
最令我吃驚的是:她才三十八歲。要不是山地學生告訴說她是那老頭的女兒,我還以為她是他的老婆呢。
第十天早上,我們由幾個本地學生帶路,沿著崎嶇而驚險的小路向山區進發。兩旁的野草有人那麼高。幾個走不慣山路的女生很快地就怨聲載道,說走不動了。我對她們很兇,威脅說要撇下她們不管。有時則冷嘲熱諷,激勵她們:「妳們一定是小時候吃的鈣質不夠多。」
大家都站著看這幕活劇。堂哥勸說不必用這種方式盤問這女孩。我回答說:「這是中國,不是黑暗的非洲!」
第二天早晨,我們開始和龍岩一中的學生建立聯繫。這些本地學生對我們欽佩不已,把我們看成大城市來的學生;而我們也以八-二九在福州的力量和影響力說服了他們,並向他們保證,祇要加入組織,一定可以免費上福州去玩。
擔任翻譯的山地學生向他解釋情形並非如此後,他才漸漸改變了態度,開始對我們談起村中的生活方式。他說因為地形關係,農民們祇能種蕃薯。大人常到山林深處去打獵、採藥材和野果,幾天才回來一次。獵物和採到的藥材都不能私自變賣,必須交給定期到這一區來收購的政府幹部。人民就用換來的錢買些日用品,鹽尤其是這裡最缺乏的東西。
「啊,漂亮極了!」我像在哄小孩。然後,我正色說:「要不要跟我一起到閩西去吃苦?」
「我聽說你單身一人走過了七、八省,還當過牧童。」
他說,他對我的能力很有信心。而且,這件差事已經被怕吃苦的人推辭掉了,不得不找我去。我吃了一驚。
「對!對!你可以替八-二九組織起成千成萬的農民,——比梅梅剪下的頭髮還要多。」
他接著和每個人握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的外型很令我失望。他比我矮了一個頭,又黑又瘦,皮膚粗糙。
韓先楚走到我的堂哥、搥胸和老板面前時,他們都提出了廈門駐軍的同樣問題。何為明曾經要我們在接待會上找機會提出這個問題。韓先楚則是一再地嘿嘿乾笑,不住說:「沒問題,沒問題。」
他在太太和隨員的陪同下走過我們面前,和我們一一握手時,我不住盯著韓太太的那雙勻稱的小腿瞧。她穿著絲|襪和高跟鞋。我對於老韓是沒有什麼興趣的。從軍人制服上不再佩戴軍銜後,我對他們更是完全失去了敬意。韓先楚有什麼了不起?我連毛澤東都見過了。
「其實,妳的頭髮剪短了更可愛。我說真的,妳再考慮考慮,我們很快就要離開福州市了。」
「阿豬!」
事實確是如此,經費和配備果然令人滿意。我們領了八千元,幾乎是總部手頭現款的半數,而且我可以自由選擇隨員。我自然而然地排擠了福州人,除了梅梅外,其他三個隨我由廈門來的戰友也都一致同意隨我去。
「哼!我還是不去。」她笑了——這表示她同意去了。
就這樣,在一個晴朗的四月早晨,我們悄悄離開了福州市。坐火車到了閩西第一大城龍岩。
我們在反軍運動的初期佔了上風。毛澤東顯然怕林彪的勢力發展得太大,便利用他的老婆江青和祕書陳伯達支持反軍運動。一直到我們開始搶武器,甚至跟軍人動了武以後,毛澤東似乎才警覺起來,命令我們停止活動。這時,軍、我雙方都有傷亡,都受到過打擊,兩派已經扯平了力量——這也許正中毛澤東的下懷。最後,他又利用軍隊掃蕩一切,並藉著工人的力量鎮壓了文革的主流——學生力量,因而徹底粉碎了學生奪取政治大權的夢想。
這時,我們又看到一個老婦用杵子在搥著什麼。我們走近她,她友善而好奇地看看我們,一面繼續搥著。她是在槌蕃薯。她和*圖*書打著手勢告訴我們,搥出來的蕃薯汁可以做成粉賣給政府,剩下的渣子就存起來自己吃。我告訴她渣子沒有營養價值,她不僅什麼叫做營養。不管說怎麼解釋,她都不懂。她是一字不識的文盲。村子裡連一所小學都沒有,只有這座院落中有瓦房,到處都是草頂的泥土房子。
她的朋友都知道她多愛惜這兩條長辮子。她每天都花好幾個鐘頭編了又編,還抹上香水,男生連碰都不許碰它們一下。在她的母親看來,這兩條辮子更重要,是少女純潔的象徵,如果被剪掉,任是什麼單純的理由也是她的母親絕不會相信的。我的生日那天,梅梅剪下一小綹頭髮表示情意,都還得徵求母親的同意。
