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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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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院深深 三

第二章 老院深深

在那些時日,最能給杜長萱消遣寂寞的,是剛來太谷傳教不久的幾位美國牧師。他們是美國俄亥俄州歐伯林大學基督教公理會派出的神職人員,來到如此陌生的太谷,忽然見到一個能操英法語言的華人,簡直有點像他鄉遇故人,老鄉見老鄉了。只是他們太傻,知道了杜長萱的身世背景,就一味勸說他皈依基督。杜長萱是朝廷命官,當然不能入洋教。不過,他還是常常去拜見這些傳教士,為的是能說說英語,有時耐不住,也大講一通法語。
在陪伴父親出入太谷上流社會的那些日子裡,杜筠青不斷重複著做的,就是兩件事。一件是給做東的主人說京話,他們見她這個雍容美麗的女鄉黨,居然能說那麼純正動聽的京話,都高興得不行。說她的京話靈動婉轉,跟唱曲兒似的。有時,誇她京話說得好,捎帶還要誇她的牙齒,說怎麼就那麼白淨呀,像玉似的。
杜長萱終於在南關找到了一間臨街的小閣樓。樓下是一間雜貨鋪,店主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杜筠青也不知那是真親戚,還是假親戚。
太谷的上流社會,不斷把杜長萱邀請去,無非是要親口聽他敘說法蘭西的宮廷氣象,越南案事的千回百折,以及曾紀澤、李鴻章的一些逸事趣聞。當然也要問問西洋的商賈貿易,銀錢生意,艦船槍炮,還有那男女無忌、自由交際的西洋風氣。相同的話題,相同的故事,各家都得親耳聽一遍,這也是一種排場。
在經過了越走越荒涼,彷彿再也不會有盡頭的旅程,那一刻,就像走進了仙境。
十七歲那年,父親在京師同文館,為她選好了一位有望成為公使的男子。可惜,成婚沒有多久,這位夫君就早早夭逝了。她被視為命中剋夫,難以再向公使夫人走近。父親的理想,就這樣忽然破滅,可她已經造就好,無法改觀。
後來,杜長萱並沒有籌措到他需要的銀錢。鄉中的富商,尤其是做銀錢生意的票號,都沒有看重他的前程。西幫票莊預測一個人的價值,眼光太毒辣。他們顯然認為,杜長萱這樣的通譯官,即使深諳西洋列強,也並不值得為之投資。杜長萱很快也明白m.hetubook.com.com了這一層。但他除了偶爾仰天大笑一回,倒沒有生出太多的憂憤。
那一年,因為越南案事,中法兩國交惡。她的父親杜長萱,追隨出使英法的大臣曾紀澤大人,在法京巴黎殫精竭慮、交涉抗爭,一心想守住朝廷的尊嚴,保全越南。沒有想到,北洋大臣李鴻章為了議和,攛掇朝廷,將剛正的曾大人去職了。杜長萱作為使法的二等通譯官,也應|召歸國。杜筠青記得,歸來的父親什麼也不多說,只是愛仰天大笑。到了夏天,就開始做回鄉賦閒的準備。她不相信父親真會回太谷。可剛入秋,京城稍見涼爽,父親就帶著她們母女,離京啟程了。
杜長萱的這番新論,叫那些老少東家、大小掌櫃、官紳名士聽了,也覺大開腦筋。
太谷是杜家的故鄉,出生在京城的杜筠青,長那麼大了,還沒回來過。她只是從父親不斷的講述中,想像過它。她想像中的太谷,已經是繁華異常了,及至終於見到那真實的繁華時,她還是感到十分意外。她從京城歸來,故鄉不使她失望,也不錯了,居然還叫她吃了一驚!
杜筠青記得,那日到達的時候,已近黃昏。斜陽投射過去,兀現在城池之上的白塔和鼓樓,輝煌極了。慢慢走近,看清了那座鼓樓本來就極其富麗堂皇,倒是那座高聳的白色佛塔,似乎更顯金碧輝煌。回鄉的官道在城之東,夕陽就那樣將故鄉輝煌地襯托出來給她看,然後才徐徐西下。臨近東關時,天色已顯朦朧,但店舖疊連,車水馬龍,市聲喧囂,更撲面而來。
聽了這話,她給嚇得驚駭不已。但你能不吃不喝嗎?
杜長萱在出入太谷上流社會的那些日子裡,做出了一個非常西洋化的舉動,那就是總把女公子杜筠青帶在身邊。那時代,女子是不能公開露面的,更不用說出入上層的社交場合了。但杜長萱就那樣把女兒帶去了,太谷的上流社會居然也那樣接受了她。
在那愈走愈荒涼的漫長旅途中,父親的興致反倒日漸高漲起來。尤其在走出直隸平原,西行入山之後,那荒溝野嶺,衰草孤樹,那淒厲的山風,那寂靜得hetubook.com•com叫人駭怕的峽谷,那默默流去的山溪,還有那總是難以到達的驛站,彷彿都是父親所渴望的。
到了那一天,杜筠青陪著父親,很早就去了南關。那裡已是人山人海,比大年下觀看社火的場面還大。在這人山人海裡等了很久,才將浩蕩的送葬隊伍等來。那種浩蕩,杜筠青也是意外得不能想像!
