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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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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洋畫與遺像 四

第十八章 洋畫與遺像

老夏這才死了心。
老太爺就說:「請來,先給老夫人畫,別人再說。」
其實,栓柱並沒有這麼幸運。那天杜筠青與三喜在棗林多耽擱了時候,是因為呂布來遲了。呂布遲到,又是因其重病的父親已氣息奄奄。她剛返回康家不久,父親便升天了。從此她告了喪假,代她跟隨了伺候老夫人的,是個新人。跟著新女傭,杜筠青與三喜自然難再上演先前的好戲。
只是,栓柱往康莊跑了幾趟,也沒進了東家的門。他這等佃戶,把門的茶房哪拿正眼看待?張口要見管事的,又不說有什麼緊要事,誰又肯放他進去?經多日打聽,他才知道老東家出遠門了,四爺在家管事。四爺常出來給鄉人施醫捨藥,是個大善人。摸到這消息,栓柱就用了笨辦法:在康莊傻守死等。真還不負他一番苦心,四爺到底給他攔住了。
老夏說:「聽說畫了不少,給女眷們也畫了。」
栓柱被眼前這一幕,嚇得大氣不敢出。這可是撞上晦氣了!要真是老夫人,這不是撞死嗎?他不敢再看,更不敢動,要能憋住,這可憐人真不敢出氣了。但滿頭滿身的汗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個栓柱本也摸著些規律了:老夫人的馬車,是在進城洗過澡,返回路上,才彎進棗樹林裡,歇一歇。那也正是午後炎熱的時候。所以,他也儘量避開此時。那一天,午後歇晌醒來,估摸著已錯過那個時辰了,栓柱便提了柄鐮刀,腰間挽了把麻繩,下地尋著割草去了。天旱,草也不旺,餵牲口的青草一天比一天難尋。棗樹林一帶,早無草可割,這天也只是路過而已。
他一點都沒想到,老太爺從徐溝回來不久,老亭就來問他:「以前提到過的那個京城畫師,還在太谷不在?」
可惜,沒過多久,老夫人就以新女傭太癡,攆走不用。攆走礙眼的,那石破天驚的大戲更放開演出了。
婆姨倒更來了潑勁,扒開他的手,越發高聲說:「又不是你偷漢,怕甚!明兒我就叫幾個婆姨,一搭去棗樹林等著,看他們還敢來不敢來?」
這是怎麼了?事情敗露了?不大像和圖書。老夫人的車馬還是照常來往。也許,那天坐在車轎裡的婦人,並不是老夫人,而是與車倌有染的一個女傭?要是這樣,那就謝天謝地了。他真就可以閉眼不管這等下作事了。一個車倌,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即便敗露,東家也不過將這孽種亂棍打走拉倒,不會多作追查的。
老夏不肯罷休,以為老亭沒說清楚。他瞅了一個機會,又當面給老太爺說了一次:這位畫師技藝如何了不得,大戶人家如何搶著聘請。尤其說了:使西洋畫法,決不會把主家畫成蠻夷,紅頭髮,藍眼睛,老毛子似的,而是畫得更逼真了,簡直有血肉之感。
人家瘋完走了,栓柱不免要鑽進自家的莊稼地。倒也不是滿目狼藉,莊稼沒糟蹋幾棵。可你們就不能換個地界?老在一個地界,容易敗露,懂不懂呀?
尋誰才能解恨?
栓柱見婆姨這樣發潑,心裡多日的熬煎忽然化著怒火,掄起一巴掌搧過去,就將女人撂倒。
可老太爺依然不感興趣,說:「天也塌了,還有心思畫像?」
栓柱見棗林裡禍事又起,驚恐得真要活不成了。他已經認定,這位婦人就是老夫人。不是老夫人,哪能三天兩頭坐了如此華貴的馬車,不斷往城裡去?老夫人做這種事,要是在別處,他也是決不會多管閒事的。可在他租種的地畝上做這種事,那不是要毀他嗎?
車馬遠去了,可憐的栓柱依然驚魂未定。老天爺,怎麼叫他撞上了這樣的事?這個婦人是東家老夫人嗎?要不是,那還好些。要真是,那可吉凶難卜了!萬全之策,就是快快把這一幕忘記,不能對任何人說,打死你也不能說。可這事,你不說,也難保不敗露的。一旦敗露,只怕東家也要追問:那片棗樹林租給誰了?是死人,還是串通好了,也不早來稟報?
四爺果然好說話,和氣地問了問是哪村的佃戶,就過去給門房說:「引他進去見老夏!」
那婦人是東家的老夫人嗎?栓柱所聽說過的,只是老夫人還年輕,沒纏過腳。眼前這婦人,既還年輕,也不是小腳,而那輛華貴的和_圖_書馬車分明是老夫人常坐的——老天爺!