農民們對這次會議很熱心。他們把蓖麻子拴在竹桿上點起來照明,還在地上鋪滿了稻草。許多宣傳隊隊員在稻草上打滾玩,村裡的孩子反而沒有這種生氣。
我們該走了。全體村民,無分男女老幼都衣衫襤褸地在村外站成一排歡送我們。孩子們跟在我們後面,在山路上走了大約十里後,我們祇好每人發兩角錢,才打發他們回家。
到了第五、第六天,許多隊員開始拉肚子,虛弱得走不動了。祇要一提到「竹筍」二字,大家臉上就黯然無光。更糟的是,我們向回走時迷了路。
在他們的注視下,我們中誰也吃不下去。大家都想把孩子們拉過來分享食物。突然,我下令說:「快吃!不要管旁邊的人!」我要給這些可憐人一個深刻的印象。這也許可以刺|激他們,使他們不再這樣聽天由命;也許還可以激起一腔憤恨,幫他們覺悟。
「不是不是,完全是因為你經驗多,會吃苦。」
十字路口早已是革造會的天下了,八-二九豎起的大字報欄全都不見了。革造會的標語中有一條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打倒韓先楚!砲轟福州軍區司令部!」突然間,我祇覺得吉甫車衝出了馬路,聽到一大陣喇叭響。
他的殘廢的左手晃來晃去,大姆指削掉了一半,其他四指僵在一起,像雞爪一般。我絕沒有想到這位身經百戰、統領兩省五十萬大軍(附註十五)的老將竟會是個乾癟癟的小老頭,毫無軍人氣概,「嘿嘿嘿」的乾笑聲更是令人討厭。站在他身邊的是他的年輕嬌妻,比他高。
「你不應該這樣想。」唐雲禮說:「我分配給你的經費和人員看來,你可以知道這實際上表示了總部對你的信心。要不要我發誓?」他伸出右手的小指,好像要跟我勾指頭。
我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祇負責將農民告訴我們的生活情形完全記在筆記本中。我發現他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從來沒有到過縣政府的所在地,廈門市、福州市等大城更是別提了。我還教會一個比我大五歲的人如何看手錶。我這手錶被農民們叫成「鐵公雞」。
最後,院中祇剩下我們幾人。住在瓦房裡的老人出來把院門關上,還在們板上頂上一根木樁。他警告我們野獸可能來犯。我們全都鑽進稻草。忽然間,一切都靜了下來。過了午夜,我們就冷得睡不著。野獸果然來了,嗥叫著,在門上扒著。大家都害怕得拚命往後縮。我也很怕,也很好奇,因為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野獸。我把堂哥拖起來,兩人手牽著手,躡足來到門邊。我爬上他的肩頭往外看,看不出外面是什麼,祇覺得又像狐狸又像狼。正在這時,我冷不防看到兩隻亮閃閃的眼睛,一驚之下,從堂哥肩頭跌了下來。
「而且,我要帶幾個老戰友來。」
梅梅已經剪好了頭髮,向我跑過來:「這樣行不行?」
我回到廈門市後的第三天,阿豬從福州打長途電話給我,告訴我福州軍區司令員韓先楚願意接見我們組織裡所有受到三月鎮壓的頭頭,他要向大家道歉。
我不懂他的意思。祇見他的眼淚滾滾,開始敘述他的祖父的遭遇。他的祖父被村民以地主的名義鬥了一天一夜後,被判了死刑。他被綁在竹筍上,經過一夜春雨,竹筍迅速長高,穿破了他的肛|門。
梅梅看到我跌下,趕快連跑帶爬地過來。我妙計一生,假接受傷很重,抓住她的手說我快完了。她撲上來,大聲哭叫著:「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其他的人全都跑過來,圍住我們。這時,我又復活了,歡呼聲嚇跑了野獸。大家很快就靜了下來,平安地度過了寒冷的一夜。
