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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涼後，邱泰基就想去一趟烏里雅蘇臺。貶至口外，不走一趟烏里雅蘇臺，那算是白來了。可歸號的方老幫勸他緩一年再去：你久不在口外，這來了才幾天，水土還不服，更不耐這裡冬天的嚴寒，忽然就要作如此跋涉，那不是送死去？你畢竟不是年輕後生了。

現在的邱泰基，真是脫胎換骨了。對這喜訊一般的調令，他幾乎沒有多少激動，倒是很生出幾分惋惜。這次重來口外，與年輕時的感受已大不相同。駝道蒼涼依舊，可他已經不想望穿蒼涼，在後面放置一個榮華富貴。商旅無論通向何方，都一樣難避蒼涼，難避絕境。春天走了一趟恰克圖，往返兩月多，歷盡千辛萬苦了，張羅成的生意有多少？在內地大碼頭，這點生意實在也不過舉手之勞，擺一桌海菜席，即可張羅成了。只是，這北去恰克圖的漫漫商旅，實在似久藏的老酒，須慢慢品嚐，才出無窮滋味。

所以，他特別想重走一趟烏里雅蘇臺。

程老幫是實在人，見邱泰基這樣堅持，也就順從了。

只是，終於到達的邱泰基，卻叫西號上下大吃一驚！

「吩咐先不要貪做，尤其要防備朝廷強行借貸。聽說朝廷在太原時，就曾向西幫借過巨款。」

「誰？」

「所以邱掌櫃一到，我也就踏實了。」

邱泰基問：「老號指示我回太谷了？」

「在臨潼，太后就傳旨了，叫響九霄組個戲班，到行在禁中供奉。見太后這樣喜歡響九霄，隨扈的王公大臣中那些戲癮大的，也就格外捧他。兩宮到西安這才幾天，響九霄已經紅了半片天！」

天成元西安分莊的老幫伙友，早知道邱掌櫃要回來，都在盼著。邱泰基遭貶後，老號調了駐三原的程老幫來西安領莊。程老幫倒是節儉，謹慎，但字號氣象也冷清了許多，業績大不如前。等朝廷行在忽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黑壓壓湧進西安，程老幫更有些不知所措。老號已有指示：先不要兜攬官家的大生意，尤其要巧為藏守，防備朝廷強行借貸。接了老號這樣的指示，程老幫先就頭大了。天成元在西安，原來就有盛名。朝廷找上門，不敢不借，又不能借，這一份巧為應對，他哪裡會！幸好不久老號又有急信下達，說已調邱泰基重返西號，他和眾伙友才鬆了口氣。

進入閏八月，時局總算平靜了。邱泰基終於能為西去烏里雅蘇臺張羅行前的諸多事項了，忽然就收到太谷老號發來的一道急信。忙拆開看時，居然是孫大掌櫃親筆：

「唱秦腔的郭寶峰，藝名『響九霄』。」

「邱掌櫃千萬不拘束了！拘束了你，老號和東家都要怪罪我的。」

「朝廷也不計亡國無日，關中大旱，倒先來過戲癮！」

「現在他是太后的紅人！」

調他重返西安？邱泰基可是夢也沒有夢到過的。貶到歸化這才幾天，一點功績未及建樹，連烏里雅蘇臺都沒去一趟，就獲赦免了？

歸號的方老幫，對邱泰基這樣快就要離去，當然更是惋惜。時間雖短，邱掌櫃還是幫了他的大忙：東家的三爺總算給勸走了。三爺這一走，還是長走！接手掌管康家外務後，三爺大概不會再來歸化久住，難為人了。

隨騾幫而來的邱掌櫃，幾乎同趕高腳的老大差不多了，衣著粗絀，厚披風塵和*圖*書，尤其那張臉面，黑紅黑紅的，就像老包公。邱老幫原來那一番風流俊雅，哪還有一點影蹤！

他問候了幾句，就吩咐伙友伺候邱掌櫃去洗浴。邱泰基慌忙道了謝，卻不叫任何人跟著伺候他。洗浴畢，程老幫要擺酒席接風，邱泰基也堅辭不就：「程老幫，你不是想害我嗎？叫伙房給我做兩碗羊湯拉麵，就得了。離開一年，只想這裡的羊湯麵！」

