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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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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淒婉棗林曲 六

第六章 淒婉棗林曲

杜牧推說學不來,可她還是真學了,不嫌一點羞恥!看得老東西放縱地笑起來,大讚彼商婦計謀出眾。
「那我就去換了呂布的衣裳!」
「怎麼能不怕?」
在林子裡坐下來,杜筠青就說:「三喜,城裡還有什麼好地方能去遊玩?」
抬起兩手,未繫腰帶的綢裙褲脫落下去,擁到腳面——不知是她裝得太像見了蛇,還是她的神色太異常,三喜並沒有立刻發現。
三喜回來,異常不自然地說:「剛才老說蛇,不是把自家的褲帶,看成蛇了吧?」
「我能看不出來?」
「那天,好不容易去趟烏馬河,你還用蛇嚇唬我!」
杜筠青就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住三喜,看得三喜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它在我手裡拿著呢,怎麼能看成蛇!我剛蹲下,就看見——嚇得我幾乎站不起來!」
但他跑近了,看見老夫人這種情狀,也真慌了:「在哪兒?蛇在哪兒?」
「看看你吧!」
又說了些閒話,杜筠青就站起來,往林子深處走去,就像往常那樣悠閒走去。也像往常一樣,三喜跟了她。
「還是怕我。」
「三喜,你怕蛇不怕?」
居然叫杜牧給他做近身僕傭,真不知老東西是何用意。
這次,三喜沒有偷懶。他洗浴出來,等了很一陣,老夫人才洗畢出來,神色似乎也有些凝重。一直到出了城,沒說一句話。
「誰能不怕?老夫人,怎麼忽然說蛇?」
她裝著一無所知,奇怪地望望三喜,然後才好像發現了自己的失態,但似乎也未太在意,只順手提起裙褲。
「鬼東西,怎麼又敢叫?」
「不怕。」
「好地方多著呢,就不知道老夫人還喜愛去哪兒?」
三喜就問:「這一向到處跑,老夫人勞累了吧?」
「去哪兒,我還不是一樣伺候老夫人?」
「說不準。二姐,快不用說了。再說,本來沒有,也得招來。蛇呀,狼呀,這些叫人怕的生靈,不敢多說,說多了,牠真來尋你。」
她長吐了一口氣,就將心裡所有的屈辱化成了一聲驚叫:「蛇——」跟著,提了www.hetubook.com.com褲腰,撞著高粱棵,跑了幾步,站定了。心在跳,臉色一定很異常。
「那我就不叫了。」
「哪能一樣!改扮了瘋跑,你就能叫我二姐,不用怕我。」
「不怕!」
只得脫下溺濕的裙褲。你做不到這步,該怎麼往下演?就此收場,又太便宜了老東西。
三喜拽下襪子,就猛然握住了她的那隻腳,叫她都不由得驚了一下。
「那你就抱起我,再進莊稼地吧。」
三喜過來,他很緊張。她裝著什麼都顧不到了,緊緊抓住他,碰撞著莊稼往外走。走回林子,她又驚叫著,比畫了一回,又讓裙褲退落了一回:她已經沒有羞恥,她這是在羞辱老東西!
你既然已經做了禽獸,還能再計較什麼!
到了棗樹林,杜筠青下了車。三喜把車馬稍稍趕進林子裡,正要拴馬,杜筠青說:「再往裡趕趕,停在陰涼兒重的地界,省得馬受熱,車也曬得不能坐人。」
三喜貓了身,順著望去:「沒有呀!」
老東西就說:「那就說個舊的,反正我也沒記性了,說舊的,我也是當新的聽。」
「你也怕蛇?」
「不改扮,也不用怕。」
「你又嚇唬人吧。」
那時,她做老夫人已經有幾年了,早已知道不能計較羞恥。在這個禁宮一樣的老院裡,是沒有羞恥的。老院裡的人都相信,皇上的後宮就是這樣的,似乎那是一種至高的排場。
看了她驚慌的比畫,他竟貓了腰,盯住地壟,小心向前挪去了!這個傻東西。
杜筠青知道故事能演下去了,便用異常的眼光盯住這個英俊的青年,許久才說:「三喜,你不怕?」
去過烏馬河之後,杜筠青就不再喬裝出遊了。隔了三天,進城洗浴,又像往常一樣,洗畢,就坐了車馬,回到歸途的那處棗林,坐了等呂布。只是在進華清池前,吩咐三喜也去男部洗浴,不要偷懶。