不到一星期,我們已經控制了龍岩幾所中學所有的學生。我決定在當地買些紅布,做些稍有不同的袖章,來區別本地和圖書紅衛兵和外地紅衛兵。我又指示宣傳隊隊員不要和本地學生混得太熟,因為我們越是高高在上,他們越是心悅誠服。
於是,在堂哥、梅梅、搥胸和老板的陪同下,我坐吉甫車前往福州市。出發前,我祇告訴母親,軍區司令員要接見我們,接見了後,我馬上回來。
他首先解釋說,三月鎮壓是因軍區司令部誤解了中央的命令而引起的,抓人做得太過火了(附註十四)。這句話馬上被一個頭頭反駁,他說也許是中央的某些人故意搗鬼,並說軍區司令部應該公開道歉。韓先楚一聽這話,立刻面露不悅之色,說這次接見我們的目的就是要向我們道歉,然後由我們回到組織去向其他人轉致歉意,沒有必要再召開群眾大會或廣播道歉了。
「懂,我很明白。」我說:「可是,要我來有兩個條件:第一,我要繼續維護廈門公社的利益,要是韓先楚支持廈門軍隊,我馬上回廈門市大叫『打倒韓先楚』;第二,我要堂哥一起來,而且他應該有個合適的地位。他是最早的十七個元老之一,在廈門公社和八-二九總部裡,居然連個委員的位子都輪不到。」
我拿著一罐鳳梨餵給一個大約五歲的孩子吃。他用兩手捧著罐頭,一口氣喝乾了罐裡的甜汁。他和其他的孩子都沒見過罐頭食品。我問他們平常吃什麼晚餐?一個孩子跑回家去,端來了兩碗熱湯,一碗是用蕃薯渣做的,另一碗是竹筍湯。我用一個罐頭和一袋餅乾換來了這兩碗湯,叫孩子坐在我的身旁吃。竹筍湯裡一點油星子都沒有,完全和清水一個味道。我勉強吞下這兩碗「食物」來考驗自己,萬萬沒有想到這就是我今後十天內的主食。
我的堂哥情緒很激動,一再說:「作家就是要到這種地方去,才能寫出有份量的東西。難怪許多作家下鄉回來後,都變成了右派份子!」
晚上,我召集所有的農民到大院子裡來開會。他們說,文革以前,偶而有機關幹部來組織晚間的毛語錄學習會,後來就不來了。現在沒事可做,大家不到八點鐘就早早上床睡覺了。全村祇有一個鬧鐘,既沒有電,也沒有店。
最後我祇好跟著她一起搖頭。我問她對自己的生活有什麼感想?她才回答說,她是生來就該命苦的。我說她可以當紅衛兵,到政府倉庫裡去搶糧食,如果有人拒絕給,她可以用鋤頭和他拚。她仍舊搖搖頭。
「不要,不要。這副樣子我根本不敢出門。我要留在屋裡看書、睡覺。」
五點鐘時,我吹哨子叫全隊集合。我們的印象大致相同——一個年輕的婦女都沒有見到。而且,此地婦女的頭上都纏著一塊布,看不出額上有沒有皺紋。看到一個身穿打了補釘的棉襖,裹一條粗麻布當裙子的婦人,我們叫譯員把她請過來,問她的年紀。她說十九歲。我們沒有一人相信。我指著一個女宣傳隊員對這個村姑說:「妳們兩人同年。」村姑不斷地搖頭,半晌才說:「你們個個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
我知道在福州市的這次任務不好幹。八-二九總部已經遇到了大敵——也就是福建省革命造反委員會,簡稱「革造會」。這革造會的份子主要是由原先的保皇派組織,如工人赤衛隊和紅衛兵總部等蛻化而來,利用當地人民的地域觀念,集合了福州市的大部分人民做後盾,孤立了八-二九總部的影響力量。兩會之間的界限劃分得很清楚:八-二九總部是由外地人控制,革造會的絕大部分份子是本地人。
第二天早上,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應該繼續前進還是回頭。大家只是少許辛苦些,都很喜歡來到這裡。於是,我們決定繼續入山。農民們請我們吃早飯——又是蕃薯湯和竹筍湯。我是第二次吃這種飯,已經覺得反胃了。
第一號頭目唐雲禮板著面孔向我們指出:我們在福州,必須集中全力對付革造會;因此,不可以在八-二九總部中分什麼革聯或促聯。
「什麼經驗?」
我實在太殘酷。這算是什麼宣傳?