老夏才算稍稍鬆了口氣。
老太爺在康家是何等地位,老夏是最清楚的。老太爺一向重名甚於重財,老夏也是深知的。這位失意的老夫人竟然做下如此首惡之事,簡直是捅破天了!而出事當時,康家閤家上下,連個能頂槓的人物也沒有!老太爺南巡去了,說話有風的三爺正在口外,聾大爺、武二爺、嫩六爺,在家也等於不在。暫理家政的四爺,又太綿善,就是想頂罪,也怕解不了恨。此事一旦給老太爺知道,必是雷霆震怒,廢了這個婦人,宰了車倌不說,還必得再尋一個出氣筒,一個替死鬼!
做這種事還哭?那是覺得羞愧了,不想活了?
老亭說:「老太爺只問在不在,沒說請不請。」
婆姨雖給制服了,栓柱仍不敢太鬆心。他知道,自家女人心裡肯定裝不下這檔事!平時屁大一點事還撂不住呢,老夫人偷情這麼大的事,她能憋住不說?不定哪天忘了把門,就把消息散出了。攤了這麼一個碎嘴婆姨,你後悔也沒用。思前想後,覺得只有一條路可走:不能再裝不知道了,趕緊告訴東家吧。與其叫婆姨散得滿世界都知道,哪如早給東家提個醒?
老夏安頓了畫師,就傳出話去,說畫師要專心為老太爺畫像,都別去看稀罕了。天也更冷了,進進出出,屋裡不暖和,畫師說有礙顏料油性。
只有他這個當管家的了,還能是誰!
這位由京城來的畫師,在祁太平一帶給大戶畫像,已經有一些時候了。老夏初聽說時,就給老太爺身邊的老亭說過。老亭也把消息傳進去了。但老太爺對這位畫師未生興趣。老亭說:老太爺當時一聲沒吭,像沒聽見這回事。
老太爺反問:「曹家呢?」
栓柱雖是粗人,但還是通些世事的。決定了去見東家,也未魯莽行事。先經仔細思量,謀定兩條,一是得見著東家管事的,才說;二是不能以奸|情告狀。只是說,給老夫人趕車的車倌,總到棗樹林裡放馬。毀幾棵莊稼倒不怕,大熱天,就那麼把老夫人晾半道上?進一趟城和-圖-書有多遠呢,還得半道上放一次馬?這車倌是不是欺負老夫人好說話?這麼說,還穩當些吧。
一個婦人雖坐在車轎中,但轎簾高掀著,婦人又緊倚轎口,腿腳便伸了出來;年輕的車倌靠近轎口站了——正奇怪這車倌咋與婦人靠得如此近,才看清車倌竟是在撫摸婦人的一雙赤腳!他真不敢相信自家的眼睛,但怎麼看,也還是如此,那個婦人真真切切是伸出一雙赤腳,任車倌撫摸!
可人家哪管你活不活呀!這倆東西,倒越瘋得厲害了。由城裡回來,車馬一進棗樹林,車倌就抱起那婦人,鑽進莊稼地。起先幾次,還悄沒聲的,到後來,笑聲哭聲都傳出來了。尤其是那婦人的哭聲,叫栓柱聽得更心驚肉跳!
人家不換地界,栓柱只能一次比一次害怕。即便這樣,可憐的栓柱依然未下決心去告密。到後來,他甚至暗中給那一對男女放起哨來了。人家來以前,先把放羊一類的攆走。人家來了,又藏在大路邊,防備有人進去。他也不大管棗林裡是好事壞事了,只要不出事,就好。
真是左思右想都可怕!
老天爺,老夏想聽的就是這句話!
幸虧沒待太久,就見另一位婦人匆匆由大道趕來,遠遠就朝棗林喊了聲。車倌聽見,忙將轎簾放下了,車上的婦人也退入轎中,跟著,車馬便駛出棗樹林。
這婆姨頓時給嚇呆了,歪在地上,愣怔了半天沒出聲。
栓柱見女人半天不出聲,問了句:「你沒死吧?」
打聽的結果,是這位陳畫師正在曹家作畫。老夏往老院回覆,老太爺交代說:「等曹家完了事,就把他請來。」
這句話可不是僅僅關乎畫像的事,它是康老太爺發出的一個極重要的暗示。只是,在康家能聽明白這個暗示的,僅兩個人:一人就是管家老夏,另一人是老太爺的近侍老亭。
婆姨聽了,先是不信,跟著細問不止,末後就高聲罵開了。栓柱慌忙摀住她的嘴,呵斥道:「你吼死呀,你吼?怕旁人聽不見?」
在康家撲騰了大半輩子,也算是小有所成,家資不薄,就這樣給毀了?