那回,杜牧說蛇的故事,一定不是第一次。她終日守著老東西,老東西又那樣愛聽,還不早說了?偏偏跑到大書和*圖*書房來,忽然才想起這樣一個故事,誰信!杜牧一定是和老東西串通好了,專門一道跑到大書房來,說那個骯髒的故事。
杜筠青就抬起兩隻手來,驚恐地比畫:「嚇死我了,剛蹲下,就見這麼粗,這麼長,一條大花蛇!」
「河灘蒲草裡,真有蛇。」
杜牧先還和呂布同聲說:「我們成天也不出門,到哪兒聽新故事?」
「那哪敢。」
三喜常年接送她進城洗浴,也沾了光,常洗浴。可時不時還是會偷懶,彷彿那是件勞役,少洗一次,就多省了一份力氣。
「嚇死我了,快扶我出去!」
三喜,三喜,我可要對不起你了。你說我心善,可我是要害你了。為了報復那個老東西,我只能害你了。老東西會怎樣處置我,我都不怕。可他會怎樣處置你,我真是不知道。我不想隱瞞,我們也隱瞞不了。我就是要成就一個給老東西丟人、給他們康家丟人的故事,叫它流傳出去,多年都傳說下去。這樣的故事,一定會有人傳說。我已經不怕丟人,但老東西他怕丟人。他在外面的美名美德太隆盛了,所以他最害怕丟這樣的人。在這故事裡,只是害了你,委屈了你。你剛才還說,我心善,開通,不會委屈你。你看錯了。我已經不心善了,也不在乎羞恥。不在乎羞恥的人,怎麼還能心善!我是成心委屈你。在這故事裡,只是委屈了你。
她看著三喜驚窘的樣子,才好像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老天爺——」急忙再次提起裙褲,連說:「褲帶呢?老天爺,還丟了一隻鞋——三喜,你還愣什麼,快去給我找回來,嚇死我了!」
三喜返回來,走近她,終於發現了她的「失態」,呆住了。
杜筠青記不得在哪一年,但記得那是杜牧說的一個故事。
「二姐,你不是嚇唬人吧?」
「我就說,不能多說這些生靈。」
你真喜歡這個英俊的三喜,也要大膽去做這件事吧。
「更不怕,二姐。」
那賜名杜牧於彼,是為了與她這位老夫人同姓?但呂布說,杜牧來康家在先,你和圖書做老夫人在後。
三喜就把車馬趕到了棗林深處。
「老夫人——」
走到林子邊上了,她努力平靜地說:「三喜,你等著,我去淨個手。」
「我是說,老夫人心善,又開通,我不怕受委屈。」
杜筠青看著這個英俊、機靈,對她又崇敬又體貼的車倌,真是有些猶豫了。她知道自己甚至有些喜歡上了這個青年!若能長久像這個夏天,和他單獨在這幽靜的棗林裡說笑,喬裝了一道出遊,被他不自然地稱做二姐,那她也會先忘了一切羞辱,就這樣走下去。這個夏天真是意外地把她感動了,想起了自己是女人,甚至是年輕的女子。但你已經不是年輕女子了,甚至已不是女人,你只是個禽獸!你不能貪戀也不能輕信這個夢一樣的夏天。這個夢一樣的夏天,只是給了你一個報復老東西的時機。你必須抓住這個時機,成就了羞辱老東西的故事。
「那這棗樹林有沒有?」
杜牧這一說,就說得老東西眼裡直放光,可這故事也真是夠骯髒。聽完了,老東西意猶未盡,居然叫杜牧學那個商婦,如何假裝見了大花蛇,如何驚恐萬狀向長工敘說,又如何因驚恐而無意間失了態,大洩春光。
接下來怎麼演呢?在那個骯髒的故事中,引誘長工的婦人,這時說:「反正是丟盡人了。」
「死呢,也不怕?」
杜筠青毅然走進林邊的高粱地裡。密密的高粱,沒過頭頂。鑽進地壟走了十幾步遠,已經隱身在青綠中,什麼也看不見了。不需要再走了。在那個故事中,送婦人回娘家的年輕長工,等在路邊,能聽到婦人的驚叫。婦人在驚叫前,將腰帶和一隻鞋,扔到不遠處,好像在驚慌中丟失的。婦人為了裝得像真驚恐,還便溺了一褲襠。可這一著,杜筠青是無論如何效仿不出來!
老東西那天來到大書房,看著很悠閒。坐在杜筠青這頭的書房裡,說了許多祖上的事,又說了許多碼頭上的事,還說到西洋的事。臨了,才問起誰又聽說了新故事。
杜筠青抬起一隻手,指了指:「就在那兒!」hetubook.com.com
杜筠青早已明白,老東西看中她的西洋味,原來是以為她喜歡做禽獸。父親這是做了一件什麼事!當初帶了她到處出頭露面,就是為了用五厘財股,將她當禽獸出賣呀?