龍岩的學生中有許多是來自偏僻的村落,每星期回家一次。他們都打赤腳,背上掛著斗笠,古銅色的臉上總是綻著笑容。現在,他們每次站著羊腸山道回家時還戴著八-二九的袖章,等於替我們做了很重要的宣傳工作。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夠。我們必須深入鄉村,用演講、舞蹈、歌唱和禮物來贏取民心。
「多多益善。」
阿豬盡力護著我們,但她這一次卻完全不是其他人的對手。我很難過。我們是來自七校的戰友,現在均為多爭一點點權力而互相廝殺起來。
他又www•hetubook•com.com「嘿嘿」地乾笑了一陣:「對!對!廈門駐軍錯了。我希望你們能幫助他們認識自己的錯誤。」
第二天,唐雲禮把我找出去長談了一次。他說派宣傳隊到閩西去的主要目的是要在那兒建立八-二九的地區司令部。他強調農民力量的重要,特別是因為農民膽大無知,比較容易支配。他們一旦變成了八-二九的一部分,必要時就可以動員起來,開到福州市來支援日漸勢單力薄的八-二九。
日落時,我們圍成了一個圈子,一面做晚飯,一面唱著歌。我們拿出從福州帶來的餅乾和罐頭食品。這才真正是我們開始宣傳的時候。全村的娃娃差不多都到齊了,大家啜著手指看我們吃。幾個大人也跑過來,面對著打開的罐頭指指點點。
我問她天上有什麼?她說,天上有毛澤東,時刻看著大家,他曉得誰不努力工作,會受到處罰。我立刻問她這話是誰說的,她害怕起來,推說記不得了。
阿豬代她回答:「她也是廈八中的。我這裡的五位同志全是首先喊出『打倒王于畊』的十七人當中的。」
才十點多,夜好像已經很深了。我們準備離開時,農民們興奮地對我們說,這是十年來最晚上床的一天。
「可以。」
然後我又問了她一連串問題。我問她中國有多大?她搖頭。我問她除了中國還有沒有別的國家?她又搖頭。我再問她知不知道地球是圓的?她還是搖頭。
「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叫著衝出去摟住孩子們。大家再也不顧剛才的命令,連忙把孩子們帶過來,拆開了一包包的餅乾。
我先開玩笑說,從前到這裡來的幹部都被老虎吃掉了(他們當然想不到是戴著紅衛兵袖章的老虎)。然後,說明身分後,我問:「大家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有罐頭食品和餅乾吃嗎?那是因為我們有組織,別人都怕我們。如果你們也組織起來,今後一定有好日子過。」
正在有人大叫要活捉我們時,一輛華僑大學的宣傳車適時地趕到,衝散了人群。魁梧的僑生把我們拖上車去,立刻加速開回了總部。
梅梅的乾姐姐,華大的李憶霞跑了進來。她自己早就剪了辮子,現在勸梅梅也剪掉。梅梅點點頭。李憶霞馬上拿出一把剪刀,趕走眾人,祇留下我和阿豬幫著替梅梅剪髮。阿豬向我講解新任務的時候,我心不在焉地聽著,眼睛盯著梅梅看。頭髮一段段地剪短,她的眼淚不住往下流。阿豬終於忍不住了,用雙手扭過我的腦袋說:「我不是吃醋,但一切總以工作為先。」
「怎麼祇會按喇叭,就不會踩剎車!」我叫著踏剎車,把方向盤,可是已經太遲了,吉甫車衝上了人行道上的一排大字報欄。我知道出了麻煩,想趕緊倒車,加速溜走,但街上的行人已經看到了我們擋泥板上的小紅旗,大叫:「是八-二九想破壞我們的大字報啦!」
「韓同志,請稍等一下,我也有同樣的問題要請教。」梅梅怯怯地指指我,也許是一時緊張,她忘了稱他「韓司令員」。但是,韓先楚已經被老婆推到前面去了。韓太太好像蠻喜歡梅梅,卻不樂意理我,祇輕輕地碰碰我的手掌,握也沒有握。我大概顯得很髒,身上的制服已經好久沒有洗了。
頭一夜,我們偷偷溜進了第一中學,撬開兩間教室的門,打開了舖蓋捲。外面不時傳來野獸的怪嚎,我徹夜未曾合眼。
可是,下了火車後,我打量著環抱四周的山巒和森林,一時沒了主意。我們在那裡安身?又如何展開工作?
