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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讎

作者:凌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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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九章 天讎

第廿九章 天讎

「我剛剛跟後勤部的人一起送午飯到前線去。那邊打得好厲害!水壺給我。渴死了!」
全是我的錯!我為什麼不把她鎖起來,與這個世界隔絕?為什麼不用十床棉被把她裹起來保護她?臘梅顯過預兆,這是命嗎?還是因為在破四舊時,我得罪了老天?天啊!你真忍心,你可以懲罰我,為什麼要懲罰我這無辜的愛人?早知如此,我一分一秒也不要離開她。為什麼要等——為什麼不完全佔有她?梅梅,妳就這樣留下我走了,帶走了妳的愛,也帶走了我愛妳的權利。
「媽!媽!您的兒子再也不能孝順您了!讓孩兒隨梅梅走吧!」我瘋狂地哭叫著撲向梅梅,有人拉住我。
我跟母親一同回家。我奉命暫時停職靜養,也不准替梅梅守靈,以便安靜地休息幾天。母親向廠方請了長假,好日夜看著我,守著我。
「上帝聽厭了。」我憤憤地說。
我被按著坐下來。第五團的團長輕輕地對我說話,我失神地聽著他敘述了經過:突擊隊順利地攻破了革聯指揮部,還抓到幾個革聯頭頭。可是,在回程時碰上了革聯巡邏隊,火拚起來。梅梅想去救一個傷兵,被射中三槍,兩槍射中胸部,一槍打在手心。大家事後才發覺那個向她叫救命的膽小鬼根本沒有受傷,他也和沙玉亭一起逃走了。
我看看她,她戴著頭盔,雙頰凍得通紅,看來分外嬌艷。她剛學會騎摩托車,我問她要到那裡去。
她看到是我,繞了一個彎,跟了上來。
「我要出去。」
我祇覺頭上轟然一響,一陣濃烈的氣味衝上咽喉,接著,一切都化作了一團黑煙。
他們向我們跑過來,就像投入父母的懷抱似的,一衝上來,就抱住我們泣不成聲:「完了!全完了!」
她的臉變黃了。
出發的前幾天,陰雨連綿。我到梅梅的墳前告別,在那兒我栽了兩棵柏樹,然後挖起一撮濕土放在挎包裡,離開了墓地,在泥潭中跋涉回家。
「你們這些魔鬼!你們要用福馬林破壞她的美麗的臉,我跟你們拚命!」
「梅梅!停車!是我。」
「不!我要死!」我推倒母親,拉開了門。可是馬上又轉身扶她起來,然後哭著跑下樓。
「什麼?」我嚇得滾下了沙發。我站起身後,從櫃頂抓下一個鈴噹,身上穿著睡衣就跑到走廊上,沒命地搖鈴。
「如果他們抓到我,放心,用不著你保我出來!我的情婦比你多!」他是在挖苦梅梅和女副部長在八月間設法把我從革聯救出來的事。
艱苦的冬天到和-圖-書了。十二月初,促聯控制下的地盤縮小到廈門市區中一塊六平方公里的小地方。廈大已經被革聯奪回去了。海岸邊外事部附近的十幾棟大樓外面都圍上了沙包,到處架著槍械。這裡是我們的最後一道防線,萬一文化宮失守,我們可以退到這裡來控制輪渡。
一天,我們和一群頭頭們到鼓浪嶼去觀察廈門公社的新烈士公墓,看到一個個以石灰劃出的墓穴,我們帶著一點淒涼地開起玩笑來。