邱泰基只能如實說：「程老幫，為了早日趕來西安，我沒有走太原的官道，在西口就彎上了晉西商道，直接到了洪洞。」

「有何特別交代？」

「響九霄嗓音高亢無比，秦腔中歡音、苦音都有獨一份的好功夫。」

「『響九霄』？當然認得。他在西安梨園早是紅人了。」

雖這樣說，邱泰基已看出，西安局面不好張羅。

「看你說的！不說這了。邱掌櫃，眼下西安有一個紅人，你大概也是認得吧？」

「我哪裡知道？邱掌櫃，你也是臨危受命，想來老號要做些特別的交代吧。」

但來到殺虎口，邱泰基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回家去了。悔改未久，就想放縱自己？老號有所體撫，可你有何顏面領受？只有早一天趕到西安，才算對得住東家和老號的寬恕。

方老幫的恭維，邱泰基自然是愧不敢當。當時遭貶而來，方老幫能大度地容留他，他是不會忘的。

但在庚子年這個夏天，口外的歸化城也不平靜，義和拳的大師兄們在這裡掀起的反洋風浪並不小。動盪的時局，一直持續到秋天，邱泰基當然無法離開字號，遠走西路。

即便如此，邱泰基到達西安時，已用去一個月。

但邱泰基知道，老號的調令必須服從。他也明白，自己獲赦實在是沾了時局的光。當今朝廷，竟也忽然落入絕境，步入這樣的蒼涼之旅！自己重返西安，能有多少作為呢？

閏和-圖-書八月中旬，遠在歸化城的邱泰基，正預備跟隨一支駝隊，去一趟外蒙古的烏里雅蘇臺。因為歸化一帶的拳亂，也終於平息下去了。

「程老幫可不能這樣說！我仍是戴罪之身。」

程老幫真不敢相信，這就是往日有名的邱掌櫃。

程老幫有些吃驚了：「你沒路過太谷？」

他問程老幫：「老東台曾覲見太后、皇上，詳情你知道嗎？」

邱泰基離別歸化，還有一件難以釋懷的事，就是郭玉琪的失蹤。一年多過去了，郭玉琪依然下落不明。方老幫說，多半是出了意外。但邱泰基還是請求方老幫，三年內不要將此噩耗告知郭玉琪的家人，更不可放棄繼續打探郭玉琪的下落。走口外本是一種艱險之旅，出意外也算題中應有之意。不過，失蹤多年，忽然復出的奇蹟，也不是沒有。總之，邱泰基還是希望那個年輕機靈的郭玉琪，有一天能奇蹟般重返天成元。

「不是太后的紅人，我還提他？邱掌櫃聽說過沒有，西太后原來戲癮大得很，在京時幾乎無日不看戲。京戲名伶汪桂芬、譚鑫培、田際雲，常年在內廷供奉。這回逃難出來，終日顛簸，一路枯索，無一點音律可賞，算是將太后鬱悶壞了。聽說在太原常傳戲班入禁中，連肆間彈弦、說書、唱蓮花落的，也傳過。離太原後，一路也如此，傳沿途戲班藝人到行宮供奉，只是都不中意。御駕入陝到臨潼時，響九霄趕來迎駕。太后聽說有秦腔名角兒來了，當晚就傳進供奉。沒想，這就叫太后很過了戲癮，響九霄也一炮在行在唱紅。」

「邱掌櫃，你路過太谷，見著孫大掌櫃了吧？老號有什麼交代？」

程老幫說：「哪能知道？也只是從老號信報中知有此事。」

「太后的紅人？」

邱泰基始終覺得，郭玉琪的失蹤同他大有關係：帶了這位年輕伙友來口外，雖屬和-圖-書偶然，但他一路的教誨顯然是用藥過猛了。初出口外的郭玉琪，心勁高漲，急於求成，那才幾天呀，就出了事！邱泰基真不知如何向郭玉琪的家人交代。

