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老夫人想去，就能去。我們做媳婦的，得守婦道，哪敢隨便出門？」

老太爺一走，這個大宅院裡，真是變了一個樣。

所以，杜筠青一見這位三娘，就更來了興致，故意惹她不高興。

「老夫人說我嬌貴，可是太冤。咱們康家，就沒有婦道人家四出走動的規矩。男人們出去照看生意，女人們又四出遊玩，這個家丟給誰呀？」

「老夫人這樣說，是要折我們的壽吧！老夫人賞宴，我們敢不領情？只是，眼下還沒得老太爺準訊兒，也不知路上平安不平安，都牽腸掛肚的，誰有心思吃席？等老太爺平安到了漢口，老夫人不請我們，我們也得吃你一頓。」

杜筠青心裡就笑了，我說話，四娘你聽嗎？你話裡的意思，當我聽不出來？還不是說，我老夫人說話更沒風！她真就笑了笑，說：

四娘也真不給她留情面，她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倒責怪她不管老太爺死活，在家擺宴取樂呢。

「老夫人不能這樣說，我家三爺主什麼事呢？他去口外，不過是遵了老太爺命，吃苦受罪，歷練罷了，能主什麼事？」

真是的，自己如若按父親所願，真做了公使夫人，也得這樣學會鬥心眼，練嘴皮嗎？常聽父親說，做參贊、公使、出使大臣，那得善於辭令、工於心計。她縱有這份天賦，又有什麼用呢！

「大夏天，口外比漢口涼快吧？」

所以，康笏南離開太谷後二十多天，康家才收到河南懷慶府字號送回來的信報，說康老東台一路平安，已赴武陟，經榮澤渡河，往鄭州去了。老太爺精神甚好，孫大掌櫃也平安，以下諸人都甚盡職，望老夫人、各位老爺放心勿念。又過了十多天，周口的信報剛到，m•hetｕboｏｋ.com•cｏm漢口的電報也到了。

知道老太爺平安到達漢口，康家上下都放了些心，也驚歎還是電報走得快。只是電文太簡單，寥寥幾字，哪能化解得了許多牽掛？周口的信報上說得多些，也儘是平安喜報，讚揚辭令。道上炎熱情形，老太爺飲食如何，患病沒有，日行多少，遇涼爽地界是否肯休歇幾日，全沒有說。

太谷在光緒二十年，就設了電報局，局長一人，電務生一人，巡兵三人。說是收發官商電文，實在還是官電少，商電多。康笏南南下這一路，想叫沿途字號發電報報平安，數了數，還是漢口才通電報。

「我早有個心願，什麼時候也到口外去一趟。也不用管老爺們的生意，就去看一眼，口外到底是個什麼樣。不知三娘有這心思沒有？三娘要是也想去，我就能跟了你沾光。」

老東西走了，她也鬆快自在。有事沒事，走出老院也由自家興致。媳婦們不喜歡見她，她就故意叫她們不喜歡，只要自家高興，偏去見。

為了叫三娘四娘不高興，結果弄得自家也不高興，杜筠青也就失去了招惹她們的興致。大娘二娘，都是可以做她母親的老婦人了，又一向慈善安詳，杜筠青也從來不招惹她們。

四爺天天來問安，說不定還是遵了老東西之命，來監看她吧？四爺人善，她不會怨他。可他能看住誰？

「誰說不許咱們出門走動了？你看人家五娘，不是跟了五爺，往京津遊歷去了嗎？興他們去京津，就不興咱們去口外？」

「三娘，我可沒聽老太爺說過五爺五娘的不是，倒是見小兩口恩愛異常，很高興。我看三娘你嬌貴慣了，吃不得去口外那份苦吧？你不ｈｔｔps://ｗｗｗ.ｈｅtｕｂｏｏｋ•coｍ•ｃｏm想去，也不用為難，我尋旁人就伴。」

「老夫人想學西洋，可不要連累我家四爺！」

除了四爺，別人也還是照樣。而且，別人也都不像四爺那樣掛念老太爺，他們倒像是閻王爺不在，小鬼們反了。大面上，也念叨老太爺，心裡卻早自在鬆快得放了羊。她什麼看不出來！

「四爺要真聽我的，那我們女人們就能享幾天福了！」

「我們婦道人家去口外做甚？咱家也有規矩，除了當家主事的爺們，一般子弟家眷，都不興隨便到外埠的字號走動。」

「我至少比你們強。我娘家父母，原是帶我去西洋的，所以不給我纏足，還從小教我受苦健身。我可沒有你們嬌貴！」

「女人們享福？」

「我家四爺也是太善了，要是惡些，誰敢這樣？可我家四爺哪會惡呀？老太爺一走，爺們少爺們，一個也不去大廚房用膳了，山珍海味，就剩下給下人們受用。我們家四爺，見天獨自家在大廚房用膳，難活不難活？老夫人，你也不出來說句話？」

「老夫人還能這樣說？好像我家三爺是在口外避暑呢，不回來。口外那是什麼地界，誰去那種苦焦地界避暑？」

「四娘，我倒有個主意，給你家四爺說說，看能不能採納？」

「老夫人，我家三爺能吃甚的苦，我也能吃甚的苦！去口外，那是說句話的事？我也是怕老夫人你吃不了那份苦。」

「說句笑話吧，我還不知道四爺不容易，哪會難為他？什麼時候，我在老院自家的廚房，辦桌酒席，請你們各位奶奶都來聚聚，不知道肯不肯賞光？」

三娘不像四娘這樣嘴上厲害，可一副尊貴的派頭，比誰都分明。老太爺最器重wwｗ.hｅｔｕbooｋ.cｏm.cｏｍ三爺，誰也能看出來，眼見就要叫三爺出來主持外務，照管康家的大小字號。三娘也爭氣，孫輩的大少爺又是她生的。你尊貴，按說也該。可你尊貴，也不必全寫到臉面上。你尊貴，也不能尊貴到我老夫人頭上吧？杜筠青早就感覺到了，這位說話得體，禮節周全的三娘，那一身逼人的尊貴氣，就彷彿全康家的女人，惟有她是正宮娘娘，別人都是偏房做小的，連她這個長一輩的老夫人，也不例外。真是成不得大器！我就真是做小，也是給老太爺做小，輪不著你做媳婦的神氣。