我發現少數幾個隊員把罐頭藏在自己的背囊裡。我抓到了一個,當場刮他耳光。第二天,兩名隊員逃走了,留下一張字條:「我們為什麼要來受苦?我們受不了你的獨裁作風!」
「那麼,晚上你要教我開車。」梅梅突然要求我:「回去以後就沒有時間了。」
「別讓他們跑了!一定是頭頭,抓住他們領賞去!」幾個學生模樣的人揪住了我的制服,另外幾個人抓住了梅梅的頭髮,把她拖下車。我想衝過去保護她,還沒來得及脫身,已經有人掏出刀子來,擦地一聲割斷了梅梅的長辮子!
走著走著,嚮導學生興致勃勃地說起過去村裡鬥爭地主的往事。他說凡是有蕃薯粥吃的都被看成地主。然後,看著路旁的竹筍,他突然顯得很激動,問道:「你們曉不曉得竹筍也能當做殺人的兇器?」
接著是宣傳表演。這些連吃都吃不飽的農民現在在跟我們學跳舞。這種舞再簡單也沒有了,祇要拍拍手,唱一聲「哈!哈!」就行。
「我們加點汽油,回家算了。」老板建議,我們一致附議。
「全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些流氓!我這個樣子不敢回家了,怎麼辦嘛!」梅梅歇斯底里般地尖叫著,用棉被蒙住頭。
和全國各地一樣,廈門市的文革已經進入了新的階段。學生、工人、農民和機關幹部分成了兩大派,一派(革聯)是親軍靠軍派,另一派(促聯)是反軍靠民派。兩派之間的惡鬥持續了一年之久。革聯和促聯都以真正的造反派自居。革聯表現得不夠英勇,而且緊緊地依附著少數幾個軍隊首長維生,一般人都把他們看做保守派。不過,我們當權的人心裡都明白兩派實際上是半斤八兩。
我把宣傳隊分成兩個小隊,一隊由老板和搥胸率領,深入福建最西部的長汀縣;另一隊由我、堂哥和梅梅帶頭,到上杭縣的一個叫做朋口的小鎮去。每隔三天,每一小隊都要派一個連絡員帶訊到龍岩,打電報向總部報告。
他看看這張照片,顯得滿頭霧水。我說這些好幾十層高的大樓是有錢的美國人住的。可是,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他根本不懂什麼是美國,也不懂什麼是好幾十層高的大樓。在這方圓數百里內,只有為防土匪而造的有槍孔的堡壘型建築物,沒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
三月的事件使我們的組織產生了分裂,許多人變得冷靜,也可以說很謹慎,唯恐目前的一舉一動會引起日後的清算。可是,仍然有人看穿了兔死狗烹的詭計,開始憤恨中央和曾經鎮壓過他們的軍隊,發動了一次新的反軍風潮。在八-二九廈門公社(促聯)的五十個頭頭裡,屬於後者的除了何為明、盧大瑤和我以外,並沒有幾個人。但是,我們能順利地帶動其他人。
「可是,他們一直不肯認錯。」
「他們會,他們會。我會批判他們。」說著,他繼續走到梅梅的面前,停下來拍拍她的頭說:「這麼年輕就做了頭頭?妳是那個組織的?」
這十一天中,有哀傷的日子,也有歡樂的時候。
毛澤東又需要我們了(附註十三)。這是我們在四月初的猜測。各地又謠傳著醞釀紛亂,反毛保劉派還沒有完全被清除,正準備東山再起;又聽說許多軍區司令員公開袒護被打倒的幹部,互相勾結,準備成立獨立的王國。謠言並說毛澤東預測軍隊中將有大亂。
我們根本不必替八-二九做什麼宣傳。我們祇要能替這些人開啟一丁點的知識,就已經是功德無量了。我們也沒有必要去組織他們;他們活著,無非是為了一日三餐罷了。如果要利用他們,祇需用一點食物和其他的生活必需品就能驅動他們了。
