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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脾氣又不好了，火氣很大地說：「我去一趟，能頂甚事！我能把義和拳亂給平了？」

汝梅不敢再多問，只盼亂子能早日過去。可越盼，拳亂鬧得越大，非但沒有離遠京津，反而倒傳入太谷。

「年下，我爹本來也答應我了，要帶我去趟京城，哪想到就偏遇了義和拳作亂？爺爺你跟我爹說說，等平了義和拳，叫他別忘了答應我的話！」

「我知道。去年，爺爺出巡江南，受了多大罪！」

三爺就含糊答應下來，其實，也沒有認真。三爺照常去了口外，根本就忘記了女兒的請求。到去年冬天，他從口外回來，汝梅簡直叫他認不得了：人瘦小了許多不說，更可怕的是，自小那麼聰穎的一個女娃，怎麼忽然變癡呆了，就像丟了靈魂似的？花朵一般的年齡，怎麼忽然要衰老了？

目的都達到了，汝梅要走，老太爺卻叫她別慌著走，留下再跟爺爺多說一會兒話。她留下只說了幾句，忍不住就尋了個借口，跑走了。

脾氣不是很好的三爺，這時一點也不在乎，依然賠了笑臉說：「梅梅，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氣。這次去口外，不是光到歸化城，還到了外蒙的前後營，經歷四五千里荒原。千難萬險，出生入死不說，駝隊拉駱駝的、坐駱駝的，全都是男人；你一女娃，我怎麼帶你去？」

「嗨，你還不知道，她從小就纏著我，叫帶她去這去那，我能說不帶她去？」

世道如此凶險，族中又如此無人，康家難道也要隨了大清，一路敗落？

過年時，老太爺忽然將外間商務交給他料理，驚喜之餘，三爺就決定實踐對汝梅的許諾：不僅僅帶她出遊京津，還要帶她去和圖書趟江南！

三爺很喜愛他這個聰穎的長女，老太爺康笏南也格外疼愛這個既俊俏、又有俠風的孫女。但他們都沒帶她出過遠門，更不用說到口外了。她的要求，在他們看，不過是孺兒戲言。

他這樣做，也是要告訴康家的商號，他與老太爺是不同的。

「我可不大容易見著父親，他比誰都忙！」

「哈哈哈，你倒嘴甜！」

他家梅梅也不纏足了！可三娘哪裡肯答應：不纏足，長大怎麼尋婆家？三娘告到老太爺那裡，老太爺居然也說：梅梅嫌疼，就不用給她纏了。皇家女子不愁嫁，我們康家女子也不愁嫁。老太爺說了這話，三娘還能怎麼著？就這樣，汝梅也成了一個不纏足的新派佳人。

「什麼也不圖，就跟爺爺似的，圖一個樂意。我也是一出門，就來精神！」

「我是誇爺爺，舉重若輕。」

老太爺就問：「你爹呢，他也不許你出門？」

「我沒有生氣。我哪會生氣？」

「爺爺把字號開遍天下了，我出去一路走，一路有自家字號，給了誰，能不樂意？」

太谷一有了義和拳，老太爺就放出話來：德新堂的女眷和孫輩，都不許隨便外出。

看看眼前時局，朝廷又是這樣無能之極，連京師都給丟了！真不知大清還能不能保住它的江山。大清將亡，天下必亂，沒有大智奇才何以能立身守業？

在汝梅，越去不成，嚮往越甚。所以，訂親後，她就執拗地提出：嫁給常家以前，一定要帶她去趟口外，否則，她決不出嫁。

「你哪說過這話？」

老太爺也遵慣例，一點沒有難為這位孫女，痛快地說：「想出去，成。叫個武師跟著，不就得了！和*圖*書義和拳一散，外間也就平安了。」

「我女扮男裝呀！」

「爺爺當家時，我看也不沒他這麼忙。」

「去年，我也這樣對爺爺說過的，只是你沒有進耳朵吧？」

「她說你答應過，所以你前腳走，她後腳就成了這樣。問她怎麼了，她就一句話：既然不帶她去口外，她就不出嫁了。我就問：誰答應帶你去口外了？她說：我爹。你真答應過她？」

「說過！」

汝梅這才變了些口氣，說：「老太爺那裡，我去說！」

「那就是我老糊塗了。」

「看看你，說的都是氣話！還當我聽不出來？」

他喜愛的這個孫女，居然不肯留下來多陪他一會兒，這忽然引發了康笏南的一種難以拂去的孤寂之感。他把字號開遍了天下，可自己身邊哪有一個知心的人？

三爺說：「沒有呀？」

「我生氣，也是生自家的氣，不與誰相干。」

當時，三爺還沒有接班主持外間商務，他只是聽從了邱泰基的點撥，決定不再悶在口外，要往京津及江南走走。所以，他就拿出遊京津來安慰汝梅。在這個時候，他還是安慰多於承諾的。

不過，她自小滿世界瘋跑，也沒有跑出多遠，最遠也就是太原府吧。所以，對這次真正的出遠門，不用說，那是充滿了十二分的期待。

汝梅忙說：「還是爺爺有氣派！」

「你是不想帶我去，想帶，還能沒辦法？」

汝梅是自小就野慣了，常愛尋了借口，跑出德新堂大院，到村中野外去淘氣瘋跑。她所以能這樣滿世界瘋跑，首先是因為老太爺寵她。她一鬧，老太爺就替她說話，誰還敢逆著她？再就是因為她也是天足。