杜長萱說:「那能為什麼,康笏南喜愛這個女人吧。」
只是,這些富貴名流在聽她說京話、走佳人步的時候,目光就常常散漫成傻傻的一片,彷彿不再會眨動,嘴也傻傻地張開了,久久忘了合上。在這種時候,杜筠青就會發現,這些鄉中的富貴名流,的確有許多人牙齒不白淨。發黃的、發黑的,都有。
可她一個女子,怎麼能和他一起去擠?
杜長萱去鄉已久,多年未見過這麼盛大的葬禮了,很想去康莊一趟,看一看那蔚然壯觀的祭奠場面。只是因為杜筠青和母親站在一起,無情地譏笑他,才沒有去成。
父親的這句話,杜筠青聽了有些受感動。但最打動了她的,是在樹林一般的雪色旗旛中,那個四人抬的銀色影亭:影亭裡懸掛著這位剛剛仙逝的女人的大幅畫像。她出人意料地年輕,又是那樣美麗,似乎還有種幽怨隱約可見。杜筠青相信,那是只有女人才能發現的一種深藏的幽怨。
杜筠青當然希望母親所說的是真的。
她問父親:「你不是常說,晉人尚儉嗎?我們在京時,也常聽人說,老西兒財迷。這個康笏南,居然肯為一個續絃的女人,舉行這樣奢華的葬禮,為什麼?」
但她不記得去過康莊,進過康家。
所以,杜長萱回到太谷之初,受到了非同尋常的禮遇。拜見他、宴請他的,幾乎終日不斷。太谷那些雄視天下的大商號和官紳名流,差不多把他請遍了。
杜家的祖宅,深藏在西城一條幽靜的小巷盡頭。它那一份意外的精緻和考究,也叫杜筠青大感驚異。那不是一個太大的宅第,但從臨街門樓的每一個瓦當、椽頭,到偏院那種貯放薪柴的小屋,一無遺漏地都作了精工修飾。宅第後面那個幽雅靈秀、別有洞天的園和圖書子,更叫杜筠青驚喜。父親在京城住的宅院,簡直不能與這裡相比!二等通譯官雖也有三四品的名分,可他那種雜官,哪能住得了帶園子的宅第?
杜筠青和她的母親一樣,從回來的第一天起,就不想在太谷久留下來,這太苦鹹的水,便是一大原因。母親就對她說過:「吃這種苦水久了,我們白白淨淨的牙齒,也要變得不乾淨了,先生黃斑,後生黑斑!」
杜筠青跟了父親,也去見過他們。那時,他們還住在城郊的里美莊,雖也有男有女,但都是金髮碧眼,高頭大馬,尤其言談很乏味。太谷住著這樣乏味的幾個西洋人,難怪父親對西洋的讚美,沒有多少人相信。父親同這樣乏味的人,居然交談得那樣著迷,他也是太寂寞了。
不管是真想,還是不想,杜長萱是名副其實地賦閒了。他親自監工,在杜家祖宅修建了一間私家浴室。除了堅持天天洗浴,還堅持每天在黃昏時分,由杜筠青相伴了,散步到城外,看一看田園風景,落日晚霞。平時城裡有什麼熱鬧,他也會像孩童似的,跑去觀看。
杜長萱在敘說法蘭西宮廷氣象時,會特別指明,雲集在宮廷宴會舞會上的西洋貴婦人,包括尊貴如王妃、公主、郡主那樣的女人,也都是天足。所以,她們都能和男賓自由交際,翩躚起舞,又不失高貴儀態。西洋社交場合,少了尊貴的女人,就要塌台了。尊貴的女人能自由出入社交場合,就因為她們都是天足。中國倒是越尊貴的女人,腳纏得越小,哪兒也去不了。拋頭露面,滿街跑的,反而是卑下的大腳老婆。
母親呢,總背後對她說:「你不用聽你父親的。他這次回來,是想籌措一筆銀錢,好回京城東山再起,叫朝廷把他派回法蘭西。」
但杜筠青怎麼都不會想到,自己竟然做了這個女人的後繼者!她更不會想到,這個女人的死,竟然可能與自己有關!
總之,初識的故鄉,是使杜筠青驚喜過望的。只是,她喝到的第一口水,也叫她意外得不能想像:這是水啊?如此又苦又鹹!
問父親什麼時候返京,他總是說:「不回去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賦閒養老了。京城有和*圖*書的,太谷都有,還回去做甚!」
天爺,這已經是甜水了!