杜牧是近身伺候康笏南的一個老嬤。其實,她一點也不顯老,看著比呂布年輕得多,可能比杜筠青也年輕。她到底年齡幾許,無人能知道。杜牧也比呂布生得標緻,手腳麻利,嘴也麻利。她不姓杜,杜牧是康笏南給她起的新名字。為什麼叫她杜牧,她擅詩文?
「二姐,你是想起什麼了,忽然說蛇?」
但已經不能再猶豫了。她先脫下一隻鞋,扔到一處,又解下腰帶,扔到另一處。彎曲的腰帶落在地壟裡,倒真像一條蛇。
你就是去死,也無非落得一個命勢太弱,再次驗證老東西不是凡人。頂多,你能享受一次華麗異常、浩蕩異常的葬禮。
接下來,就是一片忙碌,一片麻利,就是盆翻椅倒,就是沉重、噁心,就是當著這些無羞恥的下人,老東西迫她一起做禽獸。
「沒有吧。」
「你也看見蛇了——」
三喜果然慌忙撥開莊稼,跑進來。
「是你非讓我叫。」
看來,三喜沒有聽過那個蛇的故事。故事中,那個商家婦人就是在回娘家的途中,在路邊的莊稼地裡,假裝見了一條大花蛇。問到蛇,又說到莊稼地,三喜他也沒有異常的表情。他沒聽過這個故事就好。就是聽過,也不管他了。
「那哪敢!」
「又沒別人,就不能不叫我老夫人?」
這個杜牧雖為僕傭,可能終日伴了老東西,而她這個老夫人,卻多日不得一見。杜牧是可以為老東西鋪床暖被的女傭!在漫長的冬夜,她是要與老東西合衾而眠的。最初知曉了這種內情,杜筠青驚駭無比,激憤無比。老東西原來就是這樣不納小,不使喚年輕丫環!可你再驚駭,再激憤,又能如何?老東西不理會你,你就無法來計較這一切。你去向誰訴說,誰又相信你的訴說?
「就你能說嘴。你要真不怕我,像這樣沒人的時候,不用叫我老夫人,還叫我二m.hetubook.com.com姐。」
她懼怕那種排場。在做禽獸的那種時刻,她是在受酷刑。可老東西把死路都斷了,她只能把自己冰凍了,從肉身到內心,冰冷到底。老東西不止一次說她像塊冰冷的石頭,說她的西洋味哪裡去了?
老東西說對了,我什麼也不是了,只是一塊冰冷的石頭,冰冷到底,你永遠也別想焐熱。這三四年,老東西已經明白,我是焐不熱的石頭。他很少來大書房了,也不再喜歡杜牧給他說故事。老禽獸他也該老了!可我也能有故事。
「我看是你還想瘋跑。」
「蛇?沒聽過吧?你先說,說。」
可老東西來了興致,就愛聽杜牧、呂布她們這些老嬤說故事。天爺,那是什麼故事!他就只聽一種故事:獨守空房的商家婦人,如何偷情。駐外的男人,守家的女人,還不都是為了你們這些大財東富了再富,長年勞燕分飛,各個悽苦?老東西居然就愛聽這種故事。聽到奇兀處,居然會那樣放縱地大笑。這種故事,也居然就那樣多,說不盡。
「快不用了,二姐。」
「蛇呢?」
「你怎麼能看出來?」
「那莊稼地裡呢?」
杜筠青又驚叫起來:「還招牠,快扶我出去,嚇死我了!」
三喜鑽進莊稼地了。杜筠青靠在一棵棗樹上,長長出了一口氣。
三喜蹲下來,慌慌地給她穿時,她忽然又說:「踩了一腳土,先把襪子脫了,抖抖土,再穿。」
但就是說成天,杜筠青她也享受不下這種排場!
杜筠青問過呂布。呂布說,杜牧只比她標緻些,認字也不比她多。
到這種時候,杜牧才裝得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還有一個舊故事,我早忘了,名兒叫蛇,不知老太爺聽過沒有?」
你連死的興致都沒有了,還能計較什麼。
「好呀,連你也不怕我?」
杜筠青接過腰帶,說:「把那隻鞋,快給我穿上。」
「又叫我老夫人?」
杜牧就推呂布先說。呂布說,她得想想,杜牧你先說。杜牧就說開了,沒說幾句,老東西連連搖頭,太舊了,不聽,不聽。呂布跟著說的,老東西也不愛聽,不往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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