阿豬看到梅梅參差不齊的髮梢,笑著對她說:「好啦,這下子倒可以省下妳不少時間,做我的大幫手了。」然後又轉身對我說:「你不是想到閩西走走嗎?我有個差事給你。」
圍觀者繼續目不轉睛地看我們,第一個空罐頭一被丟開,四五個孩子立刻衝上去搶罐子。罐頭口劃破了他們的手,他們祇把血舔掉,繼續爭著看罐頭裡有沒有東西剩下來。有一個孩子湊得太近,把臉也割破了。
一個農民拿著一個用破布裹好的捲子走過來,興沖沖地慢慢解開破布,拿出一張毛澤東的彩色肖像,翹起大姆指表示十分珍貴。我哭笑不得,他是捧著稻草當金條。我擺擺手,褪下我那本毛語錄的包書紙,那是一張從舊雜誌上撕下的畫頁,是一張紐約摩天大樓的照片。我把這張紙抹抹平,湊近燈光,學他的樣,翹起了大姆指。
最令我快慰的是經過這次遠征後,梅梅不再那麼嬌弱了。起初,她掉了不少淚,老是要我幫助她。我儘量鼓勵她要堅強一點。我告訴她,如果一個人在森林裡迷了路,他應該明白,無論多害怕,哭是沒有用的。在這段艱苦的日子裡,她竟變得非常堅強,每次歇腳過夜時,她甚至負責替我洗衣服。她捲起褲管,踏進冰涼的溪水裡,一面洗衣,一面唱小調。
我們到福州市後的第二天下午,韓先楚接見了全省各地革命造反組織的三十多個頭頭。
電話是打到「大中專」來的。當時我正在「大中專」和其他幾人商量下一期八-二九廈門公社戰報的編輯事宜,聽說是阿豬打來的電話,我立刻接過來聽。
我的目的是讓他們明白貧困和命運沒有關係。我甚至誇大了我們的生活是多麼舒適,來引起他們的憤慨。跟著我的演說而來的是物質引誘。到會的每個大人都領到了一條毛巾、一塊洗澡肥皂和一包香菸,上面全寫著「福建省八-二九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敬贈」的字樣。農民們個個歡天喜地。男人通常都抽不到菸草,抽的都是乾香蕉葉子做的旱菸。女人捧著肥皂聞了又聞,有和圖書些甚至還去咬一口。大家都不知道把這些東西放在那裡是好,祇得緊緊地握在手裡開完了會。
當地學生聽說了我們的計劃後,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們都說早就想請我們進山去,又怕我們吃不了那份苦。
我們熬過了第三天和第四天,因為給了不少罐頭和餅乾給別人,自己的消耗量又沒有管制,我們很快就吃光了所有的糧食,開始靠蕃薯渣湯和竹筍湯度日了。
輪到我握手時,阿豬在旁介紹,一字未提我曾經被列入三月通緝令的事。我忍不住說:「韓司令員,我想請問你,你是不是認為廈門的人民解放軍不應該受批判?三月份,他們極其殘酷地鎮壓過我們的廈門公社。」
我大膽地問他,這是誰的錯。他不肯說,第三天就悄悄地溜走了。
我們到達這座山城後的第八天,「八-二九閩西總部」成立了,成員三千,包括學生、機關幹郁、農民和工人。
我把吉甫車開出交際處,到了百貨大樓前,把堂哥和其他二人放下來,帶著梅梅到一條新築的公路上來教她開車。練了兩小時後,她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吉甫車。她要我准她穿過擁擠的街道,開回交際處。我坐在她的身邊,緊張得很,看著她開向十字路口。