「仍在。朝廷進陝前，端方大人就獲授護理巡撫了，已有望高昇撫台。可朝廷一到，就將護駕有功的岑春宣升為撫台。聽說在太原時岑春宣與東家還是有交往的。可我兩次去求見，都沒見著。巴結官場，我實在是不如邱掌櫃。」

「程老幫也無須自卑。官場那些人物，你只要不高看他，就不愁將其玩於股掌間。今任陝西撫台的岑春宣，已非昨日在晉護駕的岑春宣，正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但另施手段，一樣能玩之於股掌。」

「確有此等事，我們就可從容些了。端方大人，仍在陝省藩司任上嗎？」

「哪是給捉了大頭？聽說是他們自家出風頭。朝廷要借三十萬，大德恆一家就應承下來了。」

邱泰基尋思了尋思，說：「我與響九霄以前就相熟，用得著時，我去見他。」

歸化至烏里雅蘇臺為通蒙的西路大商道，四千里地，經過五十四台站，駝隊得走兩到三個月。因有十八站行程在沙漠，駝戶都要避開耗水量大的夏季。秋涼後起程，走半道上，就隆冬了。

邱泰基想了想，只好聽從了方老幫的勸阻。再說，當時康三爺已經離去，邱泰基也得替他收拾「買樹梢」的殘局。不過，挨到今年正月一過，他就隨駝隊去了一趟外蒙首府庫侖，由庫侖又到了通俄口岸恰克圖。這一條北路大商道，雖較西路短些，也須走三十多天。所以，等他重新回到歸化，已快進五月。眼看夏天將至，要走西路往烏里雅蘇臺，也只好再等秋涼時候。

「老號信中，是要我盡速來陝。老號有特別交代，當會有信報直達程老幫吧？」

「程老幫，我盡力張羅，那是理所當然的。但一切和_圖_書全聽你吩咐。」

飯畢，程老幫也顧不及叫邱泰基先行歇息，就將他請進自己的內賬房，急切問道：

邱泰基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他也一時想不明白喬家走的是一步什麼棋。喬家一出手就是三十萬，朝廷再跟別家借錢，不用說不借，就是答應少了，也不好交代。天成元在西安不是小號，就是裝窮，也得有個妙著。不過，他也聽說了，老東家在徐溝曾陛見兩宮。有此名聲，戶部來借錢，怕也得客氣些吧。於是，他忽然明白：喬家如此慷慨借錢給朝廷，或許也是出於自保？在此動盪之秋，花錢買一份平安，也算是妙著吧。

所以在殺虎口，他另搭了一隊騾幫，改往平魯方向而去。這條商路，經神池、五寨、岢嵐、永寧，可直達洪洞。較走山陰、代州、忻州，到太原那條官道，艱難許多，但也捷近了許多，尤其是繞開了祁太平。到洪洞後，即可直下平陽、侯馬、解州、蒲州，過潼關入陝了。

「我在口外也聽說了，好像是祁幫喬家的大德恆扛了大頭？大德恆的領東也不傻呀，怎麼給捉了大頭？」

「老號倒是不斷有信報來。」

閏八月二十，邱泰基搭了一隊下山西的高腳騾幫，離開歸化城，向殺虎口奔去。臨到殺虎口前，他還盼望著能早日趕回太谷，回家看一眼。僅一年，自己就重返西安了，這對夫人總是一個好的交代。尤其牽動著他的一個念想，是他的兒子！自從夫人告訴他已得一子，他就在時時牽掛著了。年過不惑，終於得子，好像上天也看見了他的悔改。現在，又給了他一個機會，回家看一眼出世不久的兒子。

「誰說不是！不過，為應付朝廷計，這個響九霄或許也值得拉攏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