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血染福音堂
一
升黃表，敬香煙，請出各洞眾神仙——
如果再生一個女娃，那她付出的一切，都算白費了。要真是這樣，她會用棍棒將郭雲生這個小東西遠遠趕走！
神助拳，義和團，只因鬼子鬧中原。
姚夫人就問：「桑大夫兩口，為什麼不能來水秀了？」
說順利，當然是在分娩畢，姚夫人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又聽說了真是男嬰，才將剛才那死了一回似的痛苦，丟去不計了。那幾個時辰，她真覺得自己要死去了，想抓什麼都抓不住，只在向死的深淵跌落下去。天無雨，地焦乾。男無倫，女行姦。揮之不去的這幾句話，真是在逼她死去——
二洋老婆就激動地說：「你還不知道？咱水秀駐了直隸來的義和團了！義和團，聽說過吧？
十個月來，她沒有一天不相信自家懷著的，是一個男娃。
天爺，真到了生死關頭！
非是邪，非白蓮。唸咒語，讀真言。
神也怒，仙也煩，一同下山把道傳。
無論說的多麼好聽，姚夫人依然不會信。自己臨盆分娩，叫洋人來接生？那更不成體統了！
晚清時代，由教會帶去的西洋醫術，最初實在沒有多少人敢相信，特別是在一般百姓中間。所以，教會施醫即便不收費，也沒幾個人敢領受。當然，教會施醫，也是為擴大它的影響。
光緒二十六年傳單
二洋老婆見姚夫人終於聽從了自己的，非常高興。邱家在水秀村，也算是大戶了。能勸下這樣一位大戶娘子，信和圖書洋教洋醫，也算是很大的功德。
二洋老婆走後，姚夫人的心一下就冰涼到底了。她倒不是向著洋人洋教，只是感到自家恐怕難逃惡報了！剛剛想求助洋人洋教，忽然就有專門仇教滅洋的義和拳從天而降，第一站就落腳在水秀，這不是衝著她呀？
三月十六，二洋老婆陪了姚夫人，坐邱家的車馬，趕往城南的里美莊，去拜見西洋大夫。
雲生一驚，才慌忙跑走了。
在拜見時，姚夫人問過那位女大夫：能摸出是男女嗎？可惜，人家說摸不出來。
她極力想驅散這些胡思亂想，就是不行。
男無倫，女行姦，鬼孩俱是子母產。
專和洋人洋教作對？洋人惹他們了？怎麼個作對法？
姚夫人也依稀聽說過義和拳，並未太在意。她的心思全在自己的身孕上，閒事都不管。現在，聽雲生說了，仍也不太在意，還以為是打把式賣藝的。雲生又說，這幫義和拳是專和洋人洋教作對的。這才引起她的注意。
郭雲生還要彎身去揀那張揭帖，姚夫人變了聲調，怒喝道：「挨刀的，快去叫你大娘！」
「這麼厲害？」
那時公理會的西醫診所，設在里美莊的順來子花園。里美莊是公理會在太谷的老基地了，不過庚子年間在診所施醫的，倒是兩個中國人：桑愛清夫婦。先前在診所施醫的美國大夫，兩年前患病返美，教會便從山東聘請來這對華人夫婦。二洋老婆說，桑大夫是留過洋的，西洋醫術也差不了。
只是，過年，開春，跟著花紅柳綠的三月天，又一天接一天過去。對身孕的過分期待和暗生的罪孽感，也在與https://m.hetubook.com.com日俱增。女人臨盆，那是過生死鬼門關。在這種生死關口，誰會更寬恕她？二洋老婆總是說，洋教的基督最能寬恕人了，洋教也沒有太多的忌諱。而自家天天求拜的各路神仙，他們會寬恕了你？總是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自家是造了孽了，能逃了惡報？
他們為何專跟洋人作對，雲生說他也不清楚，只聽說義和拳是一種神功，擒拿洋人洋教，一拿一個準。
老天爺，你還是有眼。
真會順利臨盆，順利生下孩子？
姚夫人見大夫是中國人，倒先不太害怕了。拜見也沒有什麼儀式，進門就叫坐。坐下，男大夫問了問幾個月了，飲食如何，有沒有異常，就叫女大夫領進裡間去了。女大夫也只是摸了摸，看了看腿腳腫不腫，又用一個冰涼的玩藝兒貼住肉，聽了聽。臨了，說什麼事也沒有，只是不敢老躺著，儘量下地多走動，飲食上也是該吃什麼，就吃。
沒過幾天，二洋老婆也慌慌跑來，說：「桑大夫兩口不便來水秀了。你也快臨盆了吧，也不敢再坐車顛簸。得有個準備，到時候請不來桑大夫，還得跟村裡的收生老婆說一聲吧？我怕耽誤了你。」
恰在四月，邱泰基的夫人姚氏到了臨盆分娩的時候。
天無雨，地焦乾，都是鬼子支住天。
山東聖府孔聖人、張天師傳見。見者速傳。傳一張，免一身之災。傳十張，免一家之災。如不傳，刀砍之罪。
她沒有能讀完，已覺有些心驚肉跳。跟著，一股疼痛從腹中泛起。老天爺，生死關口，真要來了www.hetubook.com.com？
姚夫人扔下揭帖，朝雲生喊了聲：「快去，快去叫你大娘！」