「不,媽,妳不能這樣。」
「不要再說了!我害怕。如果你真的來了,我要在你的棺材上撞死!」她搖撼我,幾乎哭了出來。
我拿回手槍,怕她還不十分懂得怎麼用。然後,我把兩個小手榴彈放在她的手裡,對她說:「這一個裡面沒有炸藥,晚上萬一碰上流氓可以拔掉引火線,相信一定可以把他們嚇跑。另外這一個除非必要,不要用,威力雖然不大,可是煙很濃,可以當作掩護。最好是晚上不要單獨來往,如果一定要上街,也要先打電話給我。我如果太忙,也會派人來陪妳的。」
「不知道誰會先來這裡報到。」我說。
我們舉棋不定,於是在這兩方面都做了準備。我們又怕一出廈門市,可能會兵敗如山倒,落得個片甲不留。如要像革聯那樣包圍廈門,是非得要一年時間才夠的。
「我想我大概明天就來了。」我喜歡嚇嚇她。我每次說要死了,要離開她了,她就緊緊地按住我,掩住我的嘴。我就愛她這迷信的樣兒和對我無窮的依賴。這次,我和以前一樣拉開她的手:「有什麼不好?吃住免費,還有人來獻花。」
我們多數反對這個提議,因為突擊小隊回來時,還要再穿過一次封鎖線。到這時,敵方早就有了警覺。可是,姓沙的堅持我們可以沿路搶些車輛開車回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雙手掩著臉跑走了。後來,她寄來一封信,我連看都不想看。我最恨這種女人。
「看到一個人,」他們不斷向我報告:「又有一個,有人還帶一個傷兵——那是沙玉亭——。」
「梅梅呢?我要見她!我要見她!」
「是我們第五團的!」有人大叫,我們的卡車停住了。
上船前,二哥緊緊握住我的手:「耿弟,打起精神。你是個不平凡的人,如果自殺或自暴自棄毀掉生命就永遠不能成為偉人了。」
「你瘋啦?」何為明俯身看我:「難道你不知道梅梅的母親已經發了瘋,你的母親也快為你急瘋了?你和*圖*書還要毀多少人啊?」
「嗨!真開心。」她說。
團長跪下身來,輕輕放下他背著的人。那是梅梅,她已經死了。
時間是一九六八年一月。
「飯桶!」
我衝進梅梅躺著的房間,有人抓住我,不讓我接近正在替她注射福馬林的魔鬼。他們的手還在發抖。
「什麼?梅梅的母親——。」
另一個方法是先退到鼓浪嶼,再分散力量到廈門附近各縣。但我們祇能走海路,所以也就等於說,我們必須搶到船隻,把持海運。
「開我的吉甫回去,女孩子騎摩托車不像樣。」
「就去這一次,他們缺人嘛!而且,我也想看看真的打仗。今後再也不敢去了,子彈亂飛,好怕人!」她把水壺還給我,為了表示決心,她把自己的手槍也給了我。這是我特別替她弄來的一把小槍。
就這樣,抱著一年前她送我的照相簿,我靜靜地離開了廈門市。
天將破曉,我們到了廈大。我一身冷汗,前面就是敵方要塞,而我已經失去了自制,命令司機繼續前進。正在這危急的關頭,從左邊山坡上衝下四、五個人來。我幾乎握不住自己的手槍,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指揮作戰。
「小心不要被他們抓去醃就好了。」我頂他說。
午後不久,我打電話到祕書處找梅梅,對方說她還沒有來。我開著吉甫車出去找她。在離家不遠的一個街角,我看到一個女孩騎著摩托車向我駛來,是梅梅,我大喜過望,在車上向她直招手。
我們迎向撤退下來的戰士。我的頭快炸了,第五團團長背著的是誰?
