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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晌後，即啟程向子洪口進發。不久，就進山了，暑氣也稍減了。

但看康家天成元票莊，卻平靜如常。這反倒更引起了各家猜測的興趣，紛紛給外埠碼頭去信，交代注意康家字號動靜。

「當然是如我所想，輕易就將那農漢遠遠拋出場外。我雖做出倒地狀，眾人還是發怒了。我急忙來了個鷂形翻身，又一個燕形扶搖，跳到那位農漢前，跪了施禮說：『大師兄，真是神功，我還未挨著你，你倒騰空飛起！』」

不過，康笏南和孫北溟聯袂出巡這件事，當天就在太谷商界傳開，很被議論一時。各大商號，尤其是幾大票號，都猜不出康家為何會有此大舉動。因為在近年，西幫的財東也好，總號的大掌櫃也好，親自出外巡視生意，已是很罕見了。財東老總一道出巡，又選了這樣的大熱天，那就更不可思議。康家生意上出了什麼大事，還是要謀劃什麼大回合？

「結果如何？」

顯聖也好，得道也好，反正從此絕境沒有再絕下去，一切也都沒有終結，而是延伸下來，直到走出來，尋到水或發現人煙。

跟著，一種新鮮的感覺，就在不知不覺間升騰起來。

「涉縣已有拳民？那離我們晉省也不遠了！」

「哈哈哈，你們倒機靈。」

父親告訴他，那是見神了，神靈顯聖了。

「跟你交手的那位大師兄，真是沒有什麼武藝？」

郭師傅說：「神個甚！那次，農漢要一人對我們兩人，還說使什麼拳棒刀槍都成。」

當鋪掌櫃忙說：「那真是太賞臉了！可今天不必趕路了吧？你們往河南去，前面五十里都是山路，趕黑，也只能住盤陀嶺上。何不明日一早起程，翻越盤陀嶺？」

「他什麼也不使。」

他對出門遠行，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喜愛。只要一上路，不僅精神爽快，身體似乎也會比平時格外地皮實。他一生出遠門多少次，還不記得有哪次病倒在旅途。西幫過人之處就是腿長，不畏千里跋涉。康家幾位有作為的先祖，都是擅長遠途跋涉和*圖*書的人。康笏南早就覺得，自己的血脈裡，一定傳承了祖上這種擅長千里跋涉的天性。年輕時，在口外的荒原大漠裡，有好幾次走入絕境，以為自己已經不行了。奇怪的是，一旦絕望後，心裡怎麼會那樣平靜，怎麼會有那樣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就像把世間的一切，忽然全都卸下來，輕鬆無比，明淨無比。

「他空拳，我也空拳。互相作揖行禮後，農漢卻沒有開打，只是點了三炷香，拈於一面黃旗下。然後，就口唸咒語，也聽不清唸的什麼。唸了片刻，忽然昏然倒地，沒有一點聲息了。

康笏南實在也沒有感到熱，心裡倒是非常的爽快。

包武師問：「他真信自家刀槍不入？」

他們的隨從，除了德新堂的老亭和包世靜武師，又雇了鏢局的兩位武師和四個一般的拳手。天成元櫃上也派出了三位夥計隨行，一位管路途的賬目，其他兩位就是伺候老東家和大掌櫃。康笏南也不讓雇轎，只是雇了四輛適宜走山路的小輪馬車。他，孫大掌櫃，老亭，各坐一輛，空了一輛，放盤纏、行李、雜物。其他人，全是騎馬。

包武師說：「前不久，我同康二爺曾去拜見車二師傅。車師傅也不信真有刀槍不入之功，更不信練功三五月，便能矢石槍炮，均不入體。可義和拳刀槍不入的說法，卻流傳得越來越神。」

「簡直是一個門外生瓜蛋。令人可畏的，是那些頭包黃巾的鄉民，視這生瓜為神。」

康笏南曾經將這種絕境得道的感覺，告訴了三子康重光。老三說，他也有過這種感覺！這使康笏南感到非常欣慰。三爺也是一位天生喜歡長途跋涉的人。在康笏南的六個兒子中，惟有這個三爺，才是和他、和祖上血脈相承的吧。

暑時，正是草木繁茂、綠蔭飽滿的時候。陡峭的山峰，被綠蔭點綴，是如此的幽靜、悠遠，很給人一種清涼之感。

送行的一干人，眼看著車馬旅隊一步一步遠去，誰也不知該說什麼話。要有機會說，當然都是吉利話。可誰心裡不在為老太爺擔心？康笏hｔｔｐs://wｗｗ•heｔｕｂｏｏk•coｍ•ｃoｍ南準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也不給眾人說話的機會。等老夫人回府後，大家就靜靜地散了。