但在四月初八，眼看臨盆期更近了，雲生忽然從外間跑回來，說村裡來了二十多個直隸義和拳民。他們住進了村邊的大仁寺，要在水秀設壇傳功。
他們問了問水秀有多遠，然後交代，下月臨盆前，他們會先去一趟水秀，再做一次這樣的檢查。
「專門仇教滅洋的，在山東、直隸，他們是見洋教堂就燒，見洋人就殺，跟土匪似的！誰料他們也跑到太谷來？咱水秀還是他們落腳太谷的第一村，你說桑大夫他們還能來？」
姚夫人一再問，桑大夫夫婦回答都沒有含糊。這一對中國西醫大夫，一直和氣慈祥，不帶仙氣，也不威嚴，倒很叫人能指望。
熬到四月十六，身子還沒有什麼動靜，姚夫人已有一些不踏實。正巧在這天，雲生又從村裡拿回一張義和團的揭帖。他說是鄰家傳給的，叫看完再傳出去，傳了，就能消災滅禍。可揭帖上的許多字，他認不得。
姚夫人像是走投無路了，只好去求助於洋教。她並不入洋教，只是求洋教的大夫幫助自己一回，把孩子生下來。
不過對姚夫人，這一次拜見西洋醫師，卻很給了她不小的安慰。這兩個慈祥的大夫，毫不含糊地說：你什麼事也沒有！真要是如此，能順利生下這個男娃，她就入洋教！
不過，二洋老婆發現姚夫人有了身孕後，倒不再死纏了勸她入洋教，只是一味說公理會的西洋診所，如何會接生，如何會保母嬰平安，大人娃娃都不受一點罪。尤其是產後，女人只躺七天，就能跟平素一樣下地了，沒有那麼多坐月子的忌諱。西洋人為甚那麼強www.hetubook.com.com壯？就是坐月子坐得好。
不過，在分娩日漸臨近後，姚夫人也不免隱隱生出一些恐懼：也許偏偏還叫你再生一個女娃，甚至還有血光之災等著你。你不守婦道，報應正在等你。今年的天象也是這樣的不好，不但是不吉利地閏八月，旱象也是越來越凶險。去年就旱，今年連著大旱，麥子肯定不會有收成了，秋莊稼又旱得下不了種。遭遇荒年是一準無疑了。生這個野種，偏偏就趕了如此可怕的一個年景，真不是好兆。
還真是得了一個男娃！
她又不想把心中的這番憂愁，告訴郭雲生。告給他吧，又能怎樣？你想聽的話，他都能說，但他太稚嫩，不是女人的靠山，不是能擎天的把式。
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姚夫人終於答應了本村那個二洋老婆的提議：請城裡美國公理會西洋診所的女大夫，給她接生。
姚夫人也沒有多想，就要過來，看了下去：
臨別的時候，姚夫人要留禮金，桑大夫高低不要。說他們已經拿了公理會的薪金，施醫是不收禮金的。二洋老婆也說，公理會施醫是為行善，不收銀錢。弄得姚夫人很過意不去。
對這一次分娩的期待，姚夫人實在是超過了九年前的頭胎生養。那一次也寄放了許多的期待和美夢，也一心希望生下一個男嬰。可頭胎到底還是恐懼多於期待。這一次不一樣了，自從斷然將小僕郭雲生攬入懷中，如願以償地很快有了身孕，姚夫人似乎什麼也不懼怕了。無論如何，自己也會把這個孩子順利生下來，十二分企盼的，只要他是一男娃！
可她終於沒有死。
先前，姚夫人跟這個婦人還能說得來。自三年前入了公理會，姚夫人就不大願意她來串門了ｗｗｗ.hetubooｋ•cｏｍ.ｃｏm。她來串門，也是不厭其煩勸說姚夫人信基督，入公理會。姚夫人當然不會聽她的。為給長年駐外的男人保平安，自家天天求拜各路神仙呢，怎麼敢得罪！近一年來她跟雲生偷情，更不敢得罪神鬼了。
當天夜裡，姚夫人終於順利生下一個嬰兒，而且，真還是一個男嬰！
一聽說是神功，姚夫人心裡就一震：難道這是天意，不叫她去求洋大夫？
絕望了的姚夫人，坐臥不安了兩天，倒也慢慢平靜下來。該咋，就咋吧。反正她只要有一口氣，就要把孩子生下來。
勸奉教，自信天，不信神佛忘祖先。
「土匪發橫，還知道他為甚！像我這種入了洋教的，他們叫二毛子，也是不肯輕饒的。幸虧他們勢力小，要不，我哪還敢回村？」
「可不是呢！」
「他們為何專恨洋人？」
她趕緊叫雲生什麼也別說了，誰愛來，誰來。
庚子年四月，義和拳也傳入了太谷。傳入太谷的第一站，正是城北的水秀村。
這位婦人婆家姓郭，男人就在本地經商。家道只是小康吧，夫婦倆倒都雙雙入了公理會洋教。在水秀村，這可是絕無僅有，村人就把這位婦人喚做二洋老婆。二洋老婆成天勸人入洋教，信基督。說入了洋教，以前的神神鬼鬼都管不著你了，還可以不納糧，不交稅，不服差役，因為官府也不管洋教。可惜，水秀村裡沒人聽她的。聽了她的，那不是既得罪官府，又得罪神鬼，今生來世都不用好活了？
回到水秀，姚夫人心寬了許多。她聽了桑大夫的話，不時在自家庭院走動。吃喝上，也不再忌諱那麼多，想吃什麼，就吃。總之是期待更多，恐懼稍減，專心等待臨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