「我都知道了。你是要我帶領一個五十多人的宣傳隊到閩西山區去,搶在革造會前面擴張八-二九的組織。回來後,我的成就會受組織表揚。」
梅梅嚇得想躲到後座去。我下車檢查損失,沒有人受傷,大字報板上有個大窟窿,吉甫車上的車燈也撞碎了一盞。一大群顯然是革造會的支持者把吉甫車團團圍住了。
孩子們拿到了糖果、餅乾、空盒子和我們不再要用的小東西,包括一支原子筆的套子。
下午三時許,我們來到了一個祇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這地方很安靜,連狗叫聲都聽不到。我叫大家不許吃東西,先分頭到各農家去作初步的連絡。
「你們身為八-二九總部的頭頭怎麼可以半年不在總部露面?韓司令員已經答應向你們道歉,你們一定要到齊!同時,我希望你明白廈八中在總部裡的地位很弱。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一中學生組織的頭頭聽到這話後,尤其是興奮不已。他們不像八-二九總部的頭頭有自備轎車和安全警衛,而且是在大樓房裡辦公。這裡,一切因陋就簡,頭頭們都是一身農家打扮的農民青年,總部設在一座茅草屋裡。他們每天仍然要上山砍柴、下田務農,而且孤陋寡聞,連那些中央首長已經倒了台都不知道。我絕沒有想到一切都這麼好辦。他們領到紅袖章後,就立刻佩戴起來,馬上到鎮中街道上替八-二九做宣傳工作去了。
我們幾個人在一個本地學生的帶領下,進入一座磚牆瓦房的大院落裡。幾個小孩跑過來,怯怯地望著我們。我們分糖果給他們,他們說從來沒吃過這種東西。
我警告他說,如果他祇是要趕走不中意的人,回到廈門市後,我要叫何為明處罰他。說來說去,他總不過是何為明手下的一個廈大學生。
我的心裡明白,如果革造會搶先我們一步,他們也一樣能建立組織,控制大權。
我流浪回來後,發現廈門公社正在努力地整頓組織,而且開始把鬥爭的矛頭指向廈門軍隊的「一小撮兇手」,也就是第三十一軍軍長劉春山這一班曾經鎮壓革命造反派份子的軍人,其中包括第三十一軍第九十三師的政委李平、廈門市軍分區司令員田軍和他的爪牙。
我在給總部的一封電報裡,誇大其辭,說我們宣傳隊的五十多人歷盡千辛萬苦才得到空前的成就。我在給阿豬的信上。卻坦白說:「我們得到這次成功,並非靠我們的才幹;反之,全因此間人民的水平太低,高中生連一封信都寫不通順——」
下鄉的建議沒有受到隊員的反對;相反的,大家都把它看成一次郊遊。就我個人而言,要擴張我們的組織,還想多得到一些閩西的知識。被下放到閩西勞改的二哥曾經多次向我講到此地的人民生活困苦和落後,我很難相信在同一省裡竟會有這樣大的差別。
語言隔閡是我們最大的障礙。我們看到一個老人在院裡劈柴,便靜靜地走過去要幫助他,他卻對我們冷面相待。我們直到聽了譯員的解釋後,才明白了問題所在:他原來以為我們是派來調查村中情況的軍人。
搥胸沉不住氣,跳起來拍桌大罵:「是誰先開始在福建省造反的?是誰先創立八-二九總部的?居然想剝奪我們的勞動成果!」他把各個學校一一罵遍,最後大吼道:「八-二九總部不是韓先楚的衛隊!」說完大踏步走出了會議室,我們四人也魚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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