「這我也想好了，在拋出對手後，我也做出倒地狀。那就看似一個平手了。如果我使此顧功失手，那他就真有神功。」

想猜就猜吧，這本也是康笏南意料之中的反應。

「包師傅，你放心，這一路是咱們的熟道。」

三爺這次到口外，是他自己要去的，康笏南並沒有攆他去。去了很久了，快一年了吧。原以為去年冬天會回來，但沒有回來。三爺要在家，康笏南會帶了他，出這趟遠門。現在，也不知他是在庫倫，還是在恰克圖。

白圭位於由晉通陝、通豫兩大官道的交叉處，係一大鎮。依照康笏南的意思，既沒有進官家的驛站，也沒有驚動鎮上的商家，只是尋了一家上好的客棧，歇下來，打茶尖。打算吃頓飯，避過午時的炎熱，就繼續上路。

「就是。山東的拳民，大約即靠此攻城掠縣。但願我們此行，不會遭遇那種麻煩。」

包世靜武師，一直和鏢局兩位武師相隨而行。這兩位武師，一位姓郭，是車二師傅的入門徒弟。另一位姓白，也是形意拳高手。說到此去一路江湖情形，鏢局的武友說，不用擔心，都是走熟的道。西幫茶馬，早將這條官道佔住了；江湖上，也靠我們西幫吃飯呢。

康笏南和孫北溟剛在一間客房坐定，一碗茶還沒有喝下，就有鎮上的幾位商號掌櫃求見。孫北溟體胖，已熱得渾身是汗，臉也發紅了，有些不想見客，就說：「誰這樣嘴長，倒把我們嚷叫出去了！」

白武師說：「包師傅還沒有見識過？豫省彰得府的涉縣，即有義和拳設壇，只是，我們此行並不經過。」

「他使的什麼兵器？」

掌櫃們力邀兩位巨頭，移往字號歇息，康笏南推辭了，說：「不想動了，先在此歇歇，吃飯時再過去。」

不過，康笏南覺得，出巡第一日，過得還是很愜意的。

康笏南說：「我是要hｔtｐs://m•ｈｅｔｕｂｏｏｋ.ｃｏm.ｃｏm叫他們傳個訊，把我們出巡的事，傳給日昇昌。」

他自己倒覺得，那是種忽然得道的感覺。

此三字，很可以篆一新印。

那是一個輕車簡行的陣勢。

康笏南忽然拾得這樣兩句，想續下去，卻再也尋覓不到一句中意的了。在長途跋涉中，他愛生詩興，也愛借旅途的寂寞，錘煉詩句。所以，對杜工部那句箴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康笏南有他的新解：讀萬卷書，不必是儒；行萬里路，才成詩聖。萬里行程，那會有多少寂寞，可以從容尋詩煉詞！可惜，康笏南也知道自己不具詩才，一生行路豈止萬里，詩卻沒有拾得多少。所得詩章，他也羞於收集刻印。今日拾得的這兩句，低吟幾回，便覺只有三字可留：「帶雲走」。

康笏南正在尋覓詩句的時候，孫北溟才漸有了些睡意，坐在顛簸的車裡，打起盹來了。

在吃飯的時候，康笏南當著鎮上十幾位掌櫃，果然大談世事日艱，西幫日衰，真是苦口婆心。對康笏南的話，這些小掌櫃雖也大表驚歎，可他們心裡又會怎麼想？他們傳話給商界，又會怎樣去說？孫北溟真是沒有底。

畢竟是遠行的第一天，人強馬壯，日落前，就已攀上盤陀嶺。按康笏南的意思，住在了西巖寺。

「誰見過那種陣勢！我看他狂跳了幾個回合，也就是那樣子，沒有什麼出奇的著數，才定了神，沉靜下來。真是心地清靜，神氣才通。我明白不能去攻他。攻過去，或許能將他打翻，但四周的拳民，一定會狂怒起來。那就更不好應對。我當取守勢，誘他攻來，再相機借他發出的狂力，使出顧功，將他反彈回去，拋出場外。」

「真要任你們使刀槍去砍他？」

「他們那麼多人，不機靈，怎成？」

「我們也只能盡力而為吧。」

不到午時，炎熱還沒有怎麼感覺到，就行了四十里，到達第一站白圭鎮。

「六神無主，那你能不吃虧？我們形意拳，最講心要佔先，意要勝人。人家這也是意要勝你，氣勢佔先。」

「你們還是想攔擋我，不叫我去漢口？m•ｈｅtｕｂoｏｋ.ｃom•com小心走你們的路吧，還不知誰先熱草了呢！」

孫北溟又笑了，說：「傳給日昇昌吧，能怎？日昇昌的財東李家，有誰會傚法你？說不定，他們還會笑你傻。日昇昌的大掌櫃郭斗南，他也不會像我這樣，對你老東家言聽計從。日昇昌的掌櫃們，有才具沒才具，都霸道著呢！」