三爺大駭，忙htｔｐs://ｍ.ｈｅtuｂｏoｋ•coｍ•ｃｏm問三娘：「梅梅是怎麼了？得了什麼病嗎？」

三娘說：「還問呢，都是你慣的！你答應過帶她去口外？」

「我說呢，今兒你嘴這麼甜，嘴甜甜巴結我，原來在這兒等著！梅梅，你這麼想出遠門，是圖甚？」

十多年前，出遊過西洋的杜長萱，帶了他那位一半洋氣、一半京味的女公子，風情萬種地出入太谷富家大戶時，三爺也曾驚歎不已的。杜長萱的開明、大度、新派，叫他大開眼界。而杜家女公子那別一種姿色風韻，更令他艷羨。他根本就料想不到，這位新派佳人後來居然做了他的新繼母！當年，他聽到這個消息，心裡頓生一種悵然若失的疼痛。暗藏了這份疼痛，他對這位新任老夫人，那真是既不想見，也生不出敬意的。現在，那份疼痛是早已遠逝了，他重新記起這件事，是想模仿當年的杜長萱，也攜了自家的女公子，出遊京津，再遊江南。

汝梅這句話，還真說到老太爺心上了，他精神一振，說：「梅梅，你有這份心思，真比你那幾個叔伯都強！早知你這樣有心，去年我下江南，就帶你去了。」

「你爹當家了，料理外間字號呢。」

「你倒會說。」

誰能想到，剛過了年，天還沒有暖和，就不斷傳來壞消息：義和團傳到直隸了，傳到天津了，跟著又傳到京師！父親成天為外埠的字號操心，哪還顧得上帶她出行？

「真是這樣？爺爺老糊塗了，老糊塗了。以後，爺爺再出遠門，一準叫你陪著。」

等到義和團終於遭到縣衙的彈壓，汝梅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立馬嚷著要出外面透透氣。外面兵荒馬亂，三娘哪裡會叫她出https://m.hetubook.com.com去？汝梅就使出慣用的一招，逕直跑進老院，向老太爺求救。

字號遍天下的祖業，可以託付予誰？

「哈哈，我怎麼沒想到呢！梅梅，你既然有此豪情，我一定成全你！等明年開春後，我要先去京津一帶走走。這次，一定帶你去。先往京津看看，日後再去口外，成不成？」

「這話，我能給你說！」

汝梅跑走後，康笏南窩在椅圈裡，久久一動沒動。下人來伺候，他都攆走了，連那位正受寵的宋玉進來，也給攆走了。

「要不說是你慣的！眼看要嫁人了，還這樣任性。」

父親的這一股心勁，汝梅很快覺察到了，她自然是欣喜異常。整個人也像活過來了，恢復了以往的聰穎和淘氣。她滿心等待跟了父親去遠行。

「梅梅，越說你嘴甜，你倒越來了！現在，世道也不一樣了，咱們康家字號遍天下，張羅起來也不容易。」

「我喜歡出遠門，一上路遠行，就來了精神。所以，那不叫受罪。」

「我也喜歡出遠門，可你們總攔著，不叫我去！」

幼時開始纏足，她總是拼了命哭叫。那時，正趕上杜家父女回太谷大出風頭，京味加洋氣的傾城風采，似乎全落實到杜筠青那一雙天足上了。激賞杜家新派佳人的三爺，就當機立斷：

「梅梅，你這是說爺爺比你爹懶？」

「梅梅，我這次去口外，幾乎回不來了。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回到家了，你也不問問我受了什麼罪，就顧你自己生氣呀？」

「去年爺爺要下江南，全家都攔著不叫你去，就我一人贊成你，可爺爺你卻不理我！」

身後雖有六子，可除了老三，都不成器。不成器倒也罷了，竟然都對商事了無興趣！m•hetuｂｏｏｋ•ｃｏm•cｏm就剩一個老三，立志要繼承祖業，但歷練至今，依然是血氣太盛，大智不足。孫一輩中，一大片丫頭，又是到老三這裡才開始得子。但看老三為他生的這個長孫，真還不及乃姊梅梅有丈夫氣。三娘都快將他寵成一個嬌妮子了。孫輩一大片，就還數汝梅出類拔萃，可她偏是一個女流。

三娘就慌忙說：「五娘剛出事，你就帶她去京津？只怕老太爺也不許！」

「你說，有什麼辦法？」

跟來的三娘聽了，就說：「梅梅，你這是跟誰說話呢！」

三爺問明白後，就趕緊去寬撫汝梅。這小妮子還不想見他，看來是真生氣了。他就賠了笑臉說：

三爺跟前，頭大的是個女千金。這位女公子叫汝梅，十六歲了，兩年前就與榆次大戶常家訂了親。她雖為女子，卻似乎接續了乃父的血性，極喜歡出遊遠行，尤其嚮往父親常去的口外。她從父親身上看到，口外是家族的聖地，可就是沒人帶她去。

三爺就說：「我可不是五爺！要連自家閨女也護不住，我還能成什麼事？」

她曾問過父親：「你那麼惦記京津的字號，怎麼不親自去一趟？」

這下可好了，一春天一夏天，就給圈在家裡，汝梅哪能受得了？她很像今年的莊稼，受了大旱，一天比一天蔫，無時不盼天雨，又總是盼得無望。可現在，誰也顧不上注意她了。就是成天像丟了魂似的癡呆著，父親也不再理她。她無聊之極時，就只好想：自己的命不好。有時憂鬱難耐了，又很想偷偷跑出去，看看義和拳是什麼樣。當然，這也只是憤然一想吧，很難實現。

「爺爺就是舉重若輕！爺爺要像我爹那樣心裡焦急，手腳忙亂，哪能這麼長壽？早累得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