葬禮後不久,我的母親也住了院。她為我累倒了。我這才吃了一驚,發現自己是多麼不孝,急忙在病床前求她寬恕。她的體力恢復後,每天都陪我到梅梅墳前,靜靜地陪我坐到天黑。天涼時,她替我披上衣服。她還時常祈禱,叫我也和她一同祈禱。
我命令手下人用機槍掩護他們。這時,後勤部的卡車也陸續開到了,大家合起來用機槍逼退了敵人。
梅梅順從地點點頭,說還沒有吃過午飯,而且必須趕回去看母親。她說著就要上摩托車,我阻止了她。
這天不祥的玩笑使我心裡不寧靜了好幾天。不久以後,十二月二十日,中午突然刮起一陣猛烈的北風,把陽台上的臘梅吹翻了,花盆打破了。我是個相信預兆的人,更惴惴不安起來。
我卻出奇地平靜,絲毫沒有權勢如日落西山之感,也沒有隨時會吃子彈的恐懼。我叫部下不要再燒文件,連其他部門的文件檔案也一www.hetubook.com.com併取來保存著。我外出時,在軍用大衣裡面把一條輕機槍的子彈交叉綁在胸前,腰裡圍一條裝著步槍子彈的彈帶,一邊插著手槍。我曾在電影裡看到國民黨的軍官作這種打扮,一手插腰,一手按著從斜掛在臀部的槍鞘裡露出的手槍柄。我覺得這副姿態很英武,自己常常摹倣。我很想站在一株高大的樹下和梅梅合拍一張相片,大英雄身旁站一個羅裙輕展的美女。
有一天,梅梅曾經想頂替的那個女副部長來看我。我讓她和我隔著窗子說話,發現她並不顯得怎麼難過,手裡還拿著一包禮物。我劈頭就說:「原來梅梅一死,妳反而開心。告訴妳,我要把妳趕出外事部!」
在我的同事們的勸告下,母親同意幫我離開廈門市一陣。我的堂哥聽說梅梅去世後,趕回廈門市來。他說可以安排我住在福州市他的嫂嫂家,請母親一切放心。母親則拜託他、搥胸和其他老朋友悉心照顧我。我們先經海路到了漳州,然後轉坐火車去福州市。
我突然用力掙脫了眾人的手,滾了下去,連爬帶跑地衝向墓穴。我快要碰到棺材時,一條繩索——也就是捆在棺材上的那條——勒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拉了回來。掘墳工人的動作比我快。
有一次,我問:「梅梅的母親怎麼樣了?」
當天晚上,各部部長在作戰部開會,沙玉亭又好大喜功了。他宣布說,根據可靠消息,革聯的前線指揮部剛剛搬進郊外的一家軸承工廠,還沒有來得及建立防衛。他建議率領一些有經驗的戰士穿過封鎖,突擊敵方的指揮部。
我暈了過去。
通過雙方交火線時,我命令大家把子彈上膛,架好機槍,褪下手榴彈的蓋子。革聯的隊伍可能隨時從我們左邊的山林裡冒出來。
「我要你們從此不再殺人。」後來,我一直奇怪自己當時怎會突然鎮靜地說出這樣的話。
她會被打福馬林!我摸索自己的槍要自殺,槍卻不見了。
我知道玩笑開得太離譜了,立刻轉身對其他同伴說:「不要開擴音器放那些引人流淚的調調,墓地應該是個清靜莊嚴的地方。」
「小凌!小凌!靜下來,誰不為這件事難過?你何必傷害自己的同志呢!」
近來,梅梅和我更是形影不離,如膠似漆。我祇要一天看不見她,就會心神不定。在兩位母親的默許下,我們儼然以一對未婚夫妻的姿態出現。
我記起了我倆在幾天前站在這裡時梅梅說的話:「如果你真的來了,我要撞——。」
再度恢復知覺時hetubook.com.com,母親坐在我的身邊。她摟著我說:「耿兒,聽媽的話。媽不要醫生替你打麻藥,你要自己冷靜下來。」
安葬的那一天,他們祇准我拿起她的手,擦擦自己的眼淚,不讓我吻她的臉。我把母親三十二年前出嫁時戴的戒指給她套在手指上。
她越來越逗人憐愛。看她穿上一件式樣簡單的花洋裝,我愛叫她「小孔雀」。我有時還把她比喻為我的辦公室外陽台上的那盆含苞待放的臘梅。
「這裡是作戰部,我們的突擊失敗了,需要你們來幫忙。」
我替她打開車門,理順她的亂髮,輕輕地吻了她。然後,她開著吉甫車在轉彎處消失了。
這是在衛生學校裡,有人過來扶我下樓到梅梅停屍的地方。這簡直是一場惡夢,我不肯相信。這時,我看到梅梅的母親揪住沙玉亭,又掐又打,一面尖叫著:「還我的女兒來!還我的女兒來!」
我的部下首先看到我方的人在撤退,一面往山下退,一面繼續開槍。
我撲倒在梅梅的身上。
「逃走了。」