康笏南說：「這就不勞你們操心了。頭一天出行，怎麼能只走四十里？」

西巖寺在半山間，剎宇整肅，古木蔽天。尤其寺邊還有一叢竹林，更顯出世外情韻。暑天，只是它的清涼與幽靜，也叫人感到快意。

「那同樣要激怒眾拳民吧？」

飯畢，回到客棧，康笏南立刻酣然而睡。孫北溟倒感疲累難消，炎熱難當，久久未能入睡。

郭師傅說：「看那一臉自負，是以為自家得了神功。我對他說，按武界規矩，先一對一，如果不敵，再二對一。他答應了。」

「人家誰又聽你警示？」

當天起程很早。德新堂的老夫人、四位老爺、各房女眷，以及本家族人，還有康家旗下的票莊、茶莊、綢緞莊、糧莊的大小掌櫃伙友，總有六七十號人聚來送行。康笏南出來，逕直上了馬車，也沒有向送行的眾人作什麼表示，就令出動了，彷彿並不是去遠行。

「武場四周的眾拳民，亦是靜無聲息。又過片刻，農漢猛地一躍而起，面目大異，一副猙獰相，又是瘋狂跳躍，又是呼嘯叫喊。他們說，這是天神附體了。我當時急忙擺出三體站樁式，預備迎敵。但對手只是如狂醉一樣地亂跳亂舞，全沒有一點武藝章法，你看不到守處，也尋不到攻處。這時候，場子周圍的眾拳民，也齊聲呼嘯狂叫。一時間，弄得你真有些六神無主了。」

孫北溟已甚疲憊，不願多動。老亭帶了武師們，去拜見寺中長老，向佛祖敬香。幾位夥計，也忙著去張羅食宿了。

康笏南沒有一點疲累之相，笑了笑說：「白圭巴掌大一個地方，我們不嚷叫，人家也會知道。叫他們進來吧。」

康笏南稍作洗漱，就來到山門外，居高臨下，觀賞夕陽落山。但有此雅興的，也只他一人htｔｐs://ｗwｗ.ｈｅtｕｂｏｏk•ｃｏｍ.coｍ。

光緒二十五年六月初三，康家德新堂的康笏南，由天成元大掌櫃孫北溟陪了，離開太谷，開始了他古稀之年的江漢之行。

康笏南望著車外漸漸陡峭的山勢，心情似乎更好起來。他不斷同車倌交談，問是不是常跑這條官道，一路是否安靜，以及家中妻小情形。還問他會不會吼幾聲秧歌道情。車倌顯得拘束，只說不會。

孫北溟想推辭，康笏南倒是興致很高。一一問了他們開的是什麼字號，東家是誰。聽說一家當鋪，還是平遙日昇昌旗下的，就說：「那就去吃你一頓。只我和孫大掌櫃去，不喝你們的酒，給吃些結實的茶飯就成，我們還要趕路。」

包世靜忽然問：「時下流行的義和拳呢，二位見識過沒有？」

白師傅說：「涉縣的義和拳，由直隸傳入，還不成氣候。義和拳，就是早年的八卦拳。再往前，就是白蓮教，在豫省有根基。與我們的形意拳相比，他們那八卦拳，不是武藝，而是教幫。春天，我們走鏢黎城，入涉縣。聽說我們是拳師，被邀到鄉間比武。武場不似一般演武的擂台，是一打麥場間插滿黃旗，上面都畫了乾卦。列陣聚在四方的人眾，都頭包黃巾，黃巾之上亦畫了乾符。一個被他們喚做大師兄的農漢，將我們請到場中，叫我們驗他刀槍不入的神功。」

康笏南嘆了口氣，說：「他日昇昌以『匯通天下』耀世百年，及今所存者，也不過這霸道二字了。日昇昌是西幫魁首，它不振作，那不是幸事。我以此老身，拉了你，做這樣的遠行，實在也是想給西幫一個警示。」

康家遠行的車馬旅隊，那日離了康莊，也是靜靜地走了一程。其時已近大暑，太陽出來不久，熱氣就開始升上來。櫃上的夥計、包師傅、老亭，不時來問候康笏南，弄得他很有些生氣。

三四位掌櫃一進來，一邊慌忙施禮，一邊就說：「兩位是商界巨擘，路過小鎮，也不賞我們一個招呼？我們小店寒酸吧，總有比客棧乾淨的下處。不知肯不肯賞光，到我們櫃上吃頓飯？」

地主們先後告辭。孫北溟笑康笏南：「這麼有興致，禮賢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