發喪那天,康家浩蕩異常的送葬隊伍,居然要彎到城外的南關,接受各大商號的路祭。所以,南關一帶早已是靈棚一片。杜長萱無論如何不想放過這最後的高潮了,決意在發喪那天,要擠往南關去觀禮。他極力鼓動杜筠青也一同去,說,去了絕不會失望後悔。父親變得像一個頑童,杜筠青有些可憐他,就答應了。
特別是那晚歸的駝隊,長得望不見首尾,只將恢渾的駝鈴聲,播揚到夜色中。過了永濟橋,進入東城門,眼前忽見一片如海的燈光。
那年從秋到冬,杜筠青就那樣陪伴了父親,不斷地赴約出訪,坐慣了大戶人家那種華麗威風的大鞍轎車,也看遍了鄉間的田園風景。天晴的時候,天空好像總是太藍;有風的時候,那風又分明過於凜冽。不過,她漸漸也習慣了。城南的鳳凰山,城北的烏馬河,還有那落葉飄零中的棗樹林,小雪初降時那曲曲折折游動在雪原之上的車痕,都漸漸地讓她喜愛了。
後來,他又為革除鄉人不愛洗浴的陋習,奔走呼號。熱心向那些大戶人家宣傳西洋私家浴室的美妙處。他到處說,西洋人的膚色為什麼就那樣白淨,水色?就是因為人家天天洗浴!將洗浴的妙處說到這種地步,也依然打動不了誰。這與杜筠青後來在太谷掀起的那股洗浴熱潮,簡直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光緒十三年,也就是他們回到太谷的第三年春天,康笏南的第四任續絃夫人忽然故去。
有時候,杜筠青還會被單獨邀入內室,去同女眷們見面。她們同樣會要求她說京話,走步。只是,她們總是冷冷地看。
父親說,他來想辦法。
父親說,飲用的已經是甜水了,要由家僕從很遠的甜水井挑呢。後面園子裡那口自家的井,才是苦水,只供一般洗滌用。
不過,杜筠青倒真有種不同於深閨仕女的魅力,雍容典雅,健康明麗,叫人覺得女子留下天足,原來還別有勝境。也許正是這一種風采,叫故鄉的上流社會,都想親眼一見。
他似乎真要在太谷賦閒養老了。有一段日子,他熱心於在鄉人中倡導放腳,帶了杜筠青和*圖*書四出奔走,但幾乎沒有效果。鄉人問他:「放了足那麼好,你家這位大腳千金,為甚還嫁不出去?」他真沒法回答。
她是不想死吧?
杜筠青一直都不能相信,那一切是真的。
杜筠青的祖父,是太谷另一家大票莊協成乾的一位駐外老幫。他領莊最久的地方,是十分遙遠的廈門。他與福建布政使周開錫相交甚密。所以,在周開錫協助左宗棠創辦福建船政局的時候,他聽從了周藩台的勸說,將十四歲的杜長萱送進了船政局前學堂,攻讀法語和造船術。那時,杜長萱已經中了秀才,聰慧異常。雖然弱冠之年千里迢迢入閩來研習法語,卻也頗有天賦。前學堂畢業,又被選送到法蘭西留學。後來被曾紀澤選為法語通譯官,也不算意外的。只是,杜長萱被父親送上的這條外交之路,非商非仕,在太谷那是非常獨特的。
那時,杜筠青二十一歲,正有別一種風采,令人注目。按照杜長萱的理想,是要把自家這個美貌的女兒,造就成一位適合出入西洋外交場面的公使夫人。因為他所見到的大清公使夫人,風采、資質都差,尤其全是金蓮小腳,上不了社交檯面。杜筠青從不纏足開始,一步一步向公使夫人走近,有了才學,又洗浴成癖,還學會了簡單的法語、英語。
那時,杜家和康家還沒有任何交往。康家是太谷的豪門巨富,相比之下,杜家算得了什麼!滿城都在議論康家即將舉行的那場葬禮如何盛大,如何豪華的時候,杜長萱只是興奮得像一個孩童。他不斷從街肆帶回消息,渲染葬禮的枝枝節節:城裡藍白綢緞已經脫銷;紙紮冥貨已向臨近各縣訂貨;只一夜工夫,幾乎整個康莊都銀裝素裹起來了;一對絹製的金童玉女,是在京城訂做的;壽材用的雖是柏木,第一道漆卻是由康笏南親手上的;出殯時,要用三十二人抬雙龍槓——
再一件,就是走幾步路,叫他們看。他們見她憑一雙天足,走起路來居然也婀娜優美,風姿綽約,也是高興得不行。相信了杜長萱對西洋女人的讚美,不是編出來的戲言。
那樣的日子,終於也冷落下去。
光緒十一年秋天,杜筠青跟著父母,從京城回到了太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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