老何說溜了嘴,祇好據實告訴我。幾天前,梅梅的母親哀傷過度,發了瘋。我的母親說她沒事完全是在安慰我。
第五團團長沉痛地說:「除了沙玉亭外,我必須為這件事負最大的責任。昨天晚上,我們兩個護理員回家去了,沙玉亭就騙梅梅說你也要參加突擊隊,結果——。我情願接受你的任何處罰、任何要求。」
我哭了又哭,什麼也不肯吃,弄得母親幾乎跪地求我。她自己也日漸蒼白消瘦了。
「放我走吧!不要抓住我!你們這一群壞蛋!我要梅梅!」
「有人傷亡,聽說梅梅也加入了突擊隊當救護員。」
那天晚上,我在辦公室裡的沙發上過夜,輾轉了半天才睡著。
「也許是我!」
不到幾分鐘,所有在部裡過夜的工作人員(大約十人)和七八個外地來的連絡員都已經穿著整齊,帶著武器,準備出發了。我覺得人手還不夠,又跑到對街的大中專總部去叫醒了更多的人。我總共抓到三十多人,分乘兩輛卡車出發。
然後我默默地對她說:「快要蓋棺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妳,當初,我們兩個人的成績超過幾百人,考進中學的時候,妳能想到有今天嗎?妳祇知道我的口才好,我也祇知道妳是多才多藝,功課又好。我參加排球隊打球,妳替我加油;妳加入籃球隊,我做妳的教練。文革開始了,八月,我發覺妳這麼漂亮,開始追求妳,一直怕別人把妳搶走。在去北京的路上,我們的愛開始滋長。我十和_圖_書七歲生日那天,我們才互相表示了愛意。除了我以外,別的男人妳都認為是流氓;除了妳以外,別的女人我也都認為是禍水。我克制誘惑,沒有完全佔有你,卻萬萬沒有想到結果有今天。現在,妳的床前的燈要熄滅了——。」
有人向我急急走來,是母親。
我遞過水壺,拿掉她的頭盔,替她擦擦臉上的汗水,一面勸她:「以後不要去了,我不讓妳去,否則,我去告訴妳的媽媽。」
「沙玉亭呢?我要找他算帳!」
我再去看梅梅時,別人更不讓我走近她。但我看到了她的臉色越發黃了。
我醒來時,一個大夫在替我打針。我霍地坐起來,拔掉針頭,變成了瘋子。
「妳應該留著自衛。」我說。
我抓住一個戰士的衣領,不停地問他:「梅梅怎麼樣了?」他指指山上仍然響著槍聲的樹林,我忘了帶望遠鏡,眼睛看不到那麼遠,真恨不得把它們挖出來。
我們的變通辦法有兩個:一是組織民眾,用石頭和手榴彈死守這幾棟大樓,同時發動突擊游擊戰,打它一兩次漂亮的勝仗。
「聽媽的話,不要出去。媽給你帶了一點熱牛奶來,乖乖的,喝一點。」
「她現在沒事了。祇有你不肯吃東西。你如果死了,說這條命也不要了。」
我點點頭,抱起來送行的梅梅的小妹,替她擦乾眼淚,對她說:「今後,妳的媽媽就全靠妳了。她病得並不太重,可是你不能在她的面前哭。告訴媽媽,我和梅梅一起走了,我們很快活。」
天還沒有亮,我就被沙發邊上的電話鈴吵醒了。我抓起了聽筒。
「我又不打仗,何況有你保護我。」
「快!快!緊急集合!大事不好了!」我用力踢每個房間的門,一面跑一面敲牆壁。
誰也勸他不動,何為明又碰巧出城去籌劃整個組織撤出廈門的事情去了,我們祇能夠以不支持來阻攔沙玉亭的行動。
他拍桌大罵:「你們全是些膽小鬼!我不要你們任何人幫忙!等著沿公路敲鑼打鼓歡迎我們凱旋歸來吧!」
他們把我帶到鼓浪嶼的墓地,沒有太陽。昏昏的天空下,世界祇有黑白兩色,唯有棺材像火焰一般紅——它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能與人世相容吧。
身邊的人面目模糊了。我掙扎了一下,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過了幾天,我開始喝一點清湯。我祇是為了母親和家人而活著,但實際上是和一個死去的人沒有兩樣。漸漸的,有人來看我。我不肯見任何女人,除了母親、三姐、梅梅的母親和她的妹妹。可是,她的母親和妹妹一直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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