栓柱看四爺,真是一個www.hetubook•com•com太綿善的人。原先編好的那一番話,對四爺說了,怕也是白說吧?於是,他急中生智,對四爺說:「小人因地畝上的急事,想見一見夏大管家,把門的愣不叫進。求四爺給說一聲,放小的進去?」
門房不但不再攔擋,還給引路呢。老天爺,進一趟東家的門,說難真難,說易也易。
不過,此後一連許多天,再沒有發生這樣的事。老夫人的馬車依然三天兩頭的往城裡去,但再也不進棗林裡歇涼了,來去都徑直行進,一步不停。
過了幾天,管家老夏還是將老夫人的畫像要過來了。他交代陳畫師,畫像,老夫人很滿意,老太爺也很滿意。就照這樣,再畫一幅大的。不要心疼材料,工本禮金都少不了你的。只有一條,加畫大幅的這件事,對誰也別說。康家的人也一樣,老太爺不想叫他們知道。
「我立馬就派人去打聽!煩你給老太爺回話,我立馬就去打聽。」
起先,栓柱只是發現棗樹林裡常有車轍和馬糞,也並不大在意。棗林裡未種莊稼,樹上的棗兒還嫩小似豆,牲口也糟蹋不著什麼。後來,發現是東家老夫人的車馬,就更不敢在意了。
但他把這一切憋在心裡,哪又能長久?所以,到後來熬煎得實在難耐了,才悄悄對自家婆姨提了提。誰想這一提,可壞了事了!他知道自家婆姨嘴碎,心裡又裝不下事,就一直沒跟她吐露半個字。你已經憋了這麼些時候了,跟了鬼了,又跟她這碎嘴貨提?
何況,跟老夫人私通的,正是他手下管著的車倌!不拿他問罪,拿誰?
這樣一說,還真管用:誰願有礙給老太爺畫像?
這位卑微的佃農,實在也不是想看東家的隱私,無非想偷看幾眼老夫人的排場吧。當然,也想窺視一下老夫人的尊容。老夫人的車馬常年過往,但都是深藏車轎中,連個影子都看不見。可今日這大膽窺視,卻把他嚇呆了:
「我哪知道!你問這做甚?」老夏當時沒反應過來,隨口說了這樣一句。
栓柱急忙怒喝道:「嚎死呀?嚎!還想挨扇,就說話!」跟著,壓低聲音吩咐,「剛才說的事,你和*圖*書要敢出去吐露半個字,看我不剮了你!」
本是無意間路過,卻叫他大感意外:東家的車馬,怎麼還在呢?正想避開,就聽見一聲婦人的嘆息,是那種有些沉重的嘆息。栓柱不由生出幾分好奇,就輕輕隱入林邊的莊稼中,向那車馬那頭偷望了幾眼。
老亭瞪了他一眼,說:「我稀罕你呀,我問你?是老太爺問你!」
所以初聽此事,老夏也是決不願相信的。
婆姨這才哇一聲哭出來,呼天吼地不停。
老天爺,要死,可千萬不能死在這地界!
可在當街哪能說這種事?
陳畫師答應下來,也沒覺得怎樣。
東家老夫人坐著這種華貴的大鞍馬車,常年進城洗澡,他也早見慣了。大熱天,進棗樹林歇一歇,那也很自然。所以,知道是老夫人的馬車後,遇見了,也要趕緊迴避。事情也就一直風平浪靜的。
去年夏天,初來向他密報的,是康家的一個佃戶。杜筠青與三喜常去的那處棗樹林及周圍地畝,就為這個叫栓柱的佃農所租種。
如此驚恐萬狀,也不過只是熬煎自家吧,他哪敢去告密?即便去告,東家會信他?就是信了,東家還會不會留他?東家為了名聲,會不會滅口?總之,栓柱一面目擊事態發展,一面也只是在心裡企盼:快不敢再造孽了,你們也有個夠吧!要不想活,就挪個地界,我還得活呀!
婆姨還很少見男人如此凶狠,就知道那不是耍的,嚥下哭嚎,不再吱聲了。
但杜筠青做這件事,本來只為反叛一下老東西,並不想長久偷情,所以也沒費多少心思,把事情做得更隱秘。三喜呢,開頭還驚恐不安,後來也不多想了,無非是把命搭上吧。做這種石破天驚似的偷情事,兩人又是這種心思,幾乎等於不設防了,哪有不暴露的!
老夏這才有一些醒悟,慌忙說:「我這就去打聽。要在,就請回來?」
老夏在康家做總管也快三十年了,不稱職,能做這麼久?所以,老夫人與三喜有私,豈能瞞過他的耳目!但這件事簡直似石破天驚,不僅把他嚇傻了,幾乎是要將他擊倒。
老夏就大膽問了句:「請來,只為老太爺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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