「老夫人，我也這樣勸我家四爺呢。可他就是那樣一個善人，不叫他操心，難呢。」

「我不是那意思。總聽人說口外，口外，咱康家做生意又是在口外發家，就是不知道口外是種什麼樣。三娘你也沒有去過口外吧？」

就是沒人看守她，她又能跑到哪裡！不過是照舊進城洗趟澡罷了。

還是四爺人善，就是太軟弱了。

杜筠青又在心裡笑了。哼，我也學會跟你們鬥嘴了，你們不用想多佔便宜。

自老太爺走後，主政的四爺就每天進老院來，向她問安，看有什麼吩咐。杜筠青做了老夫人多少年，真還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初進康家門那陣，各門的媳婦還來問問安，那時她見媳婦們大多比自己年長，看她們來問安也很勉強，就主動免了這道禮。從此，真就沒人理她了。老太爺上回出巡京津，是三爺在家主政，他可是照樣不理她這個老夫人。

杜筠青就快意地笑了。

「咱們去口外，也不圖吃苦，也不為歷練，就去開開眼，看看祖宗創業的地方是什麼樣，就得。」

但她可不替他們康家發愁擔憂！老東西走ｈｅtｕｂｏｏk•com•com時，什麼也沒向她交代，連句離別的人情話也沒說。

「看看，還說三爺不主事呢，三娘你倒當起家來了！不說了，不說了，你們不叫去口外，我就不去了。我這心思，也給老太爺說過，老太爺只是不相信我能吃了那份苦。說，只要你敢吃那份苦，我就叫老夏、包師傅伺候你去趟口外！康家的女人們，我看也得腿長些，到口外開開眼，也知道祖宗的不易了。看人家那些美國女人，萬里風塵，跑咱太谷傳教，你們能像人家那樣腿長身強，咱也能把生意做到它美國去。這可是老太爺說的！」

三娘果然就不高興了：「也沒見老太爺叫我家三爺回來呀？口外也有咱康家一大攤生意呢，口外更受罪。」

「四娘，我跟你說句笑話罷了。在人家西洋，女人一樣坐席，還是上賓。」

三娘一張嘴，也是說她家三爺。誰也沒她家三爺辛苦，成年在口外，受的什麼罪？都像她家三爺，老太爺還用這樣出動呀，五黃六月大熱天，遠路風塵下漢口，檢點生意跑碼頭，顯得滿堂子孫無用，不孝順。

「我沒去過，可我家三爺常跑口外，還不知道那是種什麼地方？走口外，都是萬不得已。到口外吃盡苦中苦，回來才能成為人上人。」

「五爺五娘太年輕，也不知道替老太爺操心，就是一心玩樂。」

杜筠青能看出來，四爺是在真正牽掛老太爺，神情上就與別人不一樣。自老太爺走後，一向綿善恬淡的四爺，就像忽然壓了千斤重擔，一副不堪負荷的樣子，又像大難臨頭了，滿臉愁雲不散。每日見了，都是念叨一句話：不知老太爺又走到哪兒了？

「既然老少爺們都吃膩了山珍海味，怕去大廚房，那不用叫他們受這份罪了。咱們女和-圖-書人們替他們去大廚房坐席，他們不吃，咱們吃。山珍海味，咱們還沒吃膩呢。咱們受用，不比扔給下人強？咱們一道坐席，天天相聚，說說趣聞笑話，熱熱鬧鬧，那不是享福是什麼！」

「要不我求三娘呢！三爺是主事的爺們，去口外，可不得求你三娘！」

「四娘你先聽聽我的主意。」

「啊呀，老夫人！這不是害我家四爺呀？女輩們見天到大廚房坐席，還要瘋說瘋道，那不是壞了祖上規矩，反了天了！老太爺回來，我家四爺怎麼交代？這不是害我家四爺！」

看四娘，倒比四爺剛硬，一張嘴就是說閤家亂了套，不服她家四爺管。

說得三娘她也不大爭辯了。去口外，也不過是隨便一說，你順水推舟就是了，倒真擺起了當家主事的派頭了！我老夫人真要想去口外，還用求你呀？

歐羅巴、法蘭西、法京巴黎，還有公使夫人，那已經是多麼久遠的夢了。

「老夫人說甚，我們也得聽！」

「老夫人這樣說，不是咒我家四爺嗎？老夫人的示下，我們敢不採納！」

信報和電文送達後，天成元櫃上趕緊呈往康莊，臨時主政的四爺接了，自然又趕緊呈給老夫人。杜老夫人看過，吩咐趕緊給大家看。

她現在還能有什麼夢做呢？不過是像她的前任女人們那樣，忽然被老東西剋死，然後舉行一場浩蕩無比、華麗無比的葬禮。杜筠青已經做過這樣的噩夢，還不止一次。

杜筠青就說：「可不是呢，老太爺等不回三爺來，只好自家出動了。」

「四娘，你們就是立馬要吃我的大戶，我也沒那心思。不過，老太爺這次出巡，我比你們放心。他那股英雄氣還在呢。你們不是常說，他不是凡人嗎？你也多開導四爺吧，不用太